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曾經有過一個家庭,也許不是很完整,但仍然曾經感受過些許溫暖的碎片。打從我懂事,母親已經離開我們很久很久,離開我的父親,我的大哥,二姊,還有連說話都不會的我。一直到我上國小為止,我以為父親的職業是酒鬼,以為酒鬼是個工作。喝了酒,醉得東倒西歪後就有錢可以養活我們一家四口。等大了一點我才知道,酒鬼不是一種職業,而是形容一個人活得毫無意義的悲哀名詞。
  
  小時候去過幾次台北,一開始我不知道帶我上台北的女人是誰。只覺得台北的車好多,燈好亮,台北的房子住起來又大又舒服。洗澡時可以一個人奢侈的佔用一整個浴缸,不需要和哥哥姊姊們共搶一個小小的臉盆。後來,我對那女人的印象也就像呵在浴室裡鏡子上的水氣一般──呵得出來,卻模糊至極。
  
  記憶中如水氣般的模糊女人,是我的母親。
  
  後來,我也忘了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再也沒有見過她。我想念她嗎?以前可能會,但是現在我對她一點感覺也沒有。也許這和我們的父親有關,我不知道我的父母是在什麼樣的情況下結婚,生下我們三個兄弟姊妹。
  
  我只知道當父親一提到她,便會嚴重的情緒失控,喝酒,大吼大罵,對我們拳打腳踢。這些我都可以忍受,畢竟父親在清醒的時候,還是會照顧我們。我的童年記憶扣除掉酒精的話不算太差。可惜的是,父親清醒的時候並不多。
  
  大哥長我三歲,二姊大我一歲。我們三兄妹的感情很好。小時候在外頭玩耍時,總是大哥帶頭搗亂,而我和個性隨和的二姊則嘻嘻哈哈的尾隨在後,從街區到溪流,廟口到山頭,偏僻的郊村裡充滿了我和大哥二姊的回憶。
  
  說到我們三兄妹間最大的不同,那就是我大哥是智障。也許有人會認為我在開玩笑,但沒有。當升上國小二年級,開始學習注音國字的組合概念時,才發現已經四年級的大哥連注音符號都背不起來,更別提填鴨式教育下的九九乘法表。
   
  所以那幾年大哥過得很不好受,常常可以在他身上看見爸爸嚴厲竹條留下來的瘀青,手上,腿上,背上,甚至臉上。一條一條的,遠遠看起來像是雨天過後從泥巴裡鑽出來的紅色蚯蚓,那樣鮮明,那樣的讓人感到不舒服。
  
  後來想想,大哥也許只是閱讀障礙,若能早點將他送到特殊教育的學校,也許結果會不一樣。只是成天喝酒的父親?我不認為他知道該怎麼做,他是只要有錢有酒就笑的出來的爛人,反之就會拿我們小孩當作發洩的出氣筒。當大哥特殊教育的黃金時間過後,學校老師放棄他們,爸爸放棄他們,他也放棄了自己,被村裡其他小孩貼上白痴的標籤。而我大哥的天真善良,似乎也從此一去不回。
  
  每次想起大哥鼻青臉腫的模樣,就知道他又和別人打架了,那傷口彷彿是一台滿載憤怒與無奈的收音機,反覆播送著鄰家小孩們的嘲笑,圍繞在耳邊久久不能散去:「哈哈!你看!他是白痴,白癡!哈哈哈!打我呀!白痴!」
  
  大哥所帶來的家庭傷害,首當其衝的應該是我們的父親,但是當我在某天晚上瞧見父親和社會工作局的人談話,接過他們手上的身心障礙補助金,父親臉上模糊的微笑讓我分不清楚是為了掩飾悲傷難過,還是因為多了一份可花用的菸酒錢。就像我分不清楚我該想他多一點,還是恨他多一點。
  
  那已經不再重要,也沒有任何意義。
  
  父親對我來說,只是抽煙時偶爾會想起他身上菸酒混合瀰漫的那絲臭味。我攆熄手上的煙蒂,考慮也許該是戒煙的時候,最近發現握槍的手有點顫抖。
  
  算了,想想也沒什麼大不了。
  不過子彈偏點,血花難看點罷了。
  
  
—02—
  
  
  當家裡有個愛打人的酒鬼父親,在學校又被同學瞧不起。我們三個兄弟姊妹自然有屬於自己的地方,後山一處雜草叢生,渺無人跡的古老地窖。
  
  也是我們的「秘密基地」。
  
  一開始我們幾個小孩很害怕那地方,村裡有個年邁的老伯伯告訴我們,那是日據時期日本人用來囚禁犯人的地方,被改建成私人監獄,枉死的人犯不計其數。後來一次失火,不論是獄卒還是犯人幾乎都被燒死了。別說小孩,連大人都很忌諱去那古老的地窖。因為沒人敢去,所以便成了我們最好的庇護所。
  
  還記得第一次去探訪那處地窖時,我可是嚇得尿褲子,二姊嘴裡嫌我臭,卻又不肯放開我的手。我們三兄妹壯著膽子,在古老地窖裡逛了好幾圈,確定這裡除了老舊斑駁的半垮水泥牆,還有幾張石桌石塊外什麼都沒有。反而是外頭草地上燒過紙錢的焦黑痕跡和殘留下來的線香比較讓人感到毛骨悚然。
  
  秘密基地的入口像個半圓形拱門,加上散落四周的冥紙碎片,死氣沉沉像個墓仔埔似地。我們花一番功夫才把地竅外圍整理乾淨,包括地竅裡的雜物和垃圾,大多是掉落下來的水泥塊。地窖入口的採光不錯,除非是天黑了,最外頭的廳房都能看得很清楚。裡頭大部份的房間都倒塌崩毀,只剩下一個被鎖住的生鏽鐵門,鎖的又緊又乾。
  
  沒什麼好怕的,我那時候安慰自己說。就算鐵門後真的碰上什麼妖魔鬼怪,也比不上父親喝醉發瘋時的樣子。記得在秘密基地裡,大哥跛腳的拖地聲還會傳來回音,那是他九歲時父親和酒精的傑作。
  
  往後,我們發現父親喝醉後便會偷偷溜去秘密基地。直到夜深了,確定父親睡著了我們才會回家。偶爾幾次,夏天的時候,我們會在秘密基地理度過涼爽的夜晚。地竅彷彿是我們第二的家,遍佈著許多衣服鞋子,還有自製的玩具。大哥的手藝很巧,大部分都做的出來,如竹蜻蜓,木頭彈弓,竹製橡皮筋手槍,陀螺,甚至有扯不起來的扯鈴,想起來還挺好笑。
  
