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桌上是一台老舊的收音機。黑色的塑膠殼與上方的把手讓它遠遠看起來像個奇特的手提公事包。右上方有條銀色的天線,可以拉長至三十公分的長度,有點意外的是沒有生鏽。左下方是放置錄音帶的插槽。這台收音機可說是個骨董了,打從我有印象以來,最不濟的記憶硬體就是CD光碟,哪裡懂得這小小片的錄音帶,拉出兩個轉輪間的深褐色膠條時還會發出令人不舒服的摩擦聲。

  

  「哇賽。」我不由得發出一聲驚嘆,當我按下上方卡了灰塵的橘色開關。這台年紀可能比我還大的收音機竟然還能用,儘管收訊混雜,但在圓形的扭盤調整仔細頻道後,的確是能找到地下電台的音訊。

  

  或許你會覺得,那有什麼不得了的嗎?

  

  要知道啊,我所坐著的椅子可不是放在晴空萬里的平地上,而大約是地下三樓的位置,一個極隱蔽的秘密基地。任何外界的儀器,都無法偵測到這座地下建築。這座地下建築中,也只有這個大廳的這張桌子上的右上方(還必須將收音機固定在某個斜角度),才能收到電台的訊號。

  

  很明顯,這是特別設計過的位置。雖然我不是很明白它的意義就是了。不過嘛,這世界上稀奇古怪的事情是多的數也數不清,多一件不多,少一件也不少。

  

  尤其對我來說,這也算不上什麼特別的事。

  

  想知道什麼最特別嗎?

  來,讓我告訴你。

  

  我老爸是個精神分裂的恐怖份子,過去九年都以為自己是另外一個人。

  

  他策劃了一件恐怖的炸彈攻擊事件……

  欸不對,不只是策劃。

  

  因為他完全不是漫畫中傻傻等著英雄主角來阻止他的智障反派。在我還沒來的及知道老爸的真正目的之前,他用了大約九噸的C4炸彈將台灣各個城市炸的人仰馬翻、雞飛狗跳。那時死掉的人大概可以擠滿八個足球場這麼大的地方。

  

  所以,於情於理,於任何人的任何角度來看,他都是個壞到透頂的人。

  死亡是他唯一的結局,而我是行刑的劊子手。

  我的父親,是我殺的第一個人。

  

  弒父的人並不是沒有,但那大多數是處是極端情緒之下所做出的衝動行為,或是為了遺產、保險金之類的謀殺。我並沒有那樣的動機,當時的我非常平靜,也沒有因為父親的死而得到什麼實質上的好處。

  

  難以一言以蔽之,那是他一手策劃,至少長達八年、無數犯罪的最終結局。這起造成數萬人死亡的恐怖攻擊事件,完全摧毀了過去我所待的殺手組織與政府之間的平衡關係,隨著血紅色的大火灰飛煙滅,被埋葬在不可告人的過去。

  

  我是少數幾個存活下來的當事人,那並非僥倖的運氣,而是一個世代傳承間的衰亡與興起,我所擔任的角色與必須背負的責任。這份責任來自於我的父親,一個不可被饒恕的罪人,也是不被承認的歷史中的一個傳說,殺手七號。

   

  首先,最重要的是必須再次與政府建立一個對雙方互有保障的協議。

  大概吧,如果他能說服我的話。

  

  於是,我和一位政府派來的代表會面在這空蕩隱密的地下樓層中。

  

  他剛來到這裡不久,似乎對這裡的箭竹地方頗感驚訝;他一身乾淨的西裝,紮實的公事包。那男人比我預計的還要年輕許多,大概三十來歲,臉上有些許皺紋,看來是個嚴肅的人。他看著我,輕咳了兩聲。

  

  此時,我正把兩隻腳舒服地翹在布滿灰塵的桌上,對於第一次會面的人,不管以哪種形式上來說,這舉動都非常的不禮貌。

  

