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所以,和我說說,你是誰?」

  

  李堂安再一次地和虛弱的約翰確認。

  約翰望而不答,陷入沉思的泥沼中。

  眼前的李堂安雖然有著中國人的容貌,但他的衣著打扮,和言行舉止,都和約翰所熟悉的美國人沒有太大的差異,穿著米白色的工作襯衫與深褐色的卡其褲,李堂安的短髮乾淨俐落,不像其他中國華工,人人紮著清朝傳統的長尾辮。

  也因華工的長尾辮形似豬尾巴,才被不懂得尊重異國文化,又有著種族歧視心態的美國人戲謔為「黃皮豬」。

  約翰決定隨意說個假名含混過去,再找機會離開此地。

  如果有必要的話,他會殺了對他生命有危險的一切威脅,就像過去噩夢般的半年,儘管那段時間對約翰而言,遠遠不只半年。

  自從亞伯拉罕.林肯死在他的槍下之後,約翰感覺一切都不對了。

  強烈而無法壓抑的感覺。

  也許是太過興奮,也許是沒想到自己可以成功的脫逃。

  又或許是在刺殺了總統後,被上帝拋棄了,被惡魔詛咒了。約翰不清楚,陷入極度恐慌的他怎麼想不明白,為什麼每個夜晚都是如此漫長?

  ——半年多前的農場倉庫,在被美國聯邦軍隊重重圍剿的那個夜晚。

  當從恐慌的情緒中冷靜下來時,發現時間幾乎靜止不動。

  遠從半公里之外,軍隊窸窣的腳步聲清晰入耳,遠在他們察覺之前,約翰可以不留痕跡地離開,約翰知道他可以,但並沒有那麼做。

  

  逃亡是為了什麼?

  

  約翰以為,在成功地刺殺了林肯後,能夠為瀕臨潰敗的南方邦聯政府帶來一絲勝利的曙光。可事與願違,林肯的死的確加速了戰事的終結,用的卻是約翰最不願意看到的方式。邦聯首領宣布投降,黑奴成為了美國的自由之民,擁有與白人同等的權利。

  不只是夜晚,就連精神上的折磨都是如此漫長。

  約翰比誰都明白,當殺了林肯的那一刻,約翰也宣告了自己的死刑。

  曾經的憤世嫉俗,或是才華洋溢都已不再重要。

  

  「逃亡」與「死亡」,就是他短暫一生的唯一結局。

  不想再逃亡了,不代表接受了死亡。

  接受曾經協助他的同夥們,一個一個地命喪於絞刑台上。

  屍首在眾人的恐懼與咒罵聲中隨風搖晃。

  

  為了活著,沒有任何其它的原因。

  

  前來追捕通緝要犯的聯邦軍人們,都收到了軍官的嚴正命令,務必要活捉人犯,不得將約翰當場擊斃。作為刺殺林肯總統的亡命刺客,讓他在臨死之前向美國人民懺悔認罪,將會是再次鞏固聯邦政權最大助力。

  即使是在生死存亡之際,約翰也明白這些政治操作,一旦被聯邦政府活捉逮捕了,不管認罪與否,約翰都將死於絞刑台上,為這起驚世駭俗的元首刺殺案劃下句點。

  意外冷靜的約翰反過來利用了這一點。

  至今仍然沒有人知道,在農場倉庫放火的人,正是約翰自己。

  包括聯邦軍人威嚇逃犯不得逃跑的警示槍聲,也在約翰爐火純青的精湛演技之下,成了 假死脫逃的絕佳偽裝。

  農場的煙草倉庫,熊熊大火之際。

  

  「白人生而平等,黑鬼生而為奴。」

  

  約翰聲嘶力竭地高喊著。

  這句話並非台詞,而是自始至終的信念,根深蒂固的種族歧視。

  聯邦軍隊在焚毀殆盡的菸草倉庫中找到的焦黑屍體,實為約翰連夜盜來墓地遺骸,當軍隊驚喜地在屍體附近找到逃犯約翰最喜愛的菸斗時,真正的約翰已經從祕密的地下通道逃往荒涼的北方山脈,在伸手不見五指黑暗中漫步著。

 

02

  

  「——我是詹姆士。」簡陋的房間內,虛弱的約翰低啞道。一面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口袋,拿出了老舊粗糙的鐵製名牌,向李堂安證明自己的身分:「詹姆士.高登。」

  「你是軍人。」李堂安只辨識的出這是南北戰爭時期的軍用名牌,並不曉得是北方軍還是南方軍。但鐵牌上也確實寫著詹姆士.高登的英文名字。

  「是的……」約翰回答時,腦中迴盪的是詹姆士.高登率先衝入菸草倉庫,試圖開槍射殺自己的猙獰模樣,卻反被躲在陰暗處的約翰一槍崩了腦袋。

  「你為什麼來這裡……詹姆士.高登?」

  拿著鐵牌的李堂安疑惑著。

  不僅疑惑著約翰的目的,也疑惑著他的身分。

  「很明顯的,我是個逃兵。」約翰不假思索地回答。

  「從哪裡,為什麼?」李堂安。

  「我是南方軍,我不願投降於聯邦政府,所以我逃跑了,我不知道自己流亡了多久,也不知道到了哪裡,我已經沒有地方可以回去了。」

  身分是假,理由是真。

  「我不知道我應該不應該相信你。」

  李堂安一面坦誠地回答,試探著約翰真實的意圖。

  「但無論我相信與否,我確定你是個無家可歸的人,也許欠了一屁股的債,也許真的是個戰後逃兵。否則,你也不會走投無路,獨自在外頭流浪至此,這裡可是荒涼至極的內華達山脈。光是這一點,我同意你的求生意志非常的驚人。現在你已經醒了,而我正在猶豫著,要不要把你的事情上報給中央太平洋鐵路公司知道,畢竟我們正在進行一項非常重要的工程,容不得半點差錯。」

  「所以?」約翰回答。

  「我正在思考要怎麼處置你,詹姆士先生。我受雇於中央太平洋公司的查爾斯.克羅克先生,你得明白,查爾斯先生是個生意人,同時也是北方聯邦政府最大的支持者。不過你也別過於擔心,對於你這種走投無路的人吶,查爾斯先生對於你們的過去與身份一點興趣也沒有。他只在乎你的勞動力能會他的公司帶來多少價值——是的,查爾斯先生會把你安排到白人勞工的組別,開鑿山脈或者是鋪設鐵路,和其他無家可歸的逃犯們一起工作。沒錯,你不是第一個,也不是唯一的一位南方軍逃犯。你將被視作奴隸,在這座黑暗寒冷的山脈中工作到斷氣為止,拿不到任何的報酬,只為了僅能糊口的稀少食物。」

  「聽起來我似乎沒有其他選擇。」約翰。

  「或者是,把你的過去與身分拋諸腦後,就說你只是個沒有錢,也沒有地方回去的流浪漢,只是想找個可以工作的地方混口飯吃——那的確也是事實。而我會讓你在我的手下工作,雖然我管理的大多是華人勞工,但在某些技術層面上,我也有管理部分白人勞工的權限,正好我尚缺人手。雖然不多,但你會拿到你應有的報酬。只要你不隨意遊蕩,沒有人會注意到你是打哪來的。等到鐵路工程結束了,你可以安全地離開。我想到了那時候,你可以換個身分,重新生活。」

  「為什麼要幫助我,你並不真的認識我。」

  李堂安笑了笑,把問題丟了回去。

  「你也不是真的認識我。」

  「至少,我知道你是中國人。」約翰回答。

  「你對中國了解多少?」李堂安。

  約翰也笑了,很明顯的,是一種毫無掩飾的嘲笑。

  即便過去身為知名演員的驕傲與自信,早在流亡的半年間給磨得乾乾淨淨。

  

  「病弱的國家。」約翰語帶嘲諷地說道

  「——就像你們看起來的模樣一樣,弱小,可悲,一盤散沙。英國拿走了你們黃金古董,把鴉片大把大把的塞到你們屁眼裏面,你們也不敢吭一聲。所以你們才會在這裡,跪在地上舔美國人鞋底的狗屎,還得裝作很好吃的樣子。」

  

  李堂安忍住了一拳揍向約翰的衝動。

  不是因為約翰是個虛弱的病人,而是因為他說的沒錯,一點都沒錯。

  

03

  

  「我如此羞辱你的國家,不表示點什麼嗎?」

  約翰注意了李堂安緊握的手掌。

  「……或是做點什麼,比如狠狠地揍我一頓。」

  「在美國人眼中,我們中國人連黑奴都不如。我不會否認,我憎恨著美國人,英國人,法國人,所有蠶食鯨吞著中國的洋人們,我沒有不憎恨的,包括你在內。但我不容許自己被憎恨蒙蔽了雙眼,在上帝的眼中,我們每個人都是平等的。」

  「哦?上帝?」

  「我不否定祂的存在。」

  「我不相信上帝。」約翰說:「即使我已經走投無路了,你又憑什麼認為我會接受你的條件。為黃皮豬工作?也許我寧可當北方佬的奴隸。」

  「在我看來,你沒有拒絕的條件,詹姆士先生。你是為了活下去才逃到這裡的吧?如果當初我沒有發現你,你可能已經凍死或餓死在山上了。」

  「我沒有拒絕你的條件,你也沒有幫助我的理由。」

  李堂安沉默了一會兒。

  「你聽說過中國的『凌遲』嗎?」

  「有的。」約翰簡短地回答。

  「聽過和親眼看過,是兩種天差地遠的情況……

  李堂安站了起來,為房間內泛著黃暈的煤燈添了點油料。兩人的身影在牆壁上搖曳擺動,靜謐的有些可怕。

 「我的父親被凌遲致死,在我九歲那一年。」

  死亡並不複雜,複雜的是為什麼。  

 

  

 

  李堂安的父親是個衙役。

  當年,李父查封了間違法的鴉片館,惹來當地土豪仕紳的不悅。

  那批被扣押的鴉片,反過來成了李父私通叛軍太平天國的贓貨。

  沒有任何辯駁的機會,他被官府判了凌遲極刑。

  李堂安的父親一生清廉,也從未使用過鴉片,而凌遲的行刑者不想他掙扎地太激烈以致斷氣,強灌其大量的鴉片。

  李堂安至今仍然清楚記得父親恍恍惚惚,非哭非笑的神情。

  到了晚上,等鴉片的麻痺作用褪去。

  李父承受著無法形容的痛苦,毫無尊嚴地乞求著鴉片。

  第三日,李堂安的父親不再有反應了,身上能割的地方也割的差不多了。

  第四天早晨,他終於斷氣了。

  行刑的劊子手割下了李父的頭顱,和其他被割下的部分一起塞在一個小小的竹桶裡,讓李堂安的母親帶回去。李母還花了一筆錢,才把丈夫的屍骨給買了回來,不至於落入流浪狗的肚子裏頭。

  安葬完丈夫之後,李堂安的母親也悲憤地上吊自盡。

  看著母親的屍首,想起父母對自己的疼愛,他們都是恪守本分的良善好人,卻落得如此悽慘的下場。

  悲慟莫名的李堂安終究是明白了。

  不論有沒有外敵的侵略,當國家淪落到這一步時,距離滅亡已經不遠了。

  

  

 

  「——悲慘的故事。」約翰回應。

  李堂安點點頭,緩緩說出故事的結局。

  

  「在我家破人亡的之後,我本該成為一個慘死街頭的小乞丐。是一位好心的神父帶我離開了中國,他供我吃住,教我學習你們的語言,讓我有能力在異國獨立生活著,讓我有一個重新開始的機會。那就是我為什麼要幫助你的理由。」

  

  這一回,約翰的沉默很不一樣。

  約翰原來天真地以為,在刺殺林肯後不用多久,他就會死在逃亡的路上,餓死,病死,或是被槍殺而死。而亞伯拉罕.林肯一死,南方邦聯政府便會反敗為勝,贏得戰爭的勝利,約翰.威爾克斯.布思的名字會如英勇烈士般被銘刻在墓誌之上,成為美國歷史最偉大的一一頁,流轉在後人的傳頌聲中。

  然而,約翰怎麼也猜想不到,亞伯拉罕.林肯遭刺身亡,仍然改變不了南北戰爭的結局,唯一相同的是,約翰的確成為了歷史,只不過是遺臭萬載的那一部分。

  噩夢般的逃亡歲月中,讓約翰最恐懼的不是飢寒交迫的煎熬折磨,而是永無止盡的孤獨寂寞;而在這座簡陋的木屋房舍裡頭,那位陌生的華人面前,約翰感受到了他以為再也不會感受到的善意與平靜。

  

04

  

  一八六五年的歲末,內華達山上颳起了強烈的暴風雪。

  一片白芒的山脈中,仍然可以看到數以百計的華人勞工戴著斗笠,披著蓑衣,排起長長的人龍,一個緊挨著一個,在幾乎看不到前方的道路上亦步亦趨地走著,將鐵路工程所需要的材料運送至山脈上,完成預定的工程進度。

  前兩年,每當遇到這般嚴酷的暴風雪時,鐵路公司總裁查爾斯所管理的白人勞工總是在此時聯合罷工,要求更多的薪資待遇。

  連續兩年的罷工潮,公司的人力虧損不談,更嚴重的是,若是無法在聯邦政府所規定的期限內完成鐵路工程,那麼聯邦政府為了支持鐵路工程而向人民開出的國家債卷的價值也將化為烏有,代表著鐵路公司將面臨倒閉的危機。查爾斯總是萬分頭痛,一天得焦慮地吃上幾顆安眠藥才能安穩入睡。

  而現在,在僱用了大批廉價的華人勞工後,查爾斯已經把安眠藥全都丟到垃圾桶了,他需要的不是安眠藥,而是美酒,最好是用來開罐慶祝的上等香檳。

  查爾斯明白,在這條最偉大的太平洋鐵路竣工之後,他將成為全美國最富有,也最最有名的鐵路大亨,他不想成為之一,而是唯一。

  ——前提是,他所創辦的中央太平洋鐵路公司必須在修建鐵路的競賽上贏過從東部開工的聯合太平洋鐵路公司。對查爾斯而言,太平洋鐵路不僅是一項國家工程,更是一場非贏不可的企業戰爭。

  

  經過兩日休息,約翰的身體已經恢復了大半。他戴上漁夫帽,換上與李堂安一樣的工作服,兩人搭乘馬車從山腰的工程駐地來到山腳的小鎮。

  山腳的小鎮又名甜酒鎮。小鎮的風貌與名字很不同,作為通往美國內陸的西部邊荒,只是一處人煙稀少的荒涼小鎮,把毫無勞動力的老人們算上,總人口也不過兩百餘人。不過,那也只是兩年前的情況。現在的甜酒鎮,就是一個複雜的人種與文化大熔爐,有白人,黑人,印第安人,摩門教徒,而其中人數最多的,是經由中央太平洋鐵路公司大量聘用,來自遙遠東方的中國廣東青年。

  下了馬車,剛走進甜酒鎮,約翰低著頭,小聲地向李堂安說道:「在我流亡的過程中,曾經經過這間小鎮,我記得。」

  他抬起頭,眼神看了看小鎮的街景。

  「但你沒有在此處停留,為什麼?」李堂安問道。

  「因為我害怕在小鎮巡邏的衛兵,他們拿的是聯邦軍的步槍。」

  「戰爭已經結束了,詹姆士。你必須放下它,繼續你的生活。」

  「我正在嘗試。」

  「那就好。」

  「為什麼你們不住在這座小鎮?你和你的人。我看其他的鐵路工人,都駐紮此地,就算只是隨地搭個帳篷,也好過在山上那間在暴風雪下搖搖欲墜的屋舍。」

  「因為我們是中國人。吃不好,睡不好,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

  李堂安苦笑了一下。

  「不過,你應該對此感到慶幸,要不是因為我們駐紮在內華達的山腰上,也不會發現昏倒在野地中的你了。」

  「也許吧。」約翰勉強同意。

  

  行走一段路後,兩人在一間行館前停下腳步。

  「我們到了。」李堂安說道,「我得先讓你認識一個人。」

  「一個朋友?」約翰問道。

  「朋友?」李堂安聳聳肩:「我也不是很確定。」

  相對於甜酒鎮的其他建築,此間行館顯然代表著其主人的身份地位。

  前來應門的是一位身材矮小的華人接待。他一看到約翰,就雙手合掌,用生澀粗糙的洋文說道:「歡迎,歡迎,請問需要些什麼嗎?」

  約翰不解地搖搖頭。

  笑容可掬的華人接待又小聲提示著:「鴉片?女孩子?」

  此時,約翰才注意到這間行館瀰漫著鴉片刺鼻的味道,環視了擺設廳堂的屏風,發現屏風後有位年輕的中國女人從屏風的縫隙偷偷看著門口的李堂安與約翰,當她發現約翰注意到自己的時候,便迅速到後方躲起來了。

  約翰意有所指地回頭看向李堂安,李堂安明白他的困惑。

  「是的,就跟你想的一樣,這裡提供鴉片和中國女孩子給在地的洋人們使用。那位接待把我當成是介紹人,而你則成了來找樂子的客人。」

  「現在呢?」

  「等著,別說話。」李堂安伸出食指,示意約翰待在原地,接著往前兩步,用約翰不熟悉的廣東話與行館招待說道:「我要見方先生。」

  接待臉色一沉,用廣東話回答:「方先生唔見外人。」

  「我唔是外人,我是李堂安,去和方先生說,我有事情找他。」

  「這……這不合規矩啊……

  「這樣呢?」李堂安點頭,塞了些幾枚錢幣在接待手裡。

  見到小費入袋,接待喜上眉梢,換上原先那張笑臉笑道:「規矩,規矩,我這就去請示方老闆,兩位稍待一會兒。」

  「規矩。」李堂安回頭向約翰用英文解釋。

  「我懂。」約翰簡短地回答。

  不消多時,接待快步走了回來,左臉頰則腫了大半邊,顯然是被人狠狠把了一巴掌,說起話來也有些語塞:「奴才該死,唔知李先生是方先生的朋友,這規矩錢,係萬萬收不得。」說罷,挨了打的接待把李堂安的錢給退還了回去。

  「不用了,你留著去買點藥吧。」

  「這不成,不成。」

  「別擔心,我會和方先生說明白,帶我們去見他就是了。」

  「是,是。」接待允諾,頭低的不能再低。

  李堂安與約翰兩人隨著接待的帶領,來到行館三樓,約翰在樓梯間的幽暗迴廊看到幾位穿著旗袍的中國女孩抽著鴉片,神情恍惚地對路過的約翰拋眉弄眼。

  「方先生,李先生來了。」

  接待領著李堂安和約翰來到方先生的書房。

  比起穿著洋人工作服的李堂安,年約四十的方先生又更為洋化的多,戴著眼鏡,穿著背心、西裝,白手套,就連人中的鬍鬚也都修剪得整整齊齊。

  他坐在書桌前,拿著墨水筆,專心地將帳本一一紀錄造冊。在看到李堂安,他放下墨筆,揮揮手將招待喚了出去,只留下李堂安和約翰二人。

  「李堂安。」方先生不快不慢,不溫不火地用廣東話說道,雖然笑著,卻絕非是善意的笑容。「在你帶走我的妹妹之後, 我沒想到你會主動來找我。」

  

05

  

  「可以說英文嗎?」約翰無奈地表示。

  「回頭我會再跟你解釋,先讓我和他談。」李堂安說道。

  約翰點點頭,默默找了張椅子坐下。

  而李堂安則坐在方先生的正對面,隔著一張雕刻精美的木桌。

  「既然你這麼討厭我,為什要處罰收了我的錢的人?」

  「再怎麼討厭,你總是秋娘選擇的男人,也就是我的妹夫,我管不著你怎麼對待你手下的人,但我不允許這間屋子的下人從我或是我的家人身上摸錢,一個錢幣都不允許,這就是我的規矩。」

  「錢我沒有收回來,是我自己的意思,別為難他了。」

  「惻隱之心,人皆有之。」方先生直言道:「但中國人就是因為太善良,太軟弱了,才會落得如此這般田地。」

  「方大哥,我不是來和你爭論中國的過去,或是未來。我們已經談論過了,儘管我並不認同你的做法,但我可以理解。」

  聽到李堂安並沒有辯駁自己的說法,讓方先生稍感驚訝。

  「所以,你帶這個洋人來做什麼?他是誰?」

  「他是詹姆士,南方軍的逃兵,很可能被判了軍法,詳情我並不清楚。」

  李堂安謹慎地用廣東話說出了他對約翰的真實想法。

  「我在山上發現瀕死的他,把他救了回來。他的精神和思緒有些不穩定,但總的來說,他是個聰明人,有鑑於詹姆士不想讓別人知道他的逃兵身分,我希望你可以幫幫他,讓他能夠在這裡取得正式的工作資格,讓他以洋人勞工的身份展開新的生活。」

  聽完後,方先生笑了出來。

  「你是不是搞錯了什麼?為洋鬼子工作的人可不是我方裕,而是你李堂安。要替洋鬼子的工作說情,你應該去找查爾斯先生才是吧?」

  「查爾斯先生不會干預我們的任用或是作業方式,只要我們夠如期完工,但我的管理權限僅限於中國人。詹姆士是個洋人,他必須有雷納德先生的擔保才能取得工作資格,而你也知道,我向來與雷納德先生不睦。但我相信那不是我的問題,而是雷納德先生看不起每個中國人——除了你之外。」

  「哦?」

  「雷納德先生是你個貴客,他時常來這裡花錢買娛樂,儘管他打從心底瞧不起我們,但他確實和你保持著良好的關係。如果是透果你的關係去引薦詹姆士,我想雷納德先生會答應讓他取得工作資格。」