  是啊,也只有在秘密基地,沒有其他人的時候。
  我才能看見大哥的笑容,聽見大哥的笑聲。
  小小的地竅裡,藏著我們小小的滿足。
  藏著誰也找不著的小小悲哀。
  
  在我準備升上國中的那暑假。很忽然的,我們都沒想過再去秘密基地打發時間。就像把過去兩年在那虛度的快樂光陰忘的一乾二淨似的。
  
  我想是時間太快,快得讓我們還沒來的及接受長大。
  大哥在學校仍然不時被同學欺負,被老師瞧不起,但他們不再打架,學會了溝通和忍耐,用他最大的努力去念台灣該死的教育制度。二姊大我一歲,女孩子早熟,我也在放暑假前看到她第三個男朋友。
  
  暑假某天的傍晚,父親和大哥都不在家,我和二姊坐在門口聊天,目送她的男朋友離開。我一邊舔著義美紅豆牛奶冰棒,一口隨意說著。
  
  「他還不錯,至少挺有錢的。」  
  「你呀,有冰吃什麼都說好!」
  
  二姊用力點了下我的額頭,同時我也聽見了她口中發出的微弱嘆息。我知道他是個爛男人,長得不怎麼樣,個性又差,仗著家裡有錢,自己為了不起。
  
  不過,有錢是真的挺了不起的。
  
  看見二姊濕淋淋的額頭和衣衫,讓我想起兩分鐘前他們倆在房間裡幹的好事。我二姊不喜歡他,還不是乖乖把腿張開給他上。就看在他幫我們家買了台新的電冰箱上頭,我想我和二姊都不會計較這麼多。
  
  反正他不是二姊第一個男人,也不會是最後一個。
  兩分鐘?別鬧了大哥。
  
  「你知道有個女人跟阿爸在一起了嗎?」
  「我知道啊,從外地來的那女人嘛。」
  
  沒錯,那外地女人就是我們不去秘密基地的原因。她的出現讓父親改掉酗酒多年的惡習,讓住了十幾年的破地方終於有點像家的感覺……
  
  但是,我寧願她不曾出現。
  
  
  ※
  
  
  巴黎,金色的夜幕很美,艾非爾鐵塔就在眼前。  
  面對三十三樓的落地窗,我坐在柔軟的高級沙發上,清香的藥草味從椅縫間綿密交織的質料中沁出。我不知道這沙發是用什麼鬼東西做成的,但我喜歡。也許我該告訴何先生,他客廳沙發硬得讓我做惡夢。
   
  巴黎的夜景和沙發很合我的口味,但桌上的酒就不怎麼樣了。
  算了,反正也不是我的酒。
  
  房門服務響起。
  我掛上鎖鏈鎖,拉開一條小小縫隙。 
  
  外頭是位穿著墨綠色制服的青年服務生,法國人,看他的鼻子我就知道。服務生看見我是個陌生的東方人臉孔,似乎有點訝異。他希哩呼嚕地說了串不太標準的英文。配合他的手勢和眼神,我大概知道他在問……
  
  「先生,請問白蘭克先生生病了嗎?需不需要請醫生過來呢?」
  噢,不妙了。他瞧見床上的白蘭克先生,沒想到他還留了一手,這下要怎麼離開呢?總之,先給法國服務生一個最親切的微笑,然後……嗯。
  
  為了這句話,我來巴黎前可是背了好久。
  
  「Ne demandez pas, Vous aurez peur。」 
  (中譯:不要問,你會怕)
  
  
—03—
  
  
  我把門上的鏈鎖拿下,打開門。
  門外服務生一臉疑惑的看著我,帶些驚訝恐懼。
  他來到不該來的地方,做了不該做的事,問了不該問的問題。
  而我一向只做該做的事──
  
  一手把他用力拉進來,另一手往脖子後切去,乾淨俐落。
  
  我把倒地昏厥的服務生五花大綁,放在坐起來很舒服的墨綠色沙發上。現在房間裡有我,有已經死了的白蘭先生,還多了個無法反抗的人質。
  
  情況越來越刺激了。
  其實我並不想這麼做,只是他的反應可能會破壞整個行動計畫。像是通知飯店經理,或是醫生條子等等,那樣可就麻煩了。
  
  我不接受,七號也不能。
  但零可以。
  
  他很樂意見到計畫之外的突發狀況,他喜歡失控。
  對零來說,不管任務目的為何,全面失控就是最好的計策。
  零與七號是兩種極端不同的殺手典範。
  七號為了完成任務而殺人,零為了殺人而完成任務。
  
  而我介於他們兩者之間。我嚮往七號憑藉一己之力,凌駕於任何人事物之上的非法正義。同時,我也不得不承認在某程度上,我和零是同一種人。
  
  作為殺手,最大的好處便是體驗生命的廉價。一顆子彈要不了多少錢,更用不了多少時間便能麻痺殺人的感覺,我想這也是七號從不用槍殺人的原因之一。
  
  記得有句話說──
  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兩者皆可拋。
  
  那一年的夏天,一切都變了調,愛情生命自由,他馬的全攪和在一塊。
  在我面前凋零破碎,腐爛發臭。
  
  我生活信條是茍延殘喘,無樂無憂。
  人生無常,沒有什麼不能割捨。
  
  我知道很悲哀。
  但若不這樣想,我早就自殺了。
  
  
  ※
  
  
  第一眼看到和父親在一起的外地女人並沒有特別印象。長相普通,身高中等,略胖。聽說有點精神上的疾病,不過長年來有用藥物控制,已經很久沒有發病了。不過或許那也是她會和我父親在一起真正原因。
  
  我們家是傳統的三合大厝,聽說幾代以前我曾阿祖還是個大地主。不知為何緣故,家道中落到只剩下這間房子。大哥輟學工作後就自己睡一間,我是旁邊靠近廚房較小的那間,雖然那時我們家已經很少在開伙。而二姊房間在是對面父親房間的隔壁。自從外地女人來我們家後,二姊便搬到我房間來。原因很簡單,外地女人也有一個女兒,年紀和我同年,她住了二姊的房間,而我則和二姊一起睡。
  
  那時的年紀,我對二姊的感情是有些不捨和尷尬。二姊長得不差,發育的也早,有一次我急著上廁所,沒注意到廁所裡有人,啪一聲就打開,正巧看到二姊背對著我沖澡。我嚇一跳後趕緊把門關上,以為二姊事後會生氣地對我大呼小叫。
  
  可是她並沒有,只是笑笑問我:「怎樣?我身材不錯吧?」 
  是不錯,像個女人。
  
  儘管我正要邁入青春期,但對二姊那方面的興趣一點也沒有。
  我很正常,而她是我的姊姊。另一方面,也許是她在處理男女感情上的態度讓我花了好一段時間才接受。
  
  以現在的說法,二姊並不算在交男朋友,而是搞援交,用青春肉體換取物質生活上的回饋,只是那時候的我並太清楚是怎麼回事。
  
  唯一確定的是父親知道而且默許。我對父親的要求不高,只要不打我們,偶爾給點營養午餐費用我們就很心滿意足了。
  
  暑假後的某天晚上,我和二姊躺在同一張床上睡覺。也許是天氣太熱,也許勢蚊子太多,我們都沒睡著。二姊側躺著看我,頭髮因為汗水而濕黏在臉頰和鎖骨上。她的笑容很美,讓我想到鏡子裡模糊的母親。我忍不住在心裡想著……要是她小時候能和母親一起走就好了。 
  
