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最不願意見到的事,最終還是發生了。
  從來沒想過尋求內心的平靜,如今卻是一片死寂。
  得知老爸李七浩的殺手身分到現在,將近四年了。到底是為了什麼而尋求的真相,又再次陷入五里霧中,迷迷濛濛,恍恍惚惚。
  
  不得不承認的是,我已經變成像零一樣的人。
  
  時間暫留的漩渦幾乎奪去了我的全部,僅留下一小片對於她的思念。只要閉上雙眼,我就能看到她,聽到她,甚至觸摸的到她臉龐殘留的溫暖,儘管明白那只是記憶中的虛影。失去的生命不會再回來,也沒有任何的未來。
  
  那就是死亡。    
  無法接受,我想我這輩子都無法接受。
  
  「喂!你握這樣怎麼打得到目標?左手再過來一點。」
  「你在看哪裡啊笨蛋!專注專注!視線要和槍口成一直線。」
  「我說幾次啦!很笨耶你。」
  
  兩年又二百四十幾天前那陣子,小君靠在笨拙的我身旁,仔細調整我握槍的姿勢,好讓我可以打到放在幾公尺遠處的可樂罐子,儘管成果都不太理想。  
  
  視線要和槍口成一直線,妳說了十九次。
  很笨耶你,三百八十一次。
  
  一秒一分一時一天一月一年、從不停滯地,朝著沒有盡頭的遠方邁進,唯獨我一人遺留在過去,被時間拋棄。
  
  回到台灣,走過每一個熟悉的地方。
  
  與北海道相比,市區混濁的空氣令人感到陌生又懷念。在幾分鐘前經過的街口,我和小君曾在那鬥嘴、只為了爭論晚餐要吃煎餃還是牛肉麵,結果非常簡單,我們買了煎餃和牛肉麵外帶回家,還有她最喜歡的曠世奇派。
  
  我走在台中新光三越的頂樓天台,找到了小君幾年前在這裡留下的彈痕,雖然有修補過的痕跡,但仍然看得出來與其它地方細微的差別。
  
  當時的小君站在可人身後,想開槍殺了她,而我奮不顧身地救了可人;我先是撲倒可人,然後前去制止小君,我們一邊爭執一邊纏鬥,不小心移動到了天台的邊緣,一個不小心之下,我和小君從十幾層樓高的新光三越直直墜落。
  
   就像這樣,仿佛可以看見站在頂樓探頭下望的可人越來渺小,耳邊的風聲咻咻地往上飛快竄去。真的,一點都沒變吶。
  
  不同的是,這次只有我一個人。
  
  今年沒有消費卷,新光三越自然沒有廣告布條和氣球讓我減緩衝擊的力道,所以我在落地前用把特製的槍枝往地上發射了枚安全氣囊;經過之前的測試,這裝置最多只能抵銷四層樓,十五公尺高度的衝擊力。
  
  不過對我來說,那已經非常足夠了。
  人體從高處落下,導致重傷致命有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姿勢不正確。
  比如頭部先著地而直接GG,或者是腳太僵硬而骨折。
  
  經過訓練後,是可以避免掉大部分的情況,就像跑酷等等的極限運動高手,從二樓跳下卻一點事也沒有。因為我不僅僅只是高手。
  
  一般正常人只能藉由精確的運動姿勢來抵銷掉落下衝擊的傷害。而我除了可以做到這點外,我的體質也隨著時間暫留的影響而改變。我全身上下的肌肉會自然而然地在最正確的時間點進行整體的收縮與緊繃,整個人就像個渾然天成的人形避震器,將外界對我自身的傷害排除到最小限度。
  
  至於,為什麼我會知道呢?
  
  因為我已經自殺過了。從山谷中墜落,沒有任何安全措施,我受了很重的傷,翻了十幾圈,躺了好幾個月,但就是死不了。除了墜樓外,還有很多其他方式。我可以選擇隨小君而去,但我現在不會這麼做。
  
  因為我總覺得,她是那麼期望,期望我變的堅強,堅強到就算只有我一個人,也會走到最後的那一刻。
  
  在那時刻到來之前,我會珍惜自己的生命,也是對她自以為是的溫柔。
  
  新光三越的高度與事先準備好的氣囊,我並沒有受到太大的傷害,甚至比預期的要小了很多,只是好像重重從背後推了一把,慵懶地躺在地上,在混亂的思緒及記憶中找到一些空間,還有那一直記得,卻怎麼也不想再說、不黃又不好笑的黃色笑話。
  
  特異的舉動仍然在午夜時分吸引了不少人圍觀爭議。
  有人竊竊私語、有人緊張地報警、有人好心地叫救護車;使路人驚訝的是深夜墜樓事件,更驚訝的是我若無其事的站起來,看起來只有些筋骨痠痛的模樣。而讓我意外的是,圍觀的人群中有位我認識的人。
  
  她與我印象中的樣子有著很大程度的差別,不過那也不是什麼奇怪的事。
  畢竟我離開台灣也已經快要兩年的時間,對於一個正在成長期的小女孩來說足夠有非常大的改變。
  
  草泥妹現在,應該也快十三歲了吧。
  如果有繼續上學的話,也是國一,是我和小君認識的年紀。
  
  「什麼嘛……竟然是你。」
  「嗨。」我說。
  「嗨屁啊你。」草泥妹無奈地說。
  
  沉默了幾秒,她隨即拿出與年紀不甚相符的智慧型手機,螢幕上顯示著「小蔓姊姊」的照片,而我也隨即奪走草泥妹手機並立刻關機。
  
  「幹嘛啊,還我!」ˇ草泥妹生氣地大罵,同時也對我無可奈何。
  「晚點吧。」在救護車到來之前,我撿起扁掉的安全氣囊,拉著草泥妹離開搞不清楚狀況的圍觀群眾;現在還有些人以為我們是在拍微電影還是什麼,只是怎麼樣也找不到攝影機和導演。
  
  幾分鐘後,我開著車,草泥妹坐在右邊。
  
  「先告訴妳,我不見小蔓和小黃。妳可以告訴他們我回來了,但是我不會和他們聯絡,若是妳帶著他們來找我,我會馬上離開。」
  
  「嗯。」草泥妹看著我。
  「妳想說什麼。」
  「你變了,變了好多。」
  「大概吧。」
  「她呢,總是和你在一起的小君。」
  
  心臟仿佛被紮紮實實地打了一拳,卻裝作若無其事。
  
  「她死了。」
  「騙人。」
  「我不需要向妳解釋。」
  「但你需要和小蔓姊姊解釋!所以你才不敢見她,膽小鬼……」草泥妹一如從前地耍起任性,罵起來人非常有精神:「膽小鬼!」
  
  她說的沒錯,我不敢見小蔓,我就是個膽小鬼。
  沒過多久,草泥妹安靜下來,鼻子用力地呼吸著,試著去理解、接受這件事,或許小君與她並沒有那麼親近,但總有一同生活的日子。
  
  「人總是會死,妳也殺過人,不是嗎?」我說道,草泥妹在幾年前殺了提供毒品給小蔓的藥頭,或許有零在暗中幫忙,但她的確脫離不了關係。
  
  「別說的那麼灑脫,好像一點也不在乎一樣。你到底知不知道小蔓姊姊多麼擔心你們兩個?一聲不響的就跑走了,你到底有沒有想過她的心情,你為什麼每次都要傷害她?為什麼要讓小蔓姊姊在你面前那麼卑微?被你呼之則來,揮之則去。你是什麼東西!你什麼東西都不是!」
  
  巷口停下車,反覆咀嚼著草泥妹一肚子的指責。
  
  「因為我就是那樣的人啊。」
  
  小君走了後,我才明白。
  
  「你們都以為我是個善良又好相處的好人,不忍心傷害別人,什麼爛攤子都願意自己擔下。所以你們才喜歡我,我也一直以為那沒什麼不好。」
  
  可是。
  
  「一切都結束了。」
  
  如果是換來這種結局,那我不要了。
  
  「我什麼都不要了。」
  
  看了看草泥妹迷惘又害怕的神情,忽然覺得很好笑,我和她說這些幹什麼呢?她不會懂的,我也不在乎她懂不懂。
  
  唯一在乎的一件事,也是還活著的理由,就是找到零。
  有好多事想和他分享,因為零是世上唯一了解我的人。
  
  「追妳的人跟上來了。」
  
  有人,感覺到了。
  遇到草泥妹或許是偶然。
  但大半夜,一個十三歲的女孩獨自在外遊蕩就絕對不是。  
  
  「朋友?」我問,草泥妹搖頭。
  
  原本我還想問他們是誰,但那念頭只是一閃而過;因為他們是誰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很雖小的遇到我了。
  
  我摸了摸草泥妹的頭:「待在車上。」
  
  若說零是有史以來最可怕的殺手,那我就是唯一可以殺了他的人。  
  
  我是李政司。
  殺手.德國打老虎。
  
  
  
—02—
  
  「有事嗎?你們幾位。」

  啪一聲關上車門,眼前是不太乾淨的夜晚巷道,有散落的菸蒂、過期的報紙碎片、乾扁的飲料罐子,還有一眼就認得出來的敵人。
  
  兩年前,第一次見到草泥妹的那晚上,以崇拜零為主的「面具幫」找到了小君和小蔓當時的住所,趁著我和小君外出時綁架了小蔓,還好那幾個迪士尼戰隊蠢得沒話說,再加上狐狸狗的幫忙,算是有驚無險的過關。
  
  有了那次經驗,我判斷眼前幾位也不會太聰明。
  有別於迪士尼戰隊,面具幫這回選擇的主題親切了些。
  是阿寶、老皮、還有冰霸王的塑膠面具,能讓我短暫脫離現實、難得笑過幾回的「探險活寶」。
  
  「沒你的事。」冰霸王一步步地往我走來。
  「你知道我是誰嗎?」我稍微扭扭肩膀,還有點酸痛。
  
  「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冰霸王熟練地從外套中掏出已裝置消音器的改造手槍,在不到兩公尺的距離對我開槍,夠果斷。
  
  可惜對我來說,冰霸王開的只是個帶有煙硝味的小小玩笑。
  冰霸王抬起頭——

  因為我已經跳躍到空中,影子覆蓋住了他眼中的微光。
  然後,我踩著冰霸王的臉落地,連同扭曲滲血的塑膠面具一起。

  難得有共識。
  我不知道他是誰,也不想知道。  
  
  「別慌。」我揮揮手,安撫著不知道該如何是好的阿寶和老皮。
  「這點程度死不了人。」雖然我說這句話的時候仍然狠狠踩著冰霸王染血的面具,直到他昏迷不醒為止。
  
  「你……你是狐狸狗。」老皮。
  
  「答錯了,他不是。」阿寶從老皮身後給了他一槍,致命地貫穿到心臟。接下來的話是說給我聽:「狐狸狗沒那種身手,任何正常人都沒有。況且狐狸狗是我們的人,嗯……至少表面上是。」
  
  在老皮癱軟倒下後,阿寶才解答。
  
  「他是李政司。」阿寶說完這句話,又開槍殺了地上昏迷不醒的冰霸王。
  這舉動只代表一件事;現在、至少這個時候。阿寶不想讓其他人知道離開台灣兩年的我已經回來了。
  
  阿寶身為面具幫的一員,又得到零的信任,從這兩個條件可以得知。在阿寶拿下面具坦誠對話前,我已經猜到了他的真實身分。
  
  「需要我自我介紹?」一頭醒目捲髮的他問。
  「不用。」
  
  最初跟隨零離開的叛逃殺手,並瘋狂迷戀小君的烏鴉。
  據目前所知,烏鴉曾協助零綁架Jill,進而影響到狐狸狗對於零的觀點,以及兩年前的人屠子事件,烏鴉正是其中的主幹之一,儘管最後解決了人屠子集團,但巨額的非法資金已經流入了零的手中。
  
  我看了看地上的兩具屍體,思考著烏鴉的想法與現在的情況。
  
  第一,他們是來找草泥妹,但為什麼?現在我想知道了。
  第二,如果只是為了不讓我回台灣的消息在第一時間走露,兩人死亡的代價是否太高了點?可見烏鴉並不懼怕不相干的人死亡,以及後續的收屍處理。
  
  也就是說,隨意殺人並不會對他造成麻煩。
  
  「明早警察會來幫我收屍。」烏鴉笑了笑,又說:「不過呢,不是以前三丁那些偽裝成警察的傢伙,而是真正的警察喔。」
  
  兩年的時間,加上三丁的凋零,零滲透了警政公權力也不是太意外,若說什麼情況都沒變我才不相信。
  
  「別管屍體還是警察了,那無所謂。」我問用拇指比了比身後車上的草泥妹:「你為什麼要追她?」
  
  「真是個蠢問題,因為我喜歡湯子玲,追她很正常吧?」
  「什麼?」是我問錯問題了嗎?
  
  「不論湯子玲自己的想法,怎麼說她都是零認同的夥伴。況且,她很像黃儀君,無論是個性還是發生在她身上的那些事。雖然她永遠比不上真正的小君,但那又有什麼辦法呢?誰叫小君說什麼也要跟在你身邊,我也只能退而求其次了。再說沒有你和小君在台灣的這兩年,什麼計劃都進行的超級順利啊。所謂飽暖思淫慾,現在日子過得平安滋潤,追追覺得還不錯的女孩也無可厚非吧?」
  
  烏鴉搖了搖手上的槍:「你一直以為零在等待二零一二年的即將舉行總統大選,才有足夠的實力去推翻政府,可你完全錯了,其實現在只要他想,隨時都可以。他只是故意讓你知道他的下一步想怎麼走,好讓你能跟上他的腳步……你真的很幸運啊李政司,幸運的不是讓你怎麼也死不了的先天性冷血無感症候群,而是我最尊敬的男人和最喜愛的女孩,他們的眼中都只有你一個人而已……」
  
  「尤其是小君,像她那樣完美的女孩子,一百年也不會出現一個。」烏鴉沉默了一會兒,才又說。「我真的好嫉妒你,嫉妒到想殺死你。」
  
  
  「我倒是無所謂。」
  「可惜我辦不到,連狐狸狗都殺不了兩年前的你,更別說現在了。我一向是個狂妄的人,但這點自知之明還是有的。」
  
  「你告訴零,在我處理完一些事後,很快就會去找他了。」
  「我不要。」烏鴉顯得有些生氣:「怎麼說我也是個小有名氣的殺手,不是讓你傳話的小雜魚,有話你自己去找他說。除非……」
  
  「嗯?」
  「交換條件,你告訴我小君的下落。」
  「沒辦法。」
  「啊……也是……你必須保護她嘛。」
  
  烏鴉苦笑了兩聲,聰明的他大概明白小君在我與零之間的重要性。
  談話至此,烏鴉也知道沒什麼好說的了,他不但問不出消息,也無法在我的阻擋下追到草泥妹。況且,我認為他已經不想了。
  
  對烏鴉來說,草泥妹不過是神似小君的替代品。
  於是,烏鴉轉身離開。
  只是,他的那句「我必須保護她」讓我無法繼續冷靜。
  
  
  「黃儀君已經死了。」
  
  
  
—03—
  
  我在烏鴉的身後說。不明白原因,我就是說了。
  也許是和烏鴉同為愛慕小君的男人,想讓他體會一下我的感受。
  
  烏鴉轉身對我連開三槍。
  他槍法不錯,我移了兩步才全數閃過。
  
  「她怎麼死的?」
  從眼神就能明白,烏鴉是真的想殺了我,現在。
  
  「她是被我害死的,在山上服藥自盡,屍體在三天後才找到。」
  
  烏鴉遲疑了幾秒,在確信我說的是實話後,他沒有問為什麼,只是像瘋狗似地撲了上來,為什麼已經不再重要。
  
  我就這麼讓烏鴉狠狠毆打著,用他想用的任何方式。

  躺在地上的我流了不少血,不是被打到站不起來,只是懶得站起來,就像過去渾渾噩噩的日子,況且那些皮肉傷也說不上是致命的傷害——直到烏鴉企圖把我掐死,模糊了大半意識後,才迫使我的身體本能地做出最基本的反擊。
  
  當呼吸終於恢復正常,烏鴉早已失去了意識。
  他的左手肩膀外翻脫臼,至少要兩個月才能康復。
  
  疲憊的我花了點時間,把烏鴉拖進我的車子後座。整個過程草泥妹都看在眼裡,但她什麼話都沒說,也沒有幫上任何一點忙,就好似從不存在一樣,只是默默地看著,像在看部由我主演的沉悶默劇。
  
  我坐回駕駛座,抽幾張衛生紙擦擦不小心滲入眼睛的鮮血,一想到烏鴉說的「我必須保護她」那句話,手指忍不住地顫抖起來,擦了好幾回始終擦不乾淨,又癢又疼。後照鏡中的我,看起來是骯髒疲憊、可憐又可悲。
  
  眉頭一陣刺癢。
  草泥妹接過衛生紙,小心翼翼地將我臉上的血漬拭去。
  
  「不要看我。」
  
  草泥妹遮著嘴巴說,但我知道她已經哭了。
  真好,想哭就能哭了。
  
  「嗯。」我閉上眼睛,讓她擦著。
  「後面那傢伙,總是說我很像小君,死追著我不放。」
  「是有一點。」
  「哪裡像了?」
  「一點都不溫柔。」
  「哼……」
  「說笑的,不溫柔的只有妳,真正的小君很溫柔。」
  「就像小蔓姊姊那樣溫柔嗎?」
  「比小蔓還溫柔。」
  「真的?」
  「當然是真的。」
  「我不相信。」
  「我也不相信,但那是真的。」
  「喔。」
  「可以張開眼睛了嗎?」
  「嗯,可以了。」
  
  草泥妹抹抹自己的臉頰,將沾了血跡的衛生紙揉在手心中。
  
  「為什麼你不殺了烏鴉,他和林森叔叔不一樣,是個討厭的人。」
  「我不殺人。」
  「但你回來,是為了殺林森叔叔。」
  「他不是人,只是個活在過去的怪物。」
  
  若是在兩年前如此批評林森,草泥妹肯定會和我翻臉。不過,現在她卻是半同意的點頭。兩年的時間不只改變了我,也改變了草泥妹。
  
  「既然他是怪物,你又要怎麼殺他?」
  「別擔心。」
  
  我拍了拍草泥妹的頭,排擋發動引擎。
  
  「因為我也是。」
  
  
  
