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半夜,我穿過重重街道,將機車停在紅色磚瓦鋪成的人行道上,在灰暗不明的光線下,磚瓦顯得暗紅而靜謐。下了車,四周是矮牆,樹林,幾盞高挑的路燈,還有幾隻因為即將下雨的悶熱潮濕感而在路燈下圍繞飛舞的白蟻。
  
  眼前一切和我小時後來過的印象並沒有太大改變。只是小時候的我並不會在這麼晚的時候來到這裡。除了一中街,逢甲夜市,東海商圈之外,是讓身為台中人的我感到一點點驕傲的地方,國立自然科學博物館。提到博物館,我印象最深刻的就是恐龍。不知原因為何,恐龍對年稚小孩,尤其是小男孩,有著莫大的吸引力,凡舉恐龍的圖片,模型,叫聲,無不引起小孩們的注意,恐龍也許意味著人性中最根本野蠻暴力。
  
  又或許是另一個原因,因為恐龍已是個傳說。所謂傳說,是過去式,已經不存在,無法被找尋到。就像籃球之神麥可喬丹,他的確是個傳說,而他並沒有死。但他的顛峰已經過去了,生命中最精華的那段歲月已成了往事,球迷心中威武馳聘在球場上的喬丹也不可能再出現。為此,他才成了傳說,一段無法被超越的存在。
  
  而我老爸也是,殺手的傳奇。
  如果當傳說可以被找尋到,又要怎麼聲呼他呢?那再簡單不過了,若一頭恐龍活生生的出現在眼前……我想我會稱他為「怪物」。
  
  我一邊細細思索著這類哲學的問題,一邊走向植物園門口那柱瑰麗精緻的水鐘,這座高三點五公尺,由法國物理學家設計製造,構造主要由許多不同形狀,大小及功用的玻璃管所組成,大多是球狀與螺旋狀,看著水留在裡頭規律而驚奇的轉動,往往會讓人忘了現實上的時間,不過我想這只是個人容易恍神的緣故。
  
  遠遠的,我就瞧見了小君。
  自然的她不燙染頭髮,偶爾打扮但從不習慣。她穿著一身淡藍色的運動服裝加上一頂帽子,是她最休閒也喜歡的穿著。不過,隨著一年多來的相處,就算她被掩沒在人海之中,我也有一眼就找到小君的把握。
  
  以「三丁」的術語來說(三丁,我們私底下稱呼刺客大聯盟的名詞,同時也是會長廖三丁的名字),小君是我的「引手」,而我是她的「承手」;意指一名殺手將另一人帶入行的說法,有點像是學校裡頭的直屬學長姐的感覺,負責教導學弟妹一些新生常有的問題。只是「引承手」更為密切,除了引導及教導外,同時也是保證人與承保人之間的關係。所以小君才一直對我有很大的要求,為了讓我成為一位能獨當一面的殺手。
  
  由於殺手有極高危險與極高祕密性,已經行之多年的公會體系發展出一套屬於殺手的規則。長久以來,不乏許多對「三丁」存有敵意的團體存在,不論是另外的殺手組織也好,或是想證實三丁犯罪證據的警察單位,攏絡或臥底往往是最有效的方法,而「引承手」便是告誡隸屬三丁的殺手們的一條最嚴格的規章。引手必須對承手完全負責。若承手被發現其真正身分會威脅到三丁,那承手與引手都將受到全三丁殺手的追殺,沒有任何寬容的空間。也是我與面具炸彈客兩番交手後,小君才告訴我。
  
  迎新恐怖攻擊事件不只憾動了我與小君小蔓三人的生活基石,也在「三丁」裡掀起軒然大波。一起只有一人死亡,幾人輕傷的事件,照理對三丁來說是不值得一提的。但炸彈客與三丁早有所淵源,才讓冬姊正視與確定我們所遇到的難題。
  
