二十一回 遺書
  
  「喂!龍劍飛龍大俠!醒醒啊!臭小二!快醒醒!」
  
  三更半夜,蕭笑笑把油燈放在一旁,搖著躺在地上昏睡不醒的龍劍飛。龍劍飛的身體燙得厲害,身上的傷口慘不忍睹。蕭笑笑為他簡單包紮後,捏開龍劍飛的嘴,送了兩顆補氣回神的丹藥,希望能對他的虛弱的身體傷勢有所幫助。
  
  片刻後,龍劍飛悠悠轉醒。
  一睜開眼,便瞧見破涕為笑的蕭笑笑姑娘。
  
  「太好了,你沒死,你沒死啊。」
  「蕭……咳咳!咳咳!蕭姑娘?妳怎麼在這裡?」龍劍飛勉強擠出一絲笑容,痛苦疲憊的閉上眼睛。一會兒後,龍劍飛坐起身,看看手腕上血紅脫皮的傷痕,又問道:「我……銬鏈呢?」
  
  「是雲無天要我來救你出去,門口幾個獄卒已經被他調走。」蕭笑笑拿起一串鑰匙,輕輕在龍劍飛面前晃晃。然後從身後的包袱裡拿出一件衣服,遞給上身赤裸的龍劍飛。「快點,我們時間不多。」
  
  「蕭姑娘,妳應該知道我並非陽神中人,在這緊要時刻為我劫獄並非明智之舉,要是妳師父知道了,豈不是很為難麼?妳還是別理我,趕快走吧。」龍劍飛把衣服拿在手上,低頭說道。
  
  蕭笑笑一聽,心中一股酸楚都衝了上來,眼淚像斷了線的珍珠,滴滴答答流個不停:「我師父……我師父也被毒死了……什麼陽神、陰神!你不是最不喜歡這套麼?怎麼關了幾天,反而拿來跟我說嘴。陽神中有壞人,陰神中也有好人,為什麼一定要分得這麼清楚?」
  
  「妳師父他……對不起……」
  「行了,我知道你狗嘴老吐不出象牙,但心地卻很善良,明明就不是你下的毒,可大家卻因為你的身分而汙衊你……我吃不好也睡不好,就一直在想你的事,你明明是個大好人啊!為什麼要這樣對待你嘛……」
  
  蕭笑笑擦擦眼淚,把玄天龍劍交給龍劍飛:「這劍沉得要死!給你!我跟你說清楚,現在我們已經在同一條船上了。不管陽神陰神狗神什麼的,我都不會棄你於不顧。但相同的,我需要你幫忙,我一定要找到下毒的那刺客!」
  
  龍劍飛問道:「找到刺客,妳要報仇嗎?」
  蕭笑笑堅定說道:「殺人償命,天經地義。」
  
  「是啊……殺人償命,天經地義。」自小,龍劍飛便時常在江湖豪客或傳說裡聽聞這句話,那時只覺得滿腔血熱……但此時此刻,龍劍飛卻無法明白心中那憂愁而苦悶的淡淡哀傷。
  
  龍劍飛跟著蕭笑笑離開地牢,發現這裡並不是崑崙山,而是一個寬廣無邊的廢墟。四周長滿了雜草藤蔓,陰森詭譎的夜幕裡彷彿有鬼魅哀嚎,繚繞在枯萎的樹林間,而龍劍飛和蕭笑笑所在的建築早已腐朽不堪。
  
  一眼望去,便知這裡曾是一座繁華的城市。
  只是城市早已隨著歲月摧殘而毀耗殆盡,徒留風沙殘天。
  
  龍蕭二人所在的地方是此地至高處,蕭笑笑扶著虛弱的龍劍飛,淡淡言道:「這裡是玄天龍城。曾經是神洲最豐饒繁華的地方。有人傳說奪得玄天龍城,便能一統天下。因此玄天龍城從來就沒有和平的一天,在幾百年的戰火摧殘下,這裡的居民死的死,逃的逃。傳言玄天龍城最後的一千名百姓不願離開家鄉,為了向從不停止征戰的氏族部落顯現他們的傷心絕望……他們在某天夜裡,一千人,不分男女老幼、少壯孤雛,同時在玄天龍城上吊自盡。從此之後,玄天龍城便成了廢墟鬼都,但氏族間的戰亂卻沒有因此平息……」
  