—04—
  
  在無預警的夜晚,旅程的尾聲展開了序幕。
  草泥妹不能理解為什麼我要把烏鴉送去醫院,而我也說不出個所以然,單純覺得烏鴉不該死在這種地方,會有更適合他的舞台。
  
  或許我能從他身上問到些關於零的線索,但我不認為他知道多少。
  烏鴉認識的只是零的面具,而不是真正的他。
  又只剩下我和草泥妹兩人。
  
  「住哪?還是以前那地方嗎?」
  「嗯嗯。」草泥妹搖頭。「我和小蔓姊姊搬出去住了。」
  
  儘管我沒有問,但她說出了我很想知道的事:「我們都很安全,自從你和小君離開台灣之後,王海勝叔叔收養了我,當了我的監護人,我們回到之前平靜的生活——乖乖念書工作,準備考試,偶爾出去吃吃飯,開心地聊聊天。什麼麻煩都沒有,也沒有人來打擾我們。時間一久,好像以前發生的那些事情全是騙人的,好像你和小君從來不存在一樣。但我知道,現在安逸的生活只是暫時的。」
  
  「說是烏鴉在追妳,其實妳也想從那傢伙身上知道某些事情。」
  「我想知道林森叔叔到底想做什麼。」
  「他在等我。」
  「不懂。」
  「是啊,說了妳也不懂。」
  「欸,我餓了。」
  「嗯?」
  「我想吃薯條,麥當勞。」
  「好,吃完就送妳回去。」
  「之後還會遇到你嗎?」
  「大概不會吧。」
  「那我不回去了。」
  「妳打算跟著我?」
  「對啊,先去買麥當勞的薯條啦。」
  
  我沒有拒絕草泥妹,連為什麼都沒問。
  直到現在,才了解小蔓曾經對我說過的那句話,我只是不夠寂寞。

  回台灣後,我沒有固定的住所,流連在無所謂的地方。
  買完麥當勞,我載著草泥妹來到廉價的汽車旅館。  
  「家」這字眼對我而言一直陌生,儘管曾經渴望擁有,但已永遠失去。
  
  廉價的旅館房間,草泥妹。
  
  「嘿嘿,難道你想對我做什麼嗎,好歹我也是個青春無敵的美少女。」
  
  是啊,咬著薯條的妳太青春,太無敵了。
  我沒有回答草泥妹,獨自走到陽台邊沉默,我已經變得有點不知道該如何與人相處,總要一個人才習慣些。
  
  也因如此,才會暫時答應草泥妹在這裡過夜。
  連找個人陪,都是種奢侈。
  
  「又在想他們了?」
  「那也是沒辦法的事情啊,離開是為了他們好,就算你把眉頭皺掉了也一點用都沒有,傻瓜。暫時先去日本避避風頭,總有一天我們會回到他們身邊的……」
  「只是暫時的,暫時的。」
  「到時候啊,我們就有好多故事可以和他們炫耀了呢。」
  
  是不干寂寞嗎?肯定是的吧。
  以前我討厭菸味,也以為這輩子都不會抽菸,但那只是以為。
  
  現在我仍然討厭,但早已習慣,習慣了討厭自己,習慣了吹著風,發著呆,讓時間隨著菸霧緩緩地瀰漫飄散。
  
  抽完了幾根菸,回到房間內,原以為看來疲累的草泥妹應該已經睡著。只見她趴在床上,一旁的包包翻了開,專注地折著手指上彩色紙條。而她身旁有個透明的玻璃罐子,裡頭已經裝了許多五顏六色的紙星星。
  
  「妳折這個幹什麼?」
  我拿了一個淺綠色的星星,放在指梢上問。
  
  「你小時候沒折過嗎?」
  「我看起像是會折紙星星的人嗎?」
  
  草泥妹哼笑了聲,拿了幾張紙條給我。
  「那現在折吧,幫我。」
  
  我花了點時間學,然後一邊折,一邊問:「妳還沒說。」
  「許願吶。」草泥妹自然不過地回答:「既然我們什麼忙都幫不上,就只能許許願了,希望你和小君能平安的回來。」
  
  「…………」
  
  「有用的。」草泥妹微微笑了笑。「你這不是回來了嗎?」
  「也是。」
  
  這紙星星,不像是草泥妹會做的玩意兒。
  
  「別光顧著看,手也跟著折啊。」
  「嗯……」她看起來就不像是會折紙星星的人。
  
  「我知道你讓我過夜,只是想問小蔓姊姊的事情,但我一個字也不會說的。反正你也不在乎。」草泥妹賭氣般地扁著嘴:「還有,你身上的菸味好臭。」
  
  我同意。
  
  就這樣,一顆,兩顆,三顆。
  我和草泥妹默默地折著紙星星,直到夜深人靜。  
  不知不覺中,草泥妹睡著了。
  
  我把折好的星星放到玻璃罐子裡,用軟木塞塞好,幫她蓋好被子。
  下了床,走到陽台抽菸,等待另一天的開始。
  我不睡嗎?偶爾會閉著眼休息,但已經很久沒有睡著過了,大約一年之久。
  因為我只會做同一個夢。
  
  
  小君赤著腳,一個人孤獨地走在雪白色的山丘上
  即使是在夢中,也能感受到那有多冰冷
  她微笑著,一個人慢慢走著
  無論怎麼努力追趕,都只能遠遠看著她
  看著小君走到那棵被雪花覆蓋的老樹下
  
  慢慢地,和那枯朽的風聲一起化做一片寂靜的雪白
  慢慢地,心跳聲也跟著寂靜了
  
  
  離開了昨夜,早在草泥妹醒來之前。
  
  原本就是個短暫的交會,無論是遇到草泥妹還是其他人。說是一個人才習慣些,不如說是害怕,害怕與人相處。他人眼神中的憐憫,反覆提醒著自己的無能無力。儘管如此,我還是回來了,尋找這一切紛亂的源頭與解答。
  
  愚人、倒吊人、與命運之輪;小君留下的三張塔羅牌代表什麼?
  她說,那是我的過去,現在與未來。
  
  「愚人」的解釋明顯不過;與小君重逢後,她對我所說所做的都是謊言,就算小君真的在乎我,也無法改變欺瞞我的事實。
  
  我過去就是個徹頭徹尾的笨蛋,什麼都不懂,什麼都不明白。
  愚得應該,蠢的悲哀。
  
  而我知道,有個人或許可以讓我好過一些……照顧我和小君許多的殺手前輩,王海勝的老婆、也是我父親的地下情人,冬姐。
  
  回來台灣前,我列了一張名單,準備了幾個問題。
  名單上有一些人,在他們回答問題之前,我沒辦法決定該怎麼處置他們。
  
  沒錯,我用了「處置」這兩個字,在完全明白了時間暫留帶來的影響後;只要我想,我可以殺掉任何看的到的人,而除了同樣擁有時間暫留的零,誰也無法阻止我。而殺人這個動作,完整地包含了「處置」這兩個字。
  
  過去我很少主動聯絡冬姐,或是詢問她任何問題。說穿了,因為我的心思也渾然沒有放在「殺手」這份職業上。只是被動地讓小君佔據我的生活與生命,逆來而享受。倘若當時的我能成熟點,主動些,或許就能查覺小君過去的蛛絲馬跡……然而現在才想,也已經太遲了。
  
  現在,冬姐是名單上的第一個人。
  
  
  
—05— 
   
  禮拜五,晚上七點五十二分。
  台北某區,知名飯店中非公開的名流聚會;晚會聚集了各方企業商權、政客、名媛、不入流的小明星,以及隱藏身分的幫派份子;有些人曾在之前的三方聚會照過面,認得長相但不知道名字。
  
  怎麼可能沒有官商勾結,都從床頭勾到床尾了。
  悠揚的鋼琴聲中,晚會大廳中的男男女女相互介紹,喝酒談笑。
  
  與他們相比,太過年輕的我戴起黑框眼鏡,穿了燙得整齊的制服,推著餐車,穿梭在廚房與宴會地點之間遞送昂貴的美食與洋酒。
  
  年逾三十七、無名指戴著婚戒的冬姐,她出眾的外表與端莊的氣質仍然是男人們投以目光的焦點。走了一個,很快又會有另一個男人來搭訕,從青年的富二代到頭髮半白的政客議員,無論舊識與否,冬姐手上紅酒搖曳,臉上優雅的笑容始終沒變。
  
  儘管三丁已名存實亡,冬姐還是能在權力與金錢的世界中找到方法生存下去,甚至過得比從前更好。若是小君仍活著,十幾年後也會變成像冬姐那樣的女人嗎?
  
  不會的,即使小君再怎麼仰慕冬姐,本質上還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吶;對冬姐來說,三丁不過是讓她生活的工具罷了。
  
  「不好意思,借過一下。」端著調酒的我對著和冬姐搭訕的男人反應,他的站位確實是有些阻礙走道,介於一個我偏一下也能走過卻不想位置。況且若不這麼做,再待兩個小時冬姐也不會注意到我。
  
  「哦?剛好想喝點什麼。」眼前三十來歲的西裝男子笑了笑,隨即拿了一杯龍舌蘭。但並沒有讓開腳步的打算。
  
  「小姐也要喝一杯嗎?」我退了一步,禮貌性地詢問冬姐。
  「不用了,謝謝。」冬姐的眼神始終沒有看過來,反覆看著大廳中央的寬敞階梯,似乎在等待什麼似的。她搖搖紅酒提醒著說:「還沒喝完呢。」
  
  說完這句話後,冬姐終於瞄了我一眼。
  
  鎮定與震驚同時出現在她臉上,感覺得出來她的驚訝,又裝作若無其事。畢竟冬姐半生都在這圈子裡打轉周旋,果然是個不簡單的女人。
  
  她身旁的男人渾然不覺冬姐眼神中稍縱即逝的異樣,揮揮手想打我把發走,連說句話都懶。冬姐露出一個官方笑容,對那男人說:「我忽然想到有點事,下次再和你聊了。我會記得你答應我的事。」
  
  完美優雅的語氣與動作,沒有任何讓男人再挽留的空間。
  冬姐轉身離開前,又看了我一眼……
  她在緊張。
  
  飯店二樓,一個角落的房間,只有我和冬姐。
  
  她自然有話要對我說,不管是坦承,理由,還是藉口。看到冬姐沉默的反應,不難猜到她知道小君的死訊。更甚,小君的死在她的料想之中。
  
  畢竟小君是冬姐一手提拔,像是妹妹,又像女兒,也比我更了解小君心裡在想些什麼。透過此事,使我注意到另一個關聯的可能性……
  
  不,那不是可能——
  冬姐就是零在三丁中安排的臥底。
  
  否則,零怎麼總會知道我和小君的一舉一動,再更進一步的進行埋伏與計畫,從人屠子的行動、何先生與鐵竹幫的密會,到廖三丁被私下刺殺……小君是絕對信任冬姐,正因如此,零才能掌握我們的每一步。
  
  如今我和零一樣完全理解了時間暫留的能力;他能做到的事,我就能做到,而我做不到的事,他也不可能做到。
  
  時間暫留的感知確可以進行預判,但只能大略猜測情況會往哪個方向發展,不可能清楚知道每一個細節。原來我和小君都認為零是靠著時間暫留的能力去猜測事件,把他想像成無所不能的犯罪者,是我錯估他了。
  
  真正讓零殺掉何先生和廖三丁的關鍵並不是時間暫留,而是冬姐。
  這也是為什麼冬姐看到我會緊張的原因;她遲早知道我會發現,儘管她沒有留下任何證據。她更知道,幹殺手這一行,本來就不需要任何證據。
  
  殺手需要的,只有讓子彈染上鮮血。 
  
  我低下頭,背對門口。
  「給我一個不殺妳的藉口。」
  
  「我沒有藉口,你不也會殺我。」聽到我這麼說,冬姐反而鬆了口氣般地笑了。「若要殺,你早殺了。況且我知道……」
  
  「知道什麼?」
  「除了零,你誰都不殺。」
  
  我重重地把門甩上,舉手連開五槍。
  用的是小君的左輪手槍。
  
  五顆子彈劃過冬姐耳際,以不到一公分的距離刺激著冬姐的神經;冬姐仍然鎮定地微笑著,但額頭已被一層薄汗包覆,心跳也因為腎上腺素而急遽上升。
  
  她的理智清楚明白我不會殺人,但身體仍然本能地對死亡做出恐懼的反應。
  我直視著她的雙眼,告訴她我的憤怒與絕望。
  
  「這是妳送給小君的槍,她走上了你們為她安排的路。」我把左輪手槍放在桌上,走到冬姐身旁:「妳說的對,我不會殺妳。但手槍裡還有一顆子彈,我有的是方法……就像你們逼小君一樣……」
  
  最後一句,我輕輕地在她耳邊說:「逼妳自殺。」
  冬姐眼中的自信已蕩然無存。
  
  「你不應該回來,去哪都好,只要你不回來……就什麼事都沒了。」冬姐凝重地說著:「我已經厭倦了過去的生活,只有他能真正改變腐敗的體制,只有他才是真正為整個國家著想的人,你永遠無法了解他和七號崇高的理念。」
  
  「我知道,我們這些人啊,不管是我、是妳、是廖三丁、是何先生、是狐狸狗,甚至是我和小君,只要是和三丁牽扯上任何關係的人,都比林森要該死千萬倍,我們為了錢財、為了生存、為了地位而殺人,還自己為是在伸張正義。」
  
  「湯子玲說的沒錯,零的確是正義超人。他賠上了他的人生,犧牲了他的一切,只是為了夢想而活著。無論零是成功或失敗,無論改革了腐敗的政府或是命喪於監獄的死刑之下……」我想起零曾經說過的話。「沒錯,他不是瘋,他只是偉大。」
  
  「那你為什麼還要回來?」
  「回來殺了他。」
  「我不懂,既然能明白他的理念,又為什麼非要殺他不可……」
  
  「妳聽過無間地獄嗎?人只要活著,即使再痛苦,也會有休息的時候。而無間地獄的折磨從不間斷,永不止息……」
  
  「我不像零,我是個沒有夢想的人。就算有,也只是想和小君一起生活。但現在什麼都沒了。我真的在乎政府和社會變成怎樣嗎?不,我不在乎。就算有,那也只是同情、可憐而已。我殺他,原因更不在於我恨他,那只是他引導我的一個手段。真正的原因是,我是唯一能結束他的痛苦的人。」
  
  我一邊點頭,像是提醒自己般地自言自語……
  
  「我和零,都活在無間地獄。」
  
  
  
 —06—
  
  「看來,你已經知道了鐵盒的祕密。看到那東西,你一定比誰都痛苦。」
  「鐵盒被小君打開,她帶走了祕密,自殺了。」
  「所以,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我也不在乎,那已經不再重要。」
  
  「他說過在打開鐵盒後,你一定會回來殺他,而且會比從前更堅定,更執著。他猜對了結果,卻猜錯了原因……」
  
  「冬姐,我一直是個很笨的傢伙,沒有小君在我身邊,我什麼都事都做不了,幹不好。小君會決定留下我一個人,一定有她的想法和理由。所以,我會照著她的希望去做,無論她還活著,還是走了。」
  
  「不要問任何有關小君的問題,我不會回答你。」冬姐凝視著我,做出最後的妥協:「我知道關於小君的事只要一個回答不好,就會讓你抓狂,我一點也不想看到你這種人抓狂的樣子,對你我都沒有好處。但除此之外,你想知道什麼,我會把我知道的一切都告訴你,包括林森的計畫。」
  
  「這算是對我的補償嗎?」
  
  「不,我從不補償男人。」冬姐乾笑了兩聲,又說:「對於男人,我向來只有兩種做法,一是控制,二是屈服。你讓我屈服了,就像我屈服於零一樣。」
  
  「好,成交。」
  「可以坐下嗎?」
  「隨便。」
  
  穿著高跟鞋的冬姐挽著禮服坐在椅子上後,我和她都稍微鬆了口氣。若非必要,我並不想傷害冬姐,尤其是她願意配合的情況下。
  
  「妳什麼時候接觸他?」
  「二十年前,在我還比你小的時候。」
  
  「不,我不是說你們認識的時候……這麼說好了,當八年前的三一九槍擊後,作為叛逃殺手的零開始了他的計畫,妳是從什麼時候背叛三丁?」
  
  「大約一年之後,小君準備加入三丁時……他找到了我,我很快就被他說服了。應該說……我一直在等著他來找我。」
  
  「他和小君加入三丁有所關聯嗎?」
  「我不回答小君的事。」
  「有,或沒有。」
  
  冬姐嘆了口氣:「沒有。」
  
  「保證?」
  「我保證,更保證他沒料想到小君對你的影響如此巨大。」
  
  「嗯。」我閉著眼點點頭,繼續問:「人屠子事件後,我因為過度使用時間暫留而昏迷,他偽裝成我的身分,在薛鳳天的面前開槍殺了何先生……而後沒多久,又進而刺殺廖三丁會長,這兩個人的死,肯定都和妳脫不了關係。」
  
  「沒錯,他……」
  
  「停,我還沒問到重點。」我擺了擺手指,繼續說道:「大致上,我能明白這兩起事件的殺人動機,何先生的死能夠他更容易掌控台灣的地下幫派,廖三丁一直是他想復仇的對象……」我睜大雙眼,淨空自己本身的情緒:「從客觀的角度來說,他們一個是大毒梟,一個是殺手頭子,也算是……也算是死有餘辜……對吧?」
  
  一提到廖三丁,冬姐的表情完全凝滯,淚水花了妝,靜靜地流了下來。
  
  「我想知道到底是什麼原因,讓狐狸狗也背叛了三丁,說。」
  「他在殺了會長後,割下了會長的頭,只留下一具無頭屍體。狐狸狗為了拿回會長的頭顱,以自己做為交換條件。」
  「還有呢?一定還有某件事改變了狐狸狗的想法,不要騙我。」
  
  冬姐深深吸了一口氣,緩緩吐了出來。「你一直都誤會了,何先生的死並不是零的主意,零完全沒打算要殺他,甚至還打算讓他和女兒回到加拿大過安穩的生活……」
  
  「繼續。」我說。
  
  「讓零假冒成你再殺死何先生,是何先生自己的意思。兩年前,在結束人屠子的事件後,狐狸狗前去尋找主使人屠子的幕後推手,發現了件令人難以相信的事……人屠子組織的發跡,幾乎和你加入三丁的時間點一模一樣,你要想與零有關也沒錯,但真正提供人屠子資金與背景管道的主謀,就是薛人可,對你照顧有加的何先生。」
  
  「狐狸狗找到了鯊魚和薛人可交涉的錄音檔,薛人可明白地給鯊魚畫了個大餅:『他要在十年內併吞鐵竹幫與滄海盟,成為獨霸台灣的黑道集團。而事成之後,鯊魚就是人屠子的副盟主。』鯊魚自然是對薛人可言聽計從。」
  
  「當年刺殺薛滄海的幕後主謀,也是何先生。」
  「對。」
  「三丁一直都知道這些事?」
  
  「不,我沒有和其他人說過,狐狸狗也不知道。他是在人屠子後自己調查出這些真相……狐狸手過去是何先生的手下,與他的交情可不比你低。也因為這些事,才讓狐狸狗下定決心,甘心為零做事。」
  
  「……妳剛剛提到,何先生的死是他自己的意思。」
  「沒錯。」
  「解釋,一個字都不要給我說漏了。」
  「冷靜一點,李政司。你說要結束他的痛苦,要說到做到……」
  「活人也好,死人也罷,還有多少事瞞著我?」
  
  在毫無意識之下,我拿起了左輪手槍,抵著冬姐雪白的脖子。
  她被我壓得說不出話,只能用喉嚨乾咳著。
  
  
  「何先生要求,自己能死的像個十惡不赦的大壞蛋,那是他最後的願望。」   
  
  
  那冷峻殘酷的男子聲調,是從冬姐身後的黑影處傳來。
  零慢慢從黑影中走了出來,灰白色的襯衫西裝,走起路來一點聲音也沒有。 
  果然是他,怎麼能不是他呢?
  
