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回 抉擇
  
  夜深,李恨短把失智的劉不間安頓在沈傅言的客棧裡。兄弟一場,李恨短無法眼睜睜得看著劉不間客死街頭,他打算在忙完這檔事後,便帶著劉不間回家鄉生活,雖然他並不是大戶人家,但與妻子感情和睦,兩位兒女在城中從事正當生意,多雙筷子,也沒有太大差別。
  
  李恨短原想就寢,但身上的拳傷、劍傷疼得發癢,難以入睡。想到龍劍飛離去時臉上愁苦的神情:「他年紀輕輕,怎麼便如此憤世嫉俗,定是心中有難以說出的苦處……」他欲一探究竟,便著衣下床,到街上尋找龍劍飛的身影。
  
  龍劍飛並不難找。
  他趴倒在另一家客棧酒館裡。
  手上、桌上、地上、全都是空了的酒瓶。
  借酒澆愁愁更愁,即使喝了這麼多酒,也無法填滿他被掏空的心。
  他茫茫然地呻吟,只覺得喉頭好酸好苦。
  
  李恨短走近,拉來一張椅子,坐在龍劍飛對面。
  他招招手,對店小二說:「拿酒來!」
  「可是大爺,這客倌已欠了三瓶酒錢。」
  「再去拿酒,多的當打賞你。」李恨短掏出碎銀,揮手說道。
  「是、是,小的這就去拿。」
  
  酒來。
  李恨短為龍劍飛倒酒。
  
  乾。
  再倒,再乾。
  
  「雖然我不知道發生何事,如果難過,就哭出來吧。」
  「哈哈哈哈!你這還人真古怪,請我喝酒,還要我哭給你看。」
  「在我看來,悲傷到無淚可流的人才更古怪。」
  「你怎知道我悲傷了?我天生喜歡喝酒!喜歡醉!怎麼!不行啊?」
  
  「偏偏你醉了後,卻還是一樣痛,那該怎麼辦?」
  「是呀!該怎麼辦……你說該怎麼辦?」  
  「說出來,說出來會好過一點。」
  「說出來又有甚麼用,只是讓你笑話而已……」
  
  「讓我笑話,總比你獨自傷神好來的好吧?」
  「其實也沒甚麼好說,不過是我愛的女人,愛的是別人罷了。」
  「那的確很好笑。」
  「嘿嘿!盡管笑吧,再給我倒酒……我要喝……」
  
  「不過,我不是笑你的遭遇。我笑的是你懦弱無能!不是男人!既然你喜歡那女人,愛那女人,那就把她搶回來。喝酒有甚麼用?」
  
  「可是……她愛的人卻是我最要好的朋友,我最尊敬的大哥……我沒有辦法……沒有辦失去他們其中一個……我沒辦法……」
  
  「所以,你選擇失去自己。」
  李恨短感嘆地說道。
  
  「無所謂了……給我酒……給我酒……」
  龍劍飛趴在桌上,伸手向李恨短要酒。
  
  隨著對李恨短傾訴心中鬱悶,龍劍飛再也忍不住。情緒像暴風雨後般潰堤,翻覆心中所有讓人痛苦煩惱的碎片,然後捲入一個無底深淵……
  
  他伏在桌上大哭,眼淚鼻涕流了整桌都是。
  李恨短知道,這人生必經的路程。
  等他哭過了走過了,明白了想通了,便會成長了。
  但李恨短卻無法預知,這對龍劍飛而言不過是痛苦的開始。
  
  
  僅僅只是開始。
  
  
  不知過了幾分時刻,桌上的酒也乾得差不多。
  風雨過後是短暫歇息,龍劍飛的思緒漸漸回歸平靜。
  
  「還要喝嗎?」李恨短依然在。
  「要。」龍劍飛抬起頭,坐直身子:「幫我倒一杯水。」
  
  「倒酒倒水沒甚麼問題。」李恨短提起腳邊的茶壺,為龍劍飛斟了一杯清水:「問題是,你有沒有把心中的苦水倒出來。」
  
  「謝謝。」龍劍飛接過茶杯:「我好多了。」
  李恨短道:「你認為我特地來找你,所為何事?」
  龍劍飛搖搖頭,把清水喝乾。
  
  「那我便直說了。龍兄弟,你可知道當今天下分成兩大族派?」
  「有誰不知道?陽神派和陰神派,幾百年前就是這樣了。」
  「陽神所屬為何?陰神所屬為何?」
  「伏羲神農,屬陽神。九黎三苗,為陰神。」
  
  「由古至今,陰陽兩派相鬥相爭已有數百年歷史。龍兄弟說的是現今情況,二十年前,陽神由軒轅氏為首,與伏羲、神農兩族結盟,而陰神除了九黎、三苗外,尚有樓蘭月氏一力相助。」
  
