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異鄉
  
  日沉月升,幾時過去。
  客人們皆在客房安詳熟睡。
  
  連平時機警淺眠的崑山派大師兄也雷聲大做,呼呼沉眠。掌櫃在房裡點算著今天的帳冊,桌上了盞明亮的油燈。門外扣扣兩聲,掌櫃想想,這小子也該來了。頭也不抬,便說:「門沒關。」伊呀一聲,滿臉倦容的店小二走進帳房,打了一聲大大的哈欠:「您老早,我來了……」
  
  從下午開始,店小二提著水桶抹布,把客棧裡裡外外仔仔細細的擦過一回,早已手腳疲軟腰痠背痛的。昨晚他夢見他正拿著一柄長劍,在武林大會上力戰群雄,再贏個兩三回便成天下第一劍客,店小二暗暗笑笑,只想趕緊上床睡覺,再贏個他兩三回,在夢中過過天下第一的滋味兒。
  
  掌櫃招手要他坐下,順手幫他倒了一壺茶,店小二哈一口氣,把杯中物一飲而盡,說:「到底什麼事這麼神秘?嘿嘿!難道是我升職加工錢啦?」掌櫃老闆闔上帳冊,笑著說:「正好相反,從明兒起,你就不是我們店裡的小二。你想幹甚麼,便去幹甚麼吧。」
  
  店小二嚇的跳起來,抓著老闆的手臂大喊:「啊!沈伯伯!是我不對,求您原諒我了,我是不該把抹布水倒進你的茶壺裡。我只是小孩子,我調皮,我愛玩,我該打!沈伯伯您打我好了,打得越大力越好,打一打我就乖了。」
  
  「你調皮任性,這幾年我早就習慣了,我要你走,並不是因為……等等?小兔崽子!你真的把抹布擦完的髒水倒到我的茶壺裡!?好啊,難怪我這陣子咳嗽越來越嚴重,原來是你這天殺的小王八蛋!!」
  
  沈老闆一邊搖頭嘆氣,一邊把帳冊收好,然後拿了一個淡黃色的包裹出來,黃色的布巾看似老舊,卻沒有鮮黴的的痕跡,即使在濕暖的姑蘇江南,沈老闆仍然把這包裹保存得非常好。
  
  「這是?」店小二好奇問道,沈老闆攤攤左手。
  店小二便把那包裹打開,露出裡頭一捲竹製的書冊。
  
  「我知道!我知道!」店小二開心的大叫:「別瞧我懶懶散散,每天可都會溜去溜去橋下說書人那聽故事的,這一定是飛龍探雲手!哈哈,被我猜對了吧!」
  
  「飛你個大頭鬼,人家說故事的聽聽就好,你還當真?」
  「難道是……」店小二看看竹皮上的兩個字,嚇出一身冷汗:「難道是轟動武林,驚動萬教的《葵花寶典》!這東西我不要!您還是拿回去擦屁股吧!」
  
  「寶典是寶典,但你也看清楚一點。」沈老闆捏住店小二的耳朵,要他睜大眼睛看個仔細:「這是《蠱毒寶典》,哪來的《葵花寶典》!」
  
  店小二一雙眼睛注視在「蠱毒寶典」四個字上。
  沈老闆淡淡的說:「阿飛,還記得你是甚麼人吧?」
  店小二的名字,就是阿飛。
  
  阿飛點點頭,他當然記得。他是巫水三苗氏的後人。他還記得,巫水是個非常寧靜、純樸的部落。和繁華熱鬧的姑蘇城有著天壤之別。巫水沒有酒館,沒有客棧,更沒有有趣的橋下說書人和好吃的糖葫蘆。巫水有的,只有簡單的市集,還有親和互助的村居們。
  
  阿飛的記憶回到小時候。
  村口角笛嘹亮的聲響,阿飛仍然記憶猶新。
  
  很多的大人們,隨著角笛之聲離開巫水。其中包含了阿飛的爹娘,還有許多他很喜歡的大哥哥大姐姐們。而他們走了之後,就再也沒有回來了。
  
  從此,他便和沈伯伯一起生活。
  他年紀太小,不懂得心中那沉沉股股的感覺是甚麼。
  等阿飛稍微大了一點,才知道那是難過。
  
  巫水疆苗,這裡地高雲薄,年幼的阿飛裹著厚厚的衣巾,獨自一個人在草原上玩打石頭的遊戲。原本和他一起玩的朋友們,在大人走了之後,全都變了一個樣,變得不理睬他、不喜歡他,甚至討厭他、打他。
  
  阿飛不明白為什麼,因為他不知道自己是三苗貴族的孩子。三苗氏中,貴族權勢紛爭激烈。失去父母的阿飛便成了被眾人排擠的對象,唯一照顧他,了解他的,就只有家中的幫工,沈傅言沈伯伯。雖然說是幫工,但沈傅言照顧阿飛的家族已久,不論是現在還是以前,阿飛都把沈伯伯當成親人一樣看待。
  