  「第一次。」零舉起右手食指。「我們的立場對調了。」
  「放了她,放了這可憐的女人。拜託,她是我重要的夥伴。」當零說出夥伴兩個字時,他因為覺得很可笑而笑了出來,一邊詫笑著一邊微微搖頭。
  
  「不想再當好人了嗎?」零問。
  
  我鬆了手,把冬姐推給她身後的零。零順勢摟住冬姐的腰,讓她安穩地站身邊;冬姐的表情如釋重負,對她而言零才是她的歸宿。
  
  「你來了……也好。」
  我掏出口袋中乾燥粗糙的子彈,一顆一顆地塞入左輪手槍的彈夾中。
  
  「別急。」零做了手勢,要我緩緩動作。「好戲才正要開始。」
  「你知道,我向來沒什麼耐心。尤其等了這麼久的時間。」但我沒有理他,轉眼將左輪填彈完成。「讓她離開吧,這是我們兩人之間的事。」
  
  「我也這麼打算。」
  零笑了笑,輕聲地問懷中的冬姐:「跟了我,妳有後悔過嗎?」
  「從來沒有,就算你不愛我。」冬姐說。
  「傻女人。」
 
  零低頭,吻住了冬姐。
  接著,零在緊緊抱著他的冬姐胸口上開槍,沉悶地,致命地。
  
  紅色的鮮血,染紅了鮮紅色的晚禮服;冬姐漸漸闔上的雙眼沒有任何詫異,她知道零會槍開殺她,甚至接受這一切。
 
  真正驚訝的人是我,驚訝的原因不是冬姐的死。
  
  「這也是第一次,看到你哭了。」
  
  零小心翼翼地把冬姐的屍體安放在椅子上,用沾了血的手掌心抹去臉上的淚水,留下了些鮮紅色的血跡:「失態了。」
  
  他拉了張椅子,坐在冬姐的屍體旁。
  然後,緩緩道來……
  
  她的本名是徐芯純,出生於台北天母的孤兒之家。
  十二歲時,冬被賣到萬華當雛妓。十七歲那年認識了李七浩,當了殺手,成了三丁中的招牌,輕易完成了許多我們很難才能辦到的暗殺任務……
  
  冬的美,不只對目標是致命的誘惑,對我們也是。
  李七浩,王海勝,馬定南,還有我。人盡可夫的她上過我們每個人的床,對我們這種殺手而言,要愛上她實在太容易了。
  
  她的人生有兩大遺憾,一個是因為墮胎太多次而導致不孕,讓她愧疚於對她付出一切的王海勝。第二,則是她愛錯了男人,尤其是愛上像你我這種男人。關於這點,你應該比誰都要清楚,李政司。
  
  在這二十年裡,被她欺騙過的男人不計其數。
  有時候,她的確做得太過分了,但又不知道該拿她怎麼辦……也可以說那是一種偏執的正義,但那並不是我想要的方式。
  
  徐芯純,罪名是欺騙,她一生都在欺騙別人,欺騙自己。 
  她該死嗎?當然,她該死,所以我才殺她。
  我所殺的每一個人都該死。
  每一個人。
  
  薛人可,他的罪名是無法寬恕。
  他永遠都無法原諒自己一手造成的罪孽,他害死了自己深愛的妻子,謀殺了自己的父親,他經手過的毒品造成了成千上萬的家庭破碎與連鎖犯罪。你永遠也不會知道,你所敬愛的何先生有多麼感謝我結束了他的生命,用他最想要的方式。
  
  還有廖三丁,廖三丁。
  能親手殺了他,是我這輩子最大的成就。
  他的罪名是正義,為了正義,他殺了太多太多的人了。
  背負得太多,太重了。
  
  嘿,你在等我說到他嗎?
  李七浩?
  下次見面再說吧,我相信你會給我最好的答案。
  
  我們該從回憶回到現實了。
  
  今天晚上,會有很多人死,就在這裡。
  我訓練了一批恐怖份子,你知道,我很擅長控制活在恐懼之中的人。
  噓……聽到樓下的槍聲和求救聲了嗎?
  
  仔細聽著,那聲音就好像,好像在那座監獄裡頭一樣,在屍體與屍體的層層堆疊中抓緊微不足道的小小希望。
  
  在那群慌張害怕的受害者中,有幾個人相當有影響力,他們只要蓋幾個章,可以輕易地弄來好幾億的資金。只要簡單的幾個決策,就能建立一個高於軍警的武力單位,他們曾經這麼做過,那隸屬於政府名下的秘密組織。
  
  在那座監獄燒了之後,那組織也被解散了。
  他們怕了,怕權力不再之後,會有我這種人找他們復仇。
  他們不要了,我要。
  你曾和狐狸狗說過,你想當拯救無辜的英雄。
  
  讓我來教你,怎麼當英雄。
  
  
  
—07—
  
  三分鐘前,零在二樓殺了冬姐,還對我告解了他真正的想法。
  第一次聽他說了那麼多話,意外的讓人感到平靜。我仍然想殺他,不過就像零所說的時候未到……況且,我想知道他在葫蘆裡藏了什麼藥。
  
  零抱著冬姐的屍體離開後,我默默地在一樓安全而隱匿的地方,觀察現場的情況;果然,晚會正是零設下的陷阱。
  
  在重要人士到場後,飯店建築的各方出口已被封鎖。
  我與冬姐離開的期間,喬裝其中的恐怖份子表露身分,裡應外合,將大廳中的二十幾名人質集中恐嚇。一片混亂中,有的人不肯合作,有的人想趁亂逃跑。但都死了,被歹徒手上的槍打成了蜂窩。
  
  我默默觀察著,一點感覺也沒有,他們是死是活,都與我無關。
  只是這樣好像有點無聊。
  
  於是我舉起雙手,跨過一具被胸口打爛的男人屍體後,害怕地和離我最近的歹徒低聲求饒:「拜託……別殺我……我什麼事情都不知道……」
  
  角落只有我們兩人,最好別給我開槍。
  還好歹徒沒這麼做,只是對我輕蔑地訕笑一聲,揮揮手上的槍要我去大廳中間和人質們擠在一塊。背對歹徒時,他狠狠地在我背上踹了一腳。
  
  我可以輕易閃過,但我沒有選擇這麼做,而是狼狽地跌倒在其他人面前,看起來就像是另一個無辜的人質。
  
  歹徒的人數非常多,光是飯店大廳至少有二十人,還不包括從外部協助支援的傢伙,我知道一定有。他們大多帶著黑色的頭套,只露出雙眼睛,未蒙面的歹徒大多三十來歲,手槍是基本配備,四個站在出入口的歹徒拿著衝鋒槍,火力十分強大。
  
  他們的目的是什麼?
  應該是說,零下達給他們的命令是什麼?
  祕密舉行的晚宴上進行大規模的綁架案?恐怖份子行動之前,參與宴會的成員就已經不單純了,今年又是總統選舉的政治年……就讓我看看會發生什麼事吧。
  
  當歹徒一開口交談,我震驚了。
  他們說的是泰語。
  
  來自四面八方的訊息匯流成了一種結論;他們全部都是泰國人,或許有部分是當地的非法外勞,但絕對有和泰國方面的犯罪集團達成某種程度上的交易,而且模樣也有仔細挑選過,若不去特別注意,很難發現他們和台灣人在相貌上的差別。
  
  我很快就明白了零訓練泰國人為恐怖分子的動機。

  在台灣,儘管沒有人會在公開場合表示排斥外籍勞工在台工作的言論和立場。但每個人心中多多少少都對他們有些種族歧視,甚至有相對自我優越的感受,認為台灣比起泰國要高人一等,就連我也是這麼想,那是沒有辦法排除的刻板印象。
  
  相對整體而言,在台灣工作的泰國分字一定有所不滿或怨憤,只是為了生活而隱忍了,我們也無從得知。
  
  零看準了一點,輕易控制了他們,不管他另外用了什麼方法。飽受歧視的泰國人組織成了恐部分子,脅持了自認為高尚的台灣人。那不只在言語,在文化上更是無法溝通與理解。大大降了脅持人與人質之間可能發生的意外,讓事情發展照著寫好的劇本前進。
  
  有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男人沉不住氣,質問他們綁架的目的;是要錢,還是另有所圖。被詢問的歹徒用有些外國口音的中文說:「當然是要錢,為了生活。」
  
  聽到回答,中年男子的表情明顯緩和了許多。
  只是,歹徒又笑著說:「把你們全都殺了,就有錢拿了。」
  有人問為什麼,他不想死的不明不白。
  
  「就算你沒問,我也會告訴你們,是誰出了一千萬美金要我們殺光你們,那是我和他談好的條件。他和你們一樣是台灣人。」
  
  歹徒朝兩邊揮揮手,示意要拿著衝鋒槍的同伴將集中在大廳的二十多名人質亂槍掃射,很不幸地包括我在內。
  
  沒開玩笑,來真的,被歹徒重重包圍的人質們全都躲到了我身後。
  熟悉的感覺,彷彿回到了日本,被東京聯合包圍的那時候……
  那時候,躲在我身後的人是小君。
  
  可惜小君已經死了,我身後的那些人也不是小君。
  我有自信可以躲過亂槍掃射,撂倒現場一半左右的歹徒造成混亂,再帶些運氣好沒被流彈打死的人質安全離開。可我不認識他們,也沒有義務保護他們。
  
  被殺就被殺了吧,與我何干?但我還是有點好奇。
  
  「等等,我有一個問題。」
  
  領頭的歹徒點點頭,當作給我最後的憐憫。
  
  「出錢買兇的台灣人,是不是叫做零,數字的零。」
  「哦?原來你也認識他。」
  「嗯,有點熟。」
  「那麼,還有問題嗎?」
  
  「快逃。」

  我用極低的音量告訴他,要他們逃命。
  可惜,早在他們接觸零的時候,就已經來不及了。
  
  大廳的窗戶被遠方的子彈貫破,發話的歹徒首領連我的話都還沒聽懂就被狙擊彈一槍爆頭,現場只有我一個人清楚發生了什麼事。
  
  國外罪犯的恐怖襲擊,是零用來滲透政府的手段之一。
  
  既然他的最終目的是政變,可以想見零必定會以某種方式取的政府部分人士的信任,或者說控制,以方便計畫的實行。
  
  因為烏鴉,零肯定知道我回來了,我們彼此都知道會在今晚打個照面。
  只是,沒想到零毫不避諱地暗示他的行動與用意……
  
  代表正義的一方,以英雄的姿態。
  
  ——狙擊彈彈擊斃了面前的歹徒後,一枚震撼彈從窗外滾了進來,爆發出強烈的閃光與聲響,同時震碎了整片玻璃。
  
  閃光尚未褪去,零手持雙槍,從破碎的大門走了進來。
  他的腳步穩健,眼神極度專注,幾乎沒有浪費掉任何一顆子彈,在閃避流彈的同時,確實地殺掉每一個看的到歹徒……或者說是犧牲品。
  
  一分鐘內,零開了二十九槍,換了一次彈匣,殺了二十三人。
  
  傻在原地的人質們也難以置信,只能緊緊盯將所有危險橫掃一空的男人。
  穿著特戰服裝的零站在成堆的屍體之中,短暫沉默後又一位中彈的歹徒從二樓欄杆跌落,伴隨著壞蛋終歸制裁的慘叫聲。
  
  此時,飯店外警報聲大響,成群結隊的武裝特警進來收拾殘局。
  
  「你們沒事吧?還有人受傷嗎?救護車很快就到了。」
  
  零的樣貌沒變,聲音清爽而誠懇,和他原來壓抑沉悶的語調有如天壤之別。
  稍微思考了現在的情況,恐怖分子是零的人,武裝特警是也零的人,在飽受驚嚇的人質中,誰會知道這只是一場大成本的舞台劇?
  
  每個人把自己的角色扮演的非常到位,人質就是人質,恐怖分子就是恐怖分子,武裝特警也真認為自己在正義執法。這時候揭穿零的面具,對我沒有任何好處。
  
  更重要的是,有人會相信嗎?
  
  零隨意看了我一眼,走到我身後招呼他眼中的關鍵人士。
  壞人出現了,英雄出現了,活下來的人質對零投以無盡的感激,不再對他偽裝的身份感到懷疑,並在往後提供他一切所需的協助。
  
  這齣戲,就這麼順利的落幕了。
  我不是參與其中的角色,只是唯一的觀眾。
  警察善後現場時,我換掉身上服務生的衣服,找個機會離開了飯店。
  今天晚上的確死了很多人,就在這裡。最讓我感到鬱悶的仍然是冬姐的死。除了遺憾,在某種程度上證實了我對那件事的憶測。
  
  「排場不小,來了這麼多人。」
  臨近飯店的郊區山路上,棺材靠在一台黑色休旅車旁,瞇著眼,抽著菸。
  
  介紹一下,棺材也曾是三丁中的一份子,但不是殺手,屬於邊緣人物。年紀大我幾歲,非常瘦,身高一七五的他只有五十五公斤。在一間製作齒輪的傳統產業公司當基層的作業員,月薪三萬,結婚四年,育有一個女兒。
  
  棺材和妻子感情和睦,除了喝醉了偶爾會打老婆外,基本上沒什麼問題。
  好吧,他妻子有外遇,據我推測持續有一年了。棺材知道,但不知道該怎麼解決,只好在外頭開女人發洩。成了習慣,成了微妙的平衡,只要謊言不說破,他們就能繼續安穩生活下去,直到女兒平安長大。
  
  我對棺材的家庭問題沒什麼建議,至少都還活著,是吧?
  況且,這也不是我和棺材談的交換條件,我能提供訊息,提供我看到的事實,但沒有個人意見和解決方法。
  
  我要的是去他老家一趟,去見他的祖父,墓碑碑。
  墓碑碑過去幫忙三丁收屍的老先生,廖三丁生前的摯友;為了替墓碑碑報仇,廖三丁甚至賠上了自己獨子的性命。
  
  這關係對換到零身上就是老爸,對換到我身上就是小黃。
  但我已經不是小黃的朋友了。
  我沒有資格。
  
  「等很久嗎?」我對棺材說。  
  「有點。」棺材踩熄菸蒂,上了車。「走吧,我也很久沒回老家了。」
  
  開車上路,幾分鐘後棺材又說。
  
  「你和傳聞中的德國打老虎不太像。」
  「哦?傳聞中的我?」
  「你不會想聽。」棺材笑了笑。
  「那你認為呢?」
  
  「我是聽鐵觀音和七號的故事長大,雖然沒從親眼見過七號,但他在我腦海中的形象非常鮮明。你知道的,一個殺手中的傳奇。我一看到你,馬上就知道你是七號的兒子,和我想像中的那感覺太像了,一模一樣。」
  
  「什麼模樣?」  
  「悲傷。」
  
  今天,是我和棺材第一次見面。
  
  
  
—08—
  
  我在棺材的老家過了一夜。
  花東的偏僻鄉下。村子小,家裡沒什麼人,只有棺材的叔叔和叔母,倆夫妻在照顧墓碑碑,還有一條老得睜不開眼的黑狗,乾巴巴地趴在門口。
  
  天氣不錯,沒什麼太陽,走在山坡上很舒服。
  雖然大部分的人不會這麼認為,這塊地方是私人墓地,放眼望去都是。越過了一個高點,微風吹過的山丘上是難以數清的墓碑。我無法分辨這是屬於西式還是中式的葬儀。
  
  身旁的棺材推著輪椅,輪椅上是年邁到無法行走的墓碑碑。
  
  以前聽小君說過廖三丁和墓碑碑的事蹟,現在親眼見到了,就是一個平凡的老人。墓碑碑沒有舌頭,無法說話。但看的出來他心情不錯,不知道是因為難得見到孫子,還是我這意外的訪客。
  
  老爸就是葬在這裡,但我肯定找不到。
  墓園太過乾淨、簡單了,簡單到石碑上連個姓氏都沒有留下。
  我想去老爸的墓前看看;沒有香,沒有鮮花,甚至連雙手合十的意願都沒有。只是想去看看,和他說幾句話。
  
  「麻煩你帶路了。」
  「當然,這是我的工作。」
  
  棺材點點頭,稍微加快了推墓碑碑的動作,好讓我跟在後頭。
  一望無際的墓園中,只有墓碑碑知道誰的屍骨埋葬在哪塊石碑之下;至少有上百座無名墓碑,但沒有任何記錄留下,全依靠墓碑碑的記憶。
  
  難以置信,但廖三丁一直都這麼相信墓碑碑,就連他自己也長埋此地。
  墓碑碑是亞斯柏格綜合症患者,也是人們口中常說的自閉症。在他的前半生,唯一與他坦誠相交的朋友就只有廖三丁。
  
  替廖三丁收屍,管理這座墓園,是墓碑碑的堅持。
  他一生守墓,直到自己也凋零。
  
  「如果墓碑碑過世了,還會有人記得這些墓嗎?」
  
  「不會,我爺爺是第一個,也是唯一的一個。我會幫忙清理這座墓園,不讓外人打擾,但也就如此而已,等我老了,死了,就讓這地方慢慢被遺忘吧。」
  
  「聽起來不錯。」
  
  我們走了許久,在一棵枯樹下,一塊泛黃的石碑。
  墓碑碑抹了抹什麼都沒有石碑,用手語告訴棺材就是這裡。
  七號的墓。
  滿臉皺紋的墓碑碑抬起頭,又比了些手勢,我點頭同意。
  
  「看到了,那海岸線就是七星潭。」
  「沒想到你也懂手語。」棺材有些意外:「看來不需要我幫忙翻譯了。」
  讓我意外的是,在可以眺望到七星潭的此處,有五個墓。
  
  一個是老爸,那另外五個呢?
  也許,那是我永遠都不會知道的故事。
  
  墓碑碑拍了拍我的手臂,告訴我,我和七號很像。
  「謝謝。」我笑了笑。
  
   
  
  「給我幾分鐘,讓我一個人靜一靜。」
    
  
   
  嘿,老爸?你聽的到嗎?
  墓碑碑說我和你很像,是不是很開心啊?
  再怎麼說,我也是你養大的嘛。
  
  二十年了,我一直叫你老爸,就算你死了我也是這麼叫。
  早習慣了,想改也改不掉。
  
  你走的時候我還很小,所以沒能跟你說,謝謝你那十幾年為我付出的一切。關於你所有的事情我都記得,也從沒和別人說過,那是只屬於我和你之間的回憶。我把這份感情放在心中最特別的一個位置,和小君一樣特別。
  
  你或許會對小君有些印象,或許沒有。我認識她時,你正在準備三一九行動。當時,你最擔心的只有零一個人吧?肯定是的,肯定擔心著零為何堅持刺殺總統,擔心著廖三丁要你殺了零。
  
  所以你走了。
  在你還沒來的及告訴我所有秘密之前,也不問我能不能接受。
  我想說的是,在那些沒有你的日子裡,我愛上了小君,愛上了關於她的一切。直到現在,我還是不知道沒有她的我該怎麼活下去。
  
  我已經好久,好久沒有開心地笑過了,或許也不會再有。
  告訴我,你也是這麼愛著我的母親嗎?那個留下平安符的女人。
  母親對你來說,有比零還重要嗎?
  