  當冬姊把他的機密資料翻出來後,我才明白他與三丁的牽扯有多麼深厚。那精神失常有著極端反社會人格的炸彈客||約三十年前,老爸活耀於殺手界中的那時期,除了殺手七號的響亮名聲外。還有另一個人,名號「零」的殺手。
  
  本名不詳,約民國五十年生。
  照理說他今年已五十多歲,我曾與他近距離接觸,他的外貌看似最多不過三十。以這點研判,小君認為他可能不是零本人,而是零的兒子或徒弟等等的接班人。只是……看著他黑白斑駁的照片,那張冷峻蒼白的臉龐,與我親眼見到的炸彈客一模一樣,就算是父子也很難有如雙胞胎般相似的面貌。只是除了父子外,我想不到其它可能。零與我老爸一樣,都是會長的承手,而據冬姐所言,三丁會長一生收過五個承手。
  
  第一個是會長的兒子。
  本名不詳,資歷不詳,全不詳。
  
  第二個是「疤」,又稱八面虎或疤面虎,顧名思義,臉上有條疤囉。他是最尊敬會長的承手,過去與老爸在三丁中常是被比較的對象。自從老爸死後,疤便是公認下任殺手會長的繼承人。據說疤現在是北台灣黑道大哥最推心置腹的兄弟。
  
  順帶一提,冬姊對我說,疤非常非常討厭我老爸。原因在追根究底的死纏爛打下,才從小君口中套出||當年冬姊同時周旋在三個男人間,我老爸,七海教授,還有疤。她最愛的是我老爸,最後卻嫁給七海教授。嘖嘖,真是一群八零年代的表兄弟。
  
  第三個,王海勝,人稱「七海教授」。愛打太極和穿襪子配涼鞋的死禿子,不修邊幅又愛婊人,就這樣,沒其它評語。如果這學期他讓我微積分過關再說點他的好話。
  
  第四個,李七浩,我老爸。關於他我不知道要說甚麼,因為我知道的並不多。追尋他過去殺手生活的過往事蹟,也是我現在執著的動力。
  
  第五個,殺手「零」。
  最後一個,也是會長門下唯一一個背叛三丁的承手。
  
  詳細原因我並不清楚,冬姊只說到當年的319槍擊案……是我老爸和零兩人合作行動。最後行動失敗,老爸死了,零也從此下落不明。提及這段往事時,冬姊的臉色顯得異常難過,尷尬得讓人不知所措。面具炸彈客……零或是他的繼承人,他為什麼會找上我,原因再清楚不過了。不是偶然,而是必然的結果,也是老爸留給我的最大禮物。
  
  「別揮手啦,我沒發呆。」我笑著對用手掌在我眼前晃呀晃的小君說,我抓抓發癢的眉頭,台中的空氣越來越糟了,半夜也一樣:「只不過想點事情。」
  
  「呦,遲到了還不先道歉?」小君提起右手,指指上頭的時間。
  十點五十三分。我遲到了八分鐘。
  
  「才一下下,而且是妳哥找我聊天才拖了點時間。平常大多是我等妳啊……偶爾妳等等我也沒關係吧?」我等小君的單位往往是用半小時來算,我笑著跟她打哈哈,打到一半便發現自己說錯話,但想收回來已經來不及了。
  
  「好。那我道歉。」小君嘟著嘴點頭,眼神又美又銳利,表情雖然是笑的,卻笑得讓我想拔腿就跑。「那‧以‧前‧還‧真是對不起喔──」
  
  她說完喔這個字後,一腳便狠狠往我的右腳趾頭踩去。小君的功夫厲害我又怎麼不知道,還好我退得夠快,才沒讓我的腳指頭像腳下的磚瓦一樣被踩碎一地,只是在我猛退之際,一不留神失了重心,狼狽又好笑仰倒在地,小君才忍不住笑了出來。她開心的笑著,笑容中帶有一絲絲我專屬的溫柔。
  