  「也許他會答應,但他肯定又要在我這兒白嫖幾個女孩,白抽幾管大煙,我說李堂安,我這東來行館的損失,得怎麼算才好啊?」

  「你想怎麼算?」李堂安直接了當地問道。

  方裕靠著椅背,深吸一口氣,瞇著眼打量安靜地坐在一旁的約翰。

  聽不懂廣東話的約翰只得露出些微疑惑的神情反應。

  「我不懂,你為什麼要幫助洋鬼子?」

  「方裕,那沒有理由的,如果你真的想知道,那就是剝去我們所有的外在條件後,最真實的本性。如同我不會去問你為什麼非要在我們飽受折磨的時候出賣中國人賺錢,因為那就是你的本性,認同著不剝削別人,就會被別人剝削的世道。你只想為你和你的家人謀得更好的生活,我們都是,只是理念不同,做法不同。」

  「替你的洋人說情,可以。」方裕直視著李堂安,容不得半點討價還價,「我的條件是,你必須讓秋娘回到鎮子,接受我的保護。」

  「好的,一言為定。」

  李堂安答應,彷彿早就知道方裕會提出這項要求一般。

  反應之快,讓方裕有些錯愕。

  李堂安站了起來,向方裕出右手。

  方裕猶豫了一會兒,但還是與他握手協議。

  見到方裕的神情後,李堂安又說道:「很驚訝嗎?」

  「我以為你不會答應,至少不會這麼快。」

  「她懷孕了。」

  「原來如此,洋人只是個幌子,是吧?」方裕理解道:「與其請求我收留秋娘,聽起來像是你向我低頭認輸了,倒不如讓我開口要求,裡子面子全讓你拿了。」

  「是的,只怕再多說兩句,就被你識破了。」李堂安緩緩說道,「我會說服秋娘接受你的庇護。而關於那位洋人……

  「君子一言,快馬一鞭。」方裕回答:「我方裕固然唔是什麼忠良之輩,但也以商人自居,在商言商,答應你的事,自然會做到。」

  「此事若成,那自然再好不過。」李堂安雙手作揖:「在此別過。」

  「李堂安。」就在李堂安轉身後,方裕喊道。

  「嗯?」李堂安停下腳步。

  「洋鬼子總道我們中國人生性懦弱,不敢反抗,壓榨、欺負我們。也許過去真的是如此,但現在時機已經不同了。如若你我聯手,你的聲望加上我的人脈與財力,我們可以拿下這座地方,向洋鬼子談判,爭取到更多的……不,原來就屬於我們的東西。」

  「也許吧,但如果我們這麼做,那和之前罷工反抗的洋工又有什麼不同?」

  「為了中國人的尊嚴。」方裕說道。

  「那是威脅,唔是尊嚴,真正的尊嚴必須是打從心底的尊重。」李堂安看著方裕,用拳頭敲了敲自己的胸膛。

  方裕怒斥:「要怎麼做?那些洋鬼子只會壓榨我們,利用我們。在他們眼中,我們只是一頭頭的畜牲,一頭頭的牛羊狗豬,談何尊嚴?」

  「方裕,對於太平洋鐵路工程,你有多少理解?」

  「理解它做什麼?不就是洋鬼子想蓋條橫貫大陸的鐵道來顯得自己財大氣粗嗎?不過,這也給了我賺錢翻身的機會……

  「方裕,我十歲時就來到美國定居了,對於美國的現況,比你或是我認識的任何一個中國人都要了解的多。美國在歷經了南北戰爭後,他們的國力已經耗損了大半,即使表面上看似由聯邦政府統一了,但實際上仍然存在著南北隔閡,當初林肯總統同意修建橫貫大陸的太平洋鐵道不僅是為了經濟建設,更多的是政治考量,唯有完成鐵道,完成國家發展的根本,讓南北方的人民都過上更好的日子,南北戰爭才算是真正的結束。中央太平洋鐵路公司拿了美國政府的錢,向他們的國家,他們的人民做出了完成鐵路的保證。沒想到開工後才察覺到,這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工程,卻已是騎虎難下。洋人原來沒想僱用我們中國人,他們有自己的勞動力,但他們失敗了,被這座大山給打敗了,他們罷工了,放棄了,逃跑了,若是他們沒有完成鐵路工程,將受到嚴重的譴責,甚至身敗名裂。遠渡重洋雇用中國青年作為鐵路勞工,已是沒有選擇的選擇。也許在你或是其他人眼中,中國青年只是洋人花錢買來的奴隸,是一生都難以洗清的恥辱。但在我眼中,那是我們中國人證明自己的大好機會——將鐵路修建完成,去打敗不可能打敗的大山,去做到洋人做不到的歷史巨業。等到那時候,我們才能拿回真正屬於中國人的尊嚴,還有洋人打從心底的尊重。」

  

  李堂安表明的思想與立場,是方裕未曾想過的問題。

  直到李堂安與約翰離開東來行館,方裕仍然一句反駁的話都說不出口。

 

06

  

  傍晚時分,從小鎮通往工程駐地的偏荒野路。

  寒雪遍地,李堂安與約翰裹著禦寒的披肩,坐在顛簸的馬車貨櫃上。

  除了他們兩人,還有兩位在馬車前座馭馬駕車的孿生兄弟。

  一個叫阿正,一個叫阿直,這對兄弟人如其名,個性雖寡言木訥,做事卻正直負責,讓李堂安十分信任。兄弟倆每個禮拜都會隨李堂安從駐點下山,到小鎮去添購華工所需要的食材,大多是馬鈴薯,洋蔥,米飯,等等可以長期存放與烹飪的素材乾糧。

  貨櫃上放滿了糧箱,讓李堂安與約翰只能坐在馬車邊緣,還得抓緊用來固定糧箱的繩索,才能確保自己不會不慎跌落。

  「天氣似乎又更冷了。」一團熱氣從李堂安口中呼出。

  「是很冷,但我不討厭。」同樣帶著斗笠的約翰說道。

  「哦?為什麼?」

  「這裡看不到黑鬼。」

  「在我們接手鐵路工程之前,原來是有一群黑人勞工,不過到了去年冬天,黑人們耐不了寒冷,紛紛罷工出走,留下了不少爛攤子。我聽說他們有一部分人去私人礦場掏金,也有些人到了東部聯合太平洋鐵路公司那工作,去年黑人聯合愛爾蘭人罷工這事,可讓查爾斯先生氣炸了,間接促成了聘用中國勞工的決定。」

  「聽起來,你似乎與鐵路老闆查爾斯先生的關係不錯。」

  「也許是吧,以一個美國人來說,查爾斯先生算是待我不錯了。」

  「那是因為他需要你。」

  「我明白,我們只是互相利用,但我不願意去這麼想。」

  「你說,你必須透過另外一個人,才能讓我取得工作資格,怎麼回事?聽起來你與查爾斯先生關係不錯,難道沒有發言權嗎?」

  「在工程作業上,我有的,無論我有什麼要求,基本不會受到太大的刁難。但在人事任用上,我只有任用華人勞工的職權。沒錯,這裡權力最大的,正是查爾斯.克羅克先生,他不僅是中央太平洋鐵路公司的老闆,也是承辦這項浩大工程的總負責人。鐵路工程上的所有重要決策,都必須經過的查爾斯先生的同意。在他之下,則是各個勞工團體的工頭來互相分工合作,原來分有黑人,摩門教徒,愛爾蘭人,以及流放者。」

  「流放者?」

  「就是指像你一樣的人,犯了重罪的,或是逃避軍法的,無家可歸,無處可去,最後只能躲到這裡來的人。但在經過幾次罷工行動後,大批勞工出走,黑人團體被迫遣散,他們大多離開了內華達山,剩下少數的摩門教徒、愛爾蘭人、流放者等等則整頓成一個團體,稱為『中央勞工』,統一雷納德先生負責。中國人統稱『中國勞工』,由我負責。儘管現在的勞工人口有半數以上都是中國勞工,但在白人的人事任用上,我是沒有決定權的。決定權在雷納德先生身上。很不幸地,雷納德先生不怎麼喜歡我,如果讓他知道你是我推薦過去的人,你的日子肯定會很不好過,所以我才要拜託方先生。」

  「雷納德討厭你,為什麼?」

  「因為,雷納德的腰帶上有一條兩米長的黑色長鞭,他會拿那條鞭子抽打我們,當他覺得我們沒有認真工作的時候,或是他只是想抽打我們的時候,而我認為總是後者居多,為此和雷納德先生發生過好幾次嚴重的爭執。」

  「你說分成中央勞工與中國勞工,又怎麼會與雷納德起衝突。」

  「管理中央勞工是雷納德先生的職權,監督中國勞工則是他的工作……」李堂安想了想,決定換個說法,「或是他的興趣。」

  「所以,那就是你臉頰上傷疤的故事了。」約翰猜測。

  「是的。」李堂安承認。

  「那麼方先生呢?你今天去見的那位中國人,他也是鐵路公司的幹部嗎?不過在我看來,他比較像是中國妓院的老闆。」

  「他不是像,他就是。」李堂安問道,「你笑了,為什麼?」

  「我想到很小的時候,曾經和一個好朋友偷溜到隔壁小鎮去看馬戲團表演,看到了一隻穿著戲服的猴子在丟瓶子雜耍,雜耍沒什麼特別的,特別的是那隻猴子竟然還會唱歌,讓我覺得那馬戲團實在是好厲害啊。等到之後看到了真正的猴子之後,才知道馬戲團裡的那隻猴子並不是真正的猴子,而是一個長得像猴子的中國人。而你那位中國朋友,看起來就像個穿著西裝的猴子,所以我笑了。」

  「那我呢?詹姆士.高登先生,我看起來也像隻可笑的猴子嗎?」

  比起約翰輕浮的笑容,李堂安的表情顯然嚴肅許多。

  為此,約翰的笑容瞬間褪了下來。

  「不,你不像,我認為,你是我的朋友。」

  「你取笑的那位中國人,名叫方裕,是我的妻子的哥哥。」

  「如果你想要我道歉的話,我願意道歉。」

  「把它留到你真正感覺到抱歉的時候吧,詹姆士先生。」

  面對約翰的尷尬沉默,李堂安繼續說道。「我並不喜歡方裕,因為他利用中國人的悲慘處境來賺取美國人的錢,鴉片?女孩子?那是不義之財。方裕並不屬於中央太平洋鐵路公司,而是個獨立的中國勞工仲介商,查爾斯先生能夠在中國廣州招聘大量的青年勞工,中間有大半繁雜人脈與通路都需要方裕才能完成。從某方面來說,身為中國人的他的確出賣了中國人,並藉此謀取自身的利益,但不能否認的是,他的確有在大環境中生存下來的手段與本事。由於方裕同時經營著小鎮上的妓院,與我相比,方裕可是身受喜歡尋歡作樂的美國人歡迎,其中也包括了和我交惡的雷納德先生,那些得伺候他的中國女孩的處境,我連想都不敢去想。好消息是,方裕已經答應了我的請求,我想看在方裕的面子上,雷納德先生多半會答應給你簽下工作合約,讓你在這裡合法地工作。當然,你現在反悔還來的及,如果你還想逃去別的地方試試運氣的話。」

  「我不想再逃亡了。」約翰坦然道,「謝謝,我說真的。」

  「和猴子做朋友,總比孤身一人好,是吧?」李堂安自嘲地說。

  「拜託,唐森,我沒有那個意思。」

  李堂安沒有回答,只是不以為然地聳聳肩。  

  「那不夠誠意,至少再說些你的故事,我喜歡聽別人的故事,和朋友去看馬戲團的故事很棒,但不要猴子。」

  「你答應過我,不追問我的過去。」

  「至少,告訴我你小時候那位好朋友的名字吧。」

  「……」約翰沉默。

  「只是一個名字,不用故事。」

  「為什麼你想知道?」

  「好奇罷了。」

  「好吧。」約翰嘆了口氣。

  「嗯?」

  「尼根,他叫做尼根。」

  「他和你一樣是美國人嗎?」

  「你說了,不用故事。」約翰反駁。

  「好吧。」李堂安學起約翰感嘆的口氣,一邊拿出懷中的鐵酒瓶,在寒風中小啜了半口,然後把丟給坐在對面的約翰,微笑道:「敬尼根,你曾經的最好的朋友。」

  

07

  

  入夜,李堂安與約翰,阿正阿直兄弟等人從小鎮歸來,李堂安吩咐兄弟倆將糧箱從馬車搬運到地下室的倉庫存放後,與約翰相偕走入中國勞工的屋舍大廳,卻發現大夥兒的反應和從前很不一樣。

  人人臉上都顯露哀戚之色,迴盪著死寂的沉默。

  眾人圍繞著一位少年的遺體。

  李堂安的妻子方秋跪在一旁拿著濕毛巾,仔細地為遺體清洗。

  李堂安回來後,眾人紛紛移步,讓開一條小道讓李堂安靠近。

  幾步的距離,李堂安認出那位少年的身分。

  

  少年姓石,由於身材瘦小,也是年紀最小的一位,因此被喚作小石頭。

  小石頭的雙親死於太平天國的暴亂之中,而後投靠住在廣州的親戚,無奈親戚自顧不暇,無力負擔小石頭的生計問題。走投無路之下,小石頭謊報年齡,簽下了如同賣身契的合約,跟著其他廣州青年搭著輪船,來到千里之外的異鄉謀生。

  李堂安念及小石頭的出身與自己相似,卻沒有遇得貴人相助,只得賣身求生,對他是多加照顧,怎奈熬不過寒冬,就這麼死去了。

  

  「怎麼回事?」李堂安在妻子身邊蹲了下來,哀傷地問道,難掩語氣中的驚訝與憤怒。他看到了小石頭脖子上的傷口,是如此地怵目驚心,讓他的胸口翻騰絞痛。

  方秋搖頭,什麼也不肯說。

  也或許,是說不出口。

  此時,年紀較長的許伯出來說話了。

  李堂安不在的時候,大夥兒都是聽從許伯想法的意見,在凝聚群眾這份兒上,許伯幫了李堂安很大的忙。

  同時,許伯對小石頭視如己出,兩人情同父子。

  小石頭之死,沒有人比許伯更難過。

  「李兄弟,今天早晨,你帶著那位洋人,還有阿正阿直兄弟倆下山後,我們其他人依然正常上工,你也說過了,隧道裡那片山壁,得在月底前鑿開才行。那位叫做雷納德的洋人頭子和他的幾位工頭手下,一早便是醉醺醺的,不知道喝了多少酒,他們見到李兄弟你不在了,對我們是又打又罵,好幾個小夥子都被他們用鞭子抽暈了過去……不過挨打挨罵這事,我們早已習慣了,只道他們幾個洋人打夠罵夠了,便會自己離去……

  說到這裡,許伯的聲音小了下來。

  「然後呢?」李堂安問道。

  「我心裡總覺得不妥,便偷偷跟著在洋人後頭,發現那個洋人來到這棟房舍,就在那扇大門前,大呼小叫的,我們沒一個人聽得懂他在說什麼。屋裡的人都去上山做工了,只剩下秋娘,幾位重病不起的小夥子,還有留下來幫忙秋娘燒菜煮飯的小石頭。喝醉了的洋人一見到秋娘,以為這裡是鎮上的東來行館,以為秋娘是供他玩樂的女子,便對她……

  李堂安轉頭看向方秋,也發現了妻子的衣服有被拉扯損壞的痕跡。

  方秋捏緊領口,委屈地低下頭。

  

  ——當時,驚嚇惶恐的方秋正要被喝醉了的雷納德給非禮輕薄時,人在灶房的小石頭正好忙完雜活,見到了這一幕。身材矮小的小石頭顧不得雷納德是個高大的壯漢,奮力把雷納德從方秋身邊推開。

  這突如其來的一推,讓雷納德踉蹌幾步,重心不穩地跌倒在地。

  當雷納德試圖從地上爬起來時,卻因喝得太醉而再次跌倒,讓跟隨雷納德來的幾名白人監工紛紛嘲笑。

  「嘿!雷納德,你怎麼被黃皮豬給打倒了啊!」

  「他那麼瘦小,應該叫猴子才對,我看他的體重連雷納德的一半都不到。」

  「一半?我賭不到三分之一。」

  「你忘了帶鞭子來了嗎?」

  「說倒這個,我一直有著疑惑,雷納德和中國妓女做愛的時候,也是用鞭子嗎?」

  「哈哈!這笑話不錯!」

  「夠了!你們這些囉嗦的渾蛋,給我他媽的閉嘴!」

  聽到了酒友的嘲弄後,雷納德醉意全消,大聲咒罵,怒氣沖沖地站了起來。

  此時此地,四周盡是老弱殘病的中國勞工,根本沒人膽敢反抗暴怒的洋人工頭,尤其他又是工頭中的工頭,掌握實質大權的雷納德先生。

  與雷納德經過一翻掙扎拉扯後的方秋被嚇得不知所措,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其他老弱也只是敢怒不敢言,有心無力告誡自己少管閒事。

  

  除了已經豁出去了的小石頭。

  

  還不到雷納德胸膛高度的小石頭就站在方秋身前,一步也不肯退讓。

  前些日子,當李堂安站在雷納德面前,為了眾多中國勞工爭取一天的休息日時,也是一步都不肯退讓,那模樣深深烙印在小石頭的眼中。

  小石頭並不明白自己的下場會如何。

  他只明白,如果什麼都不做,這裡將會發生讓他痛恨自己一輩子的事。

  雷納德一腳將矮小的小石頭踹倒在地,然後對他狠狠地拳打腳踢,直到幾乎失去意識的小石頭蜷縮在地板上,雙手按著因為疼痛而抽蓄的腹部,無力再站起來為止。

  雷納德冷笑了下,朝著小石頭吐了口口水,踩過他的身體往方秋走去時,冷不防地大叫一聲——原來是小石頭抓住雷納的左腳,拉起了他的褲管,硬生生地將他的小腿咬下了一塊肉,雷納德在暴怒之下,連最後一絲理智都已失去。

  在雷納德的威嚇與命令後,原先看戲的手下也紛紛加入了失控的情況,他們把無力抵抗的小石頭從雷納身邊拉開,並把他吊死在屋舍的門口大廳。

  那不是失手致死,而是一場臨時起意的,赤裸裸的公開處刑。

  直到小石頭的身體僵直,一動也不動後,從失控的情緒中稍微冷靜下來的雷納德也早已沒了調戲方秋的興致,帶著手下悻悻然地離去。

  

08

  

  「你說,誰殺了這個男孩?」

  

  中央太平洋鐵路公司的總裁查爾斯.克羅克神情凝重地問道。

  中央太平洋鐵路公司分部設立在距離小鎮不遠處的郊區,查爾斯大多數的時間是待在美國內陸與商人、政客等投資方流通訊息。但在鐵路開鑿工程最艱難的時刻,近三個月來,查爾斯已回到內華山的公司分部,就近監察工程況狀,以便有問題發生時,能夠盡速排除,以防工程停擺的噩夢再次發生。

  「雷納德,還有他的幾個手下。」

  坐在辦公桌對面的李堂安嘆了一口氣,用食指拇指按著眉頭,意志消沉地回答:「他們喝醉了,跑來中國勞工駐所鬧事,和那孩子起了爭執,把他給吊死了。」

  「是嗎?」西裝鼻挺的查爾斯坐在辦公桌前,抽了口雪茄,向李堂安問道:「恕我直接了當地問,唐森先生。你們中國人會因此罷工嗎?」

  「我無法回答這個問題,直到雷納德先生給我們一個交代。」

  「是你告訴我,你比我還要清楚,要完成這項鐵路工程是多麼艱鉅困難。不只是中國人,愛爾蘭人,美國人,每天都有人喪命在這座雪山上。而你現在是想要告訴我,因為一個中國男孩的意外死亡,你們可能會選擇罷工?」

  「那不是意外,那是謀殺!該死的,查爾斯,那是該死的蓄意謀殺!」說話同時,李堂安用力地捶了下桌子,是他自己也料想不到的衝動。

  「冷靜下來,我和你一樣想解決現在棘手的情況。」

  面對李堂安的反應,查爾斯並沒有顯得太過驚訝。

  「回答你的問題。」李堂安點點頭後,緩緩回答:「是的。如果雷納德沒有受到他應有的處置,是的,我們會罷工。」

  「我認為,雷納德先生已經受到他應有的處置了。」

  「你是什麼意思?查爾斯先生。」

  李堂安見到了查爾斯先生露出了他不曾見過的冷漠神情。

  

  「——查爾斯先生的意思是,你這該死的黃皮豬不要給我得寸進尺,不要以為穿了美國人的衣服和鞋子,就他媽的以為自己真的是美國人了,中國佬。」

  

  李堂安循著聲音回頭一看,瞧見面露兇相的雷納德一跛一跛地走進了辦公室。

  雷納德的左腳還纏著染血的白色繃帶。

  他狠狠地瞪著李堂安,彷彿想把立刻掐死一般。

  

  「是的,我殘廢了,那位被我吊死的黃皮豬給咬斷了腳筋。所以我吊死了他,有什麼問題嗎?那隻黃皮豬咬斷了我一隻腳,就算吊死他十次也不足以補償他的罪行!你就只是個自以為聰明實際上卻無知可笑的悲慘奴隸罷了,你真的以為找查爾斯先生哭訴就能改變什麼嗎?不,你不能,你什麼都沒有辦法改變。查爾斯先生待你不錯,只不過是他想而已,只不過是因為他覺得控制你一個人,會來得比控制上千個連一句滾你媽的都聽不懂的黃皮豬要容易的多罷了,並不是他真的必須這麼做。」