  
  龍劍飛望著眼前荒涼瀰漫,久久不能言語。
  
  
  之後,龍蕭二人離開玄天龍城,往蘇州駕馬而行。龍劍飛很擔心陸鼎元說的那番話,若蠱毒寶典真的藏了撰有陰神三氏秘道的山海經圖,此事當真非同小可。一旦陽神派找到了山海經圖,便能突發奇策血洗陰神。而龍劍飛更擔心的,是歸隱蘇州的沈伯伯一家人。
  
  龍蕭二人終日駕馬趕路,只在非常疲累時才會找個隱密的地方休憩、用糧。反覆幾日,兩人已到了姑蘇城郊,城郊外有個簡樸的小村落。龍劍飛與蕭笑笑相視而望,這幾日連夜趕路,龍劍飛也就罷了,但蕭笑笑是個姑娘家,連著幾日旅行沒有盥洗沐浴的地方讓她覺得很是難受。
  
  龍劍飛在蘇州待過幾年,知道此地離姑蘇城已經不遠。眼下天色漸晚,他便和蕭笑笑說道:「蕭姑娘,幾日下來都沒有好好休息過。我想在這小村落腳,看看有哪戶人家願意讓咱們留宿一晚,說不準可以打打水,洗洗一身污穢。」蕭笑笑笑著回答:「認識你也不止幾天,就這句話最能聽。」
  
  於是兩人走到村口,把疲累的瘦馬栓在顆大樹旁,打算先進村裡,幫馬兒弄些乾草飼糧。龍劍飛認真地把繩子綁在樹上,他過去幾年潛心練劍,此時雙手粗糙幹練,虎口是一道道裂開的傷痕,手掌長了厚實的硬繭。
  
  龍蕭二人在綁繩子時,手掌不小心觸碰在一塊。夕陽餘暉,蕭笑笑才發現龍劍飛的手掌粗糙難看,卻又如此溫暖。她害羞地把手收回去,而龍劍飛絲毫沒有察覺,幾下便把馬繩打的結實牢固。
  
  龍劍飛拍拍手上灰塵,對蕭笑笑露出個笑容。
  蕭笑笑忽然「啊」地一聲。
  
  「就是這個!」
  「什麼?」
  
  「笑容、笑容。自從那日你與雲無天會面後,就沒有笑過了。你笑起來的樣子比較好看,要多笑才好。」
  
  「唔……嗯?是這樣麼?」
  「是啊,就是這樣。笑由心生,開心開心,人在笑的時候才能敞開心胸啊。我師父常說,世上生死無大事,除了至親摯友悼喪外,沒甚麼事是不能笑的。只要活著啊,就有希望,只要心存希望,便值得我們歡笑一場。」
  
  「幾日前你還被關在暗無天日的龍城地牢裡,我擔心了好幾天,怕你就這麼呼一聲便死掉了。」蕭笑笑挑挑著眉頭,用食指比了比後又道:「而你現在不正好好地站在這兒嗎?可以騎馬、可以吃饅頭,還可以同我聊聊天。你說,比起你一聲不響死在地牢裡,是不是該大笑一場呢?」
  
  「說的有道理,我是該笑。」
  「是啊!我說的就是!」蕭笑笑甜甜笑著,握住龍劍飛溫暖的手掌,說道:「答應我,除非你心裡真的很難過很難過,難過到翻來覆去怎麼樣都很難過的難過外,你都要保持現在的笑容,好麼?」
  
  「如果只有一點難過呢?」
  「只有一點難過也要笑!生死無大事嘛!只有非常難過時才准你不笑。喂!你如今可是劍法天下第一的大劍客耶。怎麼保持笑容這麼點小事都做不到?你以前當店小二時,不都要整天保持笑容麼?」
  
  「好,我答應妳。只要我能笑,我便笑給妳瞧。」
  
  龍劍飛與蕭笑笑相視而笑,平靜而溫暖祥和。
  蕭笑笑在心裡期盼著,他永遠都能保持現在這般笑容。
    
  兩人走到村莊內,發現村裡的人都用膽怯而憤怒的眼神看著他們。女人與小孩是一見到龍劍飛便趕緊躲到房頭,深鎖大門。村裡貧脊凌亂,發生了甚麼事,龍劍飛也猜到了七八分。
  
  他們問過一戶又一戶人家,但沒人肯收留他們一宿。還好一個好心的老婦人,眼見龍蕭二人蓬頭垢面久歷風霜,現下天昏夜沉,便同意讓他們倆留宿一晚。老婦人住的房屋極為簡陋,放眼望去只有幾張桌椅與兩張乾薄的床鋪。
  