  「欸,我睡不著。」
  「我知道,很熱,蚊子又吵。」
  
  我彎起腰,把老舊的大同電扇轉向二姊那邊一點。
  其實沒那麼糟糕,至少還有電扇可以吹。
  
  「不用啦,剛剛那樣就可以了。」二姊把電扇推回來一點。 
  「喔。」我聳聳肩,躺回竹蓆上。
  
  「欸。」
  「嗯?」老實說,我快睡著了。
  「我問你……欸!你睡著了喔!」
  「哎喲,什麼事快說啦,我很想睡耶。」
  「你在學校有沒有喜歡的人啊?」
  「沒有,晚安,謝謝。」
  
  「……」
  
  「唉啊啊啊,哎喲姊妳幹嘛捏我啦!」
  「讓你清醒一點呀,我要跟你聊天竟然睡著!」
  「好啦好啦,妳到底想聊什麼嘛。」
  「如果,我說如果……」
  「嗯?如果怎樣?」
  
  我第一個冒出來的想法很可怕。
  是如果父親死了。
  
  「我說,如果我們不是親姐弟,你覺得我怎麼樣?」
  「我覺得妳吃錯藥,發神經病了,快睡覺啦。」
  「我很認真耶。」
  
  二姊彎腰靠過來,盯著我瞧。
  我想睡,懶得理她。
  
  當下我認為,二姊是想知道自己在男生眼中是怎麼樣一個人。我算是最瞭解她的男生,但我的身份是她弟弟。所以她想知道男生除了想跟她上床外,對她還有什麼想法,所以才會問我這個莫名其妙的問題。除了上床還是上床。大概吧?誰知道呢?一個假設性問題沒辦法讓我抽離姊姊和弟弟的角色。
  
  「好啦,不鬧你了。」二姊躺回竹蓆,輕輕嘆口氣,又問。
  「你知道那女生的名字嗎?」
  
  那女孩子是我跟二姊一起睡了三天的原因。我見過她幾次,說了幾句不算是對話的對話。像是「謝謝,喔,晚安」之類的。
  
  一頭黑色長髮,綁成簡單的馬尾。
  皮膚很白,看起來很虛弱。眼睛很大,淡褐色,盯久了還會臉紅。
  腳步很輕,食量很少,喜歡吃魚,喜歡盯著夕陽發呆。
  三天來都是如此。
   
  她總是拿著一本書在看,村上春樹的挪威森林。我覺得很奇怪,挪威森林不是五佰寫的嗎?更奇怪的是,二姊簡單的一句話竟然讓我精神百倍。我記得她那麼多細節,怎麼不記得二姊內衣的顏色?想一想,想一想。
  
  原來如此,答案清晰明瞭。
  我喜歡她。 
  
  
—04—
  
  
  高木彌生,她是中日混血,跟著父親姓。
  外地女人以為日本人會帶著她和女兒離開台灣,從此過著優渥美滿的生活。可惜現實上,即使不是在海角七號電影的日據年代裡,依然會發生「我終究不會留下,也不會帶妳走。」這種鳥事。不過事情都發生了,她在台灣的戶口是從母性,叫做簡彌生。當時對我們幾個少年來說,高木姓氏太難忘了,日本名哪。
  
  後來我們也幫她取了個較親切的小名,彌子,唸作miko。 
  彌子的話很少,對什麼事情都很冷淡。說好聽點是氣質,難聽點是自閉。任何事都有兩種說法,端看從哪種角度去衡量。
  
  房子就那麼大,裡頭就那麼幾個人,就算彌子再內向,也要和我們幾個兄弟姊妹認識認識。這時大哥已經是青少年的年紀,也在外頭幫工,只有晚上才見得到他。大我一歲的二姊較早熟,三不五時就和男朋友騎車出去兜風,大部分的時間只有我和彌子兩個人待在家裡。那時我沒有想過和彌子會有什麼進一步的關係,純粹知道自己喜歡她,被她的冷淡和神秘所吸引,當然還有我覺得她很漂亮。
  
  中間的屁話我就省略了。就像一般男孩子一樣,對於自己喜歡的人難免會忍不住過去搭上幾句話,而在她自我侷限的生活中並沒有別人。所以過了一段時間,我想我和她應該算是朋友,至少以我的認知來說。
  
  平淡日子一天一天,直到事情忽然發生。
  有些事,會跟著你長大老去,然後一起被埋進土裡。
  唯一能做,是祈禱那些回憶是美好的。儘管只有些殘缺的片段,但也足夠讓我在永無休止的惡夢裡找到一絲溫暖的微笑。
  
  我聽見彌子緊張的吞口水,跟在身後拉拉我的衣角。
  
  「我想回去了,這裡感覺有點可怕。」
  「放心,我小時候在這裡玩到大的。」我樂著回答,就像是炫耀自己的城堡般:「這裡可是我們的秘密基地。」
  
  「秘密基地?」
  「是啊,一個只有我們才能進來的地方。」
   
  我拉著彌子小心走下階梯,和從前一樣,我和大哥二姊在這裡留下的痕跡依然清晰可見,牆上的塗鴉,角落的石頭碉堡,地上的竹竿。還有我們吃剩的零食塑膠袋,蝦味鮮,五香乖乖等等,彷彿還可以聽見大哥的笑聲。
  
  「有點亂,我先整理一下。」太久沒來了,還多了許多從外頭吹進來的垃圾和樹葉,我拿起先前留下的竹掃把,把秘密基地做個簡單清掃。過了一會兒,彌子似乎放下戒心,點頭說:「看起來還不錯呢,很安靜。」 
   
  彌子抬頭像四周望望,好奇的問。我知道彌子喜歡畫畫。就像我喜歡彌子一樣。我偷看過,她畫得很棒,不像我美術課每次都不及格。
  
  「光線很充足,又很涼爽。天氣好時我可以來這裡畫畫嗎?」
  「當然可以,隨時歡迎。」
  
  我張開雙手,絕對絕對比彌子更開心。  
  也是在那一天,我看到彌子介紹了她養的狗狗給我認識。
  淡褐色皮毛,尾端帶白,細長的鼻子和尾巴。
  的確很像狐狸,但並不是。
  