  希望她有,因為我永遠都不會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不會知道那另外五個墓碑的故事,不會知道你和零之間的過去。
  
  老爸,你和小君都一樣,什麼事都不肯告訴我。
  我不恨,我怎麼恨的了你們?
  只是真的好難受,一個人好寂寞。
  然而,更讓我受盡折磨的,我竟然開始懷疑……
  
  這份懷疑建立在小君對我的謊言上,那位我深愛著的女孩;過去我對小君所說的一切深信不疑,就算要用生命擔保。
  
  小君說過,先天性冷血無感症候群並不會遺傳。
  我和零沒有血緣關係,她看著我的雙眼,摸著我的臉頰保證。
  小君陪著我走過這四年,教導我成為一名殺手。闖進了我生命中的最深處,緊緊編織著戀人以上,生死未滿的關係。
  
  小君知道我很笨,很不行,想幫我殺了何先生和可人還在零的初次計畫中保護了我的安全;因為我的請求,小君開了三個小時的車去武嶺山上接我;她知道我喜歡小蔓,比我更在乎小蔓的感受;面對人屠子集團時,她總是在我身邊,一起克服難關。甚至在逃亡的日子裡,小君願意為了讓我逃走,不在乎自己的安危。
  
  那晚,她再一次看著我的雙眼,摸著我的臉頰說,她也愛我。
  我們把一切都交給了彼此,我怎麼能不相信她呢?
    
  所以老爸……
  我真的是你的兒子嗎?
      
  
  ※
  
    
  會來找我的人,不是來下葬,就是來開棺,所以我的綽號才叫棺材。
  七號的兒子說給他幾分鐘,一個人靜一靜。
  
  這一靜,就是一整個下午,直到日落西山。
  
  抽了幾包菸的我等得不耐煩,想上前搭話,問他靜夠了沒有,但每次都被我家老頭阻止,要我不要打擾他。
  
  傍晚,阿茹(我老婆)打了通電話給我,問我要不要喝雞湯。
  我說沒辦法,今天還是沒法回去。
  阿茹說了聲喔,就掛了電話。
  我很無奈,她大概又會出去找哪個男人了吧。
  天色暗了,我推著老頭回老家,留七號的兒子一個人在墓園裡。
  他想靜,就由他一個人靜吧。
  
  回到老家,看到老婆和女兒已經在餐桌等我了,桌上是一鍋雞湯。我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安靜地吃完這頓飯,我和家人臉上都是笑容;或許是我和她都想通了,也或許是七號的兒子和她說了些什麼。
  
  到了凌晨,七號的兒子還是沒有回來。
  安撫女兒睡著後,我又上了山,但七號的兒子已經走了。
  我以為他從七號的墓中拿走了些什麼,緊張地拿手電筒檢察著墓旁草地與泥土,還好沒有被挖掘過的痕跡。
  
  如果有,我一定看得出來。
  守墓久了,那也沒什麼好奇怪,只是另有感覺,大事將要發生了。
  還是回家吧,再喝一碗雞湯。
  
  
  
—09— 
  
  早上,手機鈴聲意外地響了。
  照理說,沒有人知道這支手機的號碼。
  依然帶著手機,只是需要其中的某些功能,如上網搜尋、導航定位、計時等等。還有刪除每天都會寄來的垃圾簡訊,好提醒日子又過了一天。
  
  才早上七點,會是誰呢?
  不想接,也不想搞懂,只是看著IPhone在床頭震動。
  停了,打錯的吧?
  
  然後又響了,停了,響了,停了。
  重覆了十二次,不死心的傢伙,欠了很多錢嗎?
  以往我一定會覺得不耐煩,只是現在靜靜鈴聲響起,竟覺得有些懷念。
  
  八點,第十三次,我接起來了。
  是草泥妹,大概是幾天前她趁我不注意時拿到了號碼,我的確沒什麼堤防。
  我坐在床上,低著頭,習慣性地用右手手指搓揉額頭與眉毛處,可以稍微提神,讓我不至於長時間處在恍惚的狀態。
  
  「……」
  「哼,終於打通了啊。」
  「……」
  「你很過分,又一個人偷偷跑走了。」
  「不然妳期待什麼?」
  「我懶得跟你說。」
  「那我掛了。」
    
  嘟,她又打來,煩人的小妮子。
  這倒是一點都沒變。
  
  「喂!」
  「……」
  「喂!!」
  「我聽到了。」
  「我不管,現在來逢甲。」
  「去那幹嘛?」
  「畢業典禮。」
  「妳終於小學畢業了?」
  「小蔓姐姐和小黃的畢業典禮啊,白癡!」
  「……」
  「趕快過來。」
  「我不是說過,我不見他們的嗎?」
  「你只是怕他們看到你吧?去看看他們又不會少塊肉。」
  「……」
  
  「你根本比我還幼稚!像個男人點好嗎?而且我又沒有和他們說你回來了,我只是要你去看看他們而已,他們不會知道。畢業了,他們大學畢業了!你們曾經是那麼好的朋友,你不覺得應該要來一下嗎?」
  
  「既然他們不會知道,那我有沒有去又有什麼分別?」
  「至少你看到他們了,會讓你好過一點。」
  「如果沒有呢?」
  「如果有呢?」
  「……」
  「不說了,你自己想。」
  
  掛了通話,留下空蕩蕩的回聲。
  我的確很想見他們,卻又像個膽小鬼般躲著。
  沒有到會有這種想法,竟然被草泥妹的三言兩語給動搖。
  
  我曾經是個大學生,在逢甲生活了兩年。
  為什麼不說唸了兩年書?因為幾乎沒有那回事,大學所學的知識只在我的生命站了極小的部分,重要的是把我從平凡人生的推向這段難以置信的故事的轉折點。這四年的記憶,彷彿比兒時的捉迷藏還要遙遠;愛與悲傷、殺手與死亡、沉淪與希望。
  
  轉眼間,逢甲校園已是離別的季節。
  
  若是我做出另一個選擇,現在的我應該是在擠在那群人之中,穿著筆直的學士服,帶著方方的學士帽,高喊著「畢業快樂!」然後踏入人生下一個階段。
  
  是啊,若是我做出另一個選擇……我和小黃、紙巾依然會是形影不離的摯友,互相討論著彼此的未來,看是考研究所,還是入伍當兵,還有往後的職業規畫。我們會談到保險業,會談到精算師,會談到花個幾年準備公職,或是人人耳熟能詳的安麗,看能不能當上羨煞旁人的鑽石打線。但無論如何,我們絕對不會討論到以殺手做為職業。
  
  當然,我想也不會知道紙巾的黑道背景。
  就算知道了,也只會「哇嗚」一聲,然後繼續虧他什麼時候要和雅婷學姊結婚,別再耽誤人家的青春。紙巾會說,過幾年再請我們喝喜酒。
  
  過了幾年,我們都退伍後,反而是先收到小黃和布丁妹的帖子,原因絕對不會是時下流行的未婚懷孕,小黃不是那種人。
  
  小黃是認為時候到了,就該安定下來的好男人。
  那是一場盛大、熱鬧、非常開心的婚禮;地點舉辦在小島的白色沙灘上,碧藍色的海天一線,悠揚的小提琴曲,歡笑聲不絕於耳。最後,穿著白色禮服的小黃與布丁妹將捧花高高拋去,落在我和小蔓的手上。
  
  同年年尾,我也和小蔓步入了禮堂,婚禮雖然沒有小黃那麼盛大用心,卻也讓小蔓感動地在台上落淚,投影機放的是我和小蔓認識幾年來的相片與回憶,以及眾人的祝福,最後是小黃在西提一旁偷偷拍攝,我下跪求婚的影片。
  
  至於為什麼會決定結婚,肯定是我剛好存了桶金,工作漸漸穩定,那年的我們剛好二十七歲,平凡而幸福。
  
  或許偶爾會懷念意外早逝的父親,或許會小君的秘密與叛逆感到惋惜……
  但也就是偶爾想想、隨口談談而已。
  
  只是,人生沒有如果。
  我後悔了嗎?不,一點也沒有。
  發生在人生中的一切,都是我心甘情願的選擇。
  
  就算再來一次,我也甘願被小君騙得徹頭徹尾,沉淪到底。唯有付出所有代價,才有資格直視零的雙眼,站在與他對等的立場。
  
  
  
—10—
  
  「啊,我也要和你拍照,紙巾也一起過來啊。」
  「等一下,我也要。」
  「一、二、欸你們動作可以不到都比耶嗎?很像小學生耶。」
  「你過去一點啦。」
  「晚點要去吃什麼?教授有要去嗎?」
  「還沒謝師宴,只是我們要出去吃飯而已,你也要來阿,都訂好了。」
  「等等我不去了,要去補習班。」
  「你補什麼習啊,一起去吃飯啦,平常看你都沒這麼用功。」
  「我不想明年又考不上。」
  「我看你只是不想被抓去當兵吧?」
  「欸欸欸,再來拍照阿,小黃你又跑去和布丁妹聊天!」
  「好,來了。」
  「小蔓,可以和妳拍一張嗎?」
  「當然,可以啊。」
  「妳在看哪裡?那裡有人嗎?」
  「嗯……沒有,大概是我看錯了。」
  
  (一段時間後……)
  
  「妳好,請問有訂位嗎?」
  「有。」
  「請問貴姓?」
  「我姓蔡。」
  「好的,蔡小姐,妳們訂一點半,十六位對嗎?」
  「對,不過有三個人不會來,所以只有十三個人,都到了。」
  「好的,請稍等一下,我請人幫你們帶位。」
  「八號桌的客人,十六位改十三位,幫他們帶位。」
  「好,麻煩這邊請。」
  「各位是第一次來嗎?需要介紹餐點嗎?」
  「我們自己看就好了,不用了謝謝,等等要點餐再跟妳說。」
  「好的,祝你們用餐愉快。」
  
  「欸你們不要客氣,想吃什麼隨便點,這餐是我們畢業前最後一次聚餐,是系費出的,一定要吃夠本啊。」
  「靠北,不是還有謝師宴?」
  「對厚我都忘了哈哈哈……大家快點,哈哈哈。」
  「妳真是一點都沒變耶,小雯。」
  
  (一段時間後……)
  
  「所以系草,你是什麼時候發現妳女朋友劈腿?」
  「大三下的時候吧,唉呀別說這個了。」
  「有什麼關係,畢業之後大家就很難約,當然要趁現在八卦一下。」
  「對嘛,反正你看起來也不是很傷心的樣子。」
  「我看起來沒有,不代表不傷心啊,好歹也交往兩年了。」
  「所以其實你是內心很脆弱的男人嗎?」
  「就是那時候,我發現她手機有學弟的號碼……」
  「我只是隨便問問,你還真的說啊?」
  「欸!」
  「哈哈哈!哈哈!」
  「好啦不鬧你了,其實大家都知道,反正你又沒差。」
  「你們幾個……」
  
  「時間過得好快喔,一下就要畢業了,感覺昨天才新生報到。」
  「真的……」
  「四年,咻一下子就過去了。」
  「你們還記得一年級剛開學時,大家都不熟,去薰衣草森林系遊那次嗎?」
  「好像有這麼一回事。」
  「有點忘了。」
  「記得,但我那天下午就回家了。」
  「反正都過這麼久了,現在說應該也沒差。那天大家從薰衣草森林騎回台中的時候,我有看到小蔓偷偷抱著李政司。」
  「李政……喔喔你說後來被退學的李政司,差點忘了。」
  「哇,真的嗎?」
  「原來你們這麼早就開始了,小蔓。」
  「我只記得他是個很花心的傢伙,一邊和小蔓搞曖昧,一邊又和外文系的……嗯,好像叫做小君。對,外文系的小君,她後來好像也休學了。」
  
  「小蔓,妳怎麼都不說話?」
  「嗯……就和牛奶說的一樣,那時候我喜歡他。」
  「然後?」
  「沒有然後了,就這樣。」
  「喔。」
  「李政司現在在做什麼?你們沒有聯絡了嗎?」
  「沒有,我沒有他的消息。」
  「真的嗎?」
  「你再問我要走了喔。」
  「欸你喔,噓,乖乖吃飯啦。」
  「別這樣,我沒有生氣,只是真的不知道。」
  
  「說到李政司,他其實是個不錯的人啊,大二迎新時幫了很多忙,也多虧他才有營火晚會的表演,而且後來……不是在慶功宴上有學弟鬧事?也是他和紙巾出來擺平,只可惜就不知道他後來怎麼了。」
  「李政司不就是小黃的國中同學嗎?而且外文系的小君就是你妹妹啊。」
  「哇,你全說出來了我怎麼混啊?」
  「拜託,大家都知道好嗎?只是時間久了就忘了。」
  「所以……」
  「所以什麼?」
  「李政司現在在做什麼?你們沒有聯絡了嗎?」
  「老實說,沒有。」
  「真的假的,連你都不知道,那不就人間蒸發了?」
  「哈哈,聽起來好像什麼都市恐怖傳說,人間蒸發的同班同學之類。」
  「我是不知道他現在的消息,但如果是以前的事,我倒是可以說給你們聽,如果你們有興趣的話。」
  「好啊,反正現在也不知道聊什麼。」
  
  「國中那時候,我在班上第一個認識的朋友就是李政司。他那時候身高和我差不多,坐在我後面,興趣也都差不多,自然就熟了。喔對了,他以前說話很愛破音,國中班上不是有很多小考嗎?考完後老師會要幾個同學上台念答案,讓其他人交換考卷自己改分數,他上台念答案,ABCD的D就念破音了,那超好笑的。」
  
  「小黃……乾掉了啦。」
  
  「等等,我還沒說完。又有一次,他和幾個同學來我家玩,就是打牌打電動看電視,時間晚了,吐司就睡我們家,以前我們國中不熬夜的,十二點就睡了。然後半夜兩點多的時候,吐司忽然驚醒,把我搖醒,然後非常非常認真地跟我說……」
  
  「他跟你說什麼?」
  「吐司說,他想看A片。」
  「哈!什麼?」
  
  「就是A片啊,晚上我們幾個男生聊天的時候有聊到A片,剛好就他沒看過,所以很想看。我沒有理他,也不想理他,只是很想睡覺。後來他被我說服了,我們就繼續睡。半個小時後,吐司又驚醒,又非常認真地說,他好想看A片,今天非看到A片不可,然後拉著我的腳把我拖下床,堅持要我去客廳放A片給他看。我覺得他那時候已經衝動到有點神智不清了,我很怕菊花不保,只好放A片給他看了。」
  
  「也就是說,李政司國中的時候在你家看A片?」
  「是的。」
  「那他有打手槍嗎?」
  「喔蚊子拜託,有人還在吃飯耶。」
  「當然沒有啦,他只是好奇而已,那時候我們才國一耶大哥。」
  「我國小四年級的同學就會打手槍了好嗎?」
  「我看你同學就是你吧。」
  「喂!」
  「別岔開小黃的話題。不過就算國中時看看A片,那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不是嗎?難道你們國中都沒看過A片?」
  「A片當然不是重點啦……」
  「不然咧?」
  「重點是,那時候的吐司還不知道我還有個妹妹叫做小君。後來他知道了,但他一直不知道小君對他第一印象就是半夜在朋友家看A片。」
  
  「哈哈,有點北七,你跟你妹說的吧?」
  「不,是我妹跟我說的。」
  「對了,那小君現在呢?我聽外文系的朋友說她也休學了。」
  「噢……她啊……」
  「嗯?」
  「這麼想知道?」
  「還滿想的,系草以前超哈她的啊。」
  「是厚,怎麼誹聞都會和系草有關。」
  「欸,別又牽拖到我身上。」
  「我妹和吐司私奔到日本,有兩年沒消息了。」
  「屁啦,怎麼可能?」
  「不然你以為他們是去拯救世界嗎?」
  「他們兩個去日本了,你怎麼現在才和大家說?」
  「妳沒聽過家醜不外揚?」
  「那你還不是說了。」
  「我有說他們是家醜嗎?」
  「啊……」
  「小雯妳別和小黃鬥嘴啦,妳又不是不知道他最會嘴砲了。」
  「反正他們去日本了,兩年無消無息,我知道的就這麼多。」
  「那……你沒想過去日本找他們?」
  「沒有,他們說過會回來。」
  「你怎麼知道?」
  「我不知道,但我相信。」
  「小雯,小黃和阿司從以前就很好了,大二後他和紙巾不也一直住在阿司他家?她妹和李政司的事,我們就別問那麼多了。」
  「沒錯,不愧是本系的系草,越長越茂盛了。再跟你們說件秘密……」
  「什……什麼?」
  「我和紙巾現在還是住在吐司家,是不是有夠屌啊?」
  「算了,我真的敗給你了……」
  「哈哈,小黃STYLE果斷出現。」
  「好久沒聽到這句話了,真懷念啊……」
  
  「嗯?小蔓去哪了?」
  「她不是去廁所嗎?」
  「可能不是,她連包包都拿走了。」
  「也許她只是不想聽阿司和小君的事吧。」
  「可是,就算她以前喜歡李政司,也都過這麼久了。」
  「小蔓她好像看到什麼人了,就急忙走了出去。只是你們都太專心聽小黃說話,沒注意到小蔓的樣子。」
  「等等,我打給她。」
  「欸。」
  「黃儀東你幹嘛搶我電話?」
  「幫妳省電話費,蔡慧雯小姐。」
  「什麼啊?」
  「我問妳,在這次聚餐之後,大家就各奔東西了?」
  「當然,這次聚餐很重要的。」
  