  

  說話同時,李堂安看著雷納德一跛一跛地走到查爾斯身旁,輕蔑地瞧著自己。

  李堂安將視線轉向查爾斯先生,希冀能得到一個合理的解釋。

  「查爾斯先生?」

  李堂安原來並非走投無路的中國青年,年幼的他隨著神父湯瑪士來到美國後,便在一間偏鄉的教會生活著,得到當地教會的照料,進而受洗成為一名傳教士,儘管在李堂安內心深處,他並不真正地自己的一切交給上帝。

  讓李堂安深受觸動的,是湯瑪士神父對他付出的善意。

  那份最純粹的,人與人之間的誠摯關懷。

  如果是已經在美國生活二十年的李堂安,他沒有必要選擇身處在現在的位置,他有足夠的能力照顧好自己,自己的妻子,還有兩人未出世的孩子。

  但此時提及這些,已經沒有意義了。

  李堂安原先以為,儘管查爾斯並沒有真正地尊重中國人,但也沒有太過偏頗的歧視與偏見,但李堂安終於發現自己錯了。

  查爾斯不是沒有偏見,而是隱藏得太過完美,以至讓李堂安有了查爾斯先生會為中國人伸出援手的錯覺。

  也許查爾斯.克羅克,才是對中國人最殘忍的那一個。

  「你討厭雷納德,我知道。」

  查爾斯冷漠地說道,斜眼看了看身旁那位壓抑著憤怒的壯漢。

  「我和你一樣討厭他。不,我肯定要比你討厭的多,畢竟雷納德是如此地粗魯,野蠻,還有無藥可救的自大愚蠢。他不像你,真的懂得鐵路工程中的每個環節,何時該做,何時該停,他什麼都不懂,只知道酗酒,濫交,還有拿著鞭子抽人。我敢跟任何人打賭,他多半的時候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是的,我知道。」查爾斯看向李堂安,繼續說道:「但無論雷納德是多麼糟糕的一個傢伙。他都是我的弟弟,雷納德.克羅克。」

  

09  

  

  自卑與驕傲的神情,同時在雷納德臉上浮現。

  

  「我知道你的疑惑,我們長的並不像。我和他身上沒有任何相似的地方。我想這必須歸咎於我們的父親,因為一時興起,和一位卑賤的女黑奴勾搭上了,生下了雷納德。雷納德看起來像個白人,實際上是個黑白混血,是個為家族帶來恥辱的雜種私生子。儘管如此,他仍然是我的弟弟。如果在早些時候,或許雷納德的確會為了吊死一個中國佬而遭受到我的處罰,因為我們的工程即將進入最艱難的賽拉嶺,而我全指望你了,唐森,還有你手下的中國佬。我們向來保持的良好關係,我信任你,你信任我,我替你養活中國佬,而你替我完成鐵路工程,公平交易。但是——

  查爾斯忽然壓住李堂安的手腕,把餘下半根的雪茄頭印在他的手背上,燃燒的火花吱吱作響,烙出了一塊燒傷。

  「但是你背叛了我的信任,唐森。」

  「我不懂你在說什麼。」

  李堂安握緊拳頭,強忍著燒傷產生的疼痛。

  為防李堂安逃走,或是起身反抗,雷納德走到李堂安身後,一手強押著他的肩膀,一手則用手槍抵著他的後腦勺。

  「那個流浪者,那個南方逃兵。」查爾斯問道:「你為什不通知我?」

  「因為他是個逃兵,你會拿走他僅有的東西。」

  「真有趣,他已經一無所有,我還能從他身上拿走什麼?」

  「生命。」李堂安回答:「我們都知道,你不會支付薪水給一個逃兵,你會威脅他,直到他為你工作到斷氣為止。」

  「你瞧,我們之間的信任是多麼的脆弱,就像女孩子雙腿之間的處女膜一樣。一旦被戳破了,就非得流點血不可。」

  查爾斯忽然臉色一變,變得兇狠猙獰。

  「去你媽的,唐森。你是在跟我開玩笑還是什麼的嗎?你就是個可悲可憐的中國佬,不過比其他人聰明了些,竟然還想著如何拯救一個一無所有的美國逃兵?拜託,你以為我會相信你的鬼話嗎?我只相信我看到的證據,我只相信,你在昨天早上,帶著那位該死的南方逃兵,去見了某個人。」

  「你是說方裕?我只是希望能透過他的關係,讓詹姆士——那位逃兵能夠在中央太平洋鐵路公司底下工作,我不懂……

  「拜託。」沒等李堂安說完,查爾斯接著說道:「在中央太平洋鐵路公司工作?我看是在雷納德的眼皮下工作吧?因為你知道我們會堤防中國佬,所以想安排了一個白人眼線在我們身邊,這才是你真正的目的對吧?唐森,你是個聰明的中國佬,你真的很聰明,但你永遠都不可能比我聰明。」

  「那簡直是一派胡言,查爾斯,你瘋了嗎?我為什麼要在你手下安排眼線?我來到內華達山,就是為了幫助你們和中國人溝通,一起完成太平洋鐵路不是嗎?」

  「一定要逼我說出來,你才肯承認是嗎?」查爾斯威嚇道。

  「那就說出來,讓我明白!」與查爾斯言詞間的針鋒相對中,李堂安也顧不得雷納德的暴力威脅,憤怒地站了起來。

  「因為我沒辦法殺了方裕!那頭貪婪又該死的中國豬!」

  查爾斯近乎瘋狂地咆哮著,一句比一句大聲,宣洩著他壓抑許久的怒火。

  「他簡直是在我的面前,明目張膽地搶走了我的錢!我每雇用一個中國佬,就得付他五百美元的仲介金!五百美元!愛爾蘭人跑了,黑人跑了,就只剩下你們中國佬可以用了!該死的!我別無選擇!」

  咆哮過後,靜謐的辦公室內只剩下查爾斯難以平息的喘息聲。

  查爾斯撇了撇頭,指示雷納德把威脅李堂安的手槍放下,而後再對李堂安說:「去檢查角落那個箱子,那是你們中國佬的糧箱。」

  李堂安走到角落,蹲了下去,打開裝著白米的木箱。

  「告訴我,裡面裝了什麼?」

  李堂安伸手探了探,在裝滿白米的糧箱中摸到了一把步槍。

  「看著我,然後告訴我,那是什麼?」

  「一把來福。」乾燥的米粒從李堂安拿著槍枝的指縫中掉落。

  「是的,一把來福,一把用來準備用來殺死美國人的來福。」查爾斯恢復了冷漠的語氣,點起第二根雪茄。「告訴我,為什麼一把來福槍會出現在中國佬的糧箱中?」

  「我不知道。」

  「拿好那把用來殺死美國人的來福,看著我,然後再說一次。」

  隔著幾步之遙,李堂安與查爾斯四目相對。

  

  「我不知道。」 

  

  說完後,李堂安與查爾斯都陷入了沉默。

  直到性格暴躁的雷納德按耐不住性子,一邊抓著屁股,再次拔槍指著李堂安太陽穴,「查爾斯,我可以一槍了殺這該死的黃皮豬,此地,此時。」

  「不,你不能,把你的槍放下。」查爾斯說道。

  「什麼?為什麼?」雷納德無法理解,更無法接受李堂安或許能活著離開,情緒激動之下,手槍隨時有走火的可能。「他就是個貪婪又卑鄙的黃皮豬!」

  「就像你的黑奴母親一樣,是嗎?」

  「查爾斯,別這麼說。」

  「操你的黑奴母親,放下你那該死的槍。」

  查爾斯斥吼著,走到雷納德面前。

  兩人相距不到十五公分,查爾斯幾乎是貼著正臉對他威嚇道:「你想知道為什麼?因為我需要他,因為太平洋鐵路需要他,因為美國的未來需要他。而你?我安排你在這裡工作,只是因為走運的你長得像一個白人,你這愚蠢的白痴。」

  「查爾斯,別這麼說……」雷納德幾乎要哭出來,連他自己也沒有注意到,他手上的槍口不知不覺中,按在查爾斯的高貴西裝上。

  「你想射殺我?」查爾斯問道。

  「不,查爾斯,我只是……」雷納德驚慌地回答。

  

  ——沉悶的槍聲響起。

  起初幾秒,驚魂未定的李堂安還不知道是誰的血濺到自己身上。

  直到雷納德倒地,查爾斯又在他頭上補了一槍。

  

10

 

  「什麼都沒有改變,唐森。」查爾斯把暗藏在西裝內的兇槍丟到雷納德的屍體上,轉頭對李堂安說道:「也許我在某些事情上欺騙了你,但什麼都沒有改變。」

  「你殺了雷納德。」

  「你知道東部的美國人是怎麼稱呼這座山的嗎?地獄山。沒有人會在乎這座山上死了什麼人,不管是華人,黑人,還是白人。在這裡,我就是法律。」

  「他是你的兄弟。」

  「是的,半個兄弟。我感到很遺憾。」

  「為什麼?」

  「為什麼要殺了雷納德?因為他是個麻煩,一直都是。只是從無所謂的麻煩變成了巨大的麻煩,所以我不得不殺了他。」

  查爾斯拉了拉領帶,優雅而自信地走回座位。

  「自從你和我簽下合約之後,雷納德一直很憎恨你,深怕你取代了他的位置。幾個月來,處心積慮地想要除掉你,如果不是因為我的關係,他早就把你給吊死了。」

  「我以為,你們要殺的人是我。」

  「是的,在兩分鐘以前,我的確是這麼打算。但是為什麼?」查爾斯看著沉默的李堂安,然後輕鬆地笑道:「老天,你真的不知道。」

  李堂安沉默地搖搖頭。

  「過來,坐下。」

  查爾斯替李堂安倒了杯威士忌。

  「接受我的道歉。」

  「不了,查爾斯先生,不了。」李堂安仍然聞得到空氣中瀰漫的火藥與血腥味,雷納德死不瞑目的屍體和椅子距離不到兩公尺。

  「真可惜,這可是南北戰爭第一年釀的酒,最後一瓶了。」

  李堂安敷衍地點點頭,冷靜下來的兩人,對話很快就切入了正題。

  「糧箱裡的來福,每一個箱子都有嗎?」

  「是的。」

  「什麼時候發現的?」

  「昨天。」

  「一共有多少把?」 

  「我不確定,但估計至少有百把以上的槍枝流入了中國勞工中。你每個禮拜都會下山購買糧食,怎麼會不知道這件事?」

  「幾個月前,我就把檢查糧箱的工作交給了別人。」

  李堂安所指之人,自然是指阿正阿直兩兄弟。

  「原來他們倆方裕給收買了。」李堂安一邊思考,一邊皺眉說道:「方裕到底在打算些什麼……竟然給中國人武裝軍火。」

  「因為他想要取代我,就像雷納德想要取代你。」

  查爾斯仔細地解釋著。

  「承辦太平鐵路西部工程的,是中央太平洋鐵路公司。儘管我從一開始就知道,這是一項困難艱鉅而且無法回頭的工程項目,但我沒有想到竟然會接二連三地發生勞工集體罷工的處境,讓我損失了上百萬美元,更失去了半數投資者的信任。直到我找到方裕,那位有能力將中國佬引渡到美國西部的中國商人……

  查爾斯喝了口威士忌,感嘆道:「過去,你們曾經在中國築起萬里長城。現在,你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太平洋鐵路工程已經完全仰賴中國人的勞力和技術。一旦失去了中國勞工,我所擁有的一切將毀於一旦。」

  「我不明白的是,方裕要如何取代你?」李堂安問。

  「在第二次勞工罷工時,中央太平洋鐵路公司的股價掉到了谷底,即便是政府發行的債卷,投資者們仍舊爭先恐後地脫手。而我當時並不曉得,方裕以其他人的名義,不斷低價收購中央太平洋鐵路公司的股份。直到現在,方裕擁有了百分之十五的股份,已經在中央太平洋鐵路公司佔有一席之地,有了一定發言權。方裕在內華達山偷渡軍火,不是為了開戰,一旦真的發生了流血衝突,已經買下公司鉅額股份的方裕等於是與我同歸於盡。方裕偷渡軍火,只是為了讓我一點一點地失去對於中國勞工的控制權,不論是文明的,還是武力的控制權,等到我無力反抗了,再取而代之,坐上中央太平洋公司總裁的位置。而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把公司廉價兜售給他,然後在路邊的野樹上吊自盡。是的,方裕會得到他想要的,他會成為中央太平洋鐵路公司的新老闆,第一位在美國成功的華人巨商。但是——」查爾斯拉長了語氣,斬釘截鐵地道:「太平洋鐵路將不會完成,永遠不會。」

  「我知道,這也是為什麼我沒有答應方裕的理由。」李堂安說道:「我並不喜歡你,查爾斯先生,甚至有些懼怕。但在完成鐵路這件事上,我們的目標是一致。而方裕,他是想在這塊邊荒之地建立起他的帝國,他並不在乎鐵路會不會完成,但是……

  「但是?」查爾斯皺眉。

  「但是我太天真了,天真地認為你把我當成是一個合作夥伴。我沒有死,只是因為我還有利用價值,一旦沒有了,我的下場就和雷納德先生一樣,或者更淒慘。查爾斯先生,我和我的同胞並非不怕死,而是怕死得毫無價值。如果你仍然抱持著同樣的想法看待我們中國人,我不會輕易和你妥協,絕不。」

  「關於這一點,恐怕你別無選擇。」查爾斯慢條斯理地說道:「我聽說你就要成為父親了,一個人投身於鐵路事業的中國人來說,那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

  「你綁架了我的妻子?」

  「別用那麼難聽的字眼,我不是個罪犯。」查爾斯冷酷地回答:「但是是的。我帶走了你的妻子,就在你離開後沒多久。為了以防萬一,我必須要有萬全的措施。更何況,她不只是你的妻子,也是方裕的妹妹,若非逼不得已,我也不想這麼做。你知道嗎?在我還是小孩的時候,我最痛恨的就是綁架女人來威脅別人的惡徒。所以我向你保證,只要我們仍然保持著合作的關係,你的妻子將會毫髮無傷,甚至會在我的禮遇下,過著比在山上要舒適的多的日子。」查爾斯頓了頓,然後強調:「畢竟她是個有了身孕的女人。」

  中央太平洋鐵路公司的辦公室內,李堂安握緊了手上的來福槍。

  儘管他並不知道要如何開槍,也不知道槍枝上膛了沒有。

  自他懂事以來,他總是拿著墨筆,拿著聖經,拿著書本與紙卷,將自己投身於中國與美國的文化﹑歷史,甚至是科學知識中。希冀著自己能夠在這逐漸崩解的時代中做些什麼,他並不想在歷史上留下自己的名字,他只是想做些什麼,為了自己,為了妻子,也為了淌流在體內的根源血脈。然而,當他付諸了一切努力,才發現自己是多麼的無能為力。

  「什麼都沒有改變,唐森。我做出了決定,我為了你殺了雷納德,我的親生兄弟,我要你謹記這一點。」

  一如查爾斯方重複說道的那句話,什麼都沒有改變,打從一開始就是這樣了。

  在這座被喚作地獄山的內華達山脈上,是方裕與查爾斯兩人的商業戰爭,不是方裕取代了查爾斯,就是查爾斯剷除了方裕。

  李堂安只是一個選項中的人,而不是選擇的人。

  「我會征服賽拉嶺通道,完成太平洋鐵路。」沉思後的李堂安抬起頭,眼神雖然看向查爾斯.克羅克,但其神態更像是說給自己明白。

  「就算是你殺了方裕,殺了我的妻子,甚至殺了我那尚未出世的孩子,我也會完成太平洋鐵路。但我不是為了你,而是為了我自己,是我自己決定,我自己想要這麼做,與其他人無關,與你無關。等到太平洋鐵路完工後,你可以否定我們的犧牲,用你那毫無意義的餘生去享受名利雙收的奢侈生活,去見證美國的繁榮未來,我一點兒也不在乎。是的,就像你所說的,什麼都沒有改變。在我死了之後,在你死了之後,在百年之後,沒有任何人記得我們這群中國人也沒關係。至少我們曾經向這個殘酷的世界證明了一件事……

  李堂安與查爾斯既非朋友,也非敵人,既非熟識,也非陌生。他們只是在恰好的時間與地點上,堅定地有著相同的目標。

  李堂安放下手中的來福槍,陳述著不可動搖的事實。

  

  「沒有我們,就沒有太平洋鐵路。」

  

10

  

  返回工程駐地的馬車上,李堂安從疲累的睡夢中驚醒。身子用力地抖了一下,引起了在一旁駕車的約翰注意。

  此時天候正晚,含著冰雪的北風在耳邊颼颼作響。

  約略一個小時前,在李堂安中央太平洋鐵路公司走出來後,在外等候的約翰得知了應該算是好消息的消息——李堂安頂替了雷納德的職位,正式成為查爾斯.克羅克之下,擁有實權管理所有勞工的工程監督負責人,其中自然也包括約翰在此地的聘用權。

  只是李堂安的面無表情,讓約翰很不習慣。

  「做了惡夢了嗎?」搖搖晃晃的馬車上,披著斗篷的約翰問道。

  「嗯。」滿身冷汗的李堂安回答:「一個奇怪的噩夢。」

  「你夢到了什麼?」

  「我坐在一台車上,但不是馬車,我也不知道那是什麼,我不知道他是怎麼前進的,也不知道自己在哪裡。它就這麼載著我,在一個奇怪的小鎮裡不斷地前進。而在夢中的我,只能感受到憤怒與絕望……

  「而你被嚇醒了,怎麼回事?」

  「夢中有一座橋,橋下吊著一排屍體,彷彿有著濃厚的警告意味。」

  「就像被絞刑那樣嗎?」

  「不,不太一樣,大多數的屍體都被斬去了手腳,只剩下殘破的軀幹。」

  「也許是是你這幾日處理太多遺體了,要命的鐵路工程。」

  「屍體很驚悚,但不是我被驚醒的原因。」

  「不然是什麼呢?」

  「你。」李堂安說道。

  「什麼?」約翰問道:「什麼意思?」

  「你忽然出現在路中間,與我乘坐車子迎面相撞,然後我就醒了。」

  「我曾聽聞中國人相信輪迴一說,也許那是你的前世也說不定。」約翰根據他的思維來解釋李堂安的夢境:「在前一世你撞到了個路人,馬車翻覆了,而你死於那場車禍,至於我在你夢裡出現的緣故,只是因為你驚醒之後,正好看到了我,大腦的資訊錯亂,誤把我的模樣以為是夢中的路人吧。」

  「也許,那只是個詭異的噩夢罷了。」李堂安說道。

  「也許。」約翰同意,「又或許,是因為查爾斯帶走了你的妻子。」

  「你怎麼知道?」

  「我親耳聽到的,你們在辦公室內的對話。」約翰解釋道,「不過,就算不是聽到,光是看你的表情也猜得出來。」

  「不可能,你一直在在門口等著,不是嗎?」

  「關於這點,我不知道該如何和你解釋,因為的確很難讓人相信。」

  「你可以試著說服我,路途還長著。」

  「好吧。」約翰看向前方,微微點頭。

  「嗯?」李堂安。

  「前方約半公里處,有株很大的雪松樹,接近樹根有一個樹洞,裏頭有三隻剛出生的小兔子,兩隻棕色,一隻淺白色,窩在母兔的身下喝奶,牠們的窩藏的很隱密,但仔細觀察還是看的到。」約翰緩緩描述著,正當說完的時候,約翰放慢了馬車的速度,讓李堂安親眼瞧見了約翰所描述的景象。

  有著樹洞的大雪松,還有正在哺育三隻小兔子的兔子窩。

  「你怎麼知道?」李堂安又問了一次。

  上回是質疑,這回是驚訝。

  「我可以看到,可以聽到,只要我想這麼做的話,甚至在一公里外,我也能聞到那些野兔窩的騷臭味。」

  約翰一邊說著,一邊加快了馬車的速度。

  「我也不清楚自己身上發生了什麼,從那晚之後,一切都不一樣了。經過了一段時間的流亡,我被聯邦軍隊逼上了絕路,我以為那就是人生的終點,死於北方佬的槍,或是被吊死在絞刑台。你對我的觀感並沒有錯,我是南方人,痛恨著黑鬼以及與有關黑鬼的所有事物,我無法忍受與黑鬼一同生活著,那就像是衣服上有塊難以洗淨的汙點。所以當時我想到了一個逃脫的辦法,就算失敗了……與其死後讓北方佬羞辱我的屍體,倒不如讓一把大火將我的屍體焚燒殆盡——而我做到了,此後不斷地往西部邊荒逃竄流亡。隨著逃離社會人群,日子一天天地過去,我的知覺變得越來越敏銳,不管是視力、聽覺、嗅覺,甚至於我的思緒,都得到了難以想像的增長。是的,無法解釋的生存本能讓我逃離了一次又一次的死亡,但同時也伴隨著可怕的精神折磨,白晝不再是白晝、夜晚不再是夜晚,從難以分辨、到再也分不清楚現實與幻覺。而活著,就只是活著。」

