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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蘇州小二
　　
　　自十五年前天下大戰於逐鹿大野，軒轅氏除了逐鹿城中的老幼婦孺外盡數覆滅，現今雖仍有軒轅之名，卻已無逐鹿之實。
　　
　　傳言當年陰神三氏大舉圍城，要攻下逐鹿城時，伏羲氏與神農氏及時出現，敗退因久戰軒轅而元氣大傷的陰神三氏。此戰陽神派損傷最巨，尤以軒轅氏已不復見。但陰神三氏也折損大半好手，和陽神派也只能戰得五五分勢。
　　
　　九黎族長風人傑與伏羲族長陸鼎元協議停戰，以中原古都玄天龍城為界，北以陽神地，南以陰神地，而遠在西北大漠的樓蘭月氏，雖是陰神三氏之一，也承諾不再出兵中原。
　　
　　春去秋來，夏至冬往。
　　在軒轅氏慘痛犧牲下，也就這麼過了十五年且算和平的年頭。
　　
　　玄天龍城以西臨海一地，名姑蘇，為神農氏之地。
　　此地豐饒富庶，百草齊生，人人生活安樂滿足。神農氏精通耕織，與世無爭，對於陽陰兩派相爭本就無感興趣，唯求平安度日。而神農氏的農耕醫術獨步天下，就連過往的陰神派，也不願和神農氏結下恩怨。
　　
　　息戰十五年的今日，神農族長百草藥王敞開姑蘇城大門，無論伏羲氏也好，女媧氏也好，甚至陰神三氏也罷。姑蘇城內只有天下人，沒有門派分別。也因為神農族長的善意，姑蘇城已是當今最熱鬧豐饒的大城市。
　　
　　但是，有人的地方就有恩怨。
　　屏除陰陽兩家的門派歧見，也有人與人之間的情仇愛恨。
　　
　　姑蘇城南有一長江，江後有一湖。
　　沒有人知道這條長江的起源從何而來。
　　
　　但每個人都知道，長江匯聚於一湖泊，大湖無邊無際，九轉無常，又散流於泱泱大海中。湖成了海，海成了雲，雲成了雨，雨成了河，河成了江，江又成了湖。水就是水，為什麼要給水起這麼多名字？
　　
　　因為名字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名字後所代表的意義。
　　大概是從那時候開始，人們把那座湖泊稱為江湖。
　　所有恩恩怨怨，生後盡歸塵土。
　　
　　生前盡歸江湖。
　　
　　
　　※
　　
　　
　　花落春泥，新年時分，姑蘇城內處處鞭炮聲響，喜賀連連。
　　除了恭賀新年外，也是姑蘇城內劉大戶娶媳婦兒的日子。
　　
　　劉大戶是市井小民對他的稱呼。
　　他本名劉不間，不間，不奸，本職藥商的劉大戶可是奸的要緊。十五年前的大戰後，天下各地對農糧藥貨的需求大為增加，劉不間原是一家小小的藥舖老闆，因懂得經商之道，趁著戰後發了一筆橫財。
　　
　　說是這樣說，但劉大戶對家鄉村民還算厚道，除了藥貨賣貴了點外，也非什麼大奸大惡之人。且前年大旱，劉大戶更是廣發善糧，救得不少災民度過難關，不少姑蘇人尊稱大戶為劉大善人。
　　
　　劉不間雖非俠道中人，但也算的上姑蘇城內一位有頭有臉的人物。劉大戶娶媳，各地湧來不少賀喜送禮的江湖人士，原就繁榮的姑蘇城更是人聲鼎沸，熱鬧非凡。大街小巷人人擺起攤販生意，有包子賣包子，有糖葫蘆賣糖葫蘆。
　　
　　在一個包子攤販旁，有個小小的客棧，兩層樓高，客棧的竹門木柱雖然有些許破損，但招牌倒是擦的很亮，大大的四個綠瓦字「新八客棧」格外醒目。
　　
　　客棧裡有兩人，一個是望著外頭熱鬧街道出神的掌櫃兼老闆。