  蕭笑笑走進空無一人的屋內,問道:「老婆婆……您的丈夫和兒女呢?」年逾七旬老婆婆搖搖頭,道:「丈夫早死了,兒子被徵去打仗啦。你倆也瞧見了,咱們村裡除了小孩兒外,有點力氣的男人都不在了……二十幾年前也是如此……現在……只盼著我么兒能平安歸來,就算少條腿,少隻眼睛也沒關係,不求平安,只要他能回來就好了。」
  
  老婦露出憂愁的面容,進屋裡拿了簡單的番薯和湯水給兩人充飢,蕭笑笑摸摸袖口,拿了幾文錢要給老婦:「老婆婆,這是我的一點心意。」老婦把錢推了回去,嘆道:「不用了,現在人人自危,有錢又能買到什麼?過得一天是一天。唉,只盼望我這老骨頭在兩腳一蹬前能再見到我么兒一面……」
  
  老婦說得悲傷,蕭笑笑也就不再堅持。蕭笑笑喝了一點湯水,便和跟著老婦到後方水井那打水梳洗。龍劍飛簡單擦擦身子後,與蕭笑笑進房休息。蕭笑笑臥枕而眠,沒多久便呼呼而睡。而龍劍飛則躺在床下,徬徨愁思。
  
  「蕭姑娘‥…蕭姑娘?」龍劍飛輕輕搖了她幾下。  
  看著蕭笑笑熟眠不醒的臉龐,他猜得沒有錯。
  湯水被老婆婆下了迷藥。
  
  
  夜深。
  
  
  龍劍飛不敢大意,悄悄走到門邊,推開一條小小細縫。他看見老婦站在門口,與一為莫約三十來歲的男子說話。這一瞧,可把龍劍飛瞧得驚了。
  
  龍劍飛雖不記得男子的名字,卻知道他是幾年前的姜水虎盜之一。且先不管他與老婦的關係為何,龍劍飛息聲凝神,專注於兩人對談。
  
  「確定他就是龍劍飛?」男人問道。
  「雖然沒見過他,但與畫像上的人有九成相似,他身上有許多傷口,又配了把黑色長劍……八九成沒錯了。嘿……那日陽神論劍,我么兒就這麼被他給毒死了。」老婦人低喃:「不怪老太婆心狠,是你毒殺我兒在先啊……」
  
  那男人點點頭,相信了老婦人所說的話。他朝著龍劍飛的房間走來,亮出手上大刀。正要把木門推開,龍劍飛已將長劍已送入他小腹裡。龍劍飛不做多想,抽回穿透木門及姜水虎盜的長劍,隨即扛起昏迷的蕭笑笑破窗而出。
  
  沉沉黑夜,四周靜謐的可怕。
  龍劍飛頭也不回地往村口瘦馬直奔而去。
  
  到了早晨,龍蕭二人抵達了姑蘇城。蕭笑笑得知實情後面色凝重,無法相信昨晚的老婆婆竟會設計陷害他們。但很快地,她不得不接受殘酷的事實。姑蘇城口,貼滿一張張龍劍飛的肖像,上頭用紅色的墨水寫著兩個「懸賞」大字──
  
  
  龍劍飛,過去為蘇州客棧店小二。
  實為三苗毒王之後,劍法奇邪,手段兇狠毒辣。
  上月陽神論劍,魔徒龍劍飛隱蔽身分,用計毒殺一百二十餘人。
  喪盡天良,人神共憤。所幸為陽神盟主雲無天所擒,打入大牢。
  
  但於幾日前,龍劍飛得賊夥所救,現已不知去向。
  其人狡詐詭變,武功邪異高強,見者勿輕舉妄動。
  速回此人下落,盟主必有重賞。
  
  
  蕭笑笑怒氣沖沖地把賞單給撕下,罵道:「什麼被雲無天所擒?根本胡說八道!龍小二,就算全天下的人都不信你,我也信你的,你可別太難過啊。」
  
  龍劍飛道:「雲無天……他成了陽神盟主麼?」蕭笑笑回道:「雲無天發現你昏倒在房裡,大夥兒認定是他制伏了你,便推舉他為陽神盟主……啐!當盟主又有甚麼了不起?像陸老頭一樣當了二十幾年,還是不盡做些狗屁倒灶的事,不去抓真正的刺客,反而把罪全都推到你頭上了。」
  