  「那就是為什麼你醒來之後,以為時間已經過了十年的緣故嗎?」

  「我沒有其他的解釋,無論你相不相信。」

  「也許,那是上帝贈與你的恩賜。」

  「我倒認為那是個詛咒,既不能真正地活著,也沒有勇氣赴死。」

  「就算我相信你好了,你為什麼要告訴我?」

  「因為我的出現,才導致了你現在的處境。」

  「拜託,你是認真的嗎?那不是因為你的出現,只是因為你剛好出現了,見證了這些事件的發生罷了。查爾斯利用我,雷納德痛恨我,方裕偷渡軍火,與查爾斯明爭暗鬥,內華達上每天都有中國人痛苦地死去,而每個夜晚,我都得替病入膏肓的同胞診治,直到必須親手將他們埋入墳土裏頭。這些難以承受的痛苦掙扎,都不是因為你的關係。無論有沒有你,它都會一而再,再而三地發生,不斷地摧殘著我僅有的一切。那不是你的錯,你不需要因此自責。更何況,我也有著利用你的私心,好讓我的妻子能夠待在更安全的地方。所以,別說是因為你的關係。」

  「那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可以替你殺了查爾斯.克羅克、方裕,或是其他阻礙在你道路上的任何人。你想完成太平洋鐵路?很好,那就去完成。現在的你一個人也可以做到,不需要受到查爾斯和方裕的威脅。我想幫助你,就像你幫助我一樣。」

  「不,我不想你替我殺任何人,儘管我知道你有能力做到。我不喜歡查爾斯,但我了解他,就如同他了解我一樣。」

  約翰輕輕地聳聳肩,接受了李堂安的說法,轉念問道:「那麼,在完成太平洋鐵路之後,你想做些什麼?」

  令約翰感到意外的,李堂安露出了如小男孩般的稚氣笑容。

  「說到完成鐵路之後,我可是很貪心地。」

  「我正聽著。」約翰說。

  「第一件事,我想親耳聽聽行駛在太平洋鐵路上的火車汽笛聲,真的很想。我沒有告訴過任何人,甚至是我的妻子。我每晚都得在腦海中幻想著汽笛聲才睡的著。聽起來很幼稚,我知道,但我真的很想……

  李堂安笑了笑,繼續說道:「第二件事,我想征服聖母峰。」

  「聖母峰?」

  「是的,位在尼泊爾的世界之脊,珠穆朗瑪峰。」

  「為什麼?」

  「因為從地理學上來說,那是最接近天堂的地方。」

  「不是很認同,但我可以接受。」

  「還有一件事。」

  「嗯?」

  「我想和妻子孩子一起,平凡地渡過餘生。」

  「你會的,只是時候未到。」

  「不,那些都只是遙不可及的癡人說夢罷了。我比誰都還要明白,我已經沒有機會再見到我的妻子了。」

  「但你的眼神看起來滿懷希望。」

  「那不是希望,而是感謝。昨天晚上,我已經和她好好道別過了。不是每個人都有可以和自己最愛的人好好道別的機會。對我來說,那已經足夠了。」

  「你怎麼知道查爾斯會來帶走你的妻子?」

  「因為我一直都知道,那些藏在米箱裡的走私槍枝。」

  「你是說……

  「是的,我騙過了方裕和查爾斯,好讓他們做出對我來說最好的決定。對中國勞工傷害罪大的人是雷納德,他不離開,這條鐵路很難繼續下去,我原本以為查爾斯只會把雷納德趕走,但他卻死了……忘了他吧,事情已經發生了。另一方面,若是方裕贏了查爾斯,逼得他無路可退,難保查爾斯先生不會動用所有關係來報復方裕和中國人。還有他的妹妹,也就是我的妻子,必定會無辜受到累害,而我並沒有保護她的能力。在這座荒山上,最有可能傷害到我妻子的人就是查爾斯先生,所以我認為,讓查爾斯先生帶走作為威脅我的人質,對她會是最安全的方式。如今我確定已經查爾斯先生無法與我分割,為了確保我會心甘情願地替他完成鐵路工程,在我死之前,他不會傷害我的妻子,而在我死了之後……

  「你無法確定。」約翰替李堂安回答。

  「是的,我無法確定。」

  「但我不明白,為什麼你認為自己會死?」

  「不是認為,而是我想。」李堂安微笑,「就在小石頭死了之後……那個被吊死的孩子,我終於下定決心了——我要死在這裡,和逝去的同胞們一同安息於此。為了這條鐵路而犧牲的中國人,那是數不清的死亡,悲傷,還有遺憾。是的,太平洋鐵道的氣笛聲,登上最接近天堂的山峰,以及和妻兒平安地了此餘生,那都是千真萬確的夢想,只不過我做不到。一想到曾經在這座山上發生過的事,一想到那位被吊死的小孩,都讓我覺得,在這裡和朋友談論夢想都是種殘忍的奢侈。所以我做不到,詹姆士。」

  

  約翰沉默了一會後,才緩緩說道。

  「我不是詹姆士。」

  

  「嗯?」李堂安等著他的解釋。

  「詹姆士.高登是聯邦軍人,他試圖殺了我,但他失敗了,而我拿走了他身上的鐵牌,冒用了詹姆士的名字,向你謊稱我南北戰爭後的南方逃兵。我欺騙你,是因為我無法相信任何人,更何況你是中國佬,來自於一個我完全不熟悉的國家。」

  「你說過,你認為中國是個病弱的國家。」

  「現在,我的想法有些改變了。」約翰坦承。

  「我有猜測你並非詹姆士.高登。」李堂安說道:「但每個人都有不欲人知的過去,相遇即是緣分,我也不是非知道不可。但若你想和我分享你過去的人生,作為一位單純的朋友,我沒有拒絕的理由。」

  此時,兩人駕駛的馬車越過一座橋墩,路途的風雪漸大。

  「我曾經是以仇恨黑鬼的南方人為榮,信奉著美國自由宣言,秉持著人生而平等,自由,是不可剝奪之權力。但不是每個人,而是只有我們白人,不包括黑人,印地安人,還有來自遠方的中國人。所以,當亞伯拉罕.林肯試圖解放飽受白人折磨的黑人奴隸的時候,我被無法了解的憎恨蒙蔽了雙眼。我在憤怒的驅使之下,刺殺了亞伯拉罕.林肯。」

  約翰平實地述說著,彷彿是告解一般。

  

  「我是約翰,被人稱做瘋子殺手的約翰.布思。」

  

  「約翰.布思。那是個好名字。」

  「你看起來不是很驚訝。」

  「我很驚訝,只是沒有表現出來罷了。」

  「你的妻子不會有事的,我向你保——

  約翰話說到一半,李堂安揮了揮手掌,打斷了他。

  「你不需要向我保證什麼。如果有一個人和我說他其實是早就應該死去的約翰.布思。他若不是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的瘋子,那就是一個已經有了覺悟,將自身性命交到我手上的朋友。對於這樣的一樣朋友,我不需要任何保證。你有著上帝賦予的特別能力,那是祝福還是詛咒,我不知道答案。我只知道,既然上帝決定讓你活下來了,那就一定有他的意義。也許是為了拯救我的妻子……也或許,是為了拯救你自己。」

  

  關於這個問題,約翰也有自己的答案,迴盪在心中許久,許久。

  直到李堂安死去之前,約翰都沒能說出口。

  

11

  

  在內華達山脈的鐵路勞工團體間傳開的消息是這樣的:原來的總監工雷納德因為酗酒、縱慾過度而心臟病發,暴斃於小鎮上的東來行館。東來行館的老闆方裕為了平息事端,默默退出了插手鐵路工程的其他商務,只專心於為中央鐵路公司招募華人勞工,好確保港口送來的華工人口不會短少。

  好消息是,空缺下來的總監工職位,將由李堂安接任,負責全體鐵路工程事項。也就是說,不論是以白人為主的中央勞工,還是以華人為主的中國勞工,都得接受李堂安的調配進行工作,過去兩大勞工團體意見相佐而延宕工程的情況已不再復見。

  從名義上或是實質上來看,李堂安都有了能夠大展長才的實權與空間,眾多華人勞工也都認為這是李堂安與查爾斯先生進一步談判交涉後所得到的正面結果——既然李堂安獲得了查爾斯先生的絕對信任與重用,那麼為了向先前雷納德粗暴殘忍的罪行致上最深的歉意,向李堂安懷有身孕的妻子提供良好的住所環境,也是相當地合情合理。雖然有些人仍舊著事情沒有那麼單純,但也僅僅只是懷疑而已。

  因為,這些消息都是由歸來後的李堂安親口向華人勞工們告知的消息。

  雷納德與方裕輸了,但查爾斯與李堂安也不算真正的贏家;李堂安的妻子被查爾斯軟禁,查爾斯也不得不親手槍殺了自己的弟弟。

  連月來的風風雨雨紛紛擾擾,都在此時宣告結束,它也從來不該開始。

  李堂安比誰都明白,最可怕的敵人並非雷納德或是查爾斯,而是鐵路工程本身。即便內華達山上的所有鐵路勞工堅定地凝聚一心,也無法保證能夠將鑿穿如同牆鐵牆壁般的賽拉嶺,若是做不到,那麼所有人的犧牲都將如塵灰般毫無價值。

  

  此後,約翰在內華達山的勞役生活隨之展開。

  那是一段肉體極為疲累與痛苦,心靈卻相對安寧平靜的日子。

  艱苦的鐵路勞役之餘,約翰的主動要求下,他開始學習中文與廣東話,嘗試著與李堂安以外的中國人溝通。

  「洋鬼子」與「鬼佬」,便是約翰第一個學習到的中文字句。

  深夜的休息時間,當大夥兒圍著爐火,而正在學習中文的約翰指著自己說著「我是洋鬼子」的時候,周圍的中國人都發出了開心的笑聲,有人甚至笑得太大力,不小心踢翻了腳邊的湯鍋,直到李堂安清咳幾聲,出言喝止,大夥兒才安靜下來。

  隨後,李堂安也向約翰說明,「洋鬼子」與「鬼佬」是中國對於美國人的私稱,是帶有、排外、歧視的稱呼,相對於美國人口中「中國佬」「黃皮豬」的意味相同。

  李堂安很認真地向同胞們解釋,約翰已經不會再用「黃皮豬」來稱呼中國人——任何一個中國人。他與中國人做一樣的工作,吃一樣的食物,睡一樣的地方,甚至開始學習中國人的語言。即便大多數的洋人都不尊重中國人。

  隨著時間一天天地過去,約翰漸漸融入了華人的族群中。

  一個未曾想過的陌生族群,甚至是曾經輕蔑鄙視的族群。

  儘管並非所有華人都像李堂安一般優秀,但約翰在他們身上看到了相同的特質,相同的韌性與堅強。

  亞伯拉罕.林肯不僅是一位偉大的總統與政治家,也是一名出色的演說家,而在林肯無數場的演說之中,約翰始終記得這麼一句話。

  

  「世界上沒有卑賤的職業,只有卑賤的人。」

  

  第一次聽到這句話的時候,約翰以為亞伯拉罕.林肯與自己一樣,是個自我優越的種族主義者,黑人之所以為奴,只因為他們天生就是卑賤的人種。

  職業不分貴賤,卑賤的是白人以外的種族。

  直到現在,見證了李堂安與他的同胞是如何對待身為外人的自己之後,約翰才體會到了這句話真正的意思。

  有貴賤之分的不是人與生俱來的種族,而是人的品德行為。

  此時約翰才明白,他才是真正卑賤之人。

  明白了這點後,約翰陷入了迷茫與懊悔之中,整整兩天未能好好闔眼。

  第三天晚上,約翰決定向李堂安吐露了他成長的故事;儘管再過幾個小時的時間,就得上山開工,但李堂安沒有拒絕的理由。

  倆人徹夜長談,沒有絲毫倦意,直至天露曙光,冬雪初融。

  

12

  

  我出生在一個農莊家庭中,在當地算是小康之家。

  家中除了父母,還共有十個兄弟姊妹,而我是第九個孩子。

  由於與家中兄長年紀差距甚大,沒有同年齡的朋友陪伴,我總是一個人待在房間裡,玩著老舊過時的玩具與書本。聽起來沒那麼遭,但我就是希望能有個能夠一起玩樂的朋友,就像故事書中常常提到的兒時玩伴。

  於是,我開始向上帝禱告,持續了好一段時間,我從來沒有這麼地虔誠過。

  而上帝,應驗了我的願望。

  至今我仍然記得,在房間裡踮著腳,從窗戶看著父親帶著一對母子從庭院走進家門大廳。

那位陌生的女人比我的父母要年輕許多,差不多二十出頭歲,而她的兒子則和我一樣,都是個六歲的小男孩。

  黑人母親,黑人小孩,當時的我什麼都不明白。

  我只是想要一個朋友。

  

  這對母子是作為奴隸而來到我們家工作。由於經營棉花農場的關係,我們需要很大的勞動力來耕作棉花田,棉花田在我的記憶中,總是充滿著泥土和汗水的臭味。

  那位黑人小孩的小名叫做小皮。

  我和小皮很快就成為了好朋友,由於他的年紀太小,沒有辦法下田工作,所以我們總是趁著大人們外出忙碌時膩在一塊兒,一起玩遊戲,說笑話,釣魚,抓昆蟲,惡作劇,還有生氣地互相打架,就像所有小男生和他最好的朋友會做的事情。

  直到有一天,我的父親發現了我與小皮過從甚密,父親拿起竹棍,要我狠狠地鞭打那位小皮,到父親滿意為止。

  那天夜晚,小皮哭嚎聲沒有停止過。

  他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挨打,他甚至在我不小心從樹上摔落時,自願撲倒在底下當作墊背,以免我受傷。

  小皮獻出了最真摯的友誼,卻挨了一整晚的鞭子與羞辱。

  他不過是個五歲大的孩子。

  而在在那晚過後,小皮這個人便不存在了。

  我的父親為他取了另一個名字。

  ——尼根,Nigger

  字面上的意義,也就是黑鬼的意思,粗鄙骯髒的黑鬼。

  從此之後,他就是尼根,直到死去也是尼根。

  

  「和黑鬼保持距離」,是我對父親做出的保證。

  不只是尼根,而是所有的黑鬼。

  因為那次事件,讓我深刻地體會到我和尼根之間地位上的差距。

  即便我是家中第二年幼的孩子,但我仍然是這間農場的主人的兒子,無論在何種情況之下,都不允許和黑奴的小孩玩在一塊。

  ——但我並沒有真的和尼根保持距離,沒能做到對父親的保證,在沒有人看到的時候,我和尼根仍舊維持著深厚的友誼,即便我留在他背上留下了相同深厚的傷痕。

  也許,我當時只是在享受那主僕式的友誼關係,我不知道。

  但無論如何,在那足以稱之為家的棉花田農場裡,真正了解我的人就只有尼根。其他人越是約束我們,就越是使我與尼根之間的情誼更加堅固,或是畸形扭曲;就像是莎士比亞的羅密歐與茱麗葉一般,只不過把愛情換成了小孩子間的友情。

  然而,最諷刺的是,摧毀我和尼根的,正是無法控制的愛情。

  

  十五歲那年,我愛上了伊莉莎白。

 

  是的,就是你看到的刺青。

  為了向伊莉莎白證明我對她的愛,我把她的名字刺在了肩膀上。

  伊莉莎白是來自北方的城市少女,她的父親是位棉花製品的商人,他為了收購棉花原料而與我父親結識,兩個家族保持商業往來已有很長一段時間,也時常聽到父母親提及伊莉莎白的存在。

  但直到那年夏天,我才真正見到了伊莉莎白。

  看到伊莉莎白的第一眼,我就知道自己對她一見鍾情。

  伊莉莎白和學校那些庸俗愚蠢的女同學完全不同。她有著一頭光澤亮麗的金髮,臉上有些雀斑,但遮掩不了甜美的笑容,總是穿著白色的洋裝,讓她看起來就像是水仙花變成的仙子般美好芬芳。

  認識伊莉莎白的第一天晚上,我因為捨不得與伊莉莎白輕擁後所留下的香味而放棄了更衣洗澡。伊莉莎白就是如此地讓只是青少年的我如此著迷。

  伊莉莎白的父親因為生意事務的關係,必須在馬里蘭州待上一段時間,而我父親則誠摯地邀請他們父母倆來家中作客,直到他們的棉花商務告一段落。也就是說,我與伊莉莎白將有一整個夏天的時間來認識彼此。

 

  那短暫的夏天,也是我的青春的開始,與結束。

  長大後的日子裡,我輾轉到了劇院,成為了知名演員。

  我有過很多女人,無論是我喜歡的類型,還是他人的投懷送抱。只要我有需要,我可以每一天都和不同的女人上床。

  與我發生過關係的眾多女人之中,伊莉莎白並不是最美麗的一位。她甚至連前十名都排不上。但是,伊莉莎白卻是我唯一愛過的女人。

  

  回到十五歲那年的夏天,在兄長皆已離家,各自成家立業,以及我唯一的妹妹也在外地念書,我變成了家中唯一與伊莉莎白年紀相仿的孩子。

  尼根不能算,他是黑鬼,儘管我把他當成私底下最好的朋友,但在我們家,黑鬼就是黑鬼,其他什麼也不是。

  只不過,對於伊莉莎白而言,卻不是這麼一回事。

  當我認識伊莉莎白第三天的時候,我和她相約在農場後的一處果園相見,那裏靠近一條溪流,沿著小路沒有多久就到了,我和尼根小時候長長循著此路偷偷去釣魚。當時我一路上想著,若是和伊莉莎白兩人前往,感受一定有所不同。

  伊莉莎白站在樹下,帶著一頂淡褐色的草帽,手中提著竹籃,裏頭放了餐巾和親手做的三明治,早上出門前我和家中的女幫傭確認過了,她說伊莉莎白小姐堅持要自己準備三明治,而且還強調,她從來沒有看過對黑人幫傭如此禮貌的白人千金小姐,她直呼著,簡直就像是天使下凡似地。

  當我越靠近伊莉莎白時,心就跳得越快。

  我的視線就只能看到美麗的伊莉莎白,以至於當我發現伊莉莎白身旁的尼根時,我著實嚇了好大一跳,足以用心驚膽顫來形容當時的驚嚇。

  皮膚黝黑,衣著老舊的尼根站在伊莉莎白身旁,與他形成了極明顯的對比。

  我是把尼根當作朋友的,即便家族中的所有人都不屑與黑鬼多說上一句話,但我仍然把尼根當作是最好的朋友,畢竟他是我在禱告後,上帝賜與我的最忠誠的朋友。

  但是,為什麼?

  為什麼尼根會站在伊莉莎白旁邊?

  我不只這麼想,還直接問了出來,魯莽的提問讓伊莉莎白臉色一變。

  「我感到萬分抱歉,主人。」

  尼根往前走了半步,低頭說道,那不是我和尼根平時說話的方式。

  因為我視他如摯友,所以允許他和我說話不必過於恭敬,但在不明就理的伊莉莎白面前,尼根選擇了與我看似疏離的方式。

  尼根解釋,他無意要參加我和伊莉莎白小姐的野餐聚會,今天是他在整理倉庫的工作日,正好遇見了伊莉莎白,伊莉莎白認為尼根與我們的年紀相仿,一起出遊倒也無不可,尼根月說越是緊張,最後低下了頭,又說了一次「我感到萬分抱歉,主人」。

  伊莉莎白接著回答,她並不是私自帶尼根前來,而是有經過我們的父親的同意——她的父親和我的父親,他們認為有個黑奴跟在少爺和小姐身邊幫忙,倒也沒什麼關係。伊莉莎白說的話顯然有將我們與尼根劃分開來,這讓我心裡舒坦了不少。

  那天下午,儘管伊莉莎白做得三明治實在很難吃,因為她的奶油放得太多了;儘管我們用光了所有魚餌,還是一隻小魚都沒有釣到。但我們仍在歡愉的笑聲中渡過。

  而後的一個禮拜,我們都是如此快樂地度過。

  我,尼根,還有美麗的伊莉莎白。

  某天晚上,在我們送伊莉莎白回房間休息後,就只剩下我和尼根。

  我們都知道,有些問題還沒有解決。

  我還沒說話,尼根就直說了——他會幫助我接近伊莉莎白小姐。尼根不愧是我從兒時一塊長大的朋友,一眼就看出了我對伊莉莎白的深深著迷。

  

  「那你呢?你不喜歡莉莎嗎?」

  

  我直接了當地向樸實憨厚的尼根問道。

  他不可能不喜歡伊莉莎白。

  在這間諾大的棉花莊園裡,尼根沒有接觸其他同齡女孩的機會。

  「是的,我喜歡伊莉莎白小姐。」

  尼根豪不猶豫,老實地承認了。

  即使看不到自己的臉,我也知道自己露出了一個尷尬而僵硬的笑容,彷彿有一隻無形的手扼住了我的心臟,令我糾結地難以呼吸。

  「那你為什麼還要幫我呢?」

  「因為我是約翰少爺的朋友,對我來說,那就已經足夠了。我與我母親的工作,是來服侍布思家族,如果約翰少爺能夠因為和伊利莎白小姐在一起而感到幸福,那麼這件事,我就會去做。請約翰少爺不必擔心我的感受,從來沒有人會在乎我們的感受。時間久了,就連我們自己也不在乎了。」

  我得承認,我非常享受與尼根這段不對等的友誼。

  不知道從何時開始,我有了這樣的想法,也許是在我開始學會思考的時候,我的家族給我灌輸了這般的想法。

  我是奴隸主,而尼根是奴隸。

  我可以從尼根身上拿走我任何想要的東西,包括他的生命;我並不覺得這有什麼不對,因為我的父親,我的母親,我所有的兄弟姊妹都是這麼做。

  ——所有的南方人都是這麼做。

  所以,當我說尼根是我的朋友的時候,那只是因為我想要一個朋友。

  這份友誼是我願意,才能成立。

  當時的我是這麼認為的,認為是不可能改變的事實。

  只有我才有剝奪這份友誼的權利。

  尼根沒有,連機會都沒有。

  但我錯了。

  

  我總是到了事情無法挽回時,才意識到自己錯了。

  

13

  

  一直以為在這轉瞬即逝的青春夏日中,伊莉莎白的心終究是屬於我的。

  即使現在不是,也很快就會是了。

  就在夏天快要結束時,伊莉莎白的父親也即將結束在馬里蘭州的短暫停留,但我並不擔心就此和伊莉莎白分開,當時的我已經有了一套完美的計畫。

  我打算在伊莉莎白回到北方城市後,隨即申請轉學到她的學校就讀。

  伊莉莎白就讀的學校有戲劇學院,也曾是父親提供我就學的名單之一,只是當初我壓根沒有把它列入考慮名單當中。

  因為據說在北方城市,那裡的黑人有多達一半都是自由之身。

  自由黑人雖然沒有擁有和白人一樣的權力,也無法取得,但他們可以從事自己喜歡的職業,如木工、鐵匠、或是在酒館賣唱的藝人。

  光是想到他們不是以奴隸的身分遊蕩在城市的街道上,就令我感到不寒而慄。

  至於為什麼?也許是因為害怕黑人們的報復吧?

