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蔓沒有多做解釋,也不需要。一句話已經包含一切她想表達的意思,如果聽的人不是我,小蔓不會這麼說。我並不完全了解小蔓,但也夠多了。眼前的她成熟迷人,為她的姿態著迷,被她的寂寞吸引,為我們之間發生過的種種而迷惘。那是小蔓戴上的面具嗎?或者說……此時才是真實的她?
  
  禿頭王教授在教太極拳的時候曾問過,所謂的真實是什麼?我回答不出來。太極陰陽同元共體,兩儀四象生生不息。若沒有虛假,哪來的真實?若沒有快樂,哪來的痛苦,若沒有敵人,哪來的朋友?若沒有地獄,哪來的天堂。
  
  小蔓說的沒錯,我想的太複雜了,我只是不夠寂寞。小君從來沒有表示過我們之間的關係,但彼此都明白對方的重要,重要到不需要言語的承諾,大概吧,至少我是這麼想。這方面我認為自己是很幸運的傢伙,唯一無法理解的是為什麼我到現在還是處男!和我差不多等級的紙巾高中時就去過金錢豹了,我不接受啊。
  
  「也許吧。」我說,然後氣氛就冷掉了。奇怪咧,小蔓也不是不熟的朋友,好歹認識一年多了,不至於乾成這樣啊……沉默一分鐘後,我開始閒扯話題:「那天小君在場,我不好意思問,妳們和冬姐都在聊什麼?」
  
  「聊女人會聊的東西囉。」
  「女人都在聊什麼?」
  「聊男人。」
  「就這樣?」
  
  「女生之間的話題你不會想聽,就像我也不喜歡男生私底下怎麼討論女人。」小蔓撥撥頭髮,用手托著下巴後搖頭說:「感覺不受尊重。」
  
  「哇,那我更想知道了。」
  「你真的想聽?」
  「嗯。」我點頭。
  「那好吧,但你要先老實回答我一個問題。」
  「好。」我再點頭。
  「小君說你還是處男,是真的嗎?」
  
  我內心慌張,但鎮靜的搖頭。
  
  「好,我知道答案了。」小蔓忍不住笑容,說:「你是處男。」
  「我不是啊。」我邊說邊搖頭,越搖越大力。
  
  「只有處男才會回答問題,不是的話會拒絕回答。」小蔓皺了下眉頭,笑著說:「小君說你不但是處男,而且還是不承認自己是處男的處男。」
  
  「哪有這樣,我相信妳耶。」
  「所以才說你不會想聽……還要我繼續說嗎?」
  「當然要繼續,笑都被笑了,不聽白不聽。」
  「你知道秋姐吧?理論部門秋組的負責人。」
  「知道過,但沒見過。」
  
  「秋姐啊……雖然看不太出來,但她快四十五歲了,所以她才想找一個可以幫忙她的助手。也因為她年紀不小,交友圈也廣,認識的朋友都是上流圈子的貴婦,老公都是事業有成的男人,活在另一個不同的世界。」
  
  「說到貴婦我也認識幾個,星巴克的。」
  「那不一樣,她們連星巴克都覺得太便宜了。」
  「呃,果然是真貴婦。」
  
  「秋姐說到她認識的一個朋友,因為年紀大了,身材走樣,她老公不再像以前那樣常碰她。不只如此,還被抓過幾次外遇。那年紀的女人看的開了,加上她也知道老公還是愛她,只是忍不住偷吃。最後決定治本不治標,既然喜歡身材姣好的女人,她便瞞著老公,花了大錢去做抽脂手術,原本肥胖的屁股變小變翹了,胸部也豐滿起來,回到她年輕時的迷人身材。自從她動完手術之後,她老公再也沒有偷吃,還時常帶她出國旅行四處約會,出席各種社交場合,感情越來越好。」
  
  「很不錯啊……她懂得男人想要什麼。」
  「她不只抓回了男人的心,還狠狠教訓了一頓。」
  「教訓?怎麼說?他們不是和好了嗎?」
  
  「這才是她厲害的地方,她把從屁股抽出來的脂肪拿去豐胸。也就是說──當她老公在親吻她的胸部時,其實是在親她的屁股。」小蔓紅著臉,吐吐舌頭說:「沒想到我還真的說了,好尷尬喔。」
  
  「啊哈哈……還好啦。」聽小蔓說完我臉都綠了。以前只要擔心小君會不會想出什麼奇怪的玩意兒來整我就好,現在連小蔓已經是她們其中之一。
  
  這時四周的人群爆出陣陣歡呼,我和小蔓往舞台上看去,上頭正有幾位舞者在表演火球舞,和大學活動練習的火球舞不同,他們的火球較小,而花樣也多,不像我們只會前後八字轉來轉去。台上的火舞殘影千變萬化,看得群眾目不轉睛。
  