  「是狗狗耶。」
  「是狐狸,不是狗狗!」彌子皺著眉頭。 
  
  「是狗。」「狐狸!」
  「狗啦!」「狐狸!」
  
  「汪汪!汪!」
  
  「好吧好吧,其實差不多,牠是隻狐狸狗。」最後我說,其實我也不是很在意牠是狐狸還是狗,彌子喜歡就好。彌子看看狐狸狗又看看我,然後笑了笑。
  
  「好吧,牠是狐狸狗。」
  「彌子妳養多久了?」
  「有兩年了喔。」 
  「是阿姨買給妳的嗎?」
  「不是,是我在路上撿到的。」
  
  「是嗎?」我扭扭鼻子,然後叉著腰問。
  「嗯,就跟你一樣。我走到哪就跟到哪,呆呆的很可愛。」 
   
  彌子自然地脫口而出。
  卻不知道這句話凍結了我的世界。 
  
  
  ※
  
  
  「Hey,do you speak English?」
  
  手上的槍,正頂在他的喉嚨上。
  嘴巴被自己襪子塞住,又被五花大綁的法國服務生看著我點頭。
  很好,因為我法語不太好。
  
  「I am a bad guy,abad bad bad bad guy。」我一字一句,清清楚楚的說給他聽。「If you want,I can kill you now。It is a easyway。」
  
  法國服務生拼命搖頭,很好,我們有初步的共識了。
  七號曾說過,當我要殺一個人時,就別讓他看到我的槍。
  而我讓他看到槍,因為我的確不想殺他。
  
  「If you look like a dead,you will live。Otherwise……If you look like a live,you will dead,a real dead man。Do you understand?」
  
  我把槍口陷進他的下巴與喉嚨間,讓他享受死亡零距離。看起來年約二十多歲的法國小綠綠從喉嚨發出無法辨別的吶喊,紅著眼眶拼命點頭。
  
  好了,目前暫時沒有問題。
  我打開窗戶,拿著望遠鏡,坐到外頭的陽台欄杆上。
  巴黎夜晚仍然燈火通明,但艾非爾鐵塔已經被法國警方重重包圍,下方聚集了為數可觀的武裝警察,無知群眾,還有爭先恐後的新聞媒體。
  
  因為……讓我找找啊,噢,找到了。
  在塔樓最頂層的觀望台上面,再上去約五十公尺的地方。
  七號不在那裡,但留了個人在上面。
  
  就算我也在七號計畫裡的一部分。我仍然不知道他怎麼把目標送上艾非爾鐵塔那不可能的地方。別說手法,他什麼時候動的手我也不清楚。
  
  我只知道七號半年前便到了巴黎,就為了殺一個人。很少有殺手會花六個月去殺一個人,那幾乎不可能。
  
  所以幾乎不可能殺掉的目標,都是由七號動手。
  用的都是幾乎不可能的方法。
  
  無所謂,我只要做該做的事就行了。
  手上的望遠鏡,毫無疑問是狙擊槍上的瞄準器。
  
  十字照準鏡裡,穿著西裝的那人被吊掉在鐵塔頂端掙扎,這遠得要命的距離肯定超出了我的槍圍,更要命的是大家知道我一向彈無虛發。
  
  Good。
  I love Paris。
  
  
—05—
  
   
  「可惜,我不能養牠了。」 
  「為什麼?」
  「叔叔說牠太吵了,要把牠賣掉。」
  「別擔心,有我在。」
  
  我抬起下巴,對擔憂的彌子再三保證。
  
  黃昏,家門。
  我被父親踹了幾腳,搧了幾巴掌。
  抱著翻滾沸騰的肚子倒在地上,紅腫的臉在地板上摩擦格外疼痛。
  他手上的酒瓶搖搖晃晃,耳邊的叫罵朦朦朧朧。 
  
  我要忍。
  忍來一個好字。
  等父親打夠罵夠,他會點頭。
    
  夜半,房間。
  我全身酸辣刺痛,心情亢奮地躺在床上休息。
  
  大哥還有二姊都在身邊。我們在房間裡聊天,一起吃著大哥偷偷帶回來的宵夜。他們笑我是白痴,說在外頭偷偷摸摸的養就好了,幹麻要向父親討一頓毒打。畢竟這種事情已經好一段時間沒有發生了。
  
  很痛,但很開心,我苦笑,沒有向他們解釋為什麼。因為我答應了彌子,而且沒有讓她失望。相信聽著院子裡狐狸狗的叫聲,房間裡的彌子應該會作個好夢吧?希望她可以夢到我,儘管她以為那我和狐狸狗一樣呆呆的沒關係。
  
  晚一點時,我和大哥道聲晚安,房裡只剩下我和二姊。
  二姊關上門,一語道破我的心事。 
  
  「你喜歡她,對吧?」
  「哪有。」被嚇到的我只得把眼睛飄向別方,一臉心不在焉。
  「所以你不喜歡她囉?」
  
  一秒,兩秒,三秒過去。
  我不知道怎麼回答。 
  
  「我就知道。」二姊笑了,但她並不是真的在笑。
  「喜歡她又怎麼樣?不行嗎?」
  「不行!」話都還沒說完,二姊便直接打斷。
  
  她坐到床上,認真看著我說:「阿爸和那外地女人在一起,彌子就算是我們的兄弟姊妹,既然是兄弟姊妹,你就不能對她有感覺,你明白嗎?」 
  
  我明白,我當然明白。
  只是我從來就不敢想這麼多,不敢去想這件事。
  彌子是我的妹妹,只是妹妹。
  
  睡著前,我不斷的在心裡反覆這句話。
  院子裡狗狗的嚎叫聲讓我徹夜難眠,直到天亮。
  
  起床後已接近中午,身旁棉被折得整齊,二姊不在。我到廚房喝了點水,晃了一圈,發現家裡也沒有其他人。大哥去上工,父親可能去賭博或是找酒友聊天混時間。彌子的媽媽?不知道,我跟她一點也不熟。 
  
  院子。
  狗不在,彌子也不在。她一定是去遛狗了。
  彌子會去哪呢?學校附近的公園?廟口?還是後山的秘密基地?
  
  想歸想,我並沒有去找彌子。情況對我來說太難得,太特別了。家裡沒有其他人,只有我。我想……偷偷看一下應該沒關係吧?做好心裡準備後,我懷著一點興奮心情,躡手躡腳地往彌子房間走去。
  
  門關著,但沒鎖,我悄悄打開。
  這裡和以前二姊房間沒太大不同,原本以為會再乾淨一點,不過二姊已經夠有潔癖了。相較之下彌子反而和我比較像。書桌會整理,但床舖總是亂糟糟。
  
  書桌上除了書本,還有幾張水彩畫。一共三張,都是風景畫,彌子對繪畫真的很拿手。旁邊放著一組老舊的水彩用具,花瓣樣式調色盤,梳得整齊但有幾根分岔的三隻水彩筆。兩隻鉛筆,2B4B各一隻,我想是用來素描草稿。水彩盒的顏料幾乎用光,只剩下紫色和褐色比較夠用,白色顏料擠得比廁所的牙膏還要乾淨。
  
  我存有一點零錢,如果買盒水彩,不知道彌子會不會很開心?
  會的,彌子一定會的。
  
  我把彌子的水彩小心的收好,放回它原本的位置。很開心找到了可以讓彌子開心的事。然而在離開彌子房間時,我不小心踢到了個瓶子。我搖搖晃晃看著腳下玻璃瓶,久久無法言語……
  
  那不只是玻璃,還是個酒瓶。
  
  
—06—
  
  
   酒瓶? 是他的的嗎?    彌子被?
 