　　一個是已經將客棧裡裡外外擦過七八遍的店小二。
　　
　　那店小二頭綁布巾，年約十七八歲。手腳俐落，但總是忘東忘西，客人要包子他老送成饅頭。或許是店小二太笨頭笨腦，無論如何，此時家家客棧高朋滿座的熱鬧時分，這店小二可以蹲在門口捉麻雀，直是姑蘇奇觀之二。奇觀之一，便是那名滿天下，不走一遭枉為人的蘇州江湖。
　　
　　店小二哎呀一聲，不小心讓麻雀從指縫中溜走，看著牠拍拍翅膀，停在隔街不遠處了紅瓦大樓上，店小二自晦自氣，在心中暗罵：「好哇，人不來就算了，連麻雀也飛了。你愛停那龍門客棧就快停去。你可知道那龍門客棧最愛抓麻雀煮成三杯雀來吃，到時候少了一條腿一條翅膀可別怪我沒提醒你。」
　　
　　店小二甩甩抹布，繼續發牢騷：「姑蘇城內客棧那麼多，什麼龍門豬門客棧，鳳來悅來客棧的人總是多到滿出來。還不是一樣吃包子睡午覺。我們客棧包子一樣好吃，一樣有床可以睡覺嘛，不懂不懂，他媽的不懂啊。」
　　
　　「裡頭還有位置嗎？」一伙青年俠士成群結隊的走進新八客棧，那位年紀稍長的領頭一邊問道，一邊把行囊放在木桌上。
　　
　　「看就知道裡頭一個人都沒有，你是瞎子還是傻子？」店小二只敢在心裡咕噥，隨即露出一臉看到救命恩人的笑容，笑呵呵的道：「有有有！有幾位大爺姑娘大駕光臨，怎敢沒有位置？各位大爺是想先進房間休息，還是先用用餐，喝點茶水解解勞呢？」
　　
　　店小二笑容可掬，雙手放在胸前合掌搓拿。他眼光稍稍一掃，尋思：「嗯，三男二女，穿著也類似，想必是同門師兄妹，趁著劉不奸娶媳婦兒來湊湊熱鬧，八成也是想來看看江湖是長什麼樣子，哎呀。江湖又有什麼好看，不過就一灘水，幾條魚幾隻鵝罷了。」
　　
　　的確如店小二所想，青衣領頭便是這夥人的大師兄，他們來自玄天龍城以東的伏羲崑崙，伏羲只是部族，部族以下還分了各門各派，他們的宗祖起源崑崙，自號崑山派，素以輕靈劍法為長。
　　
　　崑山派大師兄原本是想入住遠近馳名的龍門客棧，哪知來往旅士人滿為患，只得在這小小客棧將就將就，他點點頭，向店小二點了幾道蘇州小菜，其餘人紛紛圍坐木桌，稍作休息。
　　
　　飯後茶餘，幾位崑山派的同門便聊了起來，一位粗布青衣的師兄拿起茶杯說道：「大師兄，別悶悶不樂了，不過就沒入到龍門客棧。這客棧小歸小，包子也不難吃，大伙能安安樂樂的坐在這兒喝茶閒聊，遊歷江湖，也是不錯。」
　　
　　另一人道：「是啊，換作二十年前，兵荒馬亂，打打殺殺，吃完這一頓，還不知下一餐在哪，我爹過去曾上過那逐鹿沙場，那時陽派陰派戰的激烈，遍地人頭滿山枯骨，那才叫嚇人。小時我若是不乖，爹娘便會嚇唬我，說要把我送上逐鹿打戰，我嚇都嚇死了，哪裡還敢調皮搗蛋。」
　　
　　「沒錯，我娘也是這樣跟我說的。」一旁拿著筷子挾花豆的小師妹提聲附和，她嚼了幾下後，笑嘻嘻的說：「不過我才不相信哪，一樣調皮搗蛋，爹娘才會把我送上崑山習武，早知道小時候乖乖的就好。」
　　
　　「胡鬧！」大師兄嘴裡雖然這麼說，卻忍不住笑出聲來：「師父要是聽到你這樣胡說八道，還不氣的七竅生煙？」小師妹知道大師兄嘴嚴心軟，現在天高師父遠，她更是開心答腔：「好哇！師父若七竅生煙一定有趣的緊。」
　　
　　換做平時，大師兄可能會責罵她一頓，但見她說的有趣，自己興致也高昂，渾然忘了自己是大師兄的地位，和四位師弟師妹呵呵哈哈的笑成一團。
　　
　　大師兄笑，二師兄笑，三師姐笑，四師弟笑。
　　小師妹更笑，店小二也笑，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