  他們無法傷害白人,是因為他們從骨子裡懼怕白人,認定自己是個奴隸,一旦他們不再這麼想了,我很難想像數以萬計的黑鬼們會做出什麼舉動。我曾經不只一次這麼想過——如果尼根不是奴隸,那麼他還會願意當我的朋友嗎?當我的家族在他身上留下了不可末滅的傷疤後,他還會願意嗎?

  

  只是當時,站在父親的書房前,我完全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完全沒有想過尼根不是奴隸的可能性。

  房門打開,映入眼簾的是伊莉莎白,她的父親,還有我的父親。

  伊莉莎白望著我,甜美而優雅地微笑著,就像當初第一眼見到她的時候一樣。

  有那麼一瞬間,我在心中期望著這樣的可能性:伊莉莎白不願意離開我,所以向父親請求留在馬里蘭州。

  光是這麼想,就幾乎要讓我笑了出來。

  然而,卻聽到父親如此說道。

  「約翰,威爾森先生和伊莉莎白小姐就要回去了,他們在這裡度過了一個平安的夏天,尤其是伊莉莎白小姐,她很感謝你的陪伴,讓她有了許多愉快的回憶。而在他們臨走之前,威爾森先生提出了贖回尼根和她的母親的請求……

  

  我晃了晃腦袋,彷彿晴天霹靂。

  

  「你說什麼?」

  「我說,威爾森先生希望贖回尼根和她的母親。」

  「不!他不能!尼根是我的……

  「我很抱歉,約翰,我知道尼根是你的奴隸,但我已經答應了。」

  「但是,爸爸……

  「別再說了,這件事已經決定了。」

  我的父親輕舉起手掌,制止我的失態。

  此時,伊莉莎白說話了,直到這個時候,我才稍稍理解了她的想法。

  「布思先生,請恕我的無理,我可以理解約翰的反應……畢竟,對約翰來說,尼根並非他的奴隸,而是他從小到大的玩伴,也是最要好的朋友。眼見尼根要離開他身邊了,約翰自然是不願意的……不過我認為,正是因為如此,才必定要還給尼根自由之身,那麼他才能真正地做為約翰和我的……對等的朋友。」

  伊莉莎白轉頭看向我,尋求著我的同意。

  「是不是呢?約翰?」

  伊莉莎白一臉期待著我的回答。

  但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真的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所幻想的完美藍圖,正在一塊一塊地分裂。

  就從伊莉莎白的甜美笑容開始,一點一點地剝落。

  

  我愛伊莉莎白。

  不只幻想過一次,把伊莉莎白壓在床上,狠狠地佔有她的一切。

  為了眼前這為美麗少女感到癡迷,瘋狂。

  若是她無法回應這份強烈的情感,我將會痛苦地寧願死去。

  但即便是這樣的我,為了伊莉莎白臉上的微笑,為了維持我在她面前表現的毫不歧視黑奴的形象,我痛苦而沉默地點頭了。

  我違心地告訴父親,我希望尼根自由,而且不希望他離開。

  但我真正想說的是,尼根永遠是我的奴隸,他是上帝賜給我的奴隸。

  我想當著伊麗莎白的面說出來,尼根母子之所以能夠在在座莊園裡存活,就是因為那骯髒的女人願意為我父親提供見不得的人的「服侍」方式。讓我溫柔的母親從此性情大變,變的乖僻暴躁。

  是的,在那扭曲的環境中,我已經分不清朋友和奴隸的分別了。

  父親回答,那是不可能的,這座棉花田農場擁有幾十位的黑人,他們全都是黑人奴隸,而非自由黑人,如果其中有人擁有自由之身,那麼將會嚴重影響其他黑奴的工作效率以及長年以來的管理方式。

  父親決定,尼根和他的母親將會重獲自由,而且他們必須離開。

  畢竟,尼根的母親也已經不再年輕。

  而父親決定的事,從來沒有改變過。

 

  「謝謝你,約翰。」 

  伊莉莎白依舊甜美微笑,我則悵然若失地轉身離開。

  

14

  

  我生氣把自己鎖在放間內。

  吃不下,睡不著,腦海中不斷反覆著伊莉莎白與尼根的談天說笑的畫面。

  我深信著,自己被尼根給背叛了。

  尼根利用了伊莉莎白對於黑人的善良,讓伊莉莎白認為尼根不應該被當成黑奴對待,才會導致現在的情況……

  我越想越是生氣,默默走到尼根所住的地下室,想與他爭執理論。

  正確地說,尼根沒有與我爭執的資格,他必須毫無抵抗底接受我的懲罰,向我道歉賠罪,然後告訴父親和伊莉莎白,他不想恢復自由之身,他想繼續做那該死的奴隸。若是尼根自認為是我真摯的朋友,必須這麼做,才對得起我對他付出的信任。

  是的,尼根必須這麼做。

  他必須接受懲罰,然後向我承諾不會再背叛我,永遠不會。

  

  然而,我卻在尼根的門縫看見了伊莉莎白的身影。

  整個夏天,伊莉莎白從來沒有進過我的房間,一次都沒有。

  她用各種理由來婉拒的我的邀約,而我也愚蠢地認為那是淑女的堅持。

  尼根住在地下室那佈滿灰塵的倉庫中。

  狹小,骯髒,潮濕。

  而伊莉莎白正在尼根的房間裡。

  黑鬼的房間裡。

  

  「嘿,尼根。」

  「小姐,我覺得您待在我的房間似乎不太好,我們還是換個地方說話吧。」

  「我想待在這,如果約翰也在,就不好說話了。」

  「不好意思,伊莉莎白小姐?」

  「我想和你獨處,就只有我們兩個。別緊張,我不會耽誤你太多時間。畢竟,之後我們還有很多機會可以相處。」

  「我不明白妳在說什麼。」

  「你很快就會是自由之身了,你和你的母親都是。布思先生已經答應讓父親將你們兩人贖回,再過幾天,你就可以和我回北方生活了。你可以選擇做我們家的僕從,或是是到別去找工作,又或者什麼也不做,好好休息一段時間,仔細想想自己喜歡什麼也可以。無論如何,你不會再是任何人的奴隸了。」

  「我依然不明白,不過,妳為什麼要提到我的母親?」

  「因為你和你的母親,就是我和父親為什麼要來馬里蘭州的原因。」

  「你們不是因為商務合約的關係嗎?」

  「那只是個藉口,好讓布思先生答應讓我們住下。」 

  「拜託,伊莉莎白小姐,別再開我玩笑了。」

  「我沒有在開玩笑,尼根。說到完笑,為什麼會有人把名字取的和『黑鬼』一樣呢?你不在乎嗎?」

  「那是布思先生替我取的名字。」

  「你喜歡嗎?你喜歡布思先生叫你尼根?你喜歡約翰叫你尼根?你喜歡我叫你尼根?回答我,你真的喜歡?」

  「喜歡或不喜歡,那是我的名字。」

  「天啊……布思家到底對你做了些什麼,他們虐待你了嗎?」

  「不,伊莉莎白小姐,不,他們沒有虐待我。約翰少爺對我很好,就像他說的,我們是真正的朋友。」

  「你在說謊。」

  「我沒有說謊。」

  「那麼告訴我,是誰在你的背上留下那麼可怕的傷痕?」

  「住手!伊莉莎白小姐,拜託不要脫我的衣服。」

  「我只是想知道,是誰對你做出那麼可怕的事。」

  「拜託了,伊莉莎白小姐,請妳離開好嗎?」

  「讓我猜猜。約翰.布思?」

  「那不重要。」

  「我就知道。」

  「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恐懼使你無法離開他,無法離開布思家族,是嗎?」

  「只有約翰少爺,我做不到。」

  「為什麼你做不到?」

  「因為約翰少爺是我的朋友。」

  「別欺騙我,也別欺騙你自己了,你比誰都清楚,你不是約翰的朋友,你是他的奴隸,而他只是命令你扮演『朋友』這個角色罷了。」

  「請不要那麼說,伊莉莎白小姐。約翰少爺是真的把我當成他最好朋友……但他曾經是的,對於像我這樣的黑鬼而言,那已經足夠了。妳不斷地提到我背上的傷疤。好吧,就讓我告訴妳,但我只說一次——是的,我背上的傷疤是約翰少爺造成的,那是因為他屢次違反主人的命令,執意要與我作伴所釀成的結果。是主人命令還是小孩的約翰少爺鞭打我,並非約翰少爺的本意。那天晚上,約翰少爺哭喊的比我還要大聲。直到主人氣消後,約翰少爺不斷地與我道歉,並告訴我他再也不會這麼做了。伊莉莎白小姐,我所認識的約翰少爺是個正直而善良的好人,或許他的想法已經有些變了,但我深信他的本性是不變的。而且,約翰少爺很喜歡妳,我原本想讓他親口告訴你,但我希望妳現在就能明白這一點。」

  「我知道,我第一天就知道了。如果我只是尋常的千金小姐,也許會沉浸在與約翰的戀情之中。畢竟他的確長得很好看,而且斯文有禮,就像每個女孩夢寐以求的白馬王子。但是,我很抱歉,我無法回應約翰的感情。」

  「若是妳無法回應,請妳要讓約翰少爺明白。」

  「我會的,但在那之前,請你先安靜地聽我說完,可以嗎?」

  「可以。」

  「在我北方的老家,有位忠心耿耿的僕從,他不僅是把我帶大的褓姆,也是我父親最好的朋友。是的,考森斯叔叔是黑人,但不是奴隸。半年前,有一群歹徒因為工作糾紛的關係,私下來找我父親的麻煩。帶著手槍與武器的他們鐵了心要逼我父親就範,簽下一張足以讓家業一夕化為烏有的合約……

  「但妳的父親還在。」

  「那是因為考森斯叔叔救了他,他勇敢地打倒了好幾個人,撕掉了那張合約,護著我的父親在小巷道中逃跑,一陣混亂後,他們終於逃到了街道上的人群之中,父親才發現考森斯叔叔的背上有好幾道槍傷,考森斯什麼話都來不及說,就這麼失血過多地喪命了。考森斯叔叔是我最親的家人,不是奴隸。他從來就沒有跟我們要求過什麼。後來父親才知道,考森斯叔叔有多失散十多年的妹妹……而考森斯叔叔的妹妹,就是你的母親。我們此趟來馬里蘭州,就是要來把你們母子帶回家。你們是考森斯叔叔最掛念的親人,你們必然會得到最好的照顧,而不是在這裡做為他人的奴隸,受人污辱。我和父親都不是草率魯莽之人,經過了這個夏天的相處,我們明白,你和你的母親,都值得更好的生活。因為你們有著一顆善良而堅忍不拔的心,就像考森斯叔叔一樣。」

  

  此時,令我朝思暮想,如仙子一般的伊莉莎白。

  伊莉莎白在尼根的唇上輕輕一吻。

  

  「還有,我喜歡你,真的。」

  

  當看到這一幕時,我早已是臉色慘白。

  那不僅是背叛的感覺。

  而是整個人都被狠狠地掏空了,讓我成了一具空蕩蕩的皮囊。

  隨之填滿的,是洶湧而來的憤怒。

  若要用顏色來形容這份憤怒,那即是絕對的黑色。

  而接下來的所發生的事,我並沒有失控,也不是失去理智。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我推開房門,憤怒而沉默地掐住了尼根的脖子。

  正面對著正面,渾身發抖地用盡全力。

  

  讓我意外的是,我以為尼根會死命地掙扎,而且尼根平時的工作便是棉花田的粗重農活,身材比過著少爺生活的我壯碩結實的多,若是尼根要與我拚命,他做得到,但他卻沒有這麼做。當尼根看到試圖殺死自己的人是我後,他放棄了掙扎,只是任由我用紫青泛白的手指在他的無法呼吸的脖子發洩著恨意與憤怒。

  我深愛的伊莉莎白在一旁驚恐地尖叫著,打我、推我、甚至咬我。

  她用盡一個柔弱女孩所能想到的任何方法來制止我的行凶舉動,卻是徒勞無功。

  在尼根斷氣之前,他看著我,然後留下了眼淚。

  也許是痛苦,也許是絕望,我不知道。

  儘管這件事已經過去了十多年了,但我始終不知道尼根死前的淚水代表什麼。

  我忘記了呼吸,顫抖著身子,就這麼用雙手把尼根給活生生地掐死。

  

  是的,我殺死了尼根,最殘忍的方式。

15

  

  由於伊莉莎白的失聲尖叫,讓我的父親與伊莉莎白的父親很快地來到現場。伊莉莎白哭倒在尼根的屍身旁,用最惡毒的字眼咒罵著、描述著我是如何殺死了尼根,至今我仍然記得伊莉莎白對我的描述——就像最可怕的惡魔一樣地殘忍無情。

  我沒有為此辯駁,因為我的確這麼做了。

  在黑奴尚未解放的年代,奴隸主是有權殺死自己的奴隸。所以,儘管我成了伊莉莎白最痛恨的人,但我並沒有因為殺了尼根而受到法律上的制裁。

  我以為這件事是錯的,但從小敬畏的父親卻對我報以一個寬容的微笑。

  那笑容所代表的含意,與其說是父親原諒了我的過錯,倒不如說是一個父親見證兒子的成長而感到欣慰。

  在那之後,我的想法徹底地改變了。

  父親私下嚴正地告訴我,美國獨立宣言中明白地寫道,人生而平等。

  實際上,只有白人。

  是的,我沒有錯,沒有罪,更沒有反省的必要。

  因為尼根帶給我的痛苦折磨,令他理應被我活活扼死。

  如果尼根死而復生,那麼我會再親手殺死他一次,卑鄙無賴的黑鬼只能待在地獄。

  對此,我深信不疑。

  若是不這麼想,我便無法以約翰.布思的身分繼續生活下去。

  此後,由於尼根的死,伊莉莎白一家與我們家族完全決裂,過去的交情彷彿飄散在空中的香菸般無影無蹤。

  伊莉莎白的父親堅持把回尼根的母親帶回北方城市生活。

  我的父親並沒有多做挽留,也沒有必要。

  

  幾年過後,我離開了家鄉,離開了馬里蘭州和棉花田,到了大城市獨立生活。

  後來,我向幾個人脈多廣的朋友打探消息,輾轉得知尼根的母親再被伊莉莎白帶回北方後沒多久就逃跑了,從此流落街頭,不得不向最底層的黑人奴工提供性服務來換口飯吃,她淒慘的日子並沒有持續太久,半年後就病死在下水道的貧民窟內。

  至於美麗的伊莉莎白。

  她結了三次婚,但沒有一個好下場。

  她的第一、第二任先生因為受不了伊莉莎白私通黑鬼而離婚,第三任先生只是覬覦她父親的棉花事業,等到發現其家族早已家道中落,伊莉莎白根本繼承不了多少財產後,她再次被丈夫給拋棄了。有人說她成了虔誠的修女,也有人說她進了比地獄還可怕的瘋人院,但當時的我已經不在乎了。

  我愛的伊莉莎白,是我十五歲夏天時遇到的伊莉莎白。

  那位有著一頭光澤亮麗的金髮,臉上有些雀斑,但遮掩不了甜美的笑容,總是穿著白色的洋裝,讓她看起來就像是水仙花變成的仙子般美好芬芳。

  

  但是現在,現在。

  如果能有機會,我很想親口對那些曾經被我傷害過的人說……

  我很抱歉,真的很抱歉。

  

  

  

  「那就是你的故事,約翰.布思。」

  「是的,我從來沒有跟任何人說過。」

  「那也是你決定刺殺亞伯拉罕.林肯總統的原因。」

  「是的。」

  「謝謝。」

  「為什麼是謝謝?」

  「因為,你告訴我了,我想,不是任何人都有機會知道這段故事。」

  「所以,你不說點什麼嗎?」

  「你是全世界最糟糕的混蛋,我是說真的,但是……

  「但是?」

  「但你仍然是我的朋友。」  

  「為什麼?」

  「因為我和尼根一樣,知道你的本性是善良的。」

  「但我仍然是個混蛋。」

  「是的,你是。」

 

  約翰與李堂安同時笑了出來。

 

  「上帝會原諒你的,我不知道是什麼時候,但祂會的。」

  「你怎麼知道?」

  「因為你已經懺悔了,誠心誠意地,那才是最重要的部分。」

  「也許吧。」

  「一個問題,你不必回答我。」

  「好吧。」

  「事到如今,你是想念尼根多些,還是伊莉莎白多一些?」

  「我,我不知道……

  「我說了,不必回答我,我已經知道了答案。」

  「我希望你能告訴我。」

  「如果下輩子我們仍然是朋友的話,我會告訴你。」

  「為什麼是下輩子?」

  「因為今天是個好日子。」

 

  李堂安燦爛地笑道,彷彿妻子方秋已經回到了他的身邊。

 

16

 

  一八六六年初,李堂安所率領的鐵路團隊在內華達山上遇到了前所未有的阻障,那並非雷納德、查爾斯、或是方裕等人為了爭權奪利而導致的人禍,而是讓人瞧一眼便望之生卻賽拉嶺「合恩角」。

  合恩角是太平洋鐵路預定地中最為危險艱鉅的死亡之地,那是一片一望無際的花崗岩石山、石牆,而石牆下便是數百公尺高的高山峽谷,迴盪著令人戰慄的呼嘯寒風。若是一個不小心失足墜落,便是粉身碎骨,死路一條。

  李堂安與他的鐵路團隊嘗試過了各種方法,就是無法順利在合恩角開鑿出一條能夠讓火車安全行駛的鐵軌通道。幾個禮拜之前,暴風雪最為猛烈的時刻,有好幾處駐地紮營的帳篷被狂風暴雪連根拔起,吹落山谷,造成了不少死傷,讓李堂安不得不暫緩工程進度,退守山腰,等候風雪消停。

  如今風雪漸歇,開工多日,真正的難關卻始終無法獲得解決。

  ——那片如銅牆鐵壁般的花崗岩石牆。

  李堂安明白,要使用鐵鍬、稿子、或是其它工具來征服合恩角是不可能的,雖然有志者事竟成,如同前人愚公移山,但他們最需要的就是時間,如若無法在限定時間內完成鐵路工程,那麼中央太平洋鐵路公司將會如洪水般潰堤,而所有的華人勞工也將拿不到他們應有的微薄報酬,來養活遠在海洋另一端的家人們。

  唯一可行的方法只有一個。

  火藥,而且必須是極大量的火藥。

  

  李堂安在觀察合恩角的地勢數日後,擬定了一個計畫。

  他打算在那片面臨死亡峽谷的花崗岩石牆的中央安置足量的火藥——也就是中央鐵路公司現階段能弄到的所有火藥,從花崗岩石牆中心點予以爆破,讓猛烈的衝擊力道摧毀花崗岩石墻的結構,之後便能以人工開鑿的方式繼續修築鐵路隧道。

  在此之前,李堂安已經用此方法成功地打穿了數道關卡,但皆難以與眼前的合恩角花崗岩相提並論,就算是之前最大的一次炸山規模,也不足合恩角的十分之一。

  在身上綁好安全纜繩,帶著適當的攀岩工具,舉步維艱地攀爬到目標處安置火藥,估計得花上半天的時間,但這並非讓李堂安感到煩惱的部分。

  最大的問題在於火藥的引信。

  如果引信拉得太長,在如此險峻地勢之下,將極難將火藥引燃。況且,在安置好火藥後,等冒著生命危險的工人折返安全處,又是半天過去,難以確保這半天的時間,安置火藥的地方不會有狂風、落石等等的意外發生。

  由於這一回必須用上所有的火藥,只許成功,不許失敗。

  機會僅有一次。

  

  「Just one shot .

