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分秒逝去。王子津,洪半仙,狐狸狗,三人沉默。
  無數個問號在王子津腦海中交錯纏繞──
  
  
  七號和我一樣,都是王命之人。在半仙叔的先知下,他選擇了自己的未來。儘管我不甚明白七號是誰。至少在強如狐狸狗的殺手眼中,七號是前所未見的人物……但是,連何先生這般呼風喚雨的大毒梟,他的影響力不過在台灣中部。七號又憑什麼,何以在台建立第三政權?
  
  我不懂得政治,但我也明白那是長久以來文化和歷史慢慢演變,由千千萬萬自由的意志凝結而成。事情絕對沒有我想得這麼簡單。
  
  
  ──洪半仙頭也沒回,緩緩道出王子津苦思之事。
  
  「你所看到的,知道的,不過為了擺在太陽底下,經過美化修正而得到的歷史。你很善良也很單純,大部分的人都是如此……總是面對著溫暖的陽光。卻不懂陽光穿過你的身體,留下的是不為人知的影子。
  
  黑道妓女,毒品毒梟,殺手罪犯,每個人都知道這是社會上骯髒的,見不得人的東西。從古至今,國內國外,哪個國家能完全抹去這些影子?你接觸不到,看不到,是因為你幸運,不代表它不存在。 
   
  假使可以選擇,哪個女人願意賣身賣肉,賺那點皮肉錢?哪個男人願意走險作奸犯科,搞得自己身敗名裂?生而為人,往往都沒得選……世界本來就不公平,唯一公平的,就是每個人都只有命一條,不管好命爛命。
  
  台灣黑道近三十年來,北以鐵竹幫,南以滄海盟,兩大幫派互相抵抗制衡。中部是個敏感地帶,既不屬於鐵竹,也不屬於滄海。因此台中變成南北兩家相爭之地,長久下來,治安變成了最大的問題。直到……」
  
  洪半仙說到這,王子津會意過來,回答:「直到何先生出獄,他脫離滄海盟來到台中,這幾年來中部的老大便是他了。」
  
  「沒錯,你也見過薛人可,薛老的兒子裡,只有他算的上一個人物。」洪半仙咳了幾聲,繼續說:「何先生的勢力雖然不及竹海兩幫,卻成了其中的關鍵,這幾年薛老知道自己病危,早有意拉下臉來,讓何先生回滄海盟接手滄海盟……咳咳……不只滄海盟,鐵竹幫也全力拉攏何先生。只是薛人可走過幾十年恩恩怨怨,對自己的名利地位已看得清淡,不願多涉險事。」
  
  薛人可便是何先生的本名。因他不願自姓為薛,便以名代姓,人可為何。王子津想通後在心中淺笑,又問:「照半仙叔這麼說,若何先生自組政黨,說不定比你們說的那……那殺手七號更有機會不是嗎?」 
  
  「你還是不明白。」
  
  狐狸狗回答:「如果七號跟何先生要一億,何先生就算傾家蕩產也會湊十億給他。何先生處世圓融沉著,事事設想周道,對敵人夠狠,對朋友夠義,他有大哥領袖風範,但也僅僅如此。不關自己的事,何先生不會多管。而七號是個隨興而起的人,當年何先生出獄,身無分文,妻離子散……只有七號願意幫他一把,幫何先生殺了他的仇人,拿回屬於他的地盤。那可不是簡單的事,七號為此奔波多勞,還得罪了道上不少兄弟。不過,得罪便得罪了,又有誰能拿七號如何?」
  
  「這麼說,何先生和七號是認識多年的好友吧?每個人都拋下何先生,只有七號願意站在他那一邊,的確很夠朋友。」 
  
  「何先生出獄那年,一無所有的他打算臥軌自殺,才遇見了七號。」
  
  狐狸狗見王子津一時語塞,也不在意:「認識久不久,對七號來說無關緊要,要緊的是這人是不是朋友。我問過七號,是什麼理由讓他為何先生兩肋插刀?七號對我說,很久以前,曾經有個人為了懵懂無知的自己出頭,被人打得要死不活,有幸留下一條命,但他一句話也沒抱怨,那時七號認識他不過一天。
  
  七號告訴我:『如果是他,也會這麼做的吧?一天的朋友?一輩子的朋友?一天的兄弟?一輩子的兄弟?又有什麼分別?』」
  
  「……傻子。」
  王子津心想,卻止不住鼻頭微淡的酸塞。
  
  將近一個小時的路程,終於停車。
  高雄縣與屏東縣的交通中樞,高屏大橋。
  
  狐狸狗把車子停在一個人跡罕見的地方,和王子津悄悄下車。洪半仙身體不適,吃了幾顆藥後留在車上休息。見了王子津幾眼的他已心滿意足。對於他滄桑老態的身軀,王子津感到有點難過。
  