　　
　　「喂！你笑什麼。」大師兄板臉問道。
　　怪了，這店小二什麼時候跟他們坐在一桌？
　　
　　「哈哈……哈，笑你師父啊。」店小二又看了兩眼，才發現每個人都在瞪著自己瞧，他睜大眼睛，悄悄的離開圍桌，心裡咕噥著：「奇怪，你們笑你們師父可以，我笑你們師父就不行？難道拜師才能笑？這什麼鬼道理？而且我也不是真的想笑，只是老闆掌櫃說過，客人開心，我就要更開心才是，現在一起笑笑也不行？去！算啦算啦！我還是乖乖捉麻雀去吧！」
　　
　　五對眼珠盯著店小二走到門口，瞧見他開始甩抹布捉麻雀，大伙兒又開始聊起來。大師兄搖搖頭，笑道：「這店小二如此無禮，也難怪門可羅雀。」
　　
　　二師兄接著道：「不說這個，我想說件事，也不是什麼大事，大家聽聽就好……我們此行來到姑蘇城，一來是為劉大善人娶媳婦而這事而恭賀送禮，二來順道遊歷江湖，增廣見聞。」大師兄道：「可不是嗎？」
　　
　　「年前師父生了場寒病，還好劉大善人開了帖天地靈藥，藥到病除，才保得師父現在神泰安康，這事兒大家都知道的。」二師兄喝了一口茶水，眉頭一皺，嘴角卻仰起笑容：「而劉大少爺要取的媳婦兒，你們應該也知道是誰吧？」
　　
　　「那當然。」四師弟明言：「誰不知道蘇州美人柳柔韻，聽名字就覺得軟飄飄的快飛上天去，人人都說柳姑娘長的極美，但怎麼個美法我倒是沒見過……哎呀！師姐妳幹麻捏我！」
　　
　　坐在四師弟身旁，現在才說話的三師姐捏著他的耳朵道：「瞧你口水都快流到地板上的豬樣，要是真讓你見到柳姑娘，豈不是連眼珠子都凸出來啦！」
　　
　　「師姐饒命！師姐饒命啊！」
　　
　　眾人笑聲中，二師兄咳了兩下吸引注意，才繼續說：「這便是我最不明白的地方，為何柳姑娘執意嫁給劉大少爺，江湖傳聞柳姑娘早已有了意中人。」
　　
　　「劉府再過兩天便是大喜之日，我們在這裡道聽塗說，那可不太好吧。」大師兄雖然自己也是聽的津津有味，礙於身份，出言稍微制止師弟妹的談話。
　　
　　「那有什麼關係，正因為郎未娶女未嫁，打鐵趁熱！要講趁現在！等過兩天鮮花真的插在牛糞上，不不不，鮮花插在劉府上了，那才是真的來不及講哩。你們說是不是啊？啊？」
　　
　　聽的正入戲，那店小二哪肯善罷甘休，揮手一喊──
　　
　　「掌櫃老闆！再送兩盤熱炒花生上來！」他接著道：「再說，劉府大大大少爺雖然長的豬頭豬腦又好豬色，但他媽的劉府就是有錢！是唄？人家劉府裡的銀票比我家的廁紙還多，他奶奶個熊，要是我是女的，別說嫁劉豬頭，嫁劉蟑螂，劉老鼠都爽快。」
　　
　　「是啊！你說的就是！」小師妹接過掌櫃老板送來的熱炒花生，丟了兩三顆到嘴裡，又道：「二師哥！別掃大家的興，繼續說嘛。那意中人是誰？」大伙七嘴八舌的說：「是啊是啊！柳姑娘的意中人是誰？」
　　
　　「那人當然是位少年英俠，別說劉大少爺比不上他，我們崑山派的年輕弟子也沒一個人能和他比肩。」二師兄輕咳兩聲，當眾人把目光集中到他身上時，他才緩緩說道……
　　
　　「正是咱們伏羲族長陸鼎元的養子。崑崙一劍雲無天。」
　　
　　說到這裡，有些人發出驚嘆之聲，有些人則微微點頭，似乎不出所料。大師兄更發現，這死店小二是什麼時候又插了進來，還幫他們多叫了兩盤熱炒花生，吃都吃了，罵也不是。
　　
　　崑山派和雲無天都是系出伏羲崑崙，說來同宗不同門。
　　雲無天還比他們的大師兄小了一兩歲。
　　但雲無天年少英雄，自從他劍成下山以後──　　