       不會的    二姊知道?
     什麼時候?        家裡都沒人在


         畜牲  那隻狐狸狗
   不是我想的那樣  他媽的   床舖很亂  狐狸狗在叫 
   
            晚上一直叫不停   
      我不要
       是我想太多  想太多想太多     
           大哥? 
    
  彌子她?   害怕的躲起來了   不是這樣


     是因為狗嗎?
        是我的錯 是我的錯


           爸爸?   天啊……  
       不可能        但是他的酒  
  不可能  
         媽的 媽的  不可能
  
    不可能!不可能!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在哪? 她在哪?


  
            彌子在哪? 
  
      


       彌子?
  


  
  ※
    
    
  「是你呀,午安。」
  「……」 
  「你怎麼不說話?」
  「我……嗯。」
  
  腳上的水泡很痛,我在山頭後的小溪找到了彌子,純白連身裙和烏黑長髮隨風飄盪。彌子坐在溪邊,挽著耳邊髮絲,恬靜地眺望遠方。大腿上是一本素描簿,老舊的黃色本皮,拿著鉛筆的右手靈活的畫下在河床邊奔跑玩樂的狐狸狗。
  
  我想很問彌子,昨天晚上發生了什麼事?
  但我沒問,我不敢問。
  不敢知道。
  
  那時候我認識彌子的時間不到一個月。但我很在乎她,我第一次如此在乎一個人。不管我的生活多幹多爛都無所謂。只要見到彌子,一切都染上了鮮艷的色彩。只到見到彌子的笑容,一切都美得閃閃發亮。
  
  「謝謝你。」
  
  一時間我還會意不過來。
  「因為養狗狗的事,害你被打了。」
  「沒什麼,我們家都是這樣管小孩。」
  
  原本想說妳會習慣的,但我說不出口。
  我不想習慣也不想她習慣,再幾年等我長大,我會離開。
  對,帶著彌子一起離開。
  
  「還有……」
  「嗯?」
  「沒什麼,還很痛嗎?」
  
  彌子放下鉛筆,用手指輕輕摸著我臉上的瘀青。那麼多年了,我還是感覺得到她手指上炭筆的味道,還有溪水的清涼。
  
  「小時候我被打過更慘的,尤其是大哥……」
  
  儘管身體還是痛很難受,但有彌子的安慰,一切都值得。為了表現不怕疼的男子氣概,我說起從前父親如何凶狠毒打我們的往事。講得口沫橫飛,彌子也的聽得心驚膽跳,不管父親怎麼虐打我們,還不是賤命一條地長大了?
  
  天真,天真到愚蠢。
  那時候的我,根本不知痛為何物。
  也許已經領略到了一點,但仍然對痛一無所知。 
   
  我和彌子聊了好久好久。
  直到天色晚了,晚得該回家了。
  路上,我們走到一半,彌子停下腳步。
  
  「我不想回去那個地方。」
  
  她不是在詢問我,只是在告訴我,去哪都可以,就是不要回去。
  這句話掀開了我心中疙瘩的一角。
  
  傷口破了,就會痛,會流血。
  
  「我們去秘密基地。」我不假思索地回答,也許心中早就有了答案。「但我還是要回家一趟,拿過夜要用的衣物,還有吃的。」
  
  「嗯,我在那裡等你。」 
  「妳一個人沒關係嗎?秘密基地晚上很暗喔。」
  「我不怕,狗狗會保護我。」
  
  彌子抱著狐狸狗,淺淺笑著,又問。
  
  「那個……可以幫我把畫本和水彩用具拿來嗎?」
  「嗯,我會的。」
  
  我對彌子點點頭,轉身離開。 
  走了一步,兩步。我好希望彌子親口告訴我,那不是他的。
  甚至是彌子酗酒也無所謂。
  
  「我……在妳房間發現了阿爸昨天晚上留下的酒瓶。」
      
  然而,彌子卻面無表情地對我說。
  
  「那不是昨天晚上的。」 
   
  我鼻頭一緊。
  用力轉身逃開。
  用力地跑,用力地逃。
  一路上發瘋似地大吼大叫。
  
  跌倒,爬起來。
  又跌倒。
   
  膝蓋破了。
  嘴唇也流血了。
  
  不哭。
  我不能哭。
  
  
—07—
  
  
  把臉擦乾淨後,一步一步的走回家門。我絲毫不懷疑發生在我們家,發生在彌子身上的事。我瞭解我的父親,瞭解身為他的孩子有多麼無助和可悲。
  
  逃走?逃去哪?報警?報給誰聽?
  該怎麼辦?怎麼辦?
  
  一團混亂的想法後,我已經在彌子房間裡頭。手上收拾著彌子交待我的水彩用具,手抖的好厲害。趴在地上撿了好幾回才收拾乾淨。
  
  昏昏頓頓中,我摸到橫倒在地上的酒瓶。
  我茫茫然的看著,腦中一片空白。
  
  站起來,跨過酒瓶。
  走著,想著,當作沒有看到。
  沒有看到,我告訴自己,沒有這回事。
  然後我停住,走回彌子房間。
  用力的抓起酒瓶,用力的往地上摔去。 
  
  酒瓶碎了一地。
  破碎的玻璃在我手上割出一道深深的傷口。
  我並不覺得疼,只覺得胸中一口氣喘不出來。
  
  怎麼會沒有這回事?
  我怎麼能認為沒有這回事? 
  
  我怎麼能!怎麼能! 
 