  「那麼既然小蔓不告而別,肯定代表那件事或者是那個人比我們這桌大學同學加起來來還要重要。妳打給她,她會接嗎?就算她接了,她會回來嗎?在行動之前多想想,可以省下很多不必要的麻煩和尷尬。還有,對我來說重要的是在大學認識了哪些可以互相信任、依靠朋友,吃飯聚餐什麼的只是一種形式嘛,並不是那麼重要的……我知道小蔓不告而別是有點沒禮貌,但妳打給小蔓只是想讓她回來和我們說聲再見?」
  
  「不是,是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宣布。」
  「和小蔓有關?」
  「算有一點點……沒有,和她完全沒關係。」
  「那就說啊,大家都在聽。」
  「哦?」
  「什麼事啊?」
  「說吧。」
  「那就是……那就是……我要結婚了。」
  「噗!!」
  「欸!你很髒耶,奶茶怎麼亂噴啦!」
  「對不起對不起……」
  「偉倫學長什麼時候和妳求婚了?難道是他快入伍了怕妳兵變嗎?」
  
  「哼!他才恨不得我兵變呢,是我怕他用當兵的藉口說我兵變,所以我就和他媽說了……他讓我在大三拿掉小孩的事……所以我們兩家人的家長做主,下個月就要結婚了。我這種專情的好女人怎麼可能會兵變?他作夢!」
  
  「噗!!」
  「噗!!」
  「噗!!」
  「噗!!」
  
  「喂!你們幾個男生也太誇張了,噁不噁心啊?」
  「紙巾,小雯肯定沒聽過家醜不外揚……」
  「我不能同意你更多,小黃。」
  
  
  
—11—
  
  他們在餐廳的聚餐從下午持續到現在的傍晚。
  小蔓從餐廳裡快步走了出來,就在我察覺她發現了我之後。難以理解,我已經不再是從前的李政司,幾乎無人可以識破我的偽裝與跟蹤,就算是最出色的偵探也一樣。或許小蔓曾在三丁中學過些諜報技能,但不足以支撐她發現我的事實。
  
  一定有其他的原因,但我已無暇思考。
  小蔓在昏黃的街道上左顧右盼,大聲地呼喊我的名字。
  路人對她投以異樣的眼光,但她不以為意。
  
  她似乎知道我在哪個方向,但接近的時候卻又什麼也找不著。我與小蔓的追逐越過了一條又一條的街道,走過一個又一個的轉角與巷口。
  
  她慌張了,著急了。
  
  小蔓不可能找到我,除非我有勇氣見她,但我沒有。
  我可以輕易地擺脫她,但又想多看她幾眼,我就是這麼差勁的一個人。
  
  大四的最後一次聚餐,小蔓自然打扮得很美,比我記憶中的她還要美多了。快步行走中,穿著高跟鞋的小蔓體力漸漸不支,最後在騎樓靠牆的地方疲累地坐下,將腳上的高跟鞋脫下,摔在地上。小蔓將臉掩埋在雙手環抱的膝蓋中,身體微微顫抖著。我保持著不被小蔓察覺的距離,靜靜地看著她一段時間。這時我才發現她又留長了頭髮。
  
  稍微冷靜後,我也想明白了為什麼小蔓會知道我在這裡,我從外套口袋翻出了一顆紙星星,因為是空心的,也就沒有多留意。
  
  不過既然草泥在口袋放了紙星星,代表一定也在其他地方動了手腳。
  
  我仔細檢查了下,果然發現袖口的扣子有問題;是個微型的定位器,從前和小君、狐狸狗跟蹤人屠子時常用的小道具。除了我們三丁的幾個人,其他人是無法發現這扭扣有何不同,代價是這小道具的訊號非常微弱,只有半徑一百公尺內才收的到訊息。
  
  小蔓擦擦臉龐,落寞地撿起鞋子穿上。
  穿了右腳的鞋子,卻找不到左腳的鞋子在哪。
  因為在我手上。
  
  我蹲下,幫小蔓把鞋子穿好,我不太懂女生的鞋要怎麼穿,所以花了點時間。穿好後,小蔓想說些什麼,卻又卡在喉嚨,抓著包包的手指捏得緊緊的。
  
  小蔓正要說話時,已被我抱個滿懷。
  我咬緊牙,死命地把所有情緒吞下,無法在小蔓面前表示最脆弱的一面,沒有勇氣親口告訴她小君的死訊。
  
  取而代之的,是胸口中那累積許久的寂寞與衝動。
  無關愛情,只是太渴望被人擁抱。
  或許愛過小蔓,也有過念頭與她長久下去,但那終究不是我的選擇。
  我沒有辦法給小蔓想要的承諾、安穩的關係。
  但此時的我們,也不在乎了。
  
  沒有太多的寒暄,回到小蔓的住處,隨著彼此的動作而緊張喘息。
  我無法否認,上床所帶來的快感確實麻痺了長久以來的痛苦,暫時舒緩了無法釋懷的鬱悶;尤其對像是和一個深愛自己的女人。
  
  小蔓全心全意給予的溫暖使我著迷,無法自拔於慾望的沉淪之中。
  
  直到天亮,一夜未眠的我們也稍微清醒了。
  一絲不掛的小蔓躺在懷裡,與回憶中的小君溫柔的身影重疊。
  
  我明白了為何小君當年總是對我若即若離,有意無意地想把我和小蔓湊成一對。她是真的希望我最後能愛上小蔓,忘了她這位用生命欺騙我的女孩子。儘管小君從沒愛過我,她還是希望我能得到幸福。
  
  那瞬間,襲上心頭的罪惡感如拷打般使我無法呼吸。那不只是對於小君的愧疚,更讓人傷心的是,與小蔓牽扯多年的感情,沒想到最後還是淪落到此種關係。我與小蔓上床過的那些男人們,沒有絲毫不同。甚至更糟糕,更可惡,連句虛情假意的話都說不出口,只是恣意妄為地佔有小蔓,好讓自己舒服一些。
  
  我和小蔓不會有未來,和誰都沒有。
  因為我沒有未來。
  
  陽光從窗外探進,照得小蔓臉龐有些微紅。
  
  「妳恨我嗎?」
  「恨。」
  「有多恨?」
  「這輩子最恨的人就是你。」
  「為什麼?」
  「我為什麼要告訴你?」
  「也是。」
  
  「那你愛過我嗎?」
  「愛過。」
  「什麼時候?」
  「在夢裡。」
  
  「在在夢裡的我們幸福嗎?」
  「很幸福。」
  「可惜,你不再做夢了。」
  「嗯。」
  「你什麼時候要走?」
  「還沒決定。」
  「在殺了那個人之後,你有什麼打算?」
  「……」
  
  「也是,你為什麼要告訴我呢?」
  「殺了他後,我就會繼續做夢了,我會夢到妳,還有所有的人。」
  
  此時懷中的小蔓,已經哭得說不出話。
  
  一段時間後,我們都冷靜了。
  小蔓說想吃我炒的義大利麵,所以我做給她吃。
  她吃得好慢,好慢。
  但是再慢,也有吃完的時候。
  離開前,小蔓的手機響了,她拿起來看看,又放下。
  
  「問我是誰打來的。」
  「是誰?」  
  「我男朋友。」
  「他對妳好嗎?」  
  「很好。」
  「那我就放心了。」
  
  「李政司,你還記得『星星、月亮、太陽』的故事嗎?」
  「我記得,一直記得。」
  「但我已經忘了,永遠忘了。」
  
  謝謝妳,對不起。    
  這一次,我再也沒有回頭。
  
  
    
—12—
  
  一連幾天,氣瘋了的草泥妹火力全開。
  七十九通未接來電,五十三封訊息,還有已經懶的計算的留言怒罵。
  
  氣瘋了我以這種方式結束了與小蔓的關係。要是草泥妹找的到我,肯定會把我五花大綁,然後噴完一整箱的噴噴樂才會氣消。
  
  看著還在震動的手機,說不定要兩箱。
  曾幾何時,我也變成了自己最討厭的那種大人。在心底深處,對於小蔓的感情早已是愧疚多於愛情,自私的我是如此的傷透了她的心,卻又無能為力。

  從前同學們的畢業典禮與聚餐,小蔓與小黃都不是草泥妹說服我的真正原因,紙巾才是;王子津,暫理北部黑道鐵竹幫的幫主,說是暫理,也已兩年之久。
  
  在這非常時刻,有很多的事情與資訊,必須透過紙巾的幫忙才得以完成。
  另一個原因,紙巾的父親王鐵衣也在我的名單上。
  據我所知,王鐵衣仍未康復,但已恢復了意識。在疤的組織下,二十名訓練有素的重裝守衛二十四小時輪流保護王鐵衣的生命安全。
  
  畢業典禮後,我與紙巾取得聯繫,並另約時間在台北見面。
  某棟商業大樓,某個房間。
  我與紙巾,還有他隨侍在側的保鑣。
  
  紙巾問了幾個只有我才知道的問題,確定是我是李政司本人後,便把其他人請了出去。儘管是在特意的安排下才與紙巾認識,但他的確是我完全信任的朋友。
  
  眼前嚴肅的紙巾與學校的他判若兩人,在扮演雙重身分上他可比我出色的多;以前我就不是個像樣的殺手,現在要我回到大學生的生活似乎也沒辦法了。
  
  「兩年。」深呼吸後,紙巾說。「一下就過去了。」
  「該來的總是會來。」
  「只有你一個人回來,發生了什麼事?」
  「我不說,你也猜得到。」
  「那我就不多問了,看來是你們三丁的祕密。」
  「現在情況如何?」
  「什麼情況?」
  「所有。」
  「那麼,零掌握了所有的情況。」
  「是嗎?」
  
  「過去我與薛鳳天有段交情,加上還有疤在,才勉強維持零對掠奪鐵竹幫的意圖。但滄海盟早已是他的囊中物,整個中南部的黑道份子都把零俸為共主。」
  
  「他怎麼辦到的?」
  「當然是錢,有錢能使鬼推磨。」
  
  「兩年前人屠子犯下的幾億資金不過是冰山一角。零手中握有極大量的把柄與資源,不論是槍械、毒品、人口販賣、地下賭場、軍事情報、股票期貨、政商交易、回扣賄絡。無論合法非法,所有能弄到的錢的錢,全都入了零的口袋。正常而言,在轉時間內壟斷大量財富的傢伙往往會被道上份子給盯上。因為餅就這麼大塊,多吃幾口,就是斷人財路,往往是死路一條。」
  
  「儘管取財無道,但零與其他暴發戶不同,他取而不貪。他用錢滾了更多的錢,再用更高的利潤去收買質疑反抗他的人。不是沒有人這麼做過,而是沒有人會比零做得更徹底。他把所有的錢都拿來組織攏略自己的勢力,所有的錢。」
  
  「兩年來,我盡其所能調查零的財務流向,查到他有一個極機密的帳戶,裡頭至少有上百億美金,但沒有任何一塊錢是為了享受生活而私藏。」
  
  「當然,也是會有錢財買不通的人,但那也只是佔了少數,對零而言根本不成問題。掌權者的通病有三,貪財好色怕死,黑白兩道都一樣。零若真的瓦解鐵竹幫,也不是太困難的事。說與薛鳳天的交情,有疤撐著,不過是一廂情願的說法。在你面前我不需要說謊,他只是想讓這場遊戲多點樂趣。現在,外頭都流傳著一句話。雖然我很不喜歡,但這兩年來他呼風喚雨,無所不能,想想也挺適合。」
  
  「…………」
  「順零者生,逆零者亡。」
  「有意思,是說忤逆他的人都得死。」
  「大概吧。」
  「無所謂,我沒差。」
  「殺了零後,你有什麼打算?」
  「怎麼你和小蔓都問一樣的問題,我為什麼要打算?」
  「我需要你。」
  「哦?」 
  
  「我不相信只有零那套做法可以匡正政府長久以來的腐敗,我要用正正當當的方式掌權,我可以做得比他更好,讓過程受到更少的傷害,那是我的理想。」
  
  「這可不像一個甲級流氓該說的話。」
  「你知道,物極必反嘛。」
  「你一點都沒變,有理想,有堅持。」
  「沒有你,我做不到。」
  「像我這種人,只會讓人失望。」
  
  「李政司,你聽我說。零的瘋狂會導致他自我毀滅,三丁的消亡未嘗不是一件壞事,三丁和過去的政府有太多不可告人的祕密。就放手讓零去幹吧,他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我們只需要等待,等待就好。等零死了,我們再接管一切。你不需要在這時候冒險,那沒有任何意義。」
  
  「你什麼意思?說清楚。」
  
  「記得兩年前我爸對你說的話嗎?如果依照零的計畫進行,他至少需要二十年的時間來整頓被徹底摧毀的政府制度,但他沒有辦法活到那時候。」
  
  「你是說,另外有組織要殺了零?他們辦的到嗎?別開玩笑,不可能。」
  「你知道為什麼我爸會是零暗殺的目標嗎?」
  「……」
  「去見他吧,他會告訴你答案。」
  
  
  
—13—
  
  王鐵衣休養的地方,就在商業大樓的不遠處。
  兩年來,親自見過王鐵衣的人,只有紙巾、疤、主治醫師,我是第四個。
  這裡與一般病房沒有太大的差別,王鐵衣側坐在床上,藉著下午和煦的陽光優閒地看書。但他看起來比我印象中虛弱多了。
  
  門口的紙巾和父親會過意,便安靜地關上門,只留下我和王鐵衣兩人。
  王鐵衣喝了半杯水,輕輕地闔上書。
  
  「我聽說了一些事,你和零接觸過了。」
  「是意外。」
  「他一定比誰都還想見你。」
  「肯定的。」
  「他還好嗎?」
  「瘦了點,因為殺了個人而哭了,很難得。」
  「有這種事?」
  「他的女人,算是我的前輩。」
  「對他來說,有誰是不該死的嗎?」
  「那你問錯人了,我不知道。」
  「我還以為你比誰都了解他。」
  「某方面來說的確是。」
  「上次見到你時還是個孩子,現在像個男人了。」
  「人總會長大,無論以何種方式。」
  「北海道,道吉會,多麼美好的地方。」
  「的確有那麼一段時間,我一點也不想回台灣。」
  「但你還是回來了,這也是意外嗎?」
  「不,是命中註定,想躲也躲不了。」
  「我兒子很幸運,能交到你這個朋友。」
  「怎麼說?」
  「不怕死。」
  「不怕死的人可多了,不差我一個。」
  「這問題我們可以討論很久,但這並不是你來找我的目的。」
  「告訴我,零要殺你的真正原因。」
  「人屠子。」
  「我知道,何先生才是主導人屠子的頭,當年設計暗殺薛滄海的也是你們兩個,那叫鯊魚的傢伙只是個代罪羔羊。」
  「你很震驚?」
  「沒有,反而感覺安慰了些。」
  「你是個好人,不然你不會回來。」
  「隨便了,那不重要。」
  
  「他想殺我的原因,有關於一個故事,關於器官移植手術。」
  
  「鐵竹幫一直有在替有錢有勢的人進行器官移植手術。沒錯,本質上我幹的是和人屠子差不多的事情。也因為這件事,讓我得到獨一無二的權力與地位。八年前,一個我信任的朋友告訴我,有個男人犯下不可原諒的錯誤,必須得到最不人道的處置,用最殘酷的方式將他處以死刑,我答應了。那是一個極為殘忍的手術,我連回想都不願意。」
  
  「送來的是一位戴著面具的男人,面具可以有很多種原因,但他是整張臉皮被人撕了下來。整個手術都沒有麻醉,但那個戴面具的男人沒有昏也沒有叫,就只是靜靜地躺著,靜靜地讓我把手術做完,我懷疑他舌頭也被人割了。一年之內,那個男人一定會受盡折磨與病痛而死……但他沒有,我不知道他用了什麼方法活了下來。」
  
  「他是零?」
  「在零暗殺我之前,我並不知道是他。」
  「所以他殺你,是為了報仇。」
  「冤有頭,債有主,人之常情。」
  「你給他做了什麼手術?」
  「癌細胞植入。」
  「……」
  「除了心臟外,他的每個器官都有癌症侵蝕,身體裡面早已千瘡百孔……他能活到現在,簡直是奇蹟。」
  「我能問個問題嗎?」
  「嗯。」
  「那位你信任的朋友是誰?」
  「廖三丁,這件事只有我們兩個知道,現在你也知道了。」
  「伯父,你有沒有想過,他誘使薛鳳天殺你的原因並不是為了報仇。」
  「那麼,你覺得?」
  「他只是不想讓你告訴我這件事。」
  「這沒有道理,廖三丁有八年的時間可以告訴你,告訴所有的人。在廖三丁還健康時,零對他造成不了威脅。」
  「但他沒有,你不覺得很奇怪?」
  「也許廖三丁有其它的考量,只是還沒說就死了。」
  「不,沒有其它的考量,廖老頭是不知道,知道這件事的只有你。」
  「你把我弄糊塗了。」
  「當初委託你動手術的人,是偽裝成廖三丁的零。」
  「這只是你的猜測。」
  
  「桌上那本書,少年Pi的奇幻漂流,你看到第三百三十八頁,第九行,讀到了這一段:他是一個那麼邪惡的人。更糟的是,他與我內心的邪惡——自私,憤怒,冷酷——相碰撞。我必須與之妥協。孤獨開始了,我求助於上帝,我活了下來。你特別喜歡小說中的這段話,反覆看了好幾次,還把書角折了起來。」
  
  「你怎麼知道?」
  「我猜的。」
  「差點忘了,你也是時間暫留者,先天性冷血無感症候群。」
  「你說過,先天性冷血無感症候群會遺傳。」
  「對,我的確暗示過。」
  「因為零,李七浩自殺了,你知道李七浩是誰嗎?」
  「他是我的朋友,你的父親。」
  「沒錯,李七浩是我的父親,是養育我長的人,還給我取什麼打老虎……但無論如何,他是我唯一的老爸。這也是為什麼,我一定要親手殺了零的原因。」
  
  「命中註定。」
  「對,命中註定,想躲也躲不了。」
  「五天後是總統大選的政論會。需要的話,我可以安排你進國安局。」
  「來不及了,國安局也被零收買了。」
  「是嗎?那你打算怎麼做?」
  「我要借一個人。」
  「儘管說。」
  「疤。」
  「他等你很久了。」
  「哦?伯父怎麼知道?」

  王鐵衣微笑了幾秒,才說。
  
  「我猜的。」
  
  
  
—14—

  天色漸暗,夜市街口的一間小吃攤,賣的是日式拉麵,口味選擇有豚骨、醬油、牛肉、叉燒、味增、海鮮、泡菜。小吃攤的店面很小,裡頭可容納的坐位大概只有十人,出入走道不方便,但生意很好。
  
  才剛到晚餐時間,就有了排隊人潮,今天還不是假日。
  等了許久,終於在攤子內找到一個位置,點了碗豚骨拉麵。
  我喜歡吃台灣的拉麵,物美價廉。日本的拉麵也不錯,可惜就是鹹了點。和小君寄宿道吉會時,有段時間天天都吃拉麵。現在除了飢餓本身,我對食物已經沒有其它的想法,只要能讓身體保持體力就行了。
  
  我等待的,是在鍋子前認真工作的疤。
  有點難想像,卻也不是那麼意外。過去在三丁中可說是神擋殺神,佛擋殺佛的疤,正在為了絡繹不絕的生意而忙得滿頭大汗,還有他身邊兩個收帳備料的伙計。

  
  我從六點等到了九點半,其中包括晚餐和出去抽了幾根菸。
  煮麵、撈麵、裝碗裝袋、疤不停重複這個三動作,檢查瓦斯一次,直到完全沒客人,已經是三個半小時後。
  
  疤的夥計早就注意到我,一個賴著不走的客人總是有問題。兩個夥計一邊打烊收拾,一邊私底下竊竊私語,討論我是不是又來收保護費的傢伙,也偷偷說著他們的老闆(疤)看起來雖然很厲害,卻是個古意的老實人,和其他攤販一比,老闆交給地方角頭的保護費多了三倍不止。
  
  疤賣麵,並不是為了錢,只是他喜歡這樣的生活。
  保護費那點零頭,對疤來說沒有差別,如果能少點麻煩,為什麼不交?
  我認為在夜市中的小小生活圈裡,沒幾個人知道疤真正的身份;又或許賣麵的疤才是真正的他,誰知道呢?
  