  當我意識到這點後,立即將腳放下,以及手上的骨董收音機,「啊,你來了,談判專家。你手上那包東西還真的不是普通的厚啊。」

  

  他左右看看,發現除了我和天花板上那盞每隔十幾秒就會閃一下的日光燈外,的確是沒有其他人了,才說:「我是柯柏文。在『第三次戒嚴』後所政府成立的秘密情報局中的一員,若是沒有意外,往後都會由我和你接洽。希望今天的協議能順利進行。」

  

  接著,我們簡單地握了手;他的手掌很粗糙,很容易就能辨認出他並非文書工作出身的職員,而是在軍隊中待過好一陣子的老手。

  

  「我也希望。」桌子的對面還有一張椅子,「請坐。」

  

  柯柏文……這名字好耳熟,好像在哪裡聽過似的。呃,對啦,科博文不就是變形金剛裡的卡車金剛隊長嗎?

  

  柯先生一坐下,便把手上的公事包給打開,兩邊的金屬口鎖一彈,整疊文件便從公事包裡彈了出來,散滿整張桌子,還有幾張紙飛撲到我臉上,紙上淡淡的霉味刺得我有點想打噴嚏,「哈!哈!哈……嗯沒事。」

  

  「這是你們過去的組織『三丁』在政府所留下的所有文本資料,包括從何時開始,何時結束,一共為政府殺了多少人。在『第三次戒嚴』後,這些公文非常敏感而且危險。但做為當初的協議,我們仍然將其公文留存至今。」

  

  「我說啊。」我隨手拿了張寫的密密麻麻文件,上頭的老花文字模模糊糊,有幾張還被白蟻蛀了洞,「既然覺得麻煩,何不全燒了呢?」

  

  「我們政府做事是有程序的……」

  

  「程當初胡你們簽訂協議的廖三丁已經駕鶴歸西,其餘知情者也都死的差不多了,若是你不拿來,我還真不知道這些垃圾要等著回收。」我抓了一把,隨手墊墊,「能回收多少錢呢?零點七五毛?」

  

  「實際上的情況,是沒人敢擔銷毀文本的責任。」

  

  那的確是,過去的三丁並非政府為政府做事的組織,而是一個極端危險的殺手集團。至於惹毛三丁的下場是……我想每個人都體會過了,要不然去年也不會有第三次戒嚴這種鬼東西了。

  

  「都放著吧,我來處理。」

  

  剛好今天是星期六,晚上八點還要回去倒垃圾資源回收,我想不是太麻煩,隨便用報紙包包應該沒人會發現吧,再不然燒給老爸也行。

  

  「若能交給李先生來保管,那是最好不過了。」

  是啊是啊,我老爸也是李先生嘛。

  

  我們很有默契地把公文一一收好,再次塞回他帶來的公事包裡。

  

  「好了,該我們了。」柯先生拿出白色的筆記型電腦,擬了份空白文件,然後癡癡地盯著我瞧,瞧得我心底有點發寒。

  

  就這樣過了一分鐘……

  

  幹、幹嘛這樣看著我啊?我對公文程序什麼可是一點概念也沒有,要知道我可是連逢甲都沒畢業耶。當然,我是不會這樣說。

  

  在柯先生面前我仍然是三丁組織末期所留下的殺手代表,雖然我殺的人不多,但我的確是很有一手。真的,請相信我。

 

  為了在柯先生面前保持良好且威嚴的形像,我假裝沉思,看看手錶,然後打算……繼續尷尬地假裝,因為我的腦袋仍然一片空白。若硬說我在想些什麼事情,大概是等會兒要吃什麼早餐。

  

  終於,柯先生打破沉默。

  

  「李政司先生,在政府對於你的方案中,分成了兩大派,一是殺了你,二是與你重新協議,就像過去的廖三丁一樣。或許我們並不知道你真正的想法,但不管你有什麼打算,不管是重組一個殺手組織,或是當個沒沒無聞的平凡人,政府都不可能放任你不管。我是主張與你議和的一派,原因之一是我們相信只有和你結締一定程度上的信任關係,才能避免那場悲劇再次發生。」