  我坐在玻璃碎片上,用顫抖的手指捏住自己的眼睛。
  眼淚出不來,只好混著鼻涕滴地上。
  
  我憫住嘴,憫住抽噎,想憫住堅強。
  彌子房間門口,二姊從身後輕輕的摟住我。
  她在我耳邊輕輕地說……
  
  「看來你已經猜到了彌子的事,而為她難過。」二姊輕輕的語氣有些無奈,有些分不清是羨慕還是嫉妒的諷刺。
  
  「那我呢?你也會為我難過,為我掉淚嗎?」 
  
  二姊一句話,把我打入地獄的下一層。 
  
  彌子住的房間,就是二姊以前的房間。我從來就沒有注意過二姊的異狀。為什麼她自暴自棄,為什麼和不喜歡的男人胡來亂搞。我自以為最瞭解二姊,真他媽的狗屁。二姊從小就被父親強姦到長大,而我連是什麼時候開始的都不知道。
  
  那就是我的家。
  我的父親,我的地獄。
  
  然而當我拿起地上的酒瓶碎片時,二姊阻止了我。
  她搖搖頭,搖頭,再搖頭。
  
  二姊扶著我,和我伴著月光走上秘密小徑。
  她說,有些事情我一定要知道──
  
  
  其實,阿爸也是很可憐的。在我們阿公那代,我們家算是有錢人家。阿爸愛上了媽媽,為了娶她,阿爸幾乎賣光了所有祖產,拿去給媽媽家裡還債。
  
  一開始,我們家過得很幸福。
  生了大哥,生了我。 
  
  但在你出生的那一年,一切都變了。 
  媽媽是個大騙子,她早就和別人結婚了,愛的是別人。和阿爸在一起只是為了騙他的錢,為了騙光他所有所有的錢。
  
  錢騙光了,媽媽也跟男人跑了,阿公也因為這件事被氣死。只留下我們三個兄弟姊妹給一無所有的阿爸撫養。阿爸做工地,挑水肥,撿垃圾。甚至賣掉一個腎臟,就為了養活我們幾個小孩。他到處酗酒抽煙,吸毒借錢,脾氣變得暴躁易怒。不這樣他活不下去。
  
  你問我為什麼會知道這麼多?
  他在第一次強姦我的時候,跪著哭著跟我說的。
  他知道,我知道,每個認識阿爸的人都知道。
  阿爸這輩子已經完了。
  
  我並不恨阿爸,也不愛他,只覺得他很可憐。
  阿爸有需要的時候,我還是會陪他,因為已經沒有女人看得上他。
  而對我來說,哪個男人都一樣。
  
  除了你。
  
  你是我最親的弟弟,最好的朋友。也是最放不下的人。我和大哥,都是恨著那個賤女人長大。如果你非得要恨一個人才活著下去。那麼就恨媽媽吧。對不起,我們一直沒有跟你說這件事,是怕你接受不了,但現在你已經知道了。
    
  我們是一起長大兄弟姊妹。
  你能理解的,對不對?
 
  對不對?
  
  
  ──我和二姊站在秘密基地的入口。
  遠遠便聽到狐狸狗在裡頭不斷地叫,不斷地叫。
  
  我不明白,為什麼要讓彌子受罪?
  那不是她的錯,絕對不是!
  
  「我明天會帶彌子離開。」
  
  我不是在詢問,只是告訴二姊。
  我以為二姊來到這是為了幫助我和彌子。
  但她狠狠給了我一巴掌,就像阿爸打我那樣。
  
  「你還在想她!還在想她!」二姊歇斯底里,抓住我的頭髮大吼大叫。「她不是外地女人的女兒!她就是賤女人和日本人私生的賤種!」
  
  我往後倒坐在草地上,二姊瘋了,我從來沒看過這麼生氣的二姊。二姊說的賤女人就是我們的母親。不可能!怎麼可能?我和彌子同年啊。
  
  彌子?二姊?
  我忽然想起不久和二姊在夜裡的談話。
  
  「我說,如果我們不是親姐弟,你覺得我怎麼樣?」
  「我覺得妳吃錯藥,發神經病了,快睡覺啦。」
  
  地獄裡最殘酷的遊戲,叫做真相。
  
  
—08—
  
  
  秘密地窖的入口在夜色中搖曳殘影。
  往下走只有沉淪萬劫不復。
  
  彌子在等我。
  
  我能理解二姊的苦。
  真的,我能。
  
  因為我也恨她。
  甚至不知道阿爸以前的事前,我就恨她了。
  如果不愛,為什麼要生下我們?
  如果不愛,就是恨了。
  
  從小到大,除了剛才二姐那一巴掌外,我只有被阿爸打過。我並不好相處,對陌生人,我的眼神很刺,說話很酸。但在外頭我沒有被別人欺負,因為大哥會用他笨拙的身體保護我。我無法忘記大哥抱著頭跪在地上被一群拿棍子的小孩圍著毆打。也無法忘記小時候和大哥一起釣魚時他堆在臉上的燦爛笑容。
  
  等我大了點,供應我學費和營養午餐的人就不再是父親。
  我沒有在學校餓過肚子,是二姊用她的尊嚴和身體去換取我生活上的微薄開銷,她不曾跟任何人抱怨過。對我來說,我的兄姊才是養育我長大的人。儘管他們不過多了我幾歲,但我不曾懷疑。
  
  如果爸爸是我們的恐懼,媽媽便是我們的恨。
  而我就是他們唯一的希望。
  
  我很聰明。
  
  只要給我一點線索,我可以想通所有的事情。
  只要給我唸一點書,我可以拿到很好的成績。
  只要給我一點時間,我可以考上很好的學校。
  只要給我一點機會,我可以拿到很好的工作。
  
  也許我會犯法,但我會賺很多很多錢,照顧大哥,照顧二姊。
  遇到彌子之前,我一直是這麼想的,我知道我做得到。
  
  但那時候。
  
  
  那時候…… 
  
  
  我站在幽暗的地窖裡頭。
  地窖裡生鏽的鐵門半開著,狐狸狗被鎖在門外不停地叫。
  門裡有燈,有人。
  

  還有我停止跳動的心臟。

  
  從這一刻起,我並不想述說往後的場面。
  那是埋藏在心中最隱晦的秘密。  
  倘若有個人正在聽,若是你。
  
  若你有一絲良知,沒辦法承受真相的沈重。
  請你離開,去哪都好,越遠越好。
  
  但我知道你並不存在。
  說的人只有我,聽的人也只有我。
  
  永遠只有我一個人自言自語。
  
  因為接下來的事,是我寧可死去也不會說的秘密。
  是我準備帶去地獄給撒旦的見面禮。 
  
  
  
  昏暗的鐵鏽房間。
  彌子的被粗厚的麻繩吊在房間中央。
  她的雙眼被黑布蒙上,手腕瘀青,絲絲血跡。
  也許一開始有,但她不掙扎了。
  
  大哥抓著她的頭,另一個我不認識的男人抓著她的腰。
  兩人一前一後輪姦彌子。
  大哥看到我,露出記憶中少有的開心笑容。
  
  
  
  我以為我會上前阻止他們。
  拼了命地阻止他們。
  
  我想起有一天在學校,為了保護我的大哥被當眾下褲子,露出私處羞辱。那時候我真的很想很想殺了在場所有嘲笑我大哥的所有人。
  
  但我沒有能力。
  我們唯一能做的,只有默默的,日積月累的恨。
  恨那賤女人,恨那日本人。
  
  我的思緒像是被強姦般的團團混亂,整個人攤在地上。
  我理解大哥的恨,從很小的時候就理解了
  所以沒有阻止他們,也無力阻止。
  
  因為彌子就是賤種。
  
  賤女人和日本人生下的賤種。
  賤人,賤種。
  
  我坐在角落,一個可以被狐狸狗咬到的地方。
  牠咬著我的小腿,咬得血肉糢糊,但我並不覺得痛。
  
  從那時候開始,我不知道什麼東西是重要的。
  也許什麼都不重要。
    
  如果那時候我手上有槍。
  我會先殺了彌子,然後吞槍自盡。  
  因為這一幕。
  僅僅是開始而已。
  
  二姊來到我身邊,把狐狸狗用力踢到一旁。
  狗狗的頭撞到牆壁,昏了過去。 
  二姊蹲下來,牽著我的手,和我一起看彌子怎麼被男人輪姦。
  她眼神中有一絲同情,但很快就被憎恨給掩沒。
  她瘋了,大哥瘋了。
  