  十點半,兩個夥計下班回家,穿著土色汗衫的疤終於坐下。
  他肩膀上的白色毛巾早已被工作的汗水濕透。
  
  「你臉上那條疤,不會嚇到客人嗎?」
  「我不是靠臉吃飯,小鬼。」
  「我知道你會問什麼。還可以,不難吃,但可以更好。」
  「客人,時間,還有成本。」
  「這間店,多久了?」
  「差不多十年。嘿,有話就說,你不是來找我聊天。」
  「我就是來找你聊天。」
  「你浪費了三個小時,就為了聊天?」
  「不然,你認為我來做什麼?」
  「還能做什麼,不就是你和零之間的事,你需要我。」
  「既然你知道,我又為何要問。」
  「若你不問,我便無法拒絕你。」
  「不問,是因為知道你會拒絕。」
  「我有說我拒絕嗎?」
  「沒有,但我接受。」
  「接受什麼?」
  「你和零之間的事,你需要我。」
  「我有說我需要嗎?」
  「沒有,但我肯定。」
  「怎麼肯定?」
  「王鐵衣,你的王大哥。」
  「我沒和他談過你的事。」
  「你們是沒有,他猜的。」
  「哈哈哈哈!哈哈哈!你喝酒嗎?」
  「都好。」
  
  疤到冰箱拿了一手啤酒,擺在我們腳邊,工作一整晚的他口渴的很,沒幾下就喝完了兩罐啤酒,而我喝了一些。
  
  不論在殺手還是市井小民的生活裡,疤都是個沉默寡言的男人,除非談到對了話題。疤並不想多談關於三丁、關於七號、關於零、關於從前殺手歲月的過往,那些事情也不讓疤以此為榮。
  
  疤不是憎恨過去,只是想讓那段漸漸歸於平靜。
  但王鐵衣就不同了,對於疤來說,王鐵衣是遠比七號要厲害的男人。
  
  也沒錯,在三十年前,七號和疤同屬於一個殺手組織,同樣被廖三丁訓練,甚至愛上同一個女人。無論從哪方面來看,他們都是亦敵亦友的競爭對手。疤的自尊不允許他對七號給予太多表示。
  
  其實,疤與我非常相似,甚至和世界上絕大部分的人一樣,都是對環境逆來順受。或許我們的能力很強,但並沒有大破大立的勇氣。必須要有人在未知的前方引導著走,才能找到自己的方向。
  
  過去學校的生活中,我非常尊敬紙巾言必行,行必果的態度,並且總能帶領同學一起順利完成大學中的團體活動。把這份尊敬強化十倍,就是疤對於王鐵衣的感受。所以當王鐵衣被刺殺的當下,導致疤完全失控,輾轉造成我和小君逃亡日本的原因之一,而這些都在零的計畫之中。我只是個漁人,在浪潮中載浮載沉,偶爾釣釣魚罷了。
  
  「有沒有禁忌的話題?比如說廖三丁、七號、零、還是冬?或者王海勝還是什麼。先告知一下,我不想忽然和你起衝突。」
  「我很少與人長談,就算是王鐵衣也很少。但現在,你是例外。」
  「我可不知道我為你做過了什麼。」  
  
  「不是你做過了什麼,而是將要做什麼。無論發生了什麼事,你都會殺了他,對吧?那你是死定了,對一個將死的人,沒有什麼不能說。」
  
  「非常有道理。」
  「喝吧。」
  「冬姐死了,你不難過嗎?」
  「那要難過的人可多了,輪不到我,你該問王海勝才是。他才是最愛那女人的傢伙,為了那女人,他什麼事都肯做。」
  「你一提醒,我倒是忘了找他聊聊。」
  「還是別了,這陣子他什麼人都不會見。」
  「我了解。」
  
  我了解,非常了解。
  
  「冬姐年輕時,為什麼沒有選你?」
  「她不喜歡小孩子。」
  「為什麼?」
  「因為她生不出來。從前墮胎太多次,身體壞了。見到小孩子,總是會讓她想起最傷心的往事。」
  「聽說,那時你有個很小的兒子。」
  「你是聽誰說?」
  「王子津。」
  
  「再過幾年,鐵竹幫也沒有我的容身之處了。零死後,鐵竹幫會漸漸檯面化,在王子津的帶領之下取代現有政黨的位置,那是王家長遠的計畫。到那時候,我這種背景的傢伙就不能和他們有任何關係。」
  
  「你想太多了,再過幾年都一樣,鐵竹幫是你的家。」
  「……」
  「別那樣看我,是王鐵衣猜到你會這麼說,要我轉達給你的。我騙你也沒好處,你和他那麼熟。」
  
  「嗯,我懂。」
  「冬姐,真的是因為你兒子才不跟你嗎?」
  「正常的女人都不會想跟我,我兒子有愛滋病。」
  「你們有血緣關係?」
  「沒有,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我已經忘了是誰下的任務,忘了目標是誰,忘了是怎麼下手,忘了怎麼脫身。只記得那天行動後的傍晚下了場大雨。在一間大醫院旁,一邊是雨停後湧上街頭的人潮,有車有燈,紅紅綠綠,還有吵雜的交談聲。而另一邊的巷子裡,是安靜、潮濕、骯髒,還有一個巴掌大小的嬰兒,就這樣被丟在垃圾桶裡。他不哭也不鬧,才剛來到這個世界,就準備要回去了。」
  
  「我不是個有愛心的人,可是在那天回去後,那嬰兒的模樣在我腦海中久久無法散去,怎麼也睡不著。到了快天亮時,我又回到醫院,你要知道,那是個非常愚蠢的舉動,可我就是沒辦法將那小孩放下,他被親生父母拋棄了。從前我只懂得殺人,而上天給了我一個機會挽救另一個生命,我成為了他的父親。即使後來我知道他已身染重疾,他也是我的救贖,使我靠岸。」
  
  「後來,他還是死了,不是死於愛滋病,而是一場意外的車禍。到底是不是真的意外,我也無法確定。因為我兒子的死,才讓我認識了王鐵衣。在車禍當下,他性命垂危之時,只有王鐵衣願意救他。我完全無法與他相比,養育一個被拋棄的小嬰兒,我並不會損失什麼,但對一個愛滋病患做外科手術,他賠上他的健康。就算我兒子最後仍然死了,我依然發誓,只為王家賣命。」
  
  「讓我猜,你兒子喜歡吃拉麵。」
  「每天都吃。」
  「幾點了,現在?」
  「十點快半。」
  「地震了。」
  「沒什麼感覺。」
  「等等,不是地震,他動手了。」
  
  我指了指距離夜市遠處的高樓大廈,層層黑幕中透出火紅色的光芒。
  剛才我感到些微的震動是來自遠方的爆炸餘波。
  
  才晚上十點半,天空那醒目的紅光,注意到的人不只有我,整條街上尚未收攤的小販與遊客聚集,約有百人看往同一個方向,雜聲四起,議論紛紛。
  
  疤笑了笑,又喝了罐啤酒。
  還沒結束。
  手上汗毛豎起,又是另一次巨大震波的預兆。
  
  爆炸後,街上大部分的人還是以湊熱鬧的心情遠觀,興奮的討論。
  
  若是說第一次爆炸地點的距離有一公里遠,那第二次便只有五百公尺。是另一棟建築建築大樓,二樓家樂福的招牌瞬間被爆炸的焚風吹飛,破碎散裂的街道傳來人群驚恐的逃難聲。二次,再笨的人也知道不是意外,是預謀後的恐怖攻擊。
  
  零所殺的每個人,都是該死的。
  
  我承認,而且同意。但為了警世,零激烈而近乎殘暴的手段往往會犧牲許多無辜的人。到處都是警笛聲與消防隊,還有倉皇奔跑的人們。不過就算如此,連我都不怎麼在乎,更何況是反社會主義的零呢?
  
  緊接著,是第三次爆炸。
  
  就在夜市鬧區的中心,火光與熱氣剛好焚燒到了拉麵攤的門口,灼熱感撲上了我的雙頰,混雜著些焦黑的碎屑。三次爆炸讓夜晚陷入了瘋狂,原先控管場地與安撫民眾的警察也開始倉皇逃命了。
  
  沒幾分鐘,傷的傷,死的死,逃的逃。
  整個殘破的夜市只剩下我和疤依然原地,啤酒依舊冰涼。
  
  
   
—15—
  
  眼前的混亂與碎片紛飛,我想起兩年前的三方會議。
  殺手、黑幫、以及政府要員,我們齊聚一堂討論零的歸來。
  
  當時的我便對此種事態有了心理準備;導致零的反社會人格,事件的核心並非八年前的三一九槍擊,那是很重要的關鍵沒錯,但非源頭。
  
  三方會議上,廖三丁提到了一件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我思考了許久,始終對廖三丁的話一知半解,無知使我無法窺得它的全貌。
  
  那座監獄,那七個人。
  
  七個人中,有七號,有零,還有廖三丁唯一的兒子;和帶走小君的蛋頭一樣,他們的存在不被承認。在廖三丁的五個承手中,撇除他兒子不算,疤是跟他最久的一個,再來是老爸,王海勝教授,最後是零。
  
  在廖三丁收留疤的那年,他正好把兒子送去了那座監獄。
  王鐵衣還告訴我,那時年幼的疤幾乎要被人打死了,只留下了一口氣,在垃圾推中躺了三天,最後被廖三丁收留所用,撿回一條命。
  
  廖三丁與疤,絕不是意外。
  三丁收人是有計畫的,唯有符合特殊的條件,才能成就特殊的殺手。
  我向疤提起了這件事,我心中那解不開的謎團。
  
  「你已經很接近真相了,七號的兒子。」
  「我是一個將死之人,沒有什麼是不能知道。」
  
  疤默默笑著,在街道上的焦臭味散了點後,才緩緩告訴我。
  
  「廖一狼,廖三丁的兒子,他是這個世界上最憎恨父親的人,他被送進那座監獄裡執行一個殺人計畫,以換取自由。廖三丁收留我的原因之一,不只是因為我很能打。更重要的是,我的大哥是廖一狼在監獄中第一個交到的朋友,最好的兄弟。他們互相扶持,才能熬過裡頭殘酷的歲月。說到這裡,你應該了解了,不管廖一狼做什麼決定,這一生都離不開廖三丁的控制,或許廖三丁執行了許多非法正義,但他是世界上最糟糕的父親,算盡心機,只為了把他的兒子訓練成為比自己還出色的殺人機器。最後,卻換來一場悲劇。」
  
  「你大哥叫什麼名字?」
  「馬國棟,外號磚頭。」
  
  我想起磚頭代表什麼,從狐狸狗口中得知,零以他的名號為炸彈命名;甚至在那場英雄聯盟的遊戲當中,磚頭的名字也出現過。
  
  除了磚頭,還有飛鼠、土豆、洪半仙。
  沒錯,再加上廖一狼、七號、零,正好是七個人。
  
  同為那七個人的遺族,疤多少也知道了些其他人的訊息,除了沒幾個人知道疤的真正來歷外,其中最有名的是洪半仙的雙胞胎兄弟,曾在滄海盟中擔任過非常重要的幹部,後來因受人陷害而消聲匿跡,據說最後一次出現是在好幾年前滄海盟與鐵竹幫的大規模械鬥中,從此再也沒有他的消息。
  
  「那七人之一,有個叫土豆的男人,他留下了個妹妹。」
  「她嫁給了七號,生了我,難產死了。」
  「對,就是她。關於你母親的事沒多少人知道,七號把她保護得很好。」
  「但我不確定七號是不是我的親生父親,也不想確定。」
  「不管七號是不是,他都比廖三丁好太多了。」
  
  我喝著酒,嘴裡嘗了些微苦味。
  也許是吧。
  
  「你有信仰嗎?」
  「你是說信上帝,佛祖的意思?」
  「對,有嗎?」 
  「沒有。我會燒香,偶爾也會開開上帝的完笑,但我不信。人死了就是死了,沒有另外一個世界。」
  
  「無神論,大部分的人都如此,那也沒什麼不好。」
  「沒想到你也會談宗教與哲學。」
  
  「不,那和宗教沒關係,只是一種類似的意識形態。我是說他的信仰,他所堅定不疑的信念,他深信有另外一個世界,天堂也好,地獄也罷,就是一個人死後一定會去的地方。這份信念超越了善惡與生死。」
  
  「我們都知道,零想徹底革除政府的腐敗,重新建立一個國家,我們都以為那是他的最終目的,在歷史上留下他的名字,不被世人所遺忘。或許一開始是的,但自從廖一狼他們都死了之後,對零來說,那不再是目的。他深信著,若是做不到,便到不了彼岸。無論殺了多少人,無論犯下了多少錯,無論留下多麼輝煌的豐功偉業,都比不上他曾經對兄弟做出的承諾與贖罪。」
  
  「為什麼你會知道這麼多?」
  「你來找我,不就是為了這些事嗎?」
  「超出我的預期,彷彿你是最了解他的人。」
  「我不是,一個知道鐵盒的祕密,你生命中很重要的人才是。」
  「我的母親。」
  「若你是這麼想,我不否認。」
  「我該走了。」
  
  「等等,你才說過要幫我解決我和零之間的事。」
  「我的確說過。」
  
  「你也承認,如論如何你都會親手殺了零。」
  「對。」
  
  「我和零之間協議是,我不能讓你去找他,所以你不能走。」
  「沒道理,他比誰都還想見我。」
  
  「是你和他的問題,與我無關。」
  「到頭來,你也是他的人。」
  
  「不,我們只是想法一致。或許,他想見到的是撂倒『疤』的李政司。而我,不能讓你去見他。」
  
  「殺了零,不就是你們所有人對我的期望嗎?嗯?」
  
  「你的決定不是去殺他,而去殺了你自己。在你心底深處也有自己的信仰,只是無法察覺而已。殺了零,並不是你的目的,而是必要的過程,唯有殺了他之後,你才有勇氣面對你的過去,面對傷害你或被你傷害過的每個人,你和零一模一樣。無論如何,零終究會死。但不能死在你手上,不能讓你與零同歸於盡。」
  
  「這幾年來與零的爭鬥,除了幾個過去與零有點交情的傢伙,其他三丁的殺手已經盡數滅亡了,無名無實。儘管你一個人也沒殺過,但你走到了這一步,可有想過是踩著多少人的屍體?你自己也心知肚明,你永遠都不可能成為比零更可怕的殺手,零承受的痛苦折磨是你的千百倍。四年前,也許連你都覺得自己是個天大的笑話。但是現在,你已經是最接近他的那一個,沒有人會懷疑你作為殺手的能力。」
  
  「過幾年我會老,甚至死了。那時候王家勢力才正要發展。王子津需要你無可取代的經驗,需要你們之間的友情。唯有你在背後支持他,王子津才敢放手去做,無後顧之憂。三丁只是個名字,隨時可以被人遺忘。但是不管你願不願意,你都得承擔了來自三丁的責任,即使你會活得很痛苦……但我知道你能做到,因為你是七號唯一的兒子。」
  
  「唯一?」
  
  不,唯一的只有徹底的謊言,我已經受夠了。
  差點就被疤說服,那兩個字再次提醒了小君為何離我而去。
  
  「疤前輩,你還不明白嗎?」
  
  一旦脆弱的自我保護被戳破,誰也無法阻止胸口湧上的自卑與羞恥。
  極度負面的情緒將我燃燒成瘋狂憤怒的野獸。
  
  「零相信,我絕對能幹掉你。」
  「不明白。」
  
  和平的談話結束。
  疤一拳砸碎了跟前的木桌,一腳將我踢飛到數公尺遠外。
  我沒有受傷,只是衣服髒了,疤的攻擊在我的預料之中。看著倒在小吃攤外的我,疤居高臨下的兇狠表情與剛才判若兩人。
  
  「他相信什麼干我屁事,我只相信我的拳頭。」
  
  零想見到的,是打倒疤的我。
  因為從某方面而言,疤才是絕對的魔王。
  
  
  
—16—
  
  其實,我只需要轉身跑掉就行了,疤根本束手無策。他除了正面對決的本事是頂尖中的頂尖,其它能力都只是一般,甚至不值得一提。但那就沒有意義了。零開出了條件,如果我打倒不了疤,也就沒資格見他。若零不想見我,我沒有多少自信能找的到他。
  
  疤的拳頭沉重猛烈,只是輕輕擦到一下,就有被利刃劃過的錯覺。
  疤一步步的往前逼近,我一步步地後退。
  退,又能退多遠?
  只能拼了,我沒有輸的資格。 
  
    
  ※  
  
  
  我可以在一分鐘內撂倒十個帶槍的對手。
  我曾經在百人圍捕之下用槍法技壓全場,甚至拿武士刀切開子彈。
  對於死亡,我無所謂。
  只是天殺的王八蛋,這玩笑開大了。
  顛倒的天空仍殘留著火紅色的餘韻,瘋狂的旋轉著。
  