  「你也上去露兩手嘛。」
  「他們是專業的,我哪能跟他們比,差太多啦。」
  「呵呵,你好容易緊張喔。」
  
  我苦笑聳肩,和小蔓一起欣賞台上表演。安靜,但我喜歡沉浸在這種感覺中,沉浸到差點忘了今天是來找學弟的下落。還好表演結束後有人提醒了我───他拿著一杯酒,帶著熱情的笑容前來搭訕小蔓,完全忽視我的存在。不過也不能說搭訕,看他樣子似乎認識小蔓。我給了小蔓一個眼神,她輕輕點頭。
  
  「妳覺得表演怎麼樣?」那留著小鬍子的男人說。
  「普普通通。」小蔓回答。
  「今天也是一個人?要不要去我那邊坐坐?」
  「抱歉喔,我有伴了。」小蔓微笑,挽起我的手。
  
  「他?」小鬍子終於發現我的存在,看了我幾眼睛,又說:「如果妳只是不想和我說話才這麼說,我沒意見。我還在想阿水最近怎麼都悶悶不樂,要是他知道妳和這種貨色交往,他會更不開心。」他靠近小蔓,在她耳邊悄悄說話,不確定是不是時間暫留的影響,我清楚的聽到了───
  
  「我手邊有好東西,妳來的話我可以請妳一些。妳不來也不要緊,只是上次阿水拍了些精采的片子,我覺得妳會有興趣。」說完,小鬍子帶著笑容轉身離去,還作勢向我揮手道別,挺有禮貌的嘛這傢伙。
  
  小蔓鬆開挽著我的手,從她失落的神情可以發現,她並不知道自己被偷拍的事。我以為已經說得很清楚,沒想到汁男的耳朵還是長包皮。就像小孩變成大人必須經過叛逆期,很難控制自己的情緒。而我正處在正常人學習成為殺手的階段,一旦情緒失控,不是只有叛逆那麼簡單。
  
  小蔓的無助,都是因為我的無能……
  打從骨子裡的不爽。耳邊的音樂漸漸緩慢,感覺又來了。
  「欸,小鬍子。」我往前走去,拉住那人的肩膀。
  「嗯?你幹什麼───」
  
  
  一瓶兩千塊的龍舌蘭在他頭頂狠狠砸碎。
  玻璃碎片混著酒水四散濺射,灑成一株緩緩盛開的血花。
  
  
  四周傳來女人刺耳的尖叫,當再次看清楚他的臉後,我已經把小鬍子壓在地上,破掉的龍舌蘭瓶頸握在手中,玻璃尖銳的地方扺住他的喉嚨───當完成這些動作,他連感受恐懼都還來不及。血液藉由緩慢的心跳全塞進我的思緒中。我張開嘴巴大口吸氣,空氣掠過舌尖,冰冰冷冷的乾癢。
  
  「我懶的廢話,魏家德在哪?」
  「我……我不知道,不知道你說的是誰。」
  「阿水牽的線,被你們吸收控制在學校販毒的大學生。」
  「阿德?他已經不見蹤影很久了,就跟阿水一樣。」
  「他也失蹤?給我說清楚。」
  
  「阿水前幾天說他闖了禍,要跑路了。他還說如果他死了,就一定是一個叫打老虎的殺手幹的。之後就不見人影。我也不知道他去哪,我只是接了他的線,其他事我什麼都不清楚。你到底是誰?我根本不認識你!放開我!」
  
  「你他媽的管我是誰!」我用力扯過他的領子,與小鬍子對視的距離不到十公分,狠狠的問他:「片子有流到網路嗎?你最好告訴我沒有……」
  
  「放手!求你放手……」小鬍子臉色慘白的求饒,他脖子上的皮膚已經滲出鮮血:「阿水跑路了,根本沒拿給別人看,我只是聽他提過,想騙騙小蔓……」
  
  「阿司夠了,我們快走。」小蔓慌張的把我從小鬍子身上拉開,但她不敢直視我的目光。稍微清醒後,時間暫留的感覺不減反增,不是來自於自己的怒氣還是某人,而是溫度急劇升高的四面八方。看了看混亂的周圍,才明白為什麼當我放倒小鬍子時沒有其他人來阻止我,還有女人的尖叫聲並不是因破掉的龍舌蘭───
  