  我們全瘋了。
  
  犯罪有如星火燎原,一發不可收拾。
  角落有一包旅行袋。二姊把旅行袋拉過來,拿出一塊兩個手掌大小黑色機器。她扳開弄了弄,拿給我,叮嚀著說:「小心點,這很貴的。」
  
  我想起二姊送給我的第一支手錶時,她也說過同樣的話。
  我那時候好開心好開心。
  
  看了好一會兒,才知道那是DV,拿來錄影錄音的DV。  
  我知道這是不對的,但我無法阻止,無力阻止。
  
  「呃……啊……」我拼命搖頭,口中發出無意義的詞語。
  二姊輕輕地在我耳邊說道,不斷說道──
  
  「她是賤人的女兒,是該死的賤種。」
  
  我錄下了彌子被姦淫的姿態,錄下了彌子微弱的啜泣。
  
  幾個小時後,他們離開了。彌子被放下來,但手腳仍然被緊緊捆綁。他們留下食物和棉被,然後把我和狐狸狗一起用繩子鎖在角落。我想二姊並不擔心我把彌子放走,她知道我已經崩潰了。
  
  靜謐的深夜。
  彌子用虛弱的,幾近乞求著聲音問著。
  
  「……狗狗呢……狗狗呢……」
  
  我沒有回答,不敢回答,不敢讓彌子知道我在這裡。
  我摸摸身旁昏去的狐狸狗,牠已經死了。
  
  「……汪!汪汪!汪汪汪!」
  
  彌子聽聞聲音後,安靜地啜泣,直到昏昏睡去。
  
  
—09—
  
  
  天亮了,陽光照醒了我。
  不該用醒這字,因為我沒有睡著。
  彌子所在的鐵房間,依然暗得一塌糊塗。
  我的口好乾,好渴。
  
  二姊給我的DV,不只是要給我錄,也是要給我看。笨拙的嘗試下,我找到播放按鈕。心裡已有準備,放在裡頭的影像不可能是我希望看到的。
  
  現實上是,螢幕裡頭什麼希望都沒有。 
   
  當時十二十三歲的年紀。看過一兩部A片也沒什麼大不了。但是當A片裡頭演出的是從小與自己長大的二姊,被幾個可能見過,卻又毫無印象的醜陋男人們恣意凌辱。看著螢幕上二姊恍惚無神的表情,又把我的傷疤狠狠的掀開一遍又一遍。
  
  幾近發狂視線裡,二姊的臉龐漸漸與彌子重疊。
  
  二姊來自於破碎的家庭,而彌子成長於一個衣食無缺的富裕環境,她的穿著,她的禮貌,她的用詞,甚至她一手好畫,以及我小時候對台北女人的模糊印象。不難發現彌子在來到我們家之前是過著公主般的優渥生活。
  
  對,彌子是無辜的,她當然是無辜的。
  難道二姊就不無辜?難道二姊就活該被人輪姦?
  到底是還是二姊比較可憐?到底是曾有過一段幸福日子的彌子比較可憐?還是從小就被當成垃圾對待的大哥比較可憐?  
  
  我被拉扯,被撕裂。
  那是一道無法解答的問題,一條沒有盡頭的地平線。
   
  我從行李袋理翻出一條毛巾,鼓起勇氣,悄悄走到昏睡的彌子身旁。我輕輕擦拭她身上的污漬,為她做簡單清洗。女孩子都喜歡乾淨,我知道。
  
  一會兒,彌子也醒了,可能是臉上被蒙上布條的她感覺到有人正在觸摸她的身體。她像是一隻怕極了的小貓,先是縮到角落,然後又悄悄爬到我身邊。
  
  兩隻手腕被綁在一塊的彌子一邊盲目摸著我的腳。一邊害怕的說:「不要,不要打我,我會很乖,我會很乖……」
  
  漸漸的,彌子摸上我的下半身,想脫掉我的褲子。
  我扯掉彌子臉上的布。
  
  「是我。」
   
  彌子知道是我,卻仍然沒有停下手邊動作,想把老二往嘴裡塞。
  對她來說,我和其他人有什麼分別?
  我有什麼資格說是我?
  
  我激動地抓住彌子的手。
  跪在她面前,頭抵在她的膝蓋上。
  
  我說了對不起,但我沒辦法原諒自己。
  時間吹不散殘破的碎片,只會在心中割下更多的傷痕。
  
  
  
  我一輩子也無法忘記彌子在那天晚上的哭喊聲。
  沒有憐憫的缺口裡,彌子顫抖著雙腿,昏倒在冰冷的地板上。
  
  地上有水有淚,有血有尿。
  就像她雙腿中被染紅的水彩筆一樣。
  
  我曾天真的以為經過這些殘忍後,可以化去他們心中的怨恨。
  天真以為,還可以帶著彌子遠走高飛。
  天真地,夢過幾次。
  
  
  
  第七天傍晚,在父親來之前。
  我做了一個決定。
  
  
  
  我爬到彌子身邊,緊緊抱住虛弱的她。她早已對身邊的事情沒有任何反應,像斷了線的傀儡,任人擺佈的破爛玩具。彌子手臂細得像竹竿,臉上被劃花好幾刀,全身上下到處都是紅腫的瘀青,乾掉的精液。還有煙蒂留下的燙傷。
  
  她在發燒,身體燙得厲害。
  等他們來了,二姊會給她吃退燒藥,或是讓彌子休息一天。
  前幾天,父親還讓我帶彌子去河邊洗個澡。
  但父親不會放過彌子。
  
  父親打算把彌子栓在這個陰暗的秘密基地裡。
  他一邊上彌子,一邊親口跟我說。
  
  一輩子。
  
  我緊緊抱著彌子。
  讓她的臉緊緊依靠在我的胸膛上。  
  在彌子失去意識前,她跟我說了聲謝謝。
  
  胸膛被狠狠掏空,卻哭不出淚來,大聲嘶吼卻吼不出聲來。只能緊緊抱著漸漸冰冷的彌子,只能在幽暗的房間裡搖搖晃晃……直到死去。
  
  
  ※
  
  
  欸,小鬼?醒醒,我有事要問你。   
  呦!挺兇的嘛,還想咬我,別咬別咬,我不靠近你就是了。
  
  先自我介紹,我是七號,你呢? 
  欸!都說別咬了你還咬,你以為你是狗喔。
  等等……有人來了,給我一分鐘。
  
  咳!想必你就是那小鬼的父親吧?
  他媽的,你有夠臭耶。
  
  噓……如果你還想喝酒的話,就別動了。
  塞在嘴裡的槍是很容易走火。
  
  
  唉,就叫你別動了。
  
  
  你看看,現在可好了,下巴開花啦。怎麼喝酒你說呀?
  欸,小鬼,不好意思。你應該不會介意我和你阿爸單獨聊聊天吧?
  