  ——我被疤千錘百鍊的拳頭一擊必殺。
  
    
  心臟傳來的劇烈疼痛使我的手指顫抖。
  沒被疤一拳打死,只因為時間暫留的體質幫我拉了個保險。
  換做一般人,早就一命嗚呼了。
  我看出了疤出拳的軌跡,知道目標是胸口,全身運作的中樞要害。
  但就是無法閃過,無法抵擋。
  狠狠命中。
  
  一拳,我的身體癱軟,喪失了行動的能力。
  
  兩年前何先生葬禮上的衝突,還能勉強和疤算個平手。若說那次是六四開,那麼現在的情況是淒慘無比的九一。時間暫留的優勢在體格與經驗的巨大差距下僅有些微作用。我只能這麼解釋;當年的疤長途跋涉,又帶傷上陣,加上王鐵衣重傷的刺殺事件使疤失去了理智,對我只是轉移目標的敷衍發洩。
  
  現在如不動明王般踩著我的胸口的疤,才是他真正的實力。
  拼了的我,只配得上疤的一拳。  
  那也足夠了。
   
  的確,這是一場不公平的決鬥。
  約三分鐘後,我的心臟又再次將血液送進麻痺的四肢,漸漸恢復了行動能力與知覺。與我的情況相反,佇立不動的疤前輩面目猙獰,一步也無法動彈。
  
  我非常驚訝,疤竟然沒有倒下。
  
  疤的胸口插著一隻長約三十公分的玻璃碎片。
  刺入的切口與他紮實的肌肉緊緊密合,沒有半滴血滲出。
  我雖然避開了心臟,但肺部肯定已經破裂,使他呼吸極為痛苦與困難,短時間內將會窒息休克,直到死亡。
  我是耍了點陰險手段,但不能怪我。
  疤前輩比誰都還要了解這道理,怎麼說,我們都是殺手。
  
  當疤第一腳踢向我時,我故意接招,同時並在被炸彈燒毀的街道上撿拾暗藏一柄稱手的玻璃碎片作為兇器。之後硬接疤的一拳,與其換命得手。
  
  若是老爸,他寧願被疤揍的面目全非滿地找牙,也不會使這種小手段吧?
  血沫從疤前輩的嘴角溢了出來,接著因休克而失去意識。
  儘管如此,他並沒有倒下。
  
  疤的表情是笑。
  
  他早知道我暗藏一手,仍然全力拼搏。
  我雖然無意殺疤前輩,但生死關頭下手輕重又如何拿捏得準?
  疤前輩不避不擋,是拿自己的命在賭。
  或許,不了解道理的人是我。
  隨後,我連絡了紙巾,要他立刻派人將疤前輩送醫治療。這胸口一刺,疤前輩若沒死,幾個月也下不了床。
  
  到那時候,我和零的恩恩怨怨也早就煙消雲散了。
  
  
  
—17—
  
  兩年前,我們都以為零只是想在二零一二總統大選中暗中奪權。
  但我們錯了,大錯特錯。
  那不過只是零拿來安慰我們的計畫罷了。
  過去所熟悉的世界,在一晚後與現實分道揚鑣。
  
  一開始,政府試圖掩蓋恐怖攻擊的真相,但在誇張的罹難人數下毫無作用。
  那是怎麼也無法逃避巨大災變。
  看似天災,卻是人禍。
  
  台北、台中、高雄,北中南三大城市在同一個晚上爆發連環恐怖炸彈攻擊,事發地點皆是人口聚集的鬧區與商業大樓。一個城市三次炸彈攻擊,一共九次。
  同一個晚上,同一個小時之內。
  
  隔天早晨,每個新聞頻道不間斷地報導滿目瘡痍的各地災情,卻無從得知恐怖攻擊的目地與動機為何,播報的新聞主播也一臉戒慎,籠罩在濃厚的恐懼之中。誰也不知道身為公眾媒體的電視台會不會是下一個恐怖攻擊的目標。
  
  早晨九點三十七分。
  初步傷亡統計公佈,死亡五千七百餘人,傷者三萬餘人。
  根據三丁過去的經驗,政府對外公布大型災難的死傷人數時多少會做些調整,從前的九二一大地震是對半,若牽扯到黑幕則是十分一。
  
  也就是說,實際上的死亡人數約為六萬,傷者不計其數。
  而我猜,大概不只九起爆炸案,只是三大城市的傷亡最為慘烈。
  
  中原標準時間,十點整,零分,零秒。
  總統府發布了戒嚴令。
  
  這是台灣歷史上,第三次「全國戒嚴令」。
  
  全台灣分成了五大戒嚴區,分別是北、中、南、東與海外群島,以各地區的的軍團長擔任戒嚴司令,立即組成國家安全保衛軍,並與警方合作,二十四小時巡邏各地,查勤任何可疑份子,以防止再一次的恐怖攻擊發生,全力追查犯案的恐怖組織。
  
  戒嚴重點有三,為期七日。
  
  一,全國停止上班上課,一切經濟活動停止。
  二,高鐵客運、高速公路、車站與飛機航班全面停擺。
  三,同時,除醫院與警局外,截斷所有民間網路,電信電台。
    
  那已經不是會不會讓全國民眾陷入恐慌的問題。
  恐懼的瘟疫不只蔓延,更如暴風般摧毀了泡沫般的安穩社會。
  截斷所有民間交通與資訊流通,只代表著一件事……政府方面,零計畫摧毀或奪取的政府,除了「零」的名號之外,對其一無所知。
  
  戒嚴令後,街道上是一片死寂,恍若空城。除了幾群搞不清楚狀況的年輕學生瞞著大人跑到街上閒晃溜達,高談闊論著二零一二年的末日預言。有個人對同學朋友們露出一臉「你看吧,我就說過會世界末日」的表情。
  
  戒嚴,是大時代下的悲劇。年輕的學生們不懂,過去的我也不懂。
  監禁、拷刑、政治犯、思想犯、莫須有罪名。
  
  白色恐怖。
  
  在人民恐懼政府的同時,政府更加恐懼人民。
  恐懼民間包藏禍心,異黨橫行;像是深怕被年輕貌美的妻子戴綠帽的老夫,因此對妻子拳打腳踢,加諸暴力,好讓變態的猜忌與控制欲得到一點的安慰。
  
  過去戒嚴時期,大多數無辜冤枉的政治犯與思想犯被送往綠島監獄進行勞動改造,就算沒被判死,一關也是十幾二十年。在一九八零年代政治解放後,那些人也很遭受了極大的社會壓力,難以回歸正常人的生活。儘管傷痛難以撫平,也隨著時間漸漸淡去。曾被取名為火燒島的綠島,不只拍了部電影,還成了離島的觀光景點。
  
  歷史一直存在,卻不再重要。
  
  若說白色恐怖是政府操弄下的產物,目的是為了鞏固政權。
  那麼,「那座監獄」呢?
  那無關政治、無關金錢、甚至無關歷史。
  打造人間地獄,只因為擁有的權力可以這麼做。
  至於他們是誰?
  三十年前的往事,若沒死,也早已凋零枯朽。
  是啊,都已經過了三十年這麼久了。
  說是復仇,也太膚淺,無論怎樣的仇恨,也早該隨著歲月淡去。 
  
  走過相似道路的我明白,只有思念是永恆。 
  
  
  ※
  
  
  戒嚴第三日,我找到了狐狸狗。
  找到狐狸狗並不會太困難,畢竟不平凡的他有個平凡不過的伴侶,同時也是我高中時期的好朋友,周芷晴。
  見過了冬姐、王鐵衣、疤,狐狸狗是我名單上的最後一個人。
  狐狸狗和兩年前有了些改變,神情不再那麼冷酷,頭髮剪短,菸也戒了。
  
  有趣,戒了菸的狐狸狗,與抽菸的我。幾年前,怎麼也想不到與狐狸狗會以這種方式見面;狐狸狗重新找到了人生目標,而我失去了一切。
  
  我玩弄著金屬製的打火機開關,發出喀喀的聲響。
  和狐狸狗的對話很沉默,很緩慢,很無聊。去掉前二十分鐘漫不經心與毫無意義的問答,才漸漸談到事情的重點。
  
  感覺得出來狐狸狗和疤一樣,他們不是為了保護零,而是為了保護我。
  我也知道兩年前狐狸狗背叛三丁的最大原因並不只是為了廖三丁的屍首,還有為了找出零真正的祕密,儘管對狐狸狗來說,那很可能只是片面的殘破資訊,但對我而言,很可能就是謎團的最後一塊拼圖。
  
  只不過怎麼說都是秘密,而且還是零的祕密,狐狸狗不見得會與我分享。好在我剛好有些讓狐狸狗不知所措的把柄,就像以前我曾經威脅過狐狸狗幫我竄改大學成績一樣,基於此種關係,我和狐狸狗一點長進也沒有。
  
  「過去兩年,我大半時間生活在北海道,接受道吉會的庇護。」
  「有聽說,是三丁與他們約好的協議。」
  「協議的條件是,保護天野今日子的獨生子,天野文太。」
  「是嗎?」
  「別裝了。」
  「你是說……」
  
  「不然你以為道吉會為什麼會和東京聯合打起來,其中天野文太還是東京聯合格殺勿論的對象,當時他還只是個五歲不到的小孩子。為了保護那小傢伙,我差點回不來了你知道嗎?你可欠了我一個大人情。」
  
  「……」
  「天野文太就是你兒子,今日子都承認了。」
  「如果他真的是我兒子,為什麼我不知道?」
  「因為你又不愛今日子,王八蛋。」
  「他們還好嗎?」
  「他們好不好,你有差嗎?」
  「好讓我心安。」
  「他們很好,天野今日子是個堅強的女人,你打不倒她的。」
    
  我指著狐狸狗說,沒有騙他,是打從心底這麼認為。

  「只是這個消息,對你和Jill可就不好太了,你們交往也兩年多了吧?根據我對Jill的了解,她最恨的就是有老婆有兒子的男人。」  
  
  狐狸狗搖著頭笑了。
  我也是。
  
  狐狸狗,三一九槍擊案的第三個殺手。
  此後八百三十一秒,狐狸狗把知道的一切都告訴我了。
  說完,狐狸狗走了,而我佇立原地,直到滿天辰星,久久無法離去。
  
  
  
—18—  
  
  第四日,戒嚴令的後遺症發酵,比預計快了不少。
  四天過去,政府對於死傷數萬人的恐怖攻擊無法做出任何合理的交代。
  
  人民對政府的信任悄然崩解。
  
  各公會所與人權團體組成了人數達數百萬人的「民主自由反戒嚴」民間自救會,並號召人群在總統府前的凱達格蘭大道前集會抗議。
  
  這次的抗議規模與幾年前的反貪腐運動完全不在同一個層級。
  他們面對的,可不是只拿著盾牌的警察和義務役青年。
  
  總統府外層層警戒的是五千名全副武裝的軍隊,加上警方與各軍團挑出的五百名反恐精英;原本這五百名反恐菁英是負責追緝關於爆炸案的任何犯罪。只是,聚集在總統府前的數萬民眾已無法控制,即將發生暴動。
  
  為此,政府才將他們遣調回凱達格蘭大道,以維持秩序;正確一些的說法,是避免總統府遭到失控的暴民血洗。
  
  鬧出人命在所難免,剩下的只是數字的多寡。
  我無法仔細描述凱達格蘭大道的現場況狀,無以計數的漫罵、憤怒與叫囂聲在我的思緒外衝撞著,試圖將我拉扯進這團瘋狂的情緒裡,隨著數萬人失神起舞。
  
  我擺脫人群,將腳步大步邁出。
  耳邊雜音消失後,我被夾在人民與政府之間。
  
  身前,身後,零點一秒。
  
  身後是數不清的、頭破血流的、昏迷不醒的,淚流不止的男人女人。
  而身前,是拿著槍與子彈指著我的政府。
  正在描述的零點一秒,並不是佇立不動,還是奮力地往前奔跑;只要遲了零點一秒,就會在瞬間被數百發子彈打成蜂窩。
    
  瘋狂的世界在眼中像是清晨湖面般靜止,等待。
  等待著我,一聲令下。
  
  人群的暴動、槍硝的汙濁、
  天空的青藍、血的鐵鏽、鎮暴的警笛、
  子彈劃過皮膚的刺痛,救護車上的碘藥水,
  五百公尺外的狙擊手,九百公尺外的狐狸狗,
  總統府秘書室內沾了汗水的鍵盤打字聲,
  還有記憶中小君溫柔的耳語……
  
  所有知覺,都染上了一層白霧。
  白霧化成了一條線,凝聚成一道純白無瑕的光點。
  白光的盡頭,是一扇門,
  那扇門後——
  
  
  
  無法置信的總統與我,面對著面。
    
  
  
  「我知道你是誰,我看過你的影片,李政司。」           
  「我誰都不殺,總統先生。」
  「廖三丁死了,所有的情況都失控了,我無能為力。」
  「我並不想殺你,也不是來和你談政府和三丁殺手那些狗屁倒灶的黑幕,或者是……那座監獄。」
  「恐怖攻擊的元兇,和那座監獄有關?」
  「他是唯一活下來的人。」
  「………」
  「既然你不殺我,你要什麼?」
  「我有話要說,要上所有電視與廣播,才能確保零也能聽到。戒嚴令是你的決定,只有你能行使個權力。」
  「若是我不答應呢?」
  「那我就把你從窗外丟下去。」
  「你說了不殺我。」
  「我沒殺你,你只是可能會摔死。」
  「什麼時候?」
  「現在。」
  「………」
  「別緊張,總統先生,我是說我的請求。」
  
  
  ※
  
  
  我是李政司,七號的兒子
  很高興你在聽
  選個地方,選個時間,讓我知道
   
  讓我知道
  你已經準備好了
  
  
  
—19—
      
  第六日早上。
  我回到老家,躲在沒人發現的後院裡。
  坐在地上,靠著牆壁。
  看著屋頂與飄泊的白雲,靜靜度過一天。
  靜靜地,睡著了。  


  
—20—
   
  第七日,我做了個夢
  夢裡沒有小君,也沒有我
  
  一個灰濛濛的房間,有個骯髒的窗戶,好像積了十幾年的灰塵
  窗外是總統的遊行隊伍,更是個絕佳的暗殺地點 
  房間有兩個模糊的人影,我很快就看明白了
  那是七號與零
  八年前,三一九槍擊案
    
  兩個男人沉默地爭執著
  零想刺殺總統,好完成他對死去兄弟的承諾
  七號,奉廖三丁之令殺了零,以維持當時的社會秩序
  情況如預想般地發展
  零與七號動手了,但誰也打敗不了誰
  因為他們把對方的性命看得遠比自己還重要得多
  
  最後,兩個人都拿起槍,抵著對方的額頭 
  
  零放棄了,他丟掉手槍,要七號動手
  看著閉上雙眼的零,七號怎麼下得了手?
  他似乎想起了什麼,牙根被咬出鮮紅色的血,醒目地滴在地上  
  七號大吼著,將槍口塞進了自己嘴裡
  
  要來了,要來了
  
  那我無法面對的過去,七號吞槍自盡的那一刻
  我大喊著不要,但沒有用
  那只是一場過去的夢饜,而我在夢裡什麼也不是
  ——槍聲響起,我緊閉雙眼
  
    
  當時以為,噩夢就會這麼醒了
  
  
  沒有結束,只是我不敢把眼睛睜開
  槍聲後,什麼聲音都沒有
  好安靜,好安靜
  漸漸,我聽到了一個小小的、緩慢的頓點
  
  
  噗咚,噗咚
  
  
  是心跳聲,一個人的心跳聲。
  我順著那心跳聲緩緩地呼吸,慢慢地將眼睛張開
  七號的後腦勺血肉模糊,而零跪在七號的身邊,低頭不語
  零整個人與墨黑色的影子糾纏著
  
  我漸漸走近他們,心跳聲也越來越清晰
  自己為,已經準備好接受所見到的一切真相
  而真相,總是讓人難以承受——
  
  
  
  自殺的人不是七號,是零 
   
  
   
  七號用顫抖的手將零的臉皮取下
  零早就自毀容貌,以方便易容偽裝,為三丁完成了許多見不得人的暗殺。
  接著,七號兩手抓住耳朵,把臉上皮膚用力扯下
  一絲一絲的,從額頭到下巴,下巴到鼻子
  整張臉皮被七號自己撕去
  手上血淋淋的人臉騰著熱氣,五官成了可怕的紅色肉紋
  
  七號把零的臉皮貼在自己的臉上,用雙手掩著臉,發了瘋般地哭泣著,悲鳴著,早已經分不清楚流下的是血水還是淚水
    
  
  我聽著那男人絕望的心跳,見證了「零」的誕生
   
  
  ※
  
  
  公路上,開著車,聽著廣播,看著沿途風景。
  
  太久沒有好好休息了,經過昨夜完整的睡眠,我感到精神飽滿,活力充沛。全身沒有一處不處在絕佳的狀態。早上刷牙盥洗時,鏡子中我的臉色比之前好了三倍不止,也或許是把下巴的鬍渣剃得乾淨的關係。
  
  我一手開著車,一手拿奶油內餡的克林姆麵包(從窗戶被打破的便利商店),原本想去麥當勞買個豬肉滿福堡加蛋,可差點忘了今天是戒嚴的最後一日,別說豬肉滿福堡加蛋,我連茶葉蛋的茶葉都找不到。
  
  到了明天,世界才會重新接回正軌。
  人生最美好的希望之一,是永遠都可以期待明天。
  
  大學時,王海勝教授曾經用微積分的維度來為我解釋時間暫留的狀態,是一個類似空間理論的概念。而其中影響最明顯的感受,就是「時間」。
  
  身為一位與時間暫留相處了四年的當事者,我也有了自己的一套理論。
  若是有人向我問起時間暫留這玩意兒時。我想,我會這麼解釋;由於接受到的知覺感受遠比一般人來的強烈許多,加上身邊的人都是殺手,自然把重點放在如何將時間暫留利用在如何殺人與保護自己的特點。
  
  以這方面來說,時間暫留的確非常出色,更可說是得天獨厚的優勢。
  也因如此,外在的期待讓我忘了去靜靜傾聽內心真正的聲音。
  
  其實我認為,每個人都擁有時間暫留,但不是指外在感受;當體會到了這一點後,我在鏡子中看到的就不只是二十二歲的自己,我看到了鏡子中的我是一個連續的人生、像是投影機般的從一歲放映到現在。
  
  也像是一面沒有邊際的牆,掛滿人生各個階段的相片,我想回到什麼時候,就能拿起那時候的相片來懷念。那些照片,有些快樂,有些悲傷;快樂的照片讓人期待外未來,而悲傷的,使人膽怯。只是無論待了多久,最終還是得把那些相片放回去。
  
