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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馬伯伯,一份燒餅油條。」

  一大清早,原來坐在小攤販旁,挺著啤酒肚、戴著老花眼鏡的馬老板正翹腳看報紙。攤子前的客人一喊,老板從老花眼鏡的縫隙看看後,熱情回應,「好咧,馬上來。好久沒見到小哥了啊,還以為你也搬走了呢。」

  「原來想搬,一想到搬走就吃不到老板的燒餅,就捨不得搬了。」

  穿著油膩圍裙的馬老板哈哈大笑,收了錢後,將新鮮的生油條放進油鍋裡炸。不一會兒,將金黃酥脆的油條夾進Q嫩的芝麻燒餅裡,用褐色的紙袋包好。遞給姜一方時,馬老板順手舀了杯溫豆漿。「送小哥的,不收錢。」

  「這怎麼好意思呢?」
  「哪裡不好意思,就看著你從個小屁孩長成這麼俊的一大個兒。算算也十幾年了,還跟我客氣啥呢。」

  「謝謝,馬伯伯的燒餅油條是全香港最棒的了。」

  「能在這種地方聽到小哥的稱讚,也不枉擺攤這麼多年。唉,這幾年有本事的年輕人,一個個都離開這兒了。想來,應該也算是個好事吧。這兒雖然算不上窮鄉僻壤,卻也是龍蛇雜處,是非難辨的地方。待久了,就變成了像我一樣撈叨的糟老頭兒。只是啊……當年我兒子堅持要去澳門工作,拿了錢就一去不回了。也不知道過得好不好,還活著沒有。想到這兒,就有點傷心啊。」

  馬老板的兒子在澳門工作的第二年,就因為積欠二十萬港幣的賭債而被打死了。債主原來還想找上馬老板要錢,是姜一方透過人脈手腕,暗中清掉這筆債務。事實,姜一方一直沒能說出口。

  「啊,別理我這遭老頭,我家那老太婆一走,就一個人寂寞著,一見到熟人就積哩瓜啦說個不停,嘮叨得很。若有事就趕緊去辦吧,別耽擱了。」

  「沒事,不耽擱。」姜一方笑笑,揮手說道:「我也想和老板聊聊天,很懷念。還記得小時候,我和妹妹大老遠的就聞到老馬的油條香,香得我們是口水直流。肚子餓扁了,口袋又沒銅板,只能蹲在一邊吞口水。馬老板眼尖,就請我們吃了兩塊燒餅油條,你那時就是說:『送你們兄妹倆的,不收錢。』我是一直記到現在,記到只要早餐不是吃燒餅油條,就一整天沒精神。」

  「小哥能說,嘴變得這麼甜了。」
  「哪裡,我可是老實人,說的都是實在話。」
  「一聊到從前,我也好久沒看過你妹妹,也差不多十年了。」
  「說過好多次了,她被戶有錢人領養走了,幸運。」

  馬老板往姜一方的方向瞧一眼,又丟了塊生油條進油鍋裡炸,邊翻邊說道:「是幸運啊,印象中,你妹妹以前是就個灰頭土臉的小女孩,連雙像樣的鞋子都沒有,還很愛哭,三次見到她啊,有兩次都哭哭啼啼的囉。」

  「她就是愛哭,沒辦法。容易哭,也容易笑,現在過得開開心心,多好。」
  「時間會過,人會變,心別落下就好了。看到你們兄妹倆都過上了好日子。這一份燒餅,我可得收錢了。」

  說罷,馬老板將剛炸好的燒餅油條拿給姜一方身旁的女子。

  「馬伯伯,你一點都沒變。」白子茵。
  姜一方掩蓋住一閃而過的詫異,隨即冷靜下來。
  「妳也一點都沒變啊,姜小妹。」馬老板說道。

  三人相視莞爾。
  晨東敘舊,姜氏兄妹與馬老板揮道別。
  一如兒時歲月。

  ※

  姜一方與白子茵,沉默地並肩而行。
  片刻後,廢棄的公園,落葉遍地,搖搖欲墜的鞦韆。

  「白大小姐。」
  「……」
  「妳回來做什麼?」
  「回來告訴你,我沒辦法眼睜睜看著你死。」

  姜一方在三年前加入山河會,即使與白子茵共事於本因坊,他們也是各走各的獨木橋,從沒有好好地說上一次話,一次都沒有。

  「白大小姐,在妳跟著白獄狼離開的那天開始,妳就不再姓姜,也不再是我的妹妹,妳是白獄狼的女兒。而我,是山河會的叛徒,要是被有心人見著了,對妳我都不好。回去屬於妳的地方。」