  而是在天花板熊熊燃燒的濃煙大火。火舌在天花板四處蔓延,吊燈燒成了火球砸在地上,塑料燒焦的味道頓時讓我完全清醒。
  
  現在不是思考為什麼會失火的時候,而是得趕緊離開。我放開小鬍子,他發了瘋似的往裡頭包廂跑去。我在他身後大喊:「你搞什麼,出口在另外一邊!」小鬍子當然不可能回答我的問題,但在六感提升的狀態下,聽到他慌張地在口中小聲碎念著:「我的貨……他媽的我的貨啊……」
  
  沒救了,這傢伙。
  
  我牽著小蔓,眼前混亂的人潮擠在逃生出口那,冷靜觀察了一會兒,根本沒有疏通的現象。就算有,也太慢了。小蔓緊張的抓著我,稀薄而熾熱的骯髒空氣讓她忍不住咳嗽,不只是她,好幾個人都是這樣。
  
  其他人沒有足夠的時間可以思考,但是我有。我把今晚在夜店裡所見過的全部情景想了好幾遍:規劃不良而且狹小的逃生出口,樓中樓的設計,易燃的建材。很顯然的,這是違章建築。不夠,光有時間還不夠,我需要抽離現實,就像與狐狸狗對決那晚。如果我能從視野中操控空間感,那麼從記憶中一定也可以。
  
  閉上雙眼,從思緒中摸索各種可能性。外頭看來,這夜店是夾在兩棟建築中。再遠一點,再近一點,對了,就是那裡。舞台後方的那面牆,是夜店唯一直接能連接到外面的地方,是停車場。只要能打破那面牆────
  
  「嘿!你們誰快來幫我,這裡可以出去!」
  
  很快的,我找到四五個慌張的男人,把一張沉重的石桌抬到舞台上。然後向他們簡單解釋,我不清楚牆的結構是什麼,但如果能打破就能逃出去,不然留著只是等死。我們用力抬起桌子,死命地往牆壁猛撞。火花燙傷手臂,燻黑臉龐,但阻止不了我們奮力突破漸漸燃燒的危牆。
  
  幾分鐘後轟然聲響。
  我從碎裂的牆縫中看到了半片月亮。  
  
  當我們倉皇逃出,火勢已蔓延的不可收拾。耳邊是消防隊的鳴笛和呼喊聲。狼狽憔悴的我和小蔓披上濕毛巾,要是再晚個幾分鐘,也許就不會那麼幸運。我緊握著小蔓的手,坐在群眾圍觀的街道上,看著大火在月亮下熊熊燃燒。
  
  巨大災難之前,似乎什麼事都已經微不足道。無論是我的失態,還是小蔓過去的荒唐。只是……再怎麼微不足道都還是存在,即使被遺忘了也不會消失。因為微不足道的我們,總是為了微不足道的事努力活著。
  
  
  ※
  
  
  一連幾天,烈火纏繞建築的景象在腦海裡揮之不去,消防大隊的水柱瞬間被烈焰蒸發,化成陣陣白煙。除了害怕恐懼的感覺外,竟然覺得焚燒一切的大火是種無法言喻的美。高中露營時,常常瞧著熊熊燃燒的營火發愣,花了一整個下午搭建的營火,兩個小時內燒的乾乾淨淨。木柴被燃燒成星火,隨著熱流往天上飛舞飄升的樣子,看起來像是不存在於世界的小妖精,眨眼消失卻無比燦爛。
  
  那場吞天惡火,是營火的幾千幾萬倍,記憶裡練習覆頌百次的台詞「萬能的火神啊,能不能賜給我一點溫暖……」萬能的火神不只能賜給我們一點溫暖,甚至能賜給我們一點點的死亡。所有的新聞頭條都打著……
  
  "台中夜店惡火,一夜奪走十二條人命"
  
  十二條人命,記者和警方把焦點聚集在那晚表演火舞的猛男秀,因為他們的意外疏失導致天花板的泡棉起火燃燒。追查下來,責任歸咎於夜店沒有作好完善的防火措施,查明紀錄卻發現該夜店的防火安檢都是合格?
  
  然而在夜店意外失火後沒幾天,市政府開始大規模檢查各家夜店以及進行違章拆除,這又代表什麼?代表不是作賊心虛就是身上有屎。一場大火燒出社會問題,連規模不大的夜店經營都存在著安全檢查上漏洞,無論是真的疏於檢測還是有心人從中行賄買賣,我確定一件事───那不是一起意外。
  
  死者名單中,有藥頭李水琛和學弟魏家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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