  

  柯先生繼續說道:「老實說,我很害怕你。沒有其他原因,我都看到了。那天凱達格蘭大道前,你隻身闖入了總統府,打傷了所有阻擋在你前面的傢伙。那些傢伙可都是軍隊中的菁英,至少有十次,我以為你會從四方射來的子彈給打成蜂窩,但你只是毫無懼色地穿梭其中,至今我仍然不敢相信,世界上真的有你這種怪物存在,遠遠超乎我對於現實的認知。我想,這也是為什麼當年政府不得不和廖三丁妥協的最大原因。」

  

  柯先生會那麼說也沒錯,那段時間的我是處在超乎象限、近乎死亡的狀態。

  我將自己的一切都交給了時間暫留的感受。

  

  只記得且記得自己必須脅持總統,才能在戒嚴的狀態下找到七號。當時子彈在我的意識漩渦中並非一個接近音速的致命軌道,甚至連一個點的單位都算不上。

  

  當時我的意識像是接近一個蟲洞的摺疊理論,在將空間摺疊後,便可從A點瞬間到達B點,不管中間的過程存在什麼,我已經都忘的差不多了。

  

  最重要的是,這些似是而非的理論看看就好,千萬別太認真,因為連我都不知道自己在胡說八道些什麼鬼東西。

  

  「現在嘛,我沒特別的想法,只想先過好自己的生活。我不是李七浩,也不是廖三丁,不打算、也不會做出荒唐的事來。你們是人民選出來的政府,不管過去曾經發生過什麼,我想現在都在往相對正確的道路上前進。」

  

  「你說的很誠懇,但不足以說服我。」

  「柯先生,你家有幾個人呢?」

  

  柯先生臉色一沉,他好像會錯意了,我看起來是有那麼像壞人嗎?

  我急忙揮揮手,「唉呀,別誤會,我並沒有想做什麼,只是想讓你了解我的想法。一定程度上的信任關係,可是你先說的喔。」

  

  「父母健在,結婚六年的老婆,三歲的兒子,剛滿周歲的女兒。」

  「聽起來很幸福。」

  「是的,很幸福,他們是我最重要的家人。」

  

  「李七浩,我的父親,相信你也調查出一些事端了。他出生自一個平凡的家庭,卻被某個人給踩的支離破碎,而後生長在監獄與犯罪集團之中。任何人都可以責怪他為何犯下如此滔天大罪,他的死是罪有應得。我並沒有打算將發生在我父親身上的一切是誰的錯,因為那段時間的他的確是如此憤世嫉俗,野心與憎恨佔據了他的胸膛,沒有絲毫空間留給良知與憐憫。」

  

  我繼續解釋:「我並不奢求其他人能承認我父親好的一面,但他已經盡到的身為一個父親的責任與關愛,用他自己的方式。我的生長環境和你一樣,是個平凡而且幸福的家庭。我是在十八歲之後接觸到殺手和犯罪。讓我甘願遊走在生死邊緣的原因之一,就是為了知道父親的過去。最後我知道了,也理解了。我想說的是,在經歷過這一切之後,我仍然深深喜歡著這個雖然感覺有點糟糕、但其實也沒那麼差的社會。現在的我有正常的生活、和自己的最重要的人在一起,偶爾和以前的好朋友吃吃飯、聊聊天。我還能幹出什麼壞事?再說,我為什麼要做壞事呢?」

  

  「我差點就要相信你了。」柯先生笑了。

  「虧我說了半天,你還是不信。」

  「我也是做過功課的,李政司先生。你或許是個甘於平凡生活的人,但你心中最重要的那個女人,她卻不是。」

  

  小君。

  