  放心放心,我不會殺了他。
  不會那麼快,安啦。
  
  靠,我忘了阿七不用槍。
  算了,無所謂。
  
  重新自我介紹,我叫零。 
  我知道你很想死,恨不得一槍打爛自己的頭。
  看好,這是把已經上膛的手槍,只要輕輕一扣就行了。
  
  我放在這裡,你自己決定。
  
  你是不是在想,為什麼我現在才來?
  因為我不是七號,不是英雄。
  我一直在等你。
  
  
  如果你早點殺了她,我就會早點來了。
  
  
—10—
  
  
  我花了兩年,才找到連夜逃跑的外地女人。
  也就是彌子名義上的母親。
  
  我把她和父親發臭的屍骸關在秘密基地的陰暗鐵房裡。我以為過程會很漫長,但比想像中短多了。當我把冒煙的鐵針刺進她的眼睛,流出血白色的濃汁時,她在尖叫聲中全都招了──
  
  她和賤女人都是日本人的情婦。她們在同一年懷孕,分別生下我和彌子。而彌子並不是她親生的孩子,我才是。
  
  很混亂吧,且讓我稍微解釋;大哥和二姊的父母是阿爸和賤女人,彌子則是日本人和賤女人。而我,是日本人和外地女人的孩子。
  
  賤女人不希望彌子被留在阿爸家中,於是用了點手段,偷偷把彌子和我調換。讓外地女人撫養彌子長大,後來沒多久外地女人找人殺了彌子真正的母親,以為可以和日本人天長地久,怎麼知道日本人還是拋棄了她。
  
  日子一年年的過去,外地女人也發現事情的真相,所以她偷偷帶著彌子來到我們家,把彌子當作交換條件。天真的以為她還可以再當我的母親。 
  
  無論如何,她拋棄了彌子。
  
  所以外地女人也不能怪我拋棄她,儘管她是我真正的母親。我把她和父親屍骨一起埋在秘密基地裡。當深鎖生鏽的鐵門時,我沒有任何感覺。
  
  
  ※
  
  
  很多年以後,還不起高利貸的大哥,屍體在河床邊被找到。
  而二姊,她做了幾年酒女,結過幾次婚,但沒有小孩,死於過量吸毒。
  
  在我來巴黎前兩天,我參加了二姊的葬禮。
  葬禮冷冷清清,只有我一個人。
  我以為自己再也不會流淚。
  
  
  
  在歲月凋零後,就讓它隨風而去吧。
  
  
  
  十六歲那年。
  秋天,大樹,彌子墳前。
  天氣涼爽,是適合繪畫的好日子。
  
  「喔?你在畫畫?」
  
  有個好奇的男人停下腳步。我對他的第一印象是,沒有特別印象。就像一般人一樣,穿著一般人的衣服,踏著一般人的步伐,過著一般人的生活。
  
  「嗯。」我點點頭回答。
  「你畫得比我兒子還差阿。」他哈哈笑兩聲,隨即又揮揮手。「抱歉,隨口說說而已,別在意。」
  
  知道自己畫得不好,山不像山,樹不像樹。
  我不介意,只是很思念她。
  
  「聽說,這葬了一個男人。」
  
  他看著我,仿佛看穿了我的過去。
  「他年紀和你差不多,有著一顆很善良的心,但是很遺憾的,他死了。至少,他和最在乎的人葬在一起。是件好事,對吧?」
  
  他拜了拜,蹲在彌子的墳前,用手抹抹刻在墳上的字。
  除了高木彌生,還有那男人死去的名字。
  
  「我叫七號,怎麼稱呼你?」
  我沒有停下手上的畫筆,告訴他我的名字。
  
  
  「狐狸狗。」 
  
  
  ※
  
  
  經過這裡 到處空蕩蕩的
  I walked across an empty land
  那條小路怎麼走 我都還清清楚楚的記得
  I knew the pathway like the back of my hand
  
  這樣在河邊坐著 努力感覺腳下的一切
  I felt the earth beneath my feet
  試著為自己拼湊一幅完整的回憶
  Sat by the river and it made me complete
  
  那種單純的念頭不會再有了
  Oh simple thing where have you gone?
  伴隨成長而來的 是找個對象可以依賴
  I’m getting old and I need something to rely on
  
  什麼時候能再重溫那份簡單
  So tell me when you’re gonna let me in
  我想我累了 得找個地方 一切好好從頭來過
  I’m getting tired and I need something to begin
  
  這不是那折翼的大樹嗎?
  I came across a fallen tree
  受傷的樹枝 傷痛如此醒目
  I felt the branches of it looking at me
  
  這不是我們曾經那麼心愛的地方嗎?
  Is this the place we used to love?
  這不是我們曾經熱烈幻想的樂園嗎?
  Is this the place that I’ve been dreaming of?
  
  那種單純的念頭不會再有了
  Oh simple thing where have you gone?
  伴隨成長而來的 是找個對象可以依賴
  I’m getting old and I need something to rely on
  
  什麼時候能再重溫那份簡單
  So tell me when you’re gonna let me in
  我想我累了 得找個地方 一切好好從頭來過
  I’m getting tired and I need something to begin
  
  也許哪天等你終於有空
  And if you have a minute why don’t we go
  回秘密基地一起聊聊好嗎?
  Talk about it somewhere only we know?
  
  我想 有很多事終究都要過去的
  This could be the end of everything
  我說我們 一起回去好嗎?
  So why don’t we go somewhere only we know?
  
  我們一起回去好嗎?回到屬於我們的……
  So why don’t we go
  
  我們的秘密基地……
  Somewhere only we know
  
  
  ※
  
  
  巴黎,繁華的夜晚。
  冷風如刀,在耳邊聒聒作響。
  
  十字照準鏡裡,目標被吊在鐵塔頂端掙扎。
  要命的距離肯定超出了我的槍圍。
  
  零曾經問我,自稱是狐狸狗的理由。
  簡單不過,我連狗都不如。
  挺有趣,七號也曾經問我當殺手的理由。 
  
  我告訴七號。
  因為總是有人連我都不如。 
  
  子彈穿過要命的距離,穿過要命的腦袋。
  血花在巴黎夜晚灑下一片燦爛。
  
  
  
  
  
                           殺手行不行0.9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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