  「此事略有所聞。」
  
  「二十年前,天下可沒像現在這般太平。陽神派與陰神派兩族百年結怨,互把另一族人視為死敵。當時江湖上腥風血雨,陽謀陰算,每日都有數百人枉死在毫無意義的氏族鬥爭下,與現在寧靜的生活天差地遠。」
  
  「我知道。二十年前天下逐鹿大戰,死傷極慘。軒轅氏族更因而覆滅,樓蘭月氏遠退邊荒,不問中原。世人警惕此事,從此兩族協議共處,不再爭戰。」
  
  「但你有沒有想過其中緣由,當時軒轅氏一族高手盡數覆滅,陰神派最懼怕的武學宗師雲破天也死於荒山亂箭之下。而陰神派元氣猶存,九黎槍霸風人傑正值壯年。要趁勝滅了伏羲神農,一統天下,一解百年宿怨,此時正是千載難逢的機會。為何他們甘願退守江南,協議停戰呢?」
  
  龍劍飛搖頭不語。
  但他心中隱約已有個底子。
  
  李恨短正色道:「此事與伏羲氏有莫大關係。龍兄弟,你聽了之後切莫張揚,否則定會惹來殺身之禍。」
  
  「我這條賤命也沒甚麼好在乎,李大哥儘管說吧。」
  「好!快人快語,我這趟來,便是想對你坦承言對。來,再喝一杯。」李恨短大笑兩聲,又幫自己與龍劍飛各斟了一杯酒,說道──
  
  「二十幾年前,陰神陽神兩派勢均力敵,分庭抗禮,縱然死傷無數,百年來始終沒個結果。而當時軒轅氏族的族長雲破天乃一代奇人,武功謀略皆無人能出其右,從雲破天當上陽神盟主之後,天下所歸漸漸傾向陽神一派。
  
  當時陽神眾人皆認為,分裂百年的天下定會在雲破天的帶領下歸為一統。而雲破天也沒辜負眾人所望,當時與陰神派的大戰役,幾乎逢戰必勝。九黎、三苗節節敗退江南,樓蘭月氏更是據守荒北,不敢輕舉妄動。
  
  雲破天為了誘虎出山,便放出假消息,謠言自己因病撒手人寰,軒轅氏頓時群龍無首,紛爭內亂,雲破天甚至還為自己辦了隆重的喪禮,弔唁七日七夜。他料定陰神派必定中計,果然不出三月,陰神三氏大舉進攻逐鹿荒野,為期數年的逐鹿大戰,就這麼開始了。
  
  然而,雲破天的結義兄弟陸鼎元乃守戰一派,亦為伏羲一族之長。他在大戰中勾結陰神九黎,背叛了雲破天。兵荒馬亂,沙場無情,原是他該援兵相助之刻,卻出現了陰神九黎與月氏的伏兵。軒轅氏始終沒有得伏羲氏的援手,數萬人就這麼戰死在逐鹿大野。
  
  當時唯一在戰場上活下來的人,只有雲無天。我想雲無天的事,你知道得比我更清楚。而伏羲氏出賣軒轅氏的條件,便是和陰神三氏協議,換得二十年和平。至於陸鼎元為何要背叛雲破天,就不為外人所知了……」
  
  「李大哥,此乃氏族間重大秘密,你何以得知?」龍劍飛問道。
  「信不信由你,二十年前我乃陸鼎元手下的一名卒子,便是我與九黎氏的傳令互報消息。逐鹿大戰結束後,陸鼎元欲殺我滅口,我在毒王龍耀祖的幫忙下服藥假死,才得以逃過一劫。」
  
  「所以雲大哥……是被他的殺父仇人養大?」
  「雲無天乃雲破天獨子,也算得上一位難得的奇才。我想他多半是知道的……只是陸鼎元為當今陽神盟主,武功聲望不在話下。雲無天心中的痛苦,非常人能以承受。如今二十年之期將近,江湖各處氏族仇殺的事件越來越多,越演越烈,我想用不了多久,又是一場大戰要血洗中原。」
  
  李恨短深深嘆了一口氣,那段天下紛亂的日子,他一刻也不願去想。他對龍劍飛說道:「龍兄弟,我願對你坦白的主要原因,便是想邀你一同上崑崙山,參與伏羲氏所主持的陽神論劍。陸鼎元年近六旬,他那年代的英雄豪傑死的死,退的退。往事傷情,他也無心再戰。於是將主持一場陽神論劍,選出新一任的陽神盟主,以面對即將到來的氏族血戰。」
  
  李恨短又道:「雲無天武功卓越,天縱英才,又是陸鼎元的義子。他接任陽神盟主也是眾望所歸。但雲無天多年前私下崑崙山,與你結識後沒多久便匿跡江湖,沒人知道他的下落。多半他是發現了事情的真相,不願再回中原。不論龍兄弟你知道雲無天的下落與否,只要他自己不肯回來,那也是無用。」
  