  

  不顧約翰與眾人的勸阻,李堂安非常地執著說道。

  一如從前的堅定,執著。

  任何試圖勸阻李堂安的理由與方法,李堂安比誰都還要明白。

  任誰看到李堂安的雙眼,都會明白他的心意已決。

  

17

    

  三年後,一八六九年五月十日。

  耗費無數金錢與人力物力,不計任何代價的聯合太平洋鐵路完工了。

  儘管當時負責西部鐵路的中央太平洋鐵路公司所聘用的華人勞工已經占了勞工的百分之九十,來到了九千人之多,就算不論最辛苦艱鉅的西部山脈路段,平原上的大半鐵路也是由華人勞工修築而成。

  聯合太平洋鐵路的竣工紀念照片上,左右兩座火車頭分別代表了西部「中央太平洋鐵路公司」與東部「聯合太平洋鐵路公司」。

  火車頭上方、下方、或者任何可以站得住腳的地方,都站滿了白人勞工,愛爾蘭勞工,還有少數的黑人勞工,紛紛想在這極有歷史價值的一刻留下自己的身影。而站在照片最中央的兩位,則是兩間鐵路公司的總裁相互握手致意,他們身著乾淨鼻挺的西裝與紳士帽,臉上的鬍鬚修剪得整齊乾淨,看不到一絲雜亂的鬍渣,白淨的雙手與一旁的鐵路勞工相比,彷彿是剛泡過溫熱的牛奶似地。

  然而,在這張多達百人的紀念照中,看不到一個中國人的身影。

  不僅如此,往後的電報、報紙雜誌、鐵路公司受邀的各地演講,都沒有人提到華人勞工為鐵路的付出,一次都沒有。

  其根本原因在於,由於當時美國仍舊處於南北內戰後經濟蕭條的時代,加上黑奴解放後,獲得了與白人同等的人權,對於過去早已習慣於奴隸制度的各項產業而言,無疑是增加了大量的人力成本負擔。為此,如同中央太平洋總裁查爾斯.克羅克當年的決策,美國許多的產業老闆也透過引進外地移民,用最低廉的薪水來聘請外國勞工來解決勞力成本不足的問題,其中最多,便是因為國力病弱而導致大量青年出走的中國人。

  聘用不僅廉價、而且吃苦耐勞的中國勞工或許解決了一時間的人力問題。但其副作用卻是讓美國本身的工作人口失去了與資方談判的機會。

  最直接的結果,便是過度的失業人口。

  在引進移民勞工而導致本地的失業問題後,華人勞工成了民怨四起的目標與代罪羔羊,華人勞工成了商人與政客最不願談到的敏感議題,檯面上絕口不提——因為引進廉價而好用的華工所創造的利潤與成就,全都落入了掌握著權勢的商人與政客的口袋。中央鐵路公司的總裁查爾斯.克羅克,正是既得利益者中最典型的代表。

  

  塵埃落定後的結局中,查爾斯是最大的贏家。

  

  此時,美國經濟普遍低落蕭條,但各地企業對於中央鐵路公司的投資與合作計畫卻是蜂擁而至,源源不絕。查爾斯如願迎來了人生巔峰,不僅掌握了財富與權力,還有最足以被載入史冊的商譽名聲。

  一八六九年的夏末秋初,查爾斯受邀參加了一場鋼鐵企業的開幕儀式,由於太平洋鐵路的完工,打通了美國東西部之間的地理隔閡,各項工業與經濟產業正漸漸從南北戰後的低迷走出,每一天都將這新興的國家推向更繁榮的未來。而查爾斯.克羅克身為中央鐵路公司總裁,自然深受到各方人士的推舉與尊敬。

  他們讚嘆著查爾斯的豐功偉業及獨道的眼光,一次又一次地描述著查爾斯是如何將一個瀕臨破產的鐵路公司經營成征服內華達山的傳奇,儘管描述的內容言過其實,流於誇浮,在美酒、音樂、還有美女的圍繞湊擁下,沒有人在意真正的事實。

  他們只想著在查爾斯面前留下個友善而熱情的好印象,畢竟他就是查爾斯.克羅克,那位偉大的鐵路鉅商。

  一如查爾斯所預期的,沒有人向他問起有關於華人勞工之事,那是他們共有的默契,如同早年的黑人奴隸制度所留下的傷痕,令如今已解放黑奴的他們難以啟齒。

  自始至終,在宴會上西裝鼻挺的查爾斯只是默默地喝著威士忌,一杯又一杯。

  查爾斯並不嗜酒,但他的酒量很好,就算是醉了也不會失態。

  儘管頭暈目眩搖搖欲墜,神智思緒也能保持在相當清醒的程度,對於周圍的政商朋友報以善意禮貌但十分虛假的微笑。

  直到有位消息靈通的報社老闆向查爾斯如此致意:「查爾斯先生,您的成功無庸置疑,尤其最讓我佩服的,是你與你兄弟的高貴情操,為了完成這項艱鉅的鐵路工程,付出了旁人難以想像的代價,令人肅然起敬。」

  聽到「兄弟」兩字後,查爾斯的神態明顯沉了下去。

  此時,四周的幾人紛紛說道。

  「不好意思,不明白先生所指何事。」

  「說來聽聽吧,我想知道查爾斯先生與他兄弟的高貴情操。」

  「是啊,美國如今能夠邁向繁榮的未來,都是多虧了查爾斯先生呢。」

  「是的,我們也不明白。」

  「我也是。」

  雜語紛擾,人聲漸靜,等候著報社老闆的解釋。

  報社老闆看了看查爾斯,後著沒有特別的回應,依然是那淡薄的微笑,只是又多喝了一杯威士忌,彷彿在說「我也想知道,你聽到的消息是什麼。」

  「這個嘛……

  報社老闆脫下帽子,把帽子夾在出汗的腋下。

  「查爾斯先生的父親,有個不為人知的私生子,叫做雷納德。儘管外表沒有太大的差異,但雷納德確實擁有黑人的血統,在當時而言,那可是一件非常可恥的事。但查爾斯先生並沒有因此放棄他的兄弟,他將雷納德帶上內華達山,也讓他為艱難的鐵路工程盡一份心力,雷納德先生身負要職,可說是眾多鐵路勞工的表率,寬以待人,嚴以律己,對於最困難艱苦的難關,雷納德先生總是一肩扛起。根據我得知的消息,西部太平洋鐵路的鐵路工程在三年前遭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困境,為了打通內華達山上的賽拉嶺通道,雷納德先生撤回了所有的部下,獨自扛著炸藥,以自己的生命為代價,打開了山道的缺口,才讓這條鐵路得以順利完工。嚴峻艱難的鐵道工事,意外死傷在所難免,但這種情況又另當別論。雷納德先生為了美國的未來如此英勇地犧牲,不正是讓人肅然起敬嗎?」

  報社老闆說完後,眾人議論紛紛了一會兒,查爾斯知道,緊接下來的將會是不間斷的掌聲與歡呼,直到查爾斯先生舉掌示意才會平息下來。

  報社老闆所說的關於雷納德的故事,查爾斯已經不是第一次聽聞,查爾斯也沒有去追查消息來源,畢竟那就是媒體的本業,捕風捉影後在穿鑿附會成民眾想聽的故事。

  通常是英雄或是惡棍。

  而死掉的英雄和逍遙法外的惡棍又更好了些。

  況且,今晚的版本,已經是查爾斯聽到的版本中最不誇張的一次。

  只不過,今晚的查爾斯累了。

  也許是威士忌的關係,也或許是胸口中的情緒已經沉澱了夠久了。

  查爾斯放下了威士忌酒。 

  

  「那不是真的。」

  

  說完第一句話,眾人便安靜了下來。

  「是的,的確有個男人,犧牲了自己的生命,來完成這項幾乎不可能完成的鐵路工程。但那個人並不是雷納德。雷納德是個酒鬼,就像你們到任何一個酒吧的地板上可以找到的酒鬼一樣,自大、自私而且不負責任,最後死於一場爛醉所引發的意外事件中。除了我,沒有人會想念他,雷納德是我的親兄弟,但也是個罪人,他不配得到任何的讚美。而我說的那個男人,他叫唐森,李堂安,是個中國人。」

  略顯老態的查爾斯瞇著眼,環視了四周,略帶酒意地繼續說道。

  「你們沒有聽錯,他是個中國人,也就你們每個人唯恐避之不及,連一個字都不敢提起的黃皮豬。在內華達山施工的這五年來,我一共聘用了一萬多名的中國勞工,直到工程結束,一共有兩千多人死在內華達山上,半數以上的死者連根屍骨都找不到。我知道你們之中有許多人已經在研擬排華法案,剝奪他們原來就已經少的可憐的人權,我也相信以你們的影響力,這條法案很快就會成立了。是啊,正當偉大的亞伯拉罕.林肯解放了黑奴後,我們又迫不急待地找中國人填補黑奴的空缺,好讓我們確保自身高高在上的位置。我不期望你們能有所改變,也不會責怪你們,畢竟我也曾經和你們抱持著一樣的想法。黑奴?黃皮豬?印地安土著?去他媽的下等種族,只有我們高貴的白人才配擁有真正的人權,才是真正擁抱自由平等的美國人。我只是想要告訴你們,也希望你們謹記這一點;這條代表著美國繁榮未來的太平洋鐵路,每一塊鐵軌枕木之下,都埋藏著一個中國人的鮮血與骨肉。」

  查爾斯拿起威士忌的酒瓶,提口就灌,絲毫不似平常斯文穩重的菁英形象。

  「是啊,我喝醉了,去你媽的美國。」

  查爾斯隨手摔碎酒瓶,便踉踉蹌蹌地轉身離去,留下鴉雀無聲、神色尷尬的各方人士,只有報社老闆難掩臉上的笑容。

  因為他知道下個禮拜的報紙,肯定又要被橫掃一空。

  

18

  

  當查爾斯步出會場晚宴,已有一人在門口等候多時。

  身著著黑衣黑帽,暗藏兇槍的約翰.布思。

  「是你。」查爾斯說道。

  此時,他已經從酒醉的狀態中回復了大半。

  「是的,是我。」

  「你是來殺我的嗎?」

  「不是。」

  如果約翰想要這麼做,他不會讓查爾斯有開口說話的機會。

  「我想也是。」查爾斯。

  「以我對你的了解,我很意外你在宴會上的發言。」

  「我喝醉了。」

  「你沒有,你只是看起來像是醉了,沒有惡意,但你的演技太差了。」

  事實上,查爾斯完全自己在宴會上的發言會有什麼後果。

  「那有什麼差別嗎?」查爾斯。

  「有,生與死的差別。」約翰。

  「所以,是什麼事讓你改變了主意?」

  「不只他們母子倆,還有那些離家多年的中國青年們,你將他們安全送回了中國,給了他們足夠的安家費,你沒有違背諾言。據我所知,因為這些鉅額的開銷,你和中央鐵路公司的董事會大吵了一架。」

  「不然呢?你以為我會殺了他們母子倆?」

  「我很難不去這麼想。」

  「不怪你,那的確是我原來的選項之一。」

  「但你改變了。」

  「是的,我改變了。就像你一樣,因為他而改變了。」

  「你怎麼知道我改變了?」

  「你不是詹姆士.高登。別小看我的情報——約翰.布思。」

  「你什麼時候知道的?」

  「有一段時間了。」

  「有多少人知道我還活著?」

  「遠比你想像中還要多,足夠多了。」

  「那可真是個令人擔憂的消息。」

  「為了平息眾怒,聯邦政府早已公開證明,刺殺總統亞伯拉罕.林肯的約翰.威爾克斯.布思早已經被證實死於農場大火之中,就連焦黑的遺體也依同被當作歷史證物而保存了起來——那是個騙局,而我們都知道,所謂的政府就是專門幹這種事,每個國家都一樣。儘管我不明白你是如何做到的,但你仍然活著的這項事實,毫無疑問地將會嚴重打擊人民對於政府的信任,政府不會讓這種事情發生。然而,另一方面……

  「他們會殺了我,無論用任何方式。」

  「是的,無論用任何方式。不過,我不認為你有資格對此抱怨,畢竟你可是殺了亞伯拉罕.林肯的瘋子殺手。」

  「無所謂,我已經習慣了。」

  「所以,你接下來有什麼打算?」

  「我會搭深夜的船離開,也許不會再回來了。」

  「哪裡?」

  「我不知道,也許是中國,也許是歐洲,船開到哪,我就到哪去,我不打算在任何一個地方停留。」

  「你在尋找什麼?」

  「我不知道,也許只是一個答案。」

   約翰壓了壓黑色的紳士帽,在夜色中悄悄地轉身離去。

  

  「拿去。」

  查爾斯在約翰身後喊道,揚手一擲。

  約翰轉過半身,接住了一個老舊的鐵酒瓶,瓶身還有些鏽蝕。

  「他的妻子說,若是見到你,務必把酒瓶交給你。」

  約翰低頭一看,只見鐵瓶上刻著一句話。

  

  Today is a good day  .

  

  那句話下頭還有一行小字,寫著提字者是神父湯瑪仕。

  約翰微微點頭,小心翼翼地將酒瓶收入大衣懷中,接著繼續離去的步伐,靜謐的腳步沒有發出絲毫聲響,彷彿一縷幽魂鬼魅,漸漸消失在街角的盡頭。

  

19

  

  早晨,精神萎靡的薩爾從雜亂而帶有些汗臭味的床舖上醒來。

  這位有著些微啤酒肚的男人睡的不好。

  好多年了,他總是睡的不好,無論睡了多久都一樣。

  薩爾的妻子已經起來了好一段時間,在廚房準備著丈夫與一對兒女的早餐,簡單的培根炒蛋,還有昨晚剩下的冷咖啡,壺底的咖啡渣多到讓人難以下嚥。

  薩爾與妻子結婚十年,育有一位十二歲的兒子與五歲的女兒。

  薩爾起床之前,年紀較長的兒子已經吃完早餐,出門上學去了。缺了兩顆門牙,有著烏黑捲髮的小女兒則拉著薩爾褲管,用說的不是很流利的西班牙語問道:「爸爸,我什麼時候可以去上學?我可以和哥哥一樣帶著足球去學校嗎?」

  「不,妳不行,去吃早餐。」

  薩爾半坐在床上,搔搔肚子,懶洋洋地回答。

  「為什麼?」女兒不放棄地說著:「為什麼為什麼?」

  「因為妳是女生,妳不需要踢足球。不過呢,等妳長大了,妳可以去縫足球的工廠做女工。」薩爾趴了拍女兒的背,把她從臥室趕到放著早餐的餐桌去。

  「真的嗎?我可以去縫哥哥踢的足球嗎?」

  「當然是真的。」

  臥室到廚房,也不過是幾步的距離,薩爾的妻子不是沒有想過換一個好一點、大一點、舒適一點的房子給家人住。但她在好幾年前就已經放棄,不再提起,連想都沒有再想過。畢竟生活在南美洲的墨西哥城市,她已經算是幸運的了。

  「別一大早就給女兒說些奇怪的話。」薩爾的妻子不耐煩地說著,兩手仍舊熟練地炒著培根。「做女工有什麼好的?」

  「做女工有什麼不好?我認識妳的時候,妳不也是個女工嗎?」薩爾走到妻子身旁,調戲般地捏了捏妻子的屁股,讓她是好氣又好笑。

  「幹什麼?女兒還在旁邊呢。」

  薩爾知趣地鬆開手,狼吞虎嚥起桌上培根和炒蛋。

  儘管隔夜咖啡難喝到薩爾的頭皮一陣發麻,但他還是把整壺咖啡給喝完了。

  薩爾用過早餐,換上制服,與妻女道別後,出門上班。

  

  男人獨自開著警車,著穿著淺藍色的制服,胸前配有政府徽章。

  薩爾是一名警察,美墨邊界的墨西哥警察。

  

  薩爾的警車駛過了市中心。

  市中心有條連接著高速公路的巨大水泥路橋。

  水泥路橋下則吊掛著一一排殘肢缺塊,死狀極為悽慘的屍體。

  屍體蛆蠅孳生,在烈日下發出陣陣惡臭。

  那些被吊死示眾的屍體多是毒品幫派間火拼械鬥的戰果展示,其中有舉派毒品交易的民眾,有選錯邊毒販,也有參與其中的墨西哥警察。

  

  「要把他們放下來了嗎?」

  薩爾把警車停在路邊,拿起對講機,向長官問道。  

  所謂的他們,即是指吊掛的屍體。

  對講機中的聲音回覆。

  「沙沙……你是說屍體?不,時間還沒到,讓他們多掛幾天。」

  「你要我來大橋,我以為是要處理屍體。」

  「沙沙……不,有另外的事。」

  薩爾沉默了幾秒,壓了壓警帽,沒有立刻回答長官,表情顯得相當沉重。

  「沙沙……薩爾?」

  「是的,我在。」

  「沙沙……有問題嗎?」

  「我……我不想再這麼做了,我是一個警察,你也是,長官。」

  「沙沙……聽著,薩爾,你當然可以不要這麼做,當然可以……沙沙……但是,你也不想讓你的兒子知道,你可能不是他真正的父親吧?也許你是,但誰知道呢?也不想讓你家族的人都知道,整個警局的警察都睡過了你的妻子吧?沙沙……我知道你深愛你的妻子、兒子、還有女兒,我也是。你說你不想,我也不想。可我們都沒有辦法。不管是警察還是毒品,永遠都不會比家人來的重要。」

  薩爾深沉地嘆口氣。

  「沙沙……所以,我不會跟你說這是最後一次,在墨西哥,永遠不會有最後一次,從你加入警局開始,就已經是我們的一份子了。換個角度想,你也可以賺到更多的錢,好讓你的兒子去念更好的學校,對吧?我看過你兒子的球賽,他是個人才,值得你用一切去栽培他……沙沙……還有保護他。」

  薩爾看著在橋上搖晃的屍體,眼神漸漸黯淡。

  「何時?何地?」

  「二十分鐘後,老地方。」

  「我知道了。」

  薩爾掛掉對講機,有氣無力地回到警車的駕駛座上。

  表面上,薩爾的職位是墨西哥警政署緝毒小組的機動警員,但實際上的工作,卻是掩護Zeta組織走私,將大量的毒品運過美國邊境,輸入北美這塊巨大的毒品市場,其中也包括近幾兩年興起新型毒品Freeze

  甚至可以說,由於Freeze的興起,讓走私毒品的狀況更加猖獗狂妄。

  薩爾沉默著,自從好多年前,除了在最深愛的家人面前,他已經習慣沉默著。

  

  「老地方?」 

  

  一個年輕男子的聲音從副駕駛座傳來。

  儘管他說的是西班牙文,但顯然是外地人的口音。

  「什麼?你是誰?」薩爾驚嚇地喊道。

  驚嚇之餘,薩爾已經在狹小的車廂內拔槍指著忽然出現的男人。

  然而,手勢還沒舉穩,槍枝已經在瞬間被對方奪去。

  「說英文,我的西文說的不好。」

  

  面無表情的李政司將子彈卸下,隨手往車後一拋。

 

20

 

  那個男人叫做薩爾,是個警察,也是我在墨西哥脅持的第二個人質。

  他與前兩個人不同,看起來像是個好人。

  至少良心未泯。

  但在我們所身處的世界,那點良心就像灰塵一樣毫無作用。

  薩爾在墨西哥警局的權力不大,官位不高,但任職基層多年,身家背景也沒有問題,駐守於美墨邊境的海關警察也是薩爾信任有加。薩爾的長官利用了美國海關對薩爾的信任,要他為Zeta組織走私毒品,至今已三年有餘。

  然而,薩爾所拿到的黑錢,少的連部像樣的車都買不起,他鋌而走險地運毒,僅是為了保護妻兒的安全。

  順帶一提,薩爾的長官是第一位人質。

  名字我就不說了,那不重要。

  就在結束與薩爾的對講機對話後,他的生命也在狐狸狗的子彈下結束了。

  與薩爾相比,任職高位的他所犯下的罪行可說是罄竹難書,死不足惜。在Zeta組織尚未找上他之前,他便主動向Zeta靠攏,搖尾示好,只為了從毒品交易中多撈一點油水。從某方面來說,他和宋萬強是差不多的人渣。

  仔細想想,每個國家的人渣,好像也都差不了多少。

  先從被Zeta組織控制的墨西哥警察動手,是姜一方的建議。

  一開始我還擔心會不會引起墨西哥政府的注意,進而影響我們的行動,但幾天下來,事實已經證明是我想太多了。

  如同姜一方對於國際情勢的瞭解,墨西哥的警察處在一個非常複雜而尷尬的位置,表面上他們得為法律與人民負責,實際上卻只是Zeta組織走私毒品用的遮羞布。墨西哥有八成的警察收了犯罪組織的黑錢,剩下的兩成大多會被殺死,屍體在街頭高掛示眾。

  墨西哥政府與警察的實力可說是形同虛設,只是為了應付美國誓言向毒品宣戰的表面功夫。唯一會讓Zeta組織感到有威脅的敵人,只有FBI,美國聯邦調查局。

  然而,我那狂妄的老爸畢竟是從Zeta組織那匡來了一千億美金(其中有一部分是美方的軍購資金),也因此讓我被視為必須調查監視的危險對象。所幸的是,白子茵正是FBI在多年前為了對付Zeta組織所拉攏的線人,從這方面來說,儘管沒有、也不可能有正式的合作關係,但在白子茵的居中緩和下,我多少也得到了FBI的情報援助,不只是對我方,還有對Zeta組織送出的假情報。

  換言之,只要目前不與Zeta組織正面衝突,進而曝露我們的真實身份,而是轉向組織邊緣的墨西哥警方來循序漸進的深入,Zeta組織都會以為是FBI的制裁行為而選擇視而不見,畢竟那些被賄絡的警察們,對Zeta組織而言也只是可用可棄的棋子罷了。

  

  如果說,世界上有一個國家已經被毒品與暴力控制。

  病入膏肓,再也沒有任何可以挽救的可能,千萬分之一都沒有。

  那就是墨西哥。

  地理位置處於南美洲的墨西哥本身並非種植麻藥作物的生產國。

  今日之所以會成為毒品之國,最大的原因在於墨西哥與美國緊緊相鄰。

  美國,位於北美洲的阿美利堅合眾國。

  世界上最強盛、最美好、最自由、最受到上帝眷顧的夢想之國。

  但是,越是耀眼的光芒,影子就越是顯得黑暗。

  很少人知道,美國對於毒品市場的需求遠遠超乎世界上的任何一個國家;需求帶來利益,利益帶來競爭,競爭帶來暴力與犯罪。

  不談法律與道德問題,只談實際上的情況,美國的做法是這樣的:他們在美國與墨西哥的邊境劃出隔閡兩地的邊界,私底下拿出大把大把的鈔票向墨西哥交易毒品,表面上卻向全世界宣告「毒品戰爭」,誓言打擊墨西哥的毒品交易問題。如此一來,暴力與犯罪成了墨西哥自己的問題,與美國無關,墮落的骯髒犯罪,不容許在上帝的國度發生。

  毒品問題的種子如同寄生植物般在墨西哥紮根發芽,如今已是生命共同體般無法切割,各地毒梟與黑幫組織一個接著一個地出現,在犯罪與暴力的紅色國度中建立起自己的勢力與王國,「毒品戰爭」一詞不只是美國與墨西哥政府為了許毒梟宣戰的決心,對於墨西哥本地而言,更是「大毒梟」們之間沒有底線的血腥拼鬥。

  直到近幾年,墨西哥境內的毒梟終歸由「Zeta」統一,在其犯罪勢力不斷地擴張下,不僅有美國與墨西哥,連帶歐洲與亞洲都受到了嚴重的影響。台灣受到Zeta組織的武力侵略,正是Zeta試圖引發中美戰爭的第一步。所幸在先前的流血衝突中,我與疤前輩冒死擄獲了Zeta的第六軍團長「強納森.加西亞」,並在姜氏兄妹的護送下成功交給了美國聯邦調查局,暫緩了中美兩國的緊張情勢。

  

  至於我們潛入墨西哥境內的目的?