  「你為什麼總是這樣……為什麼不能明白。」
  「我怎麼不明白了?告訴我啊,怎麼不明白了?」
  「………」

  「無話可說?好,那妳又明白……」姜一方冷淡地說,他原本以為談起此事,自己會更激動一些。「媽是怎麼死的嗎?」

  「我那時是個什麼都不懂的小孩,你期待我能做什麼呢?」
  「所以我從不期待。」

  「你以為我不知道嗎?以為我不在意嗎?媽得了老年失智,什麼都不記得,什麼都忘了。即使雙手早已抖得使不動了,她還是每天半夜爬起來,拿起針線,坐在那紅色的桌子前努力工作。她不知道店鋪早被人收了,卻還是刺得滿手都是傷口鮮血,怎麼勸都勸不聽。你只能加入幫派,什麼都幹,就為了賺錢讓媽註進城外的安養院。而我只能拜託梅姨捎來你們的消息,什麼忙都幫不上,連媽的葬禮都沒辦法參加。」

  「無法挽回的事,說再多也沒有意義。白大小姐,我不恨妳,也知道那不是妳的錯。只是對我而言,妳已經是個很陌生的人了。就回去妳的上流社會,我待在我的九龍城寨,各過各的生活,誰也別管誰,那不是挺好的嗎?」

  「不好,那一點都不好,你不知道每天想著一個人有多麼痛苦。」
  「痛苦可以習慣,我可以,妳也可以。」

  白子茵說:「是你答應我,不管去到那裡,都會找到我們的好爸爸。是你告訴我,不管他是怎麼樣的人,他總是我們的爸爸。是你告訴我,爸爸他是個很厲害的人,因為太厲害了,所以必須到很遠的地方工作。是你告訴我,總有一天爸爸會開著大車回來接我們,讓我們過上很好很好的生活。是你讓我有所期待,就算吃不飽,穿不暖,每一天,你也會會哄得我開開心心……」

  「夠了!他是白獄狼!他是……他是……對!他就是妳的好爸爸,他很厲害,全香港沒有人比他更厲害。他開著大車回來接妳了,讓妳過著公主般的生活,要什麼有什麼。妳還有什麼不滿足的嗎?難道妳要我把白獄狼怎麼拋棄媽的事忘得一乾二淨,是不是要我像哈巴狗一樣成天伺候妳,每天哄得妳開開心心,妳才會心滿意足?嗯?」

  「我沒有要你伺候我,也沒有要你哄我開心。我只希望你不要再和白獄狼作對。你拿了他的錢,他不會放過你。」

  「到頭來,妳還是在為他說話。也對,畢竟妳是他的女兒。」
  「姜一方,別走,你給我站住!」
  「我們沒什麼好說的了。」

  看著漸行漸遠的姜一方,白子茵低下頭,驚慌地喃喃自語,「你不能殺他……你不能殺他……」白子茵追了上去,拉住姜一方的手臂,將額頭抵在他背後。「……我不是白獄狼的親生女兒,你才是他的兒子,你不能殺他。」

  「妳以為我會相信嗎?」

  「幾年前,梅姨趁你不在家的時候,找到媽領養孩子的證明書,被領養的孤兒是我,不是你,媽不願讓你們父子相認,才讓我代替你成為白獄狼的女兒。證明書在我手上,你一定要相信我,白獄狼是你的父親,你的親生父親,你不能殺他……」

  「不要拉著我,給我滾……」
  「哥……」

  「滾!」

  姜一方用力一揮,將白子茵狠狠甩開。
  讓白子茵恐懼的是,他的眼神中沒有驚訝,只有滿滿的恨意。
  姜一方早就知道了。

  ※

  姜一方堅持離開,失落的白子茵別無他法,只得獨自走回停車處。正當她從包包拿出車鑰匙之際——忽然鼻頭一刺,隨即失去意識,昏倒在地。

  戴著帽子和口罩的男人只露出一對佈滿血絲的雙眼,右手拿著沾有迷魂藥的手巾,站在白子茵身後。



  《下回待續,於2013/08/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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