　　
　　五年前，他以陸鼎元傳他的凌霄劍法，三十招內取下九黎河東惡霸的人頭。
　　同年，河東惡霸同夥虎豹雙雄上崑崙山凌霄天宮尋人報仇。
　　雲無天以一敵二，二十招，兩劍穿喉。　　
　　
　　三年前，遊走於武夷巫水兩地的七十江南大盗，盤踞於荒廢百年玄天龍城。打算一舉劫掠大戰後地稀人薄的逐鹿城。雲無天單身孤劍，獨自闖入賊窟，一夜斬殺十餘匪盗。餘下盜眾眼見雲無天神劍若斯，連夜落荒而逃。
　　
　　一年前。姑蘇城內一戶富豪人家十三口在一夜暴斃身亡。此事過了半餘年，未能查得半點線索。雲無天以性命向神農族長百草藥王擔保，讓他掘墓驗屍，抓出犯案真兇。半個月後，雲無天提著三苗氏毒器名家龍耀祖的人頭扣見。
　　
　　而龍耀祖正是柳柔韻的滅門仇人。
　　
　　江湖傳言，龍耀祖過去拜倒於柳柔韻石榴裙下，苦苦追求，柳家原本並不富裕，還欠了一屁股債。龍耀祖行事正邪不分，但用情專一。柳家人利用龍耀祖除去了仇家債主，在他的幫助下，甚至成了一方土豪。
　　
　　柳家人原本要將柳柔韻嫁給龍耀祖作為價償，但龍耀祖行事乖戾，容貌醜怪，於是臨時反悔，委蛇推託，龍耀祖在一怒之下毒殺柳家。
　　
　　但對於柳柔韻，他始終下不了手。
　　龍耀祖自此避居深山，直到雲無天將他一劍解脫。
　　
　　雲無天為柳柔韻報得大仇，他心裡卻是忐忑難安。龍耀祖固然毒殺一家十三口，此罪確實重大惡極，天怒人怨。事出有因，若不是柳家反悔激怒於龍耀祖，他也不會下此重手。雲無天只說──
　　
　　是也好，非也罷。
　　殺人償命，地義天經。
　　
　　雲無天正值青年，出身名門世家，武功卓越，容貌俊雅。武林上不少名門閨秀都鍾情於雲無天。
　　
　　柳柔韻更是情不自禁，郎才女貌，柳姑娘和雲無天那段若有似無的柔情淡愛更是人人口中爭相訟傳的佳話，甚至有柳姑娘非君不嫁的江湖傳言。二師兄遊歷較廣，前些日子聽聞此事後，現在才有機會向師兄妹說明。
　　
　　茶乾飯盡，崑山派一行人便在兩間房內稍作休息。
　　
　　客人一進房門，店小二便被掌櫃一棍子打進柴房裡，大聲罵道：「渾小子！整天只想著偷懶，不過才一桌客人，你不好好招待，還渾他們一起聊天？還要我這個做掌櫃的幫你們送飯送菜？我養你這渾小子做啥？氣死我！氣死我啦！」
　　
　　「唉呦！唉呦！」
　　
　　店小二一邊閃躲掌櫃的棍子一邊賠笑，但還是有幾棍紮紮實實的打在腿骨上，他只得唉呦唉呦的叫疼：「大老闆！大老爺！我也是為了我們店好啊！唉呦！多叫一點菜，不就多賺幾文錢嗎？好好好！別打了別打了，唉呦，我知道錯啦！下次我會乖乖的服伺客人，像大老爺一樣。」
　　
　　掌櫃搖搖頭，把木棍丟到一旁，店小二不服氣在心中暗想：「嘿！是啊，我會像個大老爺似的服伺狗客人。」
　　
　　店小二還在揉著被打腫的小腿，掌櫃看向客棧大廳，道：「又有幾個客人來了。你也不用出去招呼，等等去客房收拾收拾，打打水擦擦地板。今天的活都幹完之後，來我房裡一趟，我有話要跟你說。」
　　
　　「有話要說？什麼話不能現在說？」店小二說，看見掌櫃老闆又把棍子拿在手中，店小二一邊跑出柴房一邊喊道：「行行行！晚上說就晚上說，死約定，不見不散！不見不散啊！」
　　
　　店小二不過才十幾來歲，卻學著一副老江湖的口吻。掌櫃老闆聽的是哭笑不得。他看看窗外浮雲，嘆了一口氣，招呼客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