  我是殺手,最強的職業殺手。

  經過桃園機場的攻堅戰後,相信Zeta組織也同意這點。  

  目的,自然是暗殺。

  Zeta組織的首腦,那位被稱為「魯瑟」的男人。

  早在Zeta組織侵略台灣之時,我便有了暗殺敵方首腦的想法,但無法下定決心原因有二,一是我沒有十足的把握,二是我無法確定,就算成功地刺殺了「魯瑟」,是否能夠解決當前第三次世界戰爭的危機?

  我對於Zeta組織與魯瑟的了解,始終太少。

  然而,不論是什樣的危機,都無法與小君相比。

  我接受了小君不會再回到我身邊的事實,但這不代表她對而言就不重要了。

  小君是最重要的,不論以前發生了什麼,或是以後發生了什麼。

  不論她的決定是什麼。

  小君都是最重要的,直到我死去的那一刻。

  

  我沒有考慮太久,便答應了他的要求,或者說是脅迫。

  對Zeta組織進行「斬首」行動,暗殺魯瑟。

  我沒有拒絕的理由。

  王鐵衣的命,王海勝的命,疤前輩的命,多少都是因為Zeta組織的關係。

  當然還有「他」,我的兄弟。

  若是我命喪與此也就罷了。

  若是沒有,我希望他做好與我見面的準備。

  那一定很有趣,一定。

 

  「你們考慮清楚,這項行動,我沒有活著回來的打算。」

  

  這句話,我只有對狐狸狗與姜一方兩個人說。

  「你每次的打算都是錯的。」姜一方不以為意地回答。

  我喜歡那個傢伙,真的。

  至於狐狸狗?

  他老大哥仍然是裝模作樣地自以為很帥很文青。

  老天,他都快三十五歲了。

  

  「人生,就是一場有去無回的旅程。」

  

21

 

  來到墨西哥,最讓我感到驚訝的不是當地的毒梟與犯罪組織,而是一般居民對於犯罪活動的冷莫與縱容。

  不說別的,就說現在。

  此時我正在員警薩爾的警車內,從車內的視野可以看到左前方的高架橋下吊著七個人的屍體,每具屍體都是四肢不全,顯然受到極為殘酷的虐待,在大街上將屍體赤裸裸地吊掛示眾,是Zeta組織顯示其囂張暴力的手段。

  面對駭人的屍體,在路橋下方來來往往的民眾竟然看似習以為常;Zeta組織對於競爭對手的血腥報復與示威,早已是這座毒品之城中的一部分。

  而被我認為良心尚未泯滅的薩爾,也不得不作為Zeta組織走私販毒的車手。

  薩爾已是如此,更遑論其他人了。

  這座灰濛濛的城市,處處瀰漫著死亡與壓抑的氣息。

  

  「Sicario?

  薩爾用西班牙語說了個我聽不懂的字詞。

  我瞪了他一眼,而我相信薩爾知道那代表什麼意思。

  ——要是不配合,我會立刻殺了你。

  

  「職業殺手?」

  薩爾用南美腔調的英文與我溝通。

  問完後,神情緊張的薩爾喘了兩口大氣。

  而我沒有回答他的問題。

  「開車。」

  「去哪?」

  「去你原來要去的地方。」

  我模仿薩爾與長官在對講機裡的對話,用西班牙話重申一次。

  「老地方。」

  

  薩爾沒有選擇地發動引擎。

  因為手上有槍的人是我,不是他。

  然而,就算有槍的人是他。

  死的也會是他。

  一路顛簸上,薩爾對我的提問斷斷續續。

  但我一個問題都沒有回答。  

  

  「你不是Zeta的人。」

  「你是來復仇的嗎?」

  「中國人?」

  「你會死的。」

  「這裡是Zeta的地盤,整個墨西哥海灣,整個南美洲都是。」

  「拜託,別殺我。」

  「如果你打算動Zeta的毒品,你會死的很慘,我認真的。」

  「現在回頭還來及,我不會跟任何人說。」

  「你結婚了嗎?有孩子嗎?」

  「我有妻子,兒子,還有一個小女兒。」

  「我皮匣裡有他們的照片,你想看嗎?」

  「我兒子很喜歡中國的武打明星,尤其是布魯斯.李,他的房間滿滿的都是他的海報,還說如果他不踢足球了,一定要去學中國功夫。」

  「要是以後有機會,我會去中國玩的,我真的沒有歧視亞洲人。」

  「我平常不太說話的,就跟你一樣。」

  「我們是同一種人。」

  「你喜歡踢足球嗎?」

  「你會死的,嗯,我知道,我說過了,我只想確定一下。」

  「你的椅墊底下有幾張墨西哥捲餅的折價券,但我想你應該沒有興趣。」

  「別殺我,拜託,你說什麼我都會做的,拜託。」

  

  「誰是『魯瑟』?」我低沉地問道。

  也許是我發問的太過突然,讓薩爾緊張地結巴起來。

  「我,我就是魯瑟,我快四十歲了,至今一事無成,年輕的時候總想幹點什麼,但不論做什麼生意都失敗了,最後沒辦法,只得來當警察,警察也幹得不好,十年了,同期的都升官了,買房子了,就只有我還留在最基層。這幾年終於想通了,知道有些事情不我就算不想做,也不得不去做,不然就生活不下去了。我就是魯瑟。」

  聽到頭兩句,我就知道薩爾會錯意了。

  魯瑟的原文是「Loser」,也就是人生中的失敗者。

  「但我還不想死,我還想看我兒子踢球,想看我的小女兒長大。」薩爾因為與我同車太久導致精神壓力過大,聲音聽來竟有些哽咽。

  「別殺我……拜託。」

  經驗告訴,現在的薩爾不管說什麼,都是實話。

  薩爾沒有理由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

  尤其他的性命是如此重要。

  他有個微胖的妻子,正值叛逆期的兒子,還有一個缺了門牙的小女兒。

  此時我打開了薩爾的皮夾,仔細地打量著他的家人。

  

  「我是問你,Zeta組織中的首腦『魯瑟』。」

  

  「你是說,Zeta的『魯瑟』?」

  「是的,就是那個魯瑟。」

  「殺手中的殺手,毒梟中的毒梟,墨西哥的總統也得對他俯首稱臣,是至高無上的君王。.」薩爾說道:「曾經有位市長上任後,表明墨西哥值得更美好的未來,公開發表演說,妄言不惜一切代價,要與瘋狂的魯瑟對抗到底……

  我接著薩爾顫抖的話語,把後段的故事說完。

  「隔天早上,市長的屍體成了橋下屍體中的其中一具,赤裸裸的屍體上用刀刻著『不惜一切代價』幾個血字,與其他被虐殺致死的受害者沒有分別。從此之後,再也沒有政府官員敢在公開場合評論有關魯瑟或是Zeta組織的犯罪活動。」

  也是,一個僅在Zeta組織邊緣的警察,又怎麼會知道魯瑟的情報呢?

  我所知道的事,肯定比他多了更多。

  我真是個笨蛋。

  

  「你想要殺了魯瑟?」

  

  這一回,換成是我愣了。

  薩爾猜到了,而且問錯了問題。

  最合理的做法是——現在就殺了薩爾,將他布置成Zeta組織的仇家所為。

  事實上,也是如此。

  很殘忍,我知道,但無疑是最正確的判斷。

  要不有「亞裔殺手意圖刺殺魯瑟」的消息傳了出去,進而讓魯瑟有了防備警戒,那這一切就前功盡棄了。

  理智告訴我,現在就動手,沒有遲疑的必要了。

  只不過,當我握住外套中德國手槍的槍柄時,我想起了小君。

  她總是說我是個笨蛋,怎麼教都學不會。

  我內心知道薩爾是個好人。

  我不想殺他。

  我鬆了口氣,小君總是對的。

  

  「是的,我想要殺的人只有魯瑟。」

  

22

  

  薩爾與毒梟接頭的地點是一間位於郊區的酒吧。

  與我所習慣的城市酒吧不同,眼前這間酒吧只能用粗曠、狂野來形容,孤傲地座落在荒野公路之中,就像是美國西部牛仔電影會出現的場景一般。

  諾大的招牌上寫著「擇日再死」。

  Don't die today

  此地距離目的建築莫約還有兩百公尺。

  天色陰暗,塵沙飛揚。

  

  「在這裡停車。」我說道。

  「現在呢?」薩爾踩了剎車,平靜地問道。

  他已經不像半個小時前般地緊張,大概是猜到自己還有些利用價值。

  「兩分鐘後,一切照舊,做你原來要做的事。還有,別幹傻事。」我看了看酒吧招牌,對薩爾說道:「擇日再死。」

  「我正在努力。」薩爾無奈地點點頭。

  悄悄地下了車後,薩爾看著我的眼神非常複雜。他應該很希望我很快就會死在Zeta成員的亂槍之下吧。趁著風沙勢大,無聲無息地潛入到酒吧建築外的隱匿處,躲在陰影裡靜靜觀察著四周舉動。全神貫注地盯著慢慢駛向荒野酒吧的警車。

  我摀著口鼻,用千里眼與在後方支援的狐狸狗通訊:「我到了。」

  藏在耳中的微型通訊器傳來狐狸狗的回應:「我在你身後約一公里處,只不過,風沙稍微影響了視野。」

  「沒差吧,只是稍微而已,你可是狐狸狗。姜一方呢?」

  「他正在用衛星定位此地,確保方圓兩公里內沒有其他的支援與埋伏。」

  「很好,我有多少時間?」

  「九分半鐘。」

  「夠了。」

  「你打算什麼時候動手?」

  「等墨西哥警察走入酒吧後開始。」

  「了解。」

  

  九分半鐘,代表姜一方駭進衛星技術,截斷此地訊號的時間。

  目的是為了讓此地將要發生的事不會立刻洩漏給其他Zeta組織的成員。當然,這也包括我使用千里眼的通訊。

  至於九分半鐘後,就沒有消息立即外漏的危險了。

  因為那時候,我已經把酒吧裡的人全殺了,一個不留。

  

  根據狐狸狗對薩爾長官拷問出來的消息,加上姜一方從美國聯邦調查局那得手的情報

交易,確定了Zeta組織在墨西哥境內毒品網路。

  有一個暗號「地竅」的地方,藏匿了大半Zeta組織持有的非法毒品。

  自從Freeze問世以來,美國聯邦調查局費盡苦心,想要找到「地竅」所在,卻始終是徒勞無功,FBI臥底於Zeta的成員下場都十分悽慘,要不死了,要不瘋了,要反過來被Zeta組織吸收所用。受制美國法律與內部正反兩方的派系紛爭,再加上FBI內部也有不少高層官員早已被Zeta組織給威脅或是收買 ,即便出動了訓練有素的特種部隊,也會內神通外鬼地被假情報蒙騙,玉石俱焚地同歸於盡,各有死傷。美國聯邦調查局與墨西哥的Zeta組織惡鬥多年,僵持不下,實是無力祭出有效的殺手鐧。

  更別說越是菁英的特種軍人,越是可能被Zeta組織給拉攏收買。

  Zeta組織的第六軍團長「強納森.加西亞」,正是美國特種部隊出身。

  當年強納森被視為最有可能消滅Zeta組織的特戰英雄,沒想到現在卻成了Zeta的核心幹部,與首領魯瑟兵分兩路——魯瑟前往中國控制其軍事基地,強納森則率領大批恐怖分子侵略台灣,令美國出兵援助後,再以中國領土保衛為由擊落,導致中美交惡,釀成引發第三次世界大戰的可怕危機。

  FBI透過姜氏兄妹與我法外合作,實是是非常合理的選擇,因為我既非美國公民,也非美國司法體制內的合作對象。

  我是個職業殺手,是個幽靈,我所做的一切都與美國無關。

  要是我成功了,美國是最大的受益者。

  要是我失敗了,美國可以全盤否認與我的一切交涉。

  這種賺不賠的生意,是我也幹,打著燈籠都找不著。

  所以,沒有必要懷疑FBI提供給姜一方的情報,就算他們打算衝康我,要我吐出Zeta組織的一千億美金,也不可能會是現在。

  儘管關係只是暫時而且薄弱的,但我與美國是站在同一陣線。

  回到正題,美國聯邦調查局收集多時的情報資料,正是表明此時此地,薩爾這位名不見經傳的墨西哥警察,將要運送剛從「地竅」運出來的毒品。

  也就是說,這間「擇日再死」酒吧,是距離毒窟大本營「地竅」最接近的線索,也是毒品網路最關鍵的中繼站。

  只要剷平了它,Zeta組織走私毒品網路必定會有所改變。

  光是用美國或墨西哥的軍警單位去「破獲」毒梟是無用的,那就好比要殺人的時候還刻意把槍投給亮出來,大聲地對他喝道:「不要跑,我要殺你了喔!」的那般無用。

  美國FBI與墨西哥的Zeta組織就像是兩位已經對弈過上千上萬次,卻又難分軒輊的職業棋手,對於對方的棋路步數早已了然於胸;若是Zeta組織察覺該處已被美國聯邦調查局破獲,勢必會做出相對的反應與防範。

  另一方面,代表國家政府與法律的美國聯邦調查局,是無法在缺乏足夠證據的情況下對於「地竅」的中繼站進行有效的致命一擊。

  而且,因為Zeta組織對於FBI的滲透,美國永遠也不可能拿到足夠的證據。更進一步地說,美國聯邦調查局不可能無聲無息地走到一間酒吧中,冷血無情殺光所有人,迫使Zeta組織對於走私路線做出無法防範的緊急應變。

  

  ——但我可以。

  

  我是湘北隊中的櫻木花道,無法捉摸的X因子。

  在Zeta組織尚未確認我已經入境墨西哥之前,我的身分即是最大的優勢。

  一旦走私路線在無法預先防範下緊急應變,撒網多年的美國FBI便能從這條關鍵的變動去所鎖定「地竅」真正所在地。

  「地竅」是Zeta組織最重要的命脈。

  攻下了「地竅」,就有足夠的條件與「魯瑟」見面。

  只要讓我見到他,我就能殺了他。

 

  在今天的行動開始之前,姜一方告訴我,我們此次行動可是賭上了美國聯邦調查局長達十年情報網路,這十年的情報,代價是兩百三十九名聯邦探員的犧牲。

  如果這一回,還是無法找到「地竅」所在,那麼以往的努力不僅功虧一簣,也不會再有下一個十年。

  中美情勢已崩潰在即,魯瑟不死,戰爭勢必爆發。

  機會僅有一次。

  

  「Just one shot .

 

  陰影中,將德國手槍裝上滅音器時,我不由自主地在口中喃喃自語。不知道為什麼,總覺得以前好像說過相同的話——在很久很久以前,也可能只是錯覺。

 

23

 

  薩爾走進酒吧,酒吧內共十三人,大多圍聚在吧檯旁的撞球桌前。

  儘管薩爾穿著墨西哥警察的制服,但絲毫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駐守「擇日再死」的毒梟私底下都稱呼薩爾為Fdex——使命必達。

  薩爾壓了壓警帽,與一位背上有著骷髏圖樣刺青,拿著撞球桿的毒梟說話。

  「嘿,我來了。」

  刺青毒梟瞪了薩爾一眼。

  「噓,滾一邊去,沒看我正忙著?」

  薩爾無奈地摸摸鼻子,默默退了兩步,等著毒梟打完眼前這球。

  毒梟拿的是球桿,打的是撞球。

  但球桌上還有位全身赤裸的美國人,他身上找不到一片沒有瘀青出血的地方,他的指甲人拔光,胸口被隨意刺上「美國豬」的字樣。呼吸微弱奄奄一息的他雙腳大開,露出男人最重要的生殖器,無論是陰莖還是睪丸,都已經瘀青腫脹的難以辨認。

  刺青毒梟悶哼一聲,持桿的右手猛力一撞,爆裂一聲,小白球應聲飛起。

  「啊哈!這就對了!這就對了!哈哈哈!」

  鬼吼鬼叫的毒梟用持桿的雙手興奮往地下一擺,用大腿把球桿從中折斷。然後得意地向在一旁吸食毒品的同夥說道:「我就說了,我只要一球就可以打爆他的蛋蛋。」

  那位吸毒的同夥在其他人的吆喝起鬨下,只得無奈地聳聳肩,心不干情不願地從口袋拿出一捆沾了血跡的鈔票,丟在撞球桌上。

  刺青的毒梟收下鈔票,然後用手掌用力撥了撥了輸錢同伴的頭髮,得意地說道:「拜託,願賭服輸啊!要不然死亡女仕可是會唾棄你的。」

  看似此地老大的刺青毒梟拿起桌上參了Freeze的白粉盤,用鼻孔猛力吸了一口後,毒梟青筋暴露地大吼一聲,然後發了瘋似地用拳頭狠狠毆打早已昏迷癱軟的赤裸男人,以舒緩毒品一開始帶來的猛烈刺激感。

  發洩過後,刺青毒梟吐了口痰在垂死的美國人身上。

  「這就是和Zeta作對的下場,美國豬。」

  ——正當此時,這一句話還沒罵完,一發無聲的子彈貫穿了美國人的額頭,結束了Zeta毒梟對他的殘酷折磨。

  「他媽的!誰開的槍?老子我還沒完夠啊——呃?」

  第二發子彈化作一道紅線,從毒梟的後腦勺鑽出,染紅了背上的骷髏刺青。

  「擇日再死」內的眾人抄起手槍,對準發射子彈的陰影處,瘋狂掃射後,卻發現那除了冒煙的彈孔外,什麼也沒有。

  接著在另一個方向,同一秒間一連三槍,又是三人倒下。

  沒有任何的廢話,威脅,或是折磨。

  如同墨西哥毒梟所信仰的死亡聖神,今日的禮讚是最純粹的死亡。

  只不過,此時此地的Zeta成員,他們並非死亡聖神最虔誠的信徒,無法像晉升到軍團單位的戰士一般拋棄恐懼,視死如歸。再者,他們並非沒有遭受過仇家的尋仇報復,但是這種豪無法反抗機會的行刑式處決,讓驚訝與恐懼在瞬間無法抑止的蔓延。

  此時,剩下的八個Zeta成員終於看到了手持消音手槍的李政司從陰影裡緩緩走出,目露兇光地步步逼近。

  李政司穿著一件黑色的連帽皮衣,戴著與Zeta組織相同的骷髏面罩,在帽兜與面罩的掩飾之下,讓人第一眼以為他就是Zeta組織的一份子。

  

  薩爾躲在撞球桌底下,感受此時發生的血色屠殺。

  雙方槍火連連,霎時間酒吧內充滿了惡毒的咒罵聲與刺鼻的槍硝味。

  薩爾蜷縮在地,看著酒吧牆上的死亡聖神的圖像,祂的外貌是個身披黑色斗篷的女性骷髏,左手拿著鐮刀,右手捧著地球,頭上還有鮮紅色的花冠。

  

  忽然間,薩爾耳鳴了起來,什麼聲音都聽不見了。

  血花紛飛的殺人現場中,一片寧靜。

  死亡女仕如此地莊嚴神聖,充滿著不可思議的魔力。

  

  第六,第七,第八,第九。

  ——直到第十具屍體倒地,薩爾才猛然回神。

  薩爾撇頭一看,那人的脖子被斷掉的撞球桿給活生生地貫穿。

  

  餘下三人,精神崩潰地落荒而逃。

  兩人跑到了裏頭的倉庫,一人則奔向外頭的大門。 

  李政司用手掌抹了抹不慎沾到眼角的血跡,抽出暗藏在袖口中的戰鬥短刀,尾隨兩人染血的足跡,走到陰暗的倉庫裏頭。

  

  最後一名漏網之魚見到李政司深入倉庫去追殺另外兩人,讓他在「擇日再死」的酒吧大門外稍稍鬆了口氣。那人暗自想道:若是能與大門外的守衛盡快會合,或許還有開車逃生的可能性,一旦逃出去了,讓Zeta組織的本部知道了他的樣貌,那麼這位來路不明的黃種人殺手必定會受到最嚴重的報復,他的妻子,他的孩子,他所有認識的朋友與家人,都會Zeta組織的復仇之火而受盡折磨地死去……