  龍劍飛笑了笑:「沒關係的,只要找到真兇,遲早可以還我清白,我雖然是三苗族人,但我一樣是在蘇州長大……呃!」龍劍飛說到一半,忽然飛來一顆半個手掌大的石子,直接打在龍劍飛頭上。
  
  龍劍飛下意識地捂頭,石頭擦破了頭皮,流了不少血。
  然後又是一顆打在頭上。
  
  
  「魔頭!滾出去!魔頭!滾出去!」
  
  
  擲石子的,不過是一個年僅七、八歲的小男孩兒。憤怒地對龍劍飛叫罵,接著又出現好幾個小孩子,不停對他擲石頭,吐口水。有的人哭,有的人罵,他們大喊著:「快滾出去!」「殺人兇手!」「還我爹命來!」「壞人!」「不要臉的壞蛋!」「滾出去!」「滾啊!」
  
  蕭笑笑看不下去,想去阻止小孩兒,但龍劍飛伸手拉住她,擋在蕭笑笑身前,他道:「沒關係,讓他們丟吧。如果能讓他們好過一點的話……」
  
  丟了一陣子,幾個大人見狀跑了過來,他們看見龍劍飛時都嚇了一大跳,趕緊抱著自己的小孩離開。人走了,但龍劍飛已骯髒不堪,手上、脖子、頭上到處都是石塊留下的血痕。
  
  蕭笑笑心中酸楚,拿著手帕為龍劍飛擦拭。龍劍飛搖搖頭,坦然說道:「何必苦著臉?妳不是說生死無大事麼?不過皮肉之痛,沒什麼的。」
  
  龍劍飛越是這樣說,蕭笑笑便越是難過。
  而她並不知道,這已是龍劍飛人生中最後一抹笑容。
  
  
  
  姑蘇城。
  城中有個廣場。
  
  廣場上有個絞首台,台前有塊木牌。
  牌上寫著──
  
  
  
  判族通敵,天理不容。
  
  
  
  沈傅言赤裸裸的屍體已在絞首台上吊了三天。
  整整三天,烏黑紫青,腐臭潰爛,不成人樣。
  
  
  
  龍劍飛無力地跪下。
  雙手緊握拳頭,用力地捶打地板。
  拼命地錘,拼命地錘,直到雙拳沾滿染血的泥土。  
  他伏倒在地上哭泣,磕頭、磕頭、磕頭。
  每一下都是撕心裂肺的悔恨哭吼。
  
  
  
  直到此刻,仇恨的種子才在龍劍飛心中萌芽生根。
  
  
   
  龍劍飛橫劍一劃,沈傅言的屍體應聲落地。
  他褪下外衣,小心翼翼為沈傅言穿上。
  
  此時,據守在姑蘇城的陽神守衛在聽聞消息後紛紛趕到。
  莫約三十來人,團團包圍龍劍飛。
  
  
  
  約三分之一炷香時分。
  無喉橫屍十三具,餘下眾人落荒而逃。
  龍劍飛血濺七步,殺人如麻。
  
  
  
  一位中年婦人毫不畏懼地向他走來,龍劍飛認得她,她是那日在客棧裡與沈傅言談天說笑的婦人,她滄然說道:「沈傅言說你一定會來。等你來了,便把這封信交給你。這些年來,你一直是他最掛念的人,但他總盼不到見你一面。」
  
  龍劍飛接過信,信封上寫著「給阿飛」。
  是沈伯伯從小叫慣的小名。
  
  「我知道。」龍劍飛面無血色地道,接著負起沈傅言的屍身,轉身離開。
  他經過蕭笑笑的身邊時,只淡淡地說了句──
  
  
  「蕭姑娘,保重。」
  
  
  終為天涯淪落人,相識何必再相逢? 
  
  
  蕭笑笑望著龍劍飛孤獨蒼涼的背影漸漸模糊……
  不知是因為遠了,還是因為淚水奪眶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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