  「有時候,我會覺得自己一點也不了解你。」
  
  從小君口中聽到這些話,讓我感到有些遺憾和難過。自從我與小蔓在醫院親吻被小君撞見後,被乳殺事小,事大的是我對感情模凌兩可的不確定態度讓我們三人都陷了莫名奇妙的局面。到底我是喜歡小君多一些,還是小蔓多一些?畜牲的我一點也不知道,而我也沒有任何資格要求她們等候我的決定。
  
  無論是小君還是小蔓,哪天忽然告訴我他們有了新對象,交了新男朋友,我也做好了難過嫉妒心理準備。我明白自己是多麼糟糕的一個人。遲鈍懶散,優柔寡斷,只想著顧好自己的事,還以嘲笑小黃為樂。
  
  原是庸庸碌碌的我,到底是為什麼而成為殺手?一位五四三又半桶水,對職業概念一點也沒有的殺手?我也覺得自己一點都不了解自己。只是為了迷糊又不負責任的老爸,還是牽扯感情多年的小君,心底深處好似有一團灰暗不清的火焰在悄悄燃燒……
  
  我不願承認卻知道,點燃火焰的人,是他。
  不斷在我面前殺人,不斷挑釁我的面具炸彈客。零和我一樣,都是SMC患者,對於死亡有特別高的感知能力。我踢了他兩腳,重擊胸膛一掌,之後我昏了過去。零在會長及時出現的情況下知難而退,我也因此幸運逃過一劫。
  不過那真的是幸運嗎?
  
  "我是他手下留情才活著,因為是李七浩的兒子才放我一馬"
  
  那想法在這段日子裡不斷折磨我,在噩夢中驚醒,不甘心的感受消失在空蕩蕩的無奈裡頭。我試圖找到一些自我價值,卻只讓自己陷入更深的泥沼中。只有和小黃紙巾相處時,才能讓稍稍忘記炸彈客給予我的沉重壓力。一種獨特的,只存在我與老爸及零三人之間的連結,一道無法逃避,非我不可的艱難挑戰。
  
  與其害怕它,不如去享受它,小君是這麼跟我說的。
  殺手路上,我不是獨自一人。搭上小君冰冷又溫暖的手掌,拍拍屁股站了起來。對於小君的提問,我在心裡偷偷想著……我不要妳了解我,我只要妳喜歡我。我故作帥氣的說:「神秘一點才有壞男人的味道阿!」
  
  「我是覺得自己一點也不了解你為什麼會這麼笨。」
  笨一點,路好走,老爸是這麼跟我說的。
  
  我和小君在水鐘前等了一會兒,當水漏滿十一點的水球時。小君拉著我走到植物園裡一個隱密地點,當然那時植物園早關了,偷偷翻進去的。咳咳!雖然我很想,但絕對不可能是做那檔事。我們掀起一塊偽裝成草皮的鐵蓋,在十一點零一分前下了通道,當我把通道蓋上時,分別有四道鐵鎖應聲關上。
  
  一年前第一次拜訪刺客大聯盟,依然讓我印象深刻,若不是小君堅持要我去PUB,說不定我也不會對小蔓產生好感。更別說之後遇見會長,冬姊,兔姊,還有那臉上有刀疤的男人。但他並不是疤,只是疤的一個手下。據說要幫疤的手下有條不成文的規定,臉上並須要和他一樣有條疤才行,不論是意外也好,或者是因為崇拜疤而故意劃上的也罷,都可以,有疤都行。我絲毫不懷疑不會人有這麼做,畢竟魯夫都做了。
  
  我和小君走在幽暗靜謐,燈光微弱的走道上。就是一年前的這個時候這個地方,小君告訴我有關「先天性冷血無感症候群」,SMC的事。經過與零的交手後,我明白SMC是把雙面刃,可以解救我於千危萬險之中,也能輕而易舉的剝奪我的健康。
  