  時間可以暫留,但最多,也就是「暫留」而已。
  並不是說面對現實才是最重要的事,也非停駐在自我的世界裡。
  現實與自我,這兩者同樣重要。
  所謂信念,便是藏於兩者之間。
  
  信念可以有千百種方式表現,愛與信仰都是其中之一;但無論是哪種方式,本質皆同,即是一為全,全為一。
  
  小君最後留給我了三張牌,是愚人、倒吊人、與命運之輪。
  
  毫無疑問,愚人是指我的過去。倒吊人看似飽受掙扎與折磨,事實上是冥思,在犧牲奉獻中尋求精神昇華的過程與頓悟,也就是我的現在。
  
  開了一整天的車,到了那地方已經非常晚。
  上回經過這裡時是白天,那時候載著墓碑碑,可惜沒有下來走走,看看東海岸的風景。雖然在日本早就看到有點膩。
  
  全想起來了,我曾經住在這個海岸,和老爸一起。
  老爸對我說了好多好多故事和道理,儘管當時一兩歲的我一個字也聽不懂。
  那已經沒關係,現在我都懂了。
  
  遠遠的,我就看到了。
  他一個人站在海岸邊,看著海浪,聽著海聲,感受著海風。
  這片大海,就是他的信仰,他的彼岸。
  他們七個人的。
  
  我走到他的身邊,陪他一起靜靜看海。
  同時,我開始思索生命的本質;那也是他真正想教導我的事。
  那很無法言語表達,唯有親身體會才能明白。
  
  
  
  告訴我,生命的意義是什麼?
  生命的意義不在於活的長久,而是活的精彩。
    
  
  
  晨曦的曙光中,我開槍射殺了七號。  
  


  生即是死,死即是生,從哪裡開始,從哪裡結束。
  命運之輪解釋了這完美的時刻。
  
  原本我想用和老爸的一樣方法死去。只是胸口中得心臟卻不認份地跳動著,似乎不想和世界告別。這可不行,我的心臟,你已經死掉很久了。
  
  於是,我朝著自己的心臟開槍。
  倒在老爸身邊後,再也沒有力氣站起來了。
   
  遠方的海岸線好美,好刺眼。
  就像她一樣……
  
  
  
  謝謝妳,小君。
  因為有妳,我活得很精彩。
  
  
  
                     

 

               殺手行不行7.零的心跳聲 完


終章

  
  是記憶中那片清晰又模糊的大海

  海風、海聲、海浪
  海邊有七個酒瓶,站著六個男人
  很奇妙的感覺,我不認識他們,卻知道他們是誰
  知道他們在等著一個人,不管十年,二十年,五十年
  不論海角天涯,山枯石爛
  
  遠方,一位少年赤裸的雙腳濺起水花,朝著他們奔了過去
  儘管只能望見背影,但我知道他是
  少年回到兄弟們身邊前,他回頭看了我一眼
  我以為他會對我說些什麼,但沒有,他只是開心地笑了笑
  那一笑便已足夠

  七人在此聚首,直到盡頭
  
  
  ※
  
  
  子彈貫穿心臟的感受仍然烙印在胸膛中,不明白的是為什麼我還活著?
  眼前是我留給小黃住了兩年的房間,一樣的時鐘,一樣的擺設,一樣的枕頭與床單,小黃一樣也沒有變動過。
  
  房間的鏡子裡,我的胸口上有個拳頭大小、暗褐色的十字傷疤,上頭有手術過的痕跡。我將手掌貼在胸口上,感受到心臟的跳動——
  
  怎麼回事?哪裡出的差錯?
  
  我閉上眼,冷靜地思考了一會兒,大概是自盡時的子彈偏了分毫,不幸地活了回來,儘管自認為那幾乎是不可能的事,現在也只能勉強相信。

  算了,活著也無所謂,再死一次就行了。若是死了,也能像老爸一樣回到天堂吧?回到小君的身邊。就算她沒有在等我也沒關係。
  
  我在抽屜裡翻出了支冰冷圓滑的鋼筆,用手指捏了捏筆尖,在指紋上磨開黑色的墨水。曾經的我是如此熟悉這個家。只有老爸和我的家,還有那些和好友們共度的快樂時光。再看幾眼吧,我想。赤著腳,慢慢走下樓梯,將每一步踏入溫暖的回憶裡。
  
  曾經在客廳的角落摔倒。
  曾經在廚房開伙,切菜、削馬鈴薯。
  曾經和小蔓在這嘻笑打鬧。
  曾經舒服地坐在沙發上,看著電影大哭大笑。
  曾經和小黃、紙巾在這輕鬆地打牌聊天,虛度好幾個晚上。
  曾經在這的深夜摟著小君,讓她聽著我的心跳……
  曾經……
  
  我緊緊握著手上的鋼筆,仰起頭,不讓淚水落下。
  兩年了,我沒有勇氣面對小黃,連出現在他面前的勇氣都沒有。
  好想對小黃說聲對不起。
  
  ——客廳的門被打開。
  
  黃儀東拎著兩袋從家樂福買回來的生活日用品,愣愣地看到客廳中虛弱而疲憊的李政司。他們生活在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黃儀東也明白李政司這兩年來所受的折磨遠遠超過他所能的想像;但不管時間過了多長,多久。只要再見面,又會變成往日那樣的熟悉。因為他們是彼此的知己。
  
  一生中,若是沒有一、兩個知己,那就算是白活了。
  
  「什麼話都別說,活著就好。」
  
  黃儀東將手邊購物袋放在客廳玄關,走到李政司面前,給他一個紮實的擁抱。
  李政司胸膛中熱潮翻騰洶湧,連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他一開口就被怎樣也無法阻止哭咽嚎啕聲給淹沒,無力地癱軟在黃儀東的懷抱中,哭泣的臉龐紅通通地糾結在一塊。
  
  失去小君後,壓抑兩年的悲傷終於在黃儀東面前找到宣洩的出口。
  黃儀東放任李政司哭泣著。
  
  良久,良久。
  
  直到李政司的情緒稍稍平息了些,將他扶到客廳的沙發上坐好。黃儀東扭扭脖子和肩膀,微笑著說:「原本不想這麼早拿出來,不過既然你醒來了,那倒也沒什麼關係。」
  
  李政司用掌心抹抹鼻涕和眼淚,略帶疑惑地看著黃儀東。
  
  「等我一下。」只見黃儀東搖著微胖的手指,跑到樓上,三分鐘後拿了一盒封好的紙箱下來,擺在客廳桌上,說是要送給李政司的禮物。仍然無法開口說話的李政司搖搖頭,不明白黃儀東的意思。
  
  「打開就是了。」黃儀東堅持。
  
  李政司用微微顫抖的手指撕去密封的膠帶,掀開眼前的盒中物——長方型的紙盒裡鋪了張鵝黃色的棉巾,棉巾上擺著七顆亮晶晶的黃金色半透明水晶球。
  
  「……這是……七龍珠?」
  
  「這可是我從日本原裝進口的鳥山明純手工製造黃金比例七龍珠典藏版,要價七千七百七十七,全送給你了。」黃儀東兩手一攤,又說:「原本想買納美剋星的Z戰士保齡球版,可惜太貴了,你將就將就用吧!」
  
  「用?用什麼?」
  「招喚神龍來許願啊腦殘!」
  
  李政司看看一臉堅持的黃儀東,又看看桌上亮晶晶的七龍珠。他猶豫了一會兒,猜不透到底是怎麼回事,也就順著黃儀東的意思去做了。
  
  李政司吸了下鼻涕,皺著眉說:「出來吧,神龍。」
  
  「你一副要死不活的樣子怎麼叫得出來。」黃儀東嘆口氣,兩手往上提舉,為他作勢打氣:「要很誠懇,要很激情,大聲招喚神龍!」
  
  黃儀東誇浮的語氣和動作,讓李政司想起了許多開心的往事。
  不管發生了什麼事,小黃就是小黃。
  
  「來,你閉上眼睛。」小黃說。「再大聲喊一次。」  
  李政司閉上眼睛,就像過去一樣,無所顧忌地和小黃放肆胡鬧,他崩直了身子,高舉著雙手大聲喊著:「出來吧神龍!來實現我的願望!」
  
  「轟隆隆隆!轟隆隆隆隆!轟隆隆隆!轟噹噹噹噹噹!」聽到黃儀東捏著鼻音發出稀奇古怪的音效,閉著眼睛的李政司忍不住笑了。
  
  「好!神龍現身!你可以張開眼睛了。」
  
  在黃儀東的指示下,李政司緩緩張開雙眼。
  
  眼前除了站在旁邊的黃儀東,還多了穿著毛茸茸連色綠色服裝的怪人。不僅頭上戴著模樣搞笑神龍頭套,還學起神龍在天上盤旋飛舞的樣子在客廳裡繞了兩三圈,才停在李政司面前,一邊誇張的搖晃點頭,一邊用奇特怪異的假聲詢問——
  
  「夠訴窩巴,尼有生姆願網?」
  「我想要讓小君復活。」
  「不星,遮格願網窩般不豆。」
  「為什麼?」 
  「因為……」
  
  神龍停下搖晃的身子,慢慢地把頭套取了下來。
  
  
  「……我才沒有死咧。」
  
  
  穿著神龍服裝的小君看著李政司。
  她哽咽地遮著紅酸的鼻子,一邊笑著,一邊哭著。
  世界上,並沒有真的七龍珠,也沒有能讓人死而復生的神龍;但有穿著可笑戲偶服裝的黃儀君,復活了李政司死去的人生。
  
  
  ※
  
  
  有些人可能會不懂,有些人可能打死都不相信,有些人可能會大喊你在耍我嗎?但無論誰怎麼看待這件事,真相總是放某個角落,等待某個人去找到它。
  
  幾年前,第一次與老爸(也就是我們所有人所認知的零)接觸後,小君就意識到了件非常重要的事,其中原因有點難說明,但那的確是最重要的部分。
  
  若是我沒有失去小君,要如何與失去所有的老爸抗衡?不,現在不應該說是抗衡,而要如何才能明白老爸想教導我的那一切。我可能會明白,但沒有辦法體會。沒有辦法體會那由生到死,再由死到生的過程。而誰都知道,我最在乎的人就是小君。
  
  於是,小君在日本設計了一場騙局。
  從那本該死的日記,到在山谷中假死的屍體。
  
  「日記?」
  「假的,我寫得不錯吧?是不是有當作家的天份啊?」
  「那、那被妳當成任務目標殺掉的那個、那個王八蛋頭呢?」
  「根本沒蛋頭那人啊傻瓜,你那麼好騙我當然騙你,二十年前就算有複製人的技術,七號也沒想到要養兩個兒子。」
  「那SMC的人體研究……」
  「有是有,但大多是七號留下的樣本資料。」
  「可是……」
    
  看著小君得意的表情,我是哭笑不得。
  其實我稍微去調查一下這件事,很容易就能發現事有蹊翹。
  
  但小君假死的事對我太過震撼,那已經不是留下陰影了,而是一個他媽的黑洞。除了懷念小君的過去,我本能地排斥接觸一切有關於她的消息。別說是調查,就算把我五花大綁,我也會哭鬧著喊說我不聽我不聽。
  
  只要小君讓我相信她死了,這個騙局就已經完美成立。
  這份完美,是建立在小君比我還了解自己。    

  「可是、可是妳那天真的死了啊,我確認好多次了。」
  「人體實驗編號DMR53G—IRB2—597,那是未完成的研究藥物『海地』,可以凍結呼吸和心跳,暫時呈現沒有破綻的假死狀態。」
  「什麼?什麼殭屍狀態?……妳變成海地僵屍了?」
  「僵你的大頭屍啦!是假死!不是殭屍!」小君生氣地反駁,但我真的不是故意聽錯。「要是那天你一直陪著我到天亮,多看看我幾眼,我也就騙不了你了,還好我知道你就是笨的跟豬一樣。」
  
  此時我和小君在房間聊天,小黃的聲音從一樓客廳傳來。
  
  「豬君,我要去買飲料,你們要喝什麼?」
  
  小君的臉頓時刷紅,正當她想頂嘴回去時,小黃已經瀟灑地出門了。她只好哼一聲,打算把一肚子悶氣出在我身上,害我變得有些緊張。   
  
  「所……所以……還有那……」
  「什麼所以不所以,還有那個這個,你問得不累我都回答得累了,難道你希望我繼續裝死,好讓你去找小蔓嗎?是不是?」小君瞇著眼說。
  
  若是小君不提,我還真沒想過這件事。  
  
  「是,喔不是。」
  「嗯?」
  「不是,我是說,那也不錯。」
  「嗄?」
  
  啊,怎麼都好像不對,快被小君打到失智了。
  所以我說,那也不錯。
   
  ※  
    
  很久以前,七號(以零的身份)給了我從未蒙面的母親的名字,而我把這項線索給了小君去調查,也使得小君開始懷疑零的真正身分;小君的確欺騙了我,告訴我先天性冷血無感症候群不會遺傳,並且表示我與零的DNA並無血緣關係。當時我還沒與王鐵衣認識,還沒有真正了解先天性冷血無感症候群。
  
  在那個時候,小君透過DNA的檢測,証實面具炸彈客是我真正的父親,在這個條件下衍生了兩個可能性,零或是七號。
  
  而當時冬姐騙了小君,說我的父親是零。
  在解釋零為何唯我不殺的情況下,完美的掩飾「七號就是零」的真相。
  
  王鐵衣伯父曾經為時間暫留解釋;精神上的完全崩潰、失去自我認定的存在價值後,會從深層意識中進行人格再造。當時我們以為那是零在潛意識中擁有七號特質的原因,沒想到正好相反。
  
  冬姐是深愛著老爸的傻女人,也是七號安排在三丁的暗樁;縱然冬姐不是小君的敵人,但也不願小君查覺事實,故意將她引導到錯誤的方向。
  
  至於半島鐵盒,小君早就打開了,裡頭的東西正掛在她的脖子上,我也有一個;那晚廖三丁(我不確定倒底是不是老爸的偽裝,管他的,不重要)給我的平安符。
  
  平安符原來是一對,是老爸和我母親的訂情物,由於我出生後她就難產死了,老爸就把她的平安符放在半島鐵盒裡保存,裡面留了張紙條,上頭還有老爸難看的筆跡:媽祖廟求的平安符,她一個,我一個,很靈的。
  
  心臟被打爆了都還死不了,這也太平安了。
  
  至於為什麼沒死,是因為王鐵衣將老爸的心臟移植到了我身上;該說是幸運?還是冥冥中自有註定?誰知道呢?
  
  我只知道,老爸總算回到了屬於他的地方。 
  
  對外界而言,七號的死如同當年羅生門的三一九案,整個炸彈攻擊事件又再次的成為無解的懸案(對大部分的人)。短暫的戒嚴七日後,民怨仍久久難消,不論朝野政府都呈現半崩解的狀態,整日集會抗議凍蒜下台的早已成為例行活動,更麻煩的是社會犯罪率直線上升,偷拐搶騙蓬勃發展。
  
  就在台灣的政治社會亂到連續高潮的時候,疤有硬底子的鐵竹幫坐後台,以原住民代表的身份當選了不分區立法委員(而且還是最高票),並且成立組織了「國難救助基金會」,儘可能安撫罹難者的家屬,並且得到實質上的幫助,而不是整天互踢皮球,爭論責任該歸咎於誰。
  
  最重要的是,在疤與鐵竹幫(政治上改名叫新光黨)的動作下,犯罪率迅速獲得了極大的改善(黑吃黑當然快),至於有沒有暗中操作就不曉得了。相信過沒幾年,就能看到紙巾掛著逗趣的白字紅布條上街拉票了。 
  
  無論如何,藉由恐怖攻擊來進行政變是極為糟糕而可怕的方式。
  那是零計畫了二十年的「七日革命」。
  
  當年這可怕的計畫走漏後,才使廖三丁決定讓七號下手殺了零。七號明白偏執近乎瘋狂的零非死不可,才會如此痛苦,導致精神分裂,分不清楚自己到底是零還是七號;「七日革命」是零的計畫,唯有以零的方式完成他們曾經的理想,七號才能以零的身份活著。
  
  零與七號,這兩者的身份在他的意識中碰撞掙扎。
  面對我時,他一定想起了自己是七號,因為我是他與現實唯一的聯繫。
  只有透過我,老爸才能以七號的身份死去;同時我也必須清楚明白他是七號,是我的父親,兩個條件缺一不可。
  
  另一方面,七號的秘密帳戶找到了,零頭不算,共有一千億美金。
  一千億,有九成都是非法所得。但七號身為史上最可怕的完美犯罪者,加上他已經上天堂了,政府方面是什麼屁也查不出來,湯圓搓搓就過去了。
  
  而我呢?是那一千億美金的合法繼承人。依照慣例,我一毛錢也拿不到,這次也不例外。猜到了嗎?那一千億美金,就是「國難救助基金會」的底本。
  
  老爸會希望我這麼做。
  唉……好吧,他不是希望,他大概猜到小君會這麼做。
  一千億是個難以想像的天文數字,肯定會招惹來多到不行的危險;但我實在想不到有誰敢打這筆錢的主意,老子我可是超強的德國打老虎。
  
  什麼?說我笨?
  對啦,我的確不是很聰明。
  但樂於接受挑戰的小君一定會說,那才不會無聊嘛!
  看看時間差不多,我也該出門了。
  
  小君留下的三張塔羅牌,我只猜對了倒吊人。愚人不只說我的過去很笨,而是我總是很笨,以後大概也不會聰明到哪裡去。最關鍵的是命運之輪,完整的輪迴是從哪裡開始,就會在哪裡結束。
    
  所以,現在我要去哪?
  給你猜。
  
  現在半夜一兩點,我騎了九分鐘二十三秒。
  山上很冷,她在電話中提醒我要穿件外套。
  夜色很美,星星又多又亮,夜景像是灑了一地的碎紙黃金,既神祕,又虛華,還帶有一點點的浪漫。
  小君的雙手誘惑地環繞在我的脖子上。
  我一手抱著安全帽,一手壓著剎車,連火都還沒熄。
  那是每一部俗濫的電影快結束,一定會進行的SOP流程。
  小君的嘴唇,總是最甜的。
  
  下一秒,小君從背後聽到了槍聲。
  
  想搞偷襲?下輩子吧你。
  早說過不只一百萬次了,我可是殺到不行的德國打老虎。
  頓時,我很想寫一本書,書的名字還沒決定。
  但在最後一行,我肯定會寫——
  
  
 
  The end is the begin

 

 


                   殺手行不行.全書完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天下無聊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