  「喂,小不點兒。你一個人兒在這玩什麼啊?不無聊嗎?」阿飛回過頭,有個小女孩兒正笑呵呵的跟他說話。她頭上紮著兩個辮子,臉上紅通通的,說話時,嘴中哈出暖呼呼的熱氣。
  
  「妳個子也差不了我多少,還笑我呢。」阿飛不服氣地回答。
  「哈哈!」她大聲的說,故意的說:「我就是笑你!」
  
  認識她的那一年,阿飛五歲。
  
  「你說,這山上有甚麼好玩的?又乾又冷,還滿地蜈蚣,嚇死我了!」
  「這裡是苗疆,自然是這樣。小屁孩,妳又打哪來的?」
  「偏不說,給你猜猜。嘿!」
  「喂!野蠻子!妳做啥打我!」
  「誰叫你要說我是小屁孩,你不也是小屁孩?」
  「算啦算啦,好男不跟女鬥。你這麼潑辣,八成是武夷來的。」
  「呵呵,猜錯啦。」  
  
  「唔……不是武夷人啊,那妳就是樓蘭月氏囉?哇!稀客稀客,聽說樓蘭那都是沙漠荒漠,老半天找不到一隻蜈蚣,是不是啊?」
  
  「樓蘭可是有異域奇景的美稱,被你說的好像很荒涼似的。不過呢,我也不是月氏人。看你挺老實的,再給你一次機會。」
  
  阿飛搔搔頭說:「妳既不是我們三苗氏,也不是來自武夷,樓蘭,那我可真的想不出來,難不成妳是崑崙人?沈伯伯說過,崑崙來的都不是好人,都是王八蛋,小渾蛋。妳是不是小渾蛋啊?」
  
  「你才小渾蛋呢。哪裡來的有什麼重要?你就當我天上來的好了。我們家鄉那裡傳播一種怪病,天氣一冷,手痛腳痛的便不能下床,聽說這裡的三色蜈蚣草可以治根治本。我便跟著媽媽阿姨們來這兒採藥囉。」
  
  「妳知道為什麼要叫做三色蜈蚣草嗎?」
  「我不知道。」
  
  「三色蜈蚣只在我們巫水疆苗生長,從小長到成蟲,一共分成三種顏色,所以才叫三色蜈蚣。三色蜈蚣的毒性極強,我之前才不小心被咬了一口,躺在床上整整三天呢。」阿飛睜大眼睛說著,還露出腿上的傷疤給她看。女孩問道:「那這和三色蜈蚣草又有什麼關係。」
  
  「我還沒說完呢!三色蜈蚣最愛吃這種草,所以才叫三色蜈蚣草。這種草啊,專門治妳的家鄉病,藥到病除,萬試萬靈。」
  
  「你年紀小小,怎麼知道?」
  「我還知道那病叫做懶人病,寒風一來便手痛腳痛全身痛,成天躺著不肯下床,是不是?三色蜈蚣草的味道特別持久,若熬成藥喝下肚,連放個屁都會吸引幾十隻蜈蚣上床做伴,東咬一口,西咬一口,這咬一口,那咬一口。妳說,再懶的懶人病還不是會滾下床蹦蹦跳跳,所謂毒蟲一嚇精神百倍,不就藥到病除了?」
  
  「你才不是說三色蜈蚣是你們疆苗特產?聽你再放屁呢!」
  「哈哈!好香好香,被妳發現了。」
  「瞧你個頭小小,說話卻這樣油嘴滑舌,難怪你的朋友不理你。」
  「不理就不理唄,我一個人也可以過的很好。」
  「那你可走運了,我娘說要在這住上一段時間。你若無聊就來找我玩好了。」
  「嘿!這裡是我家鄉還是妳家鄉啊?妳才是客人吧!」
  「有什麼關係,諾……」
  她握住阿飛的手,阿飛臉悄悄的紅。
  
  
  「我叫多情,寒多情。」
  
  
  現實,夜半。
  姑蘇城,新八客棧帳房。
  
  「行了行了。」阿飛甩甩頭,甩甩手,大聲道:「別跟我拐彎子說話,我出生苗疆,小時候便跟著沈伯伯生活,後來苗族內戰,沈伯伯便帶著我來到姑蘇城開客棧做生意,我十二歲開始做店裡的小小二,現在終於成了店小二,您卻要趕我走。我可想做店裡大老二啊。這這……這又和桌上的骨頭寶典有什麼關係?」
  
  「是蠱毒寶典。」沈傅言道。
  「我知道,差不多啦。」
  「你還記得下午時,崑山派那群師兄弟的談話吧?」
  「當然,我還跟他們一起聊天呢。大師兄叫張春風,二師兄是林賜福……」
  「你只記得別人的名字,卻不知道自己的名字。」
  「從小別人就叫我阿飛,你也叫我阿飛,我只知道我叫阿飛。」
  
  「好,我告訴你,你姓龍。崑山派那夥人下午在那談論的龍耀祖,就是你的叔叔。是你父親的親生弟弟。」
  
  阿飛先是裝作不可置信的看著沈伯伯,然後笑一下,白了一眼,道:「所以呢?那又如何?從小我便無父無母,村裡每個人都欺負我,我唯一承認的親人就只有沈伯伯你。龍耀祖是誰與我何干?別說他了,就連我爹,我也對他一點印象都沒有。我知道自己曾經是三苗氏裡的貴族。但現在,我只是客棧裡的一個小夥計,我很喜歡現在的生活。」
  
  「《蠱毒寶典》是三苗氏的鎮族之寶。記載了全天下各式各樣毒物、毒術的配方和解方,這本書若是落入仁醫之手,便是造福蒼生。反之,後果不堪設想……所以這麼多年來,我一直將它好好保存著……不讓任何人知道寶典的下落。」
  
  沈傅言淡淡說道,暈黃燭火下特顯滄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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