  下車後,狐狸狗才坦白說明了薛鳳天現在的情況。
  王子津大吃一驚,五味雜陳,百感交集。
  
  
  ※
  
  
  幾天前,你拒絕我的邀請,我並不意外。你離開後,反而是薛鳳天有所意圖。那天我們找了安全的酒吧,長談到早上。儘管薛鳳天不過大你幾歲,仍然年輕氣盛。但他的野心太大,遠遠超過所能負擔的重量。
  
  薛鳳天就像以前的何先生,什麼事他都願意扛,講道義,重感情。他喜歡被人尊重,被人瞧得起,也喜歡照顧朋友,當人人追隨的大哥。
  
  在薛家,薛鳳天是個特立獨行的份子。由於從小受到薛老寵愛,更加深薛鳳天的自我認同感,他的自信已經到了自大的程度。
  
  薛鳳天和何先生相同的地方是他們都和薛老的兒子交惡,看不慣薛家經營事業的方式。放高利貸,暴力討債,販賣毒品,每年都不知道逼死多少人……或許你會想,何先生不也是在經手毒品?做一樣的事?
  
  我願意為他擔保,如果何先生真的像其他人一樣,從毒品中謀取暴利。他今天的身家不會只有七億,而是七十億。
  
  只要政府沒有完整的配套措施,力行改革,毒品市場不可能完全根絕。有利益的地方就有買賣,僅管傷天害理。何先生不做,還是會有其他毒梟接手,何先生能做到的,就是獨攬市場,才能漸漸縮小規模……
  
  在你眼中,他可能只是個毒梟,我不敢說何先生是個好人,和買賣毒品沾上關係的人,怎麼說都不可能是好人。但是何先生在壞人裡,已經是最有良心的一個。這幾年他做了什麼,我都明白。這也是為什麼我願意幫他做事的原因。
  
  出來混,最重道義兩個字,你知道為什麼嗎?
  因為背叛的人多,守義的人少,知道的人多,行道的人少。
  
  會接觸黑社會的人,大多是窮人家的孩子。苦日子過慣了,金錢便成了唯一的信仰。對大多數的江湖兄弟來說,義氣不過是發財的踏腳石罷了。
  
  薛鳳天還年輕,他還不懂。
  他以為只要對得起別人,什麼事都幹不怕。
  
  現在薛家遭逢巨難,轉眼間滄海盟就要四分五裂。薛鳳天表面想何先生回去重整家族,但其實他真正的目的,是想得到何先生的支持,薛鳳天要親自統領薛家的弟兄手下,讓自己成為滄海盟的龍頭。
  
  不要驚訝,薛鳳天是認真的。他是個有志氣的傢伙,天不怕,地不怕。他的志氣成就了他的野心,而他的野心是好是壞,誰也猜不出來。就像何先生,年輕時也曾想和兄弟們一爭長短,入主薛家大位。結果換來的卻是十幾年的苦窯牢飯,妻子淪為酒女,兒女比陌生人還陌生。
  
  出來混,總是要還。還完了,才有資格當一位真正的大哥。這道理何先生比誰都要明白。薛鳳天百般固執,甚至下跪嗑頭請求何先生幫他這個忙。何先生不是不願幫忙,而是他幫了後,是真的幫他?還是害他?
  
  那時將近四點,酒吧裡早已沒有客人,店員也在我的要求下離場。何先生拿了一把開山刀,插在桌上。薛鳳天年少輕狂,做過不少狠事。不論原因為何,他都沒有考慮過後果,何先生要他明白這一點。
  
  「你砍過多少人的手指?」
  「三人。」
  「幾根?」
  「五根。」
  
  「拿刀把右手五根手指都剁下來,我們再談。」
  
  何先生一向說話算話,絕無二言。  
  薛鳳天雙唇顫抖,滿臉冷汗。
  何先生等著他的答案。
  
  薛鳳天脫下上衣,露出滿背的鳳凰刺青。
  他用力扯壞衣服,撕了一片布,塞在嘴巴裡。
  他把右手攤在桌上,然後拿起開山刀。
  
  手起刀落。
  
  第一刀,拇指應聲斬落。
  他眉頭皺了一下,但沒有停止。
  
  第二刀落下,四指齊斷。
  他雙眼發白,悶吼著,幾乎要昏過去了。 
  
  他用衣服包緊血流不止的斷掌,虛弱地看著何先生。薛鳳天的眼神不是乞求,不是憤怒,也不再是對長輩的崇拜。這兩刀,已經讓他的地位和何先生平起平坐。他看著何先生,就像朋友看著朋友。
  
  那一晚,我看到了薛鳳天的傲人志氣。不管往後薛家是福是禍,只要薛鳳天活著,不出十年,他會是個呼風喚雨的大人物。 
  
  而何先生只是點點頭,面無表情地告訴他。  
  
  「回去吧,我不會幫你。」
  
  何先生站起來,在薛鳳天的憤怒咒罵下同我離開。
  我想了兩天,才明白何先生的用心良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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