  柯先生的目的是來與我結締契約,因為政府無法限制我的思想與行動,只有依靠這種方法來達到某種程度上的平衡狀態,從前就是如此。

  

  說到契約,我和小君之間似乎也存在著。 

  儘管我們並沒有說過,但的確存在,確確實實的感受的到。

  

  我們和小君的故事一言難盡,那些年來以各種形式分分合合了好幾次,那些有好的,有難堪的,也有非常痛苦的。

  

  但在時間過去後,當我想起她時,嘴邊總是會掛著微笑。

  以正常人的男女關係以及重要性來說,小君是我的另一半。可是我們並沒有結婚,也不曾打算過。

  

  要知道我是個時間暫留者,對於訊息有著非常獨特的理解性;當我想起怎麼定義與小君之間的關係時,總是會在腦海中上演一段有如辯論大會的小劇場,舞台上方是一張毛茸茸的紅色簾幕,某種角度會微微發光,摸起來還挺順手——

  

  左方講台:穿西裝打領帶的我。

  右方講台:穿西裝打領結的小君。

  

  首先,由我發言。

  

  「咳咳,小君小姐,請問你有想過結婚嗎?」

  「太讓人意外了,沒想到你會在幻想中求婚,看看這場合,你覺得有哪個女孩子會答應呢?」

  「不,這不是求婚,我只是想知道……」

  「既然你不是求婚,那我和誰結婚又關你什麼事?」

  「不不,沒有說和誰結婚,而是單指結婚這件事。」

  「有人可以一個人就結婚的嗎?結婚是兩個人的事,既然不是和你,自然是和某個誰了,用點力想想好不好?」

  

  「呃……」

  「再給你一次機會,你是不是在求婚?」

  「是,妳願意嫁給我嗎?」

  「不願意。」

  「為什麼?」

  「因為那沒有意義。」

  「怎麼說?」

  

  「我們一起共築著夢想與生活的藍圖,無論是過去、現在、還是將來。我得承認,和你在一起是我最開心的決定,相信你也是同樣的感受。但如果是男女朋友的關係,走到最後不是結婚就是分手……可是我認為和你結婚沒有意義。」

  

  小君繼續說道:「假設我們分手了,我也不會祝福你和誰幸福的在一起,我會完完全全在你的生命中消失,像是從來沒有存在過一樣。但那始終只是假設,我們如今能走在一起,是因為我們都了解永遠離不開彼此。這很像結婚時的神聖宣言吧?但又有些不一樣,多了些病態而扭曲的想法,其他人可能沒辦法理解與認同,但我們也不需要。我們的關係,可以很簡單的解釋……」

  

  小君認真地問。

  

  「若是為了讓我活著,你能為我而死嗎?」

  「辦不到。」

  「若是我死了,你能為我而好好的活著嗎?」

  「別傻了,怎麼可能?」

  

  現在,我知道為什麼小君說結婚沒有意義了。

  

  對正常的女人來說,結婚絕對是人生中最重要的大事。因為那是她們人生中最美、最幸福的一天;在所有親朋好友的見證下,許下神聖的誓言,將自己的人生交付給自己深愛的男人,共渡美好的人生。

  

  結婚是每個女孩所追求、不是很容易、卻也不那麼困難的夢想。

  簡單說,是平凡的幸福。

  平凡這個詞啊,與小君一點關係都沒有。

  

  「小君。」

  「嗯?」

  「妳願意和我一起死嗎?」

  

  小君開心地笑了,那就是我與她之間的不言之約。

  

  小劇場的觀眾們,一定會有人在心理發牢騷;這對智障男女是怎樣?非要把生啊死啊這些不吉利東西掛在嘴邊,老是去死去死,真他媽的腦子有病!

  

  的確,我非常同意。

  但在發牢騷之前,請稍微了解一下我和小君的職業。

  

  了解一下我們可是殺手,行不行啊?

  

  

  

  

  ※下回待續,於2013/6/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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