  「李大哥,實不相瞞,我並非神農蘇州人。」龍劍飛拱手說道,李恨短「哦?」了聲,龍劍飛接著道:「我出身三苗,因某些原因輾轉至蘇州生活,對我而言,哪一派都無所謂,對氏族紛爭也毫無興趣。」
  
  「你出身三苗?你也姓龍?那龍耀祖是……」
  「我二叔,但我從小家族離異,直到幾年前才從江湖傳言中得知他的消息。雖說是親戚,但我一次也沒見過他,他便死了。」
  
  「他是死於雲無天劍下。」
  「我早知道。我說過,我不在乎。」
  
  「你確實是個古怪傢伙,不只原諒家族仇人,還與他結為好友。稀奇稀奇,這等怪事我還是第一回聽到。」
  
  龍劍飛笑道:「沒什麼原不原諒,我沒因為這件事而恨過雲大哥。我從沒見過我二叔,更談不上對他有感情,既然對他無情,怎會想為他報仇?」
  
  「也是。無論如何,希望你能同我上崑崙山,參加陽神論劍。陸鼎元位高權重卻表裡不一。我信不過他,非得親自上山瞧瞧,到底是誰挫敗群雄,奪得陽神盟主大位。龍兄弟你劍法了得,不上山一展身手,豈不太可惜了?」
  
  龍劍飛正想反駁,李恨短提手道:「哈哈!龍兄弟就別否認了,我只比你晚個片刻進劉家堡,你在門口一劍卸八刀功夫,我可是瞧得一清二楚。換作四年前的雲無天,也未必及的上你。」
  
  「多謝李大哥的邀請,但我沒興趣。」龍劍飛整理整理自己的衣服,背起行囊,負起長劍,便要轉身告別。
  
  「陽神盟主另有天下第一高手的別稱,光是這名號,便吸引數千位習武之人共襄盛舉。龍兄弟本事這般了得,說不定能一劍擒下天下第一的寶座,到那時候,你在江湖上的威名可不比雲無天低呀。」
  
  「誰想當天下第一,就讓他去當好了。」
  龍劍飛背對著李恨短,腳步沒有絲毫停下。
  
  「好,那我再告訴你。我這回上山,並不是為了比武奪位,為的是把二十年前陸鼎元所作的一切公諸於世。我已經會同江南五路各方好漢,準備大鬧陽神論劍。但伏羲氏高手如雲。任何差錯都不容犯下,龍兄弟,就當是為了雲無天著想,我希望你能助我一臂之力。」
  
  「李大哥,你現在是陰神派的人吧?」
  
  「我原是伏羲氏的一名走卒,在知道陸鼎元的作為後,那一派都不重要了,我只想盡我微薄之力,化解百年累積來的宿怨,哪怕只是一點一滴。九黎三苗並沒有開戰的打算,但陸鼎元狼子野心,妄想併吞中原。二十年之期未到,他便開始挑撥兩派之間的仇恨,一旦大戰延燒,苦的是那流離失所的天下百姓。
  
  我知道你為情所苦,意志消沉。且容我說一句話,你個人兒女私情,比起千萬人的生命,又算的上什麼?男子漢大丈夫,生於天地,就該有所作為。我最後一次問你──」李恨短站起身來,重重地對龍劍飛問道。
  
  
  「你幫是不幫?」
  
  
  門外,龍劍飛停下腳步。
  月光灑在他背影上。
  
  「你要我怎麼做?」
  「很簡單,奪得陽神盟主之位,一但你成了盟主。我們便能向天下公佈陸鼎元二十年前背叛雲破天的惡行。我代九黎族長風人傑向你擔保,只要陽神派不出兵江南,陰神派絕不妄動干戈。」
  
  「為什麼是我?」
  「九黎三苗人固然也有許多高手,但大多善使長槍大刀。對劍法渾然不熟。陽神論劍淵源已久,論劍比武乃是百年傳統。一時間陰神派內無用劍好手,更遑論以劍奪得陽神盟主之位。我原是想請蓬萊山莊的徐子震少俠,他或許及不上雲無天,但也算得上一流劍客。只要雲無天不出現,徐少俠奪帥的機會不小。
  
  然而徐少俠獨善其身已久,他雖有意在陽神論劍上一會,卻無消解兩族仇恨之意。前日與他長談不來,便往蘇州尋找老友敘舊,沒想到……罷了罷了。是福是禍又有誰能定論?我這不是在劉家堡遇上了你麼?」
  
  「行了行了!別說這麼多,簡直跟沈伯伯一樣囉哩囉嗦沒完沒了。我跟你去就是了。」龍劍飛見李恨短一臉誠懇,嘴裡卻藏著條三寸不爛之舌,死的都能給他說成活的。理由一堆卻又有幾分道理。
  
  「只是李大哥,我盤纏一路上全花光啦。去崑崙路上所需,可得全靠你了。」龍劍飛兩手一攤,露出一臉無賴笑容。
  
  沒多久,李恨短拉來兩匹快馬。
  兩人趁著月色猶存,朝西方駕馬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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