  「笨蛋司,你還記得嗎?」秘密的地下走道,走在一旁的小君轉過頭來問我,她柔亮的聲音比腳步聲還要清楚許多。
  
  「記得啊。」
  「我都還沒問什麼事,你就說記得?」
  「我知道妳想問什麼,我全都記得。」
  
  「真的?」她停下腳步,疑惑的看著我。
  「妳儘管問吧。」拜託,豬哥也要豬哥的有本錢,我可是超認真的作過功課,課可以翹,對小君可不能隨便。
  
  「我生日?」
  「根本是在低估我的智商嘛,十一月三號。」
  「我喜歡的顏色?」
  「紫色。」我頓了一下,又說:「還有藍色,黃色。討厭紅色,因為妳說過妳不喜歡殺人。」然而對此我保留懷疑的態度。
  
  「飲料?」
  「喫茶小舖的紅茶拿鐵或是養樂多綠茶,三分之一糖,去冰。」
  
  說到喫茶小舖,前一陣子我和小黃第一次去喫茶小舖買飲料。那裡的妹妹服務生很親切得拿試飲品給我們試喝。茶好喝是好喝,但喝到一半有其他客人進來……服務小妹看到便用不正常的,高三度的聲音喊:「泥好!」當下我想到的是天線寶寶裡頭的丁丁說泥好。還好,這點程度我還受的了,只是覺得有點怪異而已。
  
  然而事情絕對沒有我想的這麼簡單。在那服務小妹喊完後一秒,店內四位服務小妹同一時間又用極有默契聲音喊:「泥好!」X4。
  
  在我沒有做好任何心裡準備的情況下,當下純粹是自然反應,一口原是冰涼涼的百香綠茶,在被我溫了半口後,紮實完整的噴到小黃臉上。
  
  看到小黃表情,我知道他怒了。
  而我的反應很直接的又是鹹蛋超人的絕對防禦。 
  
   「哈!」小黃竟然哈了一聲?看到我的防禦姿勢後,小黃並沒有動手。他只是跟我一樣,把溫熱的百香綠茶瘋狂的噴到我臉上。草泥羊養的,你厲害。
  
  而剛剛才一腳踏進騎樓的陌生客人,看到我和小黃互噴口水的模樣後便默默離開,換作是我,也會這麼做。面對小黃兄妹,我一向無策到連腳都束起來。我只得趕緊隨便抹抹臉上的口水後趕緊逃離現場。
  
  我晃晃頭,把思緒拉回。小君似乎挺滿意我的答覆,她瞇了下眼睛,又說:「好,那我再考考你……上個禮拜三我跟你說了甚麼?」
  
  「等等……」
  「嗯?」
  
  地道中,我停在一面暗灰色的水泥牆前,表面塗漆有些剝落的痕跡。這裡燈光昏暗,有些潮濕銅臭的味道,沒錯,就是這裡。我曾經狠狠揍了這面牆一拳,讓我自己痛的東倒西歪還差點漏尿。我望著那小塊被我重擊過的地方,然後低頭看看握拳的手。
  
  再試一次吧。
  
  小君富饒趣味的看著,她曾經目睹過我出糗,相信她很樂意再看一次,瞧瞧一年後的我到底有什麼改變。
  
  呼吸吐納一個循環,我哼一聲,右拳直直打去,用的是全力。
  拳掌沉悶,小君看著我半跪在地上發抖,表情扭曲地發出哀嚎聲。她的表情有點憐惜,又知道是我愛自找麻煩。小君用手指輕摸著牆壁說:「笨蛋,明明知道痛死人了還偏要打。不過你進步了不少。」我知道,當我出拳時就知道有這個結果了。牆壁龜裂的地方大約直徑一公尺,而中心是我清晰可見的拳印。
  
  「馬馬虎虎啦。」我皺著眉頭苦笑,一邊甩著手說:「上禮拜三妳說想找個時間去玩宜蘭玩,我想期末考後應該OK……嘶,好痛。」
  
  「先別說這個。」小君細心捧起我紅腫的手,擔心的問:「你剛剛打的好大力,很痛吧?」小君的問題正是我最擔心的,那已不是痛不痛的問題。
  
  我的手一點感覺也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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