  然而,酒吧大門外的四名守衛已經成了四具無頭屍體。

  就在漏網之魚還沉浸在死裡逃生的計畫中時,一發天外飛來的狙擊子彈轟掉了他三分之一顆腦袋,然後搖搖晃晃地趴倒在地。

  

  酒吧內,殺氣漸消的李政司從倉庫走了出來,站在薩爾與撞球檯前。

  李政司不屑地打翻毒梟用來吸食毒品的盤子,抽起鋪在下方的餐巾,在髒污混濁的的毒品粉塵中擦拭短刀上的濃厚血漬,冷酷的聲音穿透了骷髏面罩。

  「你想死在這裡,還是跟我走?」

  薩爾已經在車上和李政司說過了,他想活下去。

  想看兒子英姿煥發地在球場上踢足球,想看缺了門牙的小女兒健康地長大。

  即便現實是如此醜惡而難以忍受,但他想繼續活下去。  

  薩爾與李政司走回警車的路上,兩人一前一後。

 

  忽然間,震地巨響,火光滿天。

 

  「擇日再死」酒吧被李政司暗藏的炸彈給炸得灰飛煙滅。

  作為Zeta組織運毒的中繼站,雖然並非「地竅」般至關重要,但其倉庫所儲藏的毒品市值也高達數千萬美金。

  如今,連同Zeta組織的十八具屍體化為烏有,在大火餘燼中熊熊燃燒。

  此時距離薩爾踏入酒吧的第一步,正好是九分三十秒。

  從背後感受著火燙熱流的薩爾,不禁轉頭看向大火與走在身後的致命殺手。

  那位有著東方臉孔的男人依然戴著象徵Zeta的骷髏面罩,眼神漠然地看著前方,彷彿什麼都沒有發生。

  

24

 

  一望無際的墨西哥邊境郊區。

  等著著我的只有公路,黃沙,仙人掌,還有屠殺行動後的片刻喘息。

  要不了多久的時間,這裡所發生的衝突很快就會被Zeta組織所發現,預計將會有上百位全副武裝的兇殘惡匪前來復仇,但他們的怒火將無以宣洩,因為等到那時,早有萬全計畫的我們已離開此地,留給他們的就只有焦黑惡臭的廢墟與殘渣。

  「為什麼他還活著?」

  警車旁,一見到我和身後薩爾,狐狸狗直言不諱地問道。

  「因為我不想。」我拉下口罩,「不接受嗎?」

  「不,我接受。即便是如此任性而且很可能害死我們的理由。」

  「很好,那你呢?」我看向站在一旁的姜一方,為了用電腦監控行動安全的他戴起了 斯文的眼鏡,看我看得有些不習慣。

  「我沒有意見,但我想知道為什麼。」姜一方。

  「因為他不想,他不是說了嗎?」揹著狙擊槍組件的狐狸回答,而他的回答讓我相信,我這輩子再也不會認識第二個說話總是這麼語帶諷刺的殺手前輩。

  好吧,我投降就是了。

  「他是個好人,我不想殺好人。」

  「好人不會替毒梟運毒。」姜一方說。

  「你不也替山河會做過不少事嗎?那時候也沒有人認為你是好人。」

  「那不一樣,我是臥底。」

  「臥底是吧?你來。」我乾淨俐落地遞出刀柄。

  「我不要。」

  姜一方退了兩步,以表堅定。

  「好吧,那你來。」我轉頭,將刀柄地向狐狸狗。

  「你們兩個都不做的事,我不幹。」狐狸狗嚴正拒絕,然後冷笑一下,轉色說道:「你以為我會這麼說嗎?」

  狐狸狗沒有接過我的刀,而是拔出懷中的手槍。

  我無法否認,只要薩爾活著,他就是個潛在的危脅,與他是不是好人完全無關。

  若是狐狸狗堅持要殺他,我也沒有理由去阻止它。若是薩爾因此死於狐狸狗的槍下,那也是他的命了。

  一如我對狐狸狗的了解,他在拔槍之便立刻朝著薩爾開槍了。

  但子彈擦過了薩爾的耳際,打爛了他身後遠處的一株仙人掌,原因是姜一方伸手推開了狐狸狗手掌,影響了他的準心。

  「別殺他。」姜一方說話,眼神仍看著手中的手機。

  「說服我,不能只是因為不想。」狐狸狗說。

  薩爾轉頭用眼神向我求救,滿身冷汗的他在嘴中小聲地說著:「拜託。」

  「先聽聽姜一方要說什麼。」

  見到我表態之後,狐狸狗沉默地點點頭,把手槍放下。

  姜一方抬起頭,看著我和狐狸狗,然後用英文對薩爾說道:「你現在知道了,我們是Zeta組織的仇敵,而你可以提供對我們很有用的情報。沒錯,一旦你這麼做了,若是我們在後續行動失敗了,你和你的家人將會被Zeta組織視為叛徒,終其一生都得生活在恐懼之中。如果你拒絕,我們現在就會殺了你,Zeta組織便會明白今天發生的事與你和你的家人無關,他們將得以活命。現在死,還是在我們身上賭一把,你自己選擇。」

  「要是我給你們的是假情報呢?」

  「你不會的。」姜一方冷靜地分析著,「Zeta組織今天已經損失了十七名成員,一位美國聯邦調查局的線人,還有價值數千萬美金的毒品。更別提洩漏『地竅』所在的風險,面對於此巨大的失敗,而你卻活了下來?無論你的藉口是什麼,他們都會用最殘忍的方式殺了你,包括你的妻子與孩子,你比我還明白這一點。你唯一能做的,就是盡可能地提供對我們有利的情報,讓我們在接下來的行動中成功刺殺魯瑟。或許你認為機會不到萬分之一,但那也是你唯一能夠活命的機會。」

  我沒想過姜一方的分析,還真有些道理。

  一旁的狐狸狗微微點頭,似乎也同意了姜一方的作法。

  「所以,你的選擇是什麼?」

  姜一方平靜的問道,他的神情與肢體語言告訴我:如果薩爾為了保全妻小的安全,而選擇自己的死亡,那麼這一回,姜一方會自己動手。

  薩爾沉默了一會兒後,才緩緩說道。

  「你怎麼知道?」

  「知道什麼?」姜一方。

  「知道我不只是一個貪污的警察。」

  「你曾經是美國聯邦調查局的線人。」姜一方特別強調:「曾經。」

  我略感吃驚地看了狐狸狗一眼,難怪姜一方到了墨西哥就像個超級低頭族一樣眼睛始終離不開用來獲取情報的特製手機。

  原來以為薩爾只是個隨機取樣下的個案,沒想到摸到了箱寶藏。

  我的想法錯了,薩爾知道的事,可能遠遠比我多了更多。

  薩爾沒有反駁,而姜一方摘掉眼鏡,收起手機,繼續說道:「我們是Zeta的仇敵,從某方面而言,也是美國聯邦調查局暫時的合作對象,直到剛剛才查清了你的過去。不過,你在十年前就拒絕再與FBI有任何來往,單方面地斷絕了所有關係,為什麼?」

  「因為我結婚了,我必須保護我的妻子與孩子的安全。我是個警察,墨西哥的警察,我不可能逃離Zeta的控制,在這件事上我沒有選擇的餘地。」

  薩爾轉頭看著我,語氣凝重。

  「你也看到了,剛剛在酒吧內被當成垃圾般玩弄的美國人,如果我繼續與美國調查局合作,那就是我的下場。」

  「但你確實知道一些事,一些不應該被仇敵知道的內部消息。」

  「是的,我確實知道。」薩爾嘆了一口氣,「但我從來沒有跟任何人說過任何一個字,那也是我為什麼能活到現在的原因。」

  「但你不只想活到現在。」姜一方說道。

  「當然不想,我只想帶著我的家人遠離這一切,遠離Zeta,遠離你們,但我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事……毒品與暴力就是我與之掙扎的生活,這就是墨西哥。」

  「夠了。」狐狸狗不耐煩地用中文說著,轉身走向他在墨西哥弄來的吉普車,「別浪費時間,該上路了。」

  我們看著薩爾,跟在狐狸狗身後。

  「上路?去哪?」我不解地問道,然後說:「現在要等美國聯邦調查Zeta組織的動向,然後回報『地竅』所在地。」我轉頭看著姜一方,「臥底哥,你說要多久?」

  「沒有意外的話,需要一個晚上的時間。」姜一方回答。

  「所以我們得找個地方,休息一個晚上。」狐狸狗平淡地說道:「但以我們現在必須處理的狀況,也只能去一個地方,所以走了,別在這裡浪費時間。」

  「呃?」我疑惑地和姜一方對望,然後又問:「所以,去哪?」

  狐狸狗把狙擊槍放到吉普車上,一手搭在半開車門上,轉頭看看我們,冷淡的眼神最後是落在薩爾身上。

  「他家。」狐狸狗簡單扼要地說。

  一旁的姜一方似乎瞬間就懂了,但我沒有。

  「為什麼?」我問。

  「你蠢得跟白癡一樣,我不解釋。」

  說罷,狐狸狗坐上副駕駛,翹起二郎腿,雙手交叉負胸地闔眼休息。

  我只能回頭看向臥底哥。

  「儘管薩爾並不情願,但他已經表明了會與我們合作。也就是說,薩爾現在就是我們的夥伴,暫時的。我們無法毫無保留地信任他,最好的做法是,去見他的家人,儘管我們並沒有傷害他家人的意圖,但他看過了我們對付Zeta的手段,他一定會為了保護家人而做出最大的讓步。同時,我們的確需要一個安全的地點來好好休息,並向薩爾盤問關於Zeta組織的內部情報,眼下情況,任何情報都可能決定著我們的生死,一條都不能放過。我們當然可以另覓他處休息,但有哪個地方會比一個警察的家更為安全呢?我知道薩爾很快就會被Zeta組織懷疑,但絕對不可能是今天晚上。綜合所有條件,薩爾的家是唯一的解答。」

  「原來如此……那,再回答我一個問題。」

  「好。」姜一方點頭。

  「我們港台合作也好一段時間了,我需要你最真誠,最發自內心的看法,儘管我們不知道還有沒有明天,但這對我個人的自我認同感非常重要,請你務必誠實地回答。」

  「我盡量。」

  「不要盡量,要一定。」

  「好啦一定。」

  「你老實說,我真的蠢得跟白癡一樣嗎?」

  姜一方露出了困擾的神情,然後猶豫地說:「有時候吧。」

  「你說清楚,什麼叫有時候。」

  「有時候就是有時候,是一種感覺,說不清楚。」姜一方說完,不等我回應,便上了吉普車的駕駛座。他發動引勤,搖下車窗後又跟我說:「不過,那也沒什麼不好,你最近的金神太緊繃,變得我都快認不出來了。」

  

25

  

  當我和薩爾提到狐狸狗的想法時,那位墨西哥男人幾乎要崩潰了,他用各種方式懇求我不要把他的家人牽扯到這些危險當中,但我也只能無奈地表示,事情已經決定了。

  駕駛警車的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踩足油門。

  所幸我們並非前往人口稠密的住宅區,薩爾與妻子以及兩位孩子住在一棟相當簡陋的平房中,位於墨西哥的城市邊緣,以我所熟悉的地方來形容,大約等於台灣的鄉下地方,除了鄰近的幾戶人家外,多是草樹茂密的鄉村田園,而在墨西哥的城市邊境,則是相對乾燥荒涼的內陸景色。

  從居住的地方就看的出來,薩爾的經濟能力相當有限。

  到了薩爾家後,坐在副駕駛座的我透過車窗,看到屋內有著神情焦躁不安的女人抱著年幼的女兒,站在窗戶旁,眼神離不開在家門口出現的兩名可疑男子——也就是先行一步的狐狸狗與姜一方。

  薩爾的妻子年約四十歲,身材不高,略胖,臉上有鮮明的法令紋,是一般常見的家庭主婦的身材與樣貌,看得出來她因為生活壓力過大而顯得有些疲憊。懷中年幼的女兒有著一頭烏黑亮麗的捲髮,因為睡著了,看不出來是不是缺了門牙。

  「她們就是你的妻子和女兒?」

  「是的,拜託不要傷害她們。」

  薩爾低聲懇求著,回程路上,這句話我不知道已經聽過多少次了。

  「這取決於你。」

  會合了狐狸狗與姜一方後,我們進入到薩爾家中。

  緊張的妻子把女兒關在房間後,和薩爾用我不慎熟悉的西班牙文交談,儘管無法確切地得知他們談話的內容,但從零散的單詞和肢體語言不難猜出,薩爾的妻子對於他把三個陌生男人帶回家的情況無法接受,表現非常地不開心,她激動地打了薩爾好幾個巴掌,還生氣地把一個杯子給摔破了。接著氣呼呼地走到我們三人面前,用口音極重的英文罵道:「都給我滾出去!中國佬。」

  薩爾慌張地在第一時間擋在妻子與我們之間。

  很顯然,薩爾並沒有明確告訴他的妻子,不到兩個小時之前,殺人如麻的我們剷平了Zeta組織的關鍵據點,可說是連瘋子都不會去做的自殺行為。

  今晚離開此地的選項是不存在的,正當我還在思考要如何解決這個狀況時,狐狸狗站了出來,在經過身邊時回頭跟我說:「阿司,去車上拿我的手提箱。」

  認識幾年了,竟然還把我當跑腿小弟。

  正當我要表示不滿時,狐狸狗已經開始用我練了很久但還是練不起來的西班牙文和眼前情緒不佳的墨西哥人妻流利的交談起來。

  呃,算了,拿就拿。

  兩分鐘後,我把狐狸狗要的箱子拿了回來。

  神奇的是,薩爾的妻子臉色緩和了許多,雖然不至和顏悅色,但與有些歇斯底里的兩分前有著明顯的差別。雖然我自認長的不差,但和狐狸狗一比就和路人沒啥兩樣。加上這幾年的歲月增長,狐狸狗明顯邁入熟男年紀,加上一口流利的西班牙文,讓原本就很有魅力的他似乎又更犯規了。

  「怎麼回事?你們聊了什麼?」

  拿著手提箱的我走到狐狸狗身旁,小聲問道。

  狐狸狗裝模作樣地對薩爾夫妻笑了笑,回答我的疑惑:「我和薩爾的老婆說,我們三個是從日本來的背包客,是一次遠行南美洲的自由旅行。由於臨時找不到投訴的旅館,只好找上值勤中的墨西哥警察——也就是薩爾,並且希望體驗能當地最真實的生活民情,就一個晚上。而薩爾是位心地非常善良,度量非常大方的男人,對於他的熱心收留,我們三人都皆是感謝萬分。除此之外,我們也不好意思平白無故地麻煩到他人的生活起居,必會有所回報——也就是你手上現在拿的手提箱。」

  把我唬得一愣一愣的狐狸狗接過我手上的手提箱,在稍顯雜亂的桌上打開。裏頭是一捆捆擺放整齊的美元大鈔,讓薩爾的妻子看得整個人都獃住了。

  「這裡是一萬美元。」用英文說道的狐狸狗拿出一疊鈔票,禮貌地放在薩爾與妻子的面前,「作為薩爾今晚收留我們的酬謝金。謝謝,真的。」

  優雅迷人的作戲,十足的狐狸狗風格。換做我是薩爾妻子的角色,我也不知道要怎麼把眼前這位完美的高富帥給掃地出門,不是無法拒絕,而是一點都不想拒絕。

  「我只有幾個簡單的問題。」薩爾的妻子用英文問道。

  「請問。」狐狸狗說。

  「你們是日本的毒梟嗎?」

  「不,正好相反,我們是來解決毒梟問題的專業人士。」

  「如何解決?」

  「遇到一個,就殺一個,不只一個,全殺了。」

  狐狸狗的回答著實讓我捏了把冷汗,眼前的薩爾更是坐立難安。

  然而,結果卻是出乎意料之外。

  「我喜歡這個回答,儘管我知道這不是真的。但真的毒品販子不會這樣開自己的玩笑,我不認識你們幾個傢伙,但你們可以留下。」

  「我也知道妳的回答不完全是真的。」狐狸狗回答。

  「這個嘛……」幾分鐘前還在破口大罵的墨西哥女人,現在竟然對著我們露出了善意的笑容:「一晚一萬美金,你們想住一整年都可以。」

 

26

  

  就這樣,在狐狸狗的專業表演之下,我們順利地說服了女主人。

  屋子的格局不大,就像台灣的老舊公寓,僅有兩房一廳,客廳與廚房、餐廳共用,薩爾夫妻睡一間,一對兒女睡一間,其他地方則擺滿了捨不得丟棄的雜物,讓居住環境顯得相當狹小,但看得出來薩爾的妻子有用心仔細地整理過一番。

  傍晚時分,薩爾的兒子從學校裡回來了,手中抱著一顆沾著滿泥土的足球。

  他的兒子十多歲,名叫庫多,相當於國中年紀,正值青春期的庫多育相當良好,比起父親矮不了多少,是學校的體育健將。

  站在門口的庫多見到家中客廳多了三位不速之客後,先是愣了愣,然後大喊母親的名字。薩爾的妻子隨即走了過去,母子兩人低聲交談了一會兒,兒子在聽話的同時,眼神時不時地瞄向我們三人。

  沒多久,庫多同意了母親的說法,也將我們視為難得的貴客。

  和仍在學習母語階段的妹妹不同,庫多已經會說英文了。直到晚餐之前,庫多很感興趣地待在客廳陪我們三個大男人聊天,原因也相當明顯,在庫多的生活當中,這是他第一次見到純種的亞裔人種,說純種似乎也不太正確,仔細來說,我是正港的台灣人,姜一方是香港人,狐狸狗則是台日混血。

  因為狐狸狗提供的一萬美元,讓薩爾妻子興致大開地準備了她最拿手的料理——西班牙海鮮敦飯,滿滿的米飯上舖著滿滿的墨西哥香料、扇貝還有明蝦。

  在香氣四溢的房屋中,庫多難掩欣喜表情地向我們說,媽媽做的海鮮燉飯是社區裡最好吃的,可惜的是一年也不見能吃上兩三次。

  

  薩爾家的西班牙海鮮燉飯,確實相當好吃。

  令我深感意外的,我們和薩爾一家四口度過了一個愉快的晚餐時間。酒足飯飽之際,若非看到薩爾藏在眉宇間的擔憂神情,我差點也忘了此行的目的為何。

  庫多在幫忙母親收拾碗盤之後,神秘兮兮地跑進房間裡,等他興奮地出來之後,手上則捧著兩件東西,一張李小龍的海報,還有一柄雙節棍。

  「你們認識他嗎?布魯斯.李。」

  庫多攤開李小龍的海報,露出雪白的笑容。

  「當然,沒有人不認識他。」我說。

  「你們一定都會中國功夫對不對?」庫多又問。

  這個問題可困擾我了,我會功夫嗎?如果是殺人功夫的話,多少算是會吧?但肯定和眼前這個的孩子所想的不同。我看了看狐狸狗,他給我使了個眼色,看來我們兩個人現在思考的事情是差不多地。

  我和狐狸狗都猜出了庫多的下個問題,而他也的確這麼問了。

  「那你們三個,誰的功夫最厲害啊?」

  我和狐狸狗不約而同地指向還沒進入狀況的姜一方。

  「他。」我說。

  「肯定是他。」狐狸狗附和道。

  「啊?為什麼是我?」姜一方露出為難的表情。

  他看了庫多一眼後,選擇用中文與我和狐狸狗解釋道:「我說,你們不能因為我是香港人就說我會功夫啊,這是刻板印象,都什麼年代了大哥。」

  我嘖了兩聲,搖頭說道:「少來了,你不是很會用甩棍?還在香港劈哩啪啦地跟強納森打了一架,我都聽Angela說了,還沒恢復能力的強納森,根本不是你的對手。」

  「她說的太誇張啦,哪有那麼厲害……而且,你怎麼會知道?」

  「再怎麼說,Angela都是我請來的秘書嘛,我想知道你們在押送強納森的時候發生了什麼事,Angela自然就向我稟報了。你也不要不高興,Angela在說的時候可得意的呢,說什麼『我的男人就是行』……

  「好了,行了行了……」我還沒說完,便被臉紅的姜一方給打斷:「別聽子茵亂說,

我和她還沒什麼……」  

  「還沒什麼就這樣了,有什麼還得了。」

  「唉,我就是說不過你。」

  臥底哥什麼都不錯,就是鬥嘴不太行。

  「先說,我擅長的是甩棍,雙節棍還真沒練過幾次。」

  說罷,姜一方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從滿臉期待的庫多手中接過雙節棍。

  然後……

  

  我靠,這個渾小子根本在跟我瞎扯淡。

  什麼叫沒練過幾次?

  滿屋子的凌厲風聲,耍到雙節棍都飛起來了我靠!

  向來老神在在的狐狸狗都坐直了身子,露出了微微驚訝的表情。

  更別說在旁邊興奮大喊「布魯斯李」的庫多,只見他立刻拿出手機開始拍攝,深怕漏了任何一秒的精彩鏡頭。

  最後,一個乾淨俐落的夾臂收棍,贏得庫多最誠心的讚賞。

  

  「你太厲害了!我可以跟你合照嗎?」

  「不行。」姜一方回答。我明白姜一方的用意,我們是Zeta組織的仇敵,留下照片對薩爾一家人來說非常非常的危險。

  庫多難掩失望之情。

  姜一方微笑道:「但我可以教你怎麼使雙節棍。」

  「真的嗎?太酷了!」

  庫多又笑了。

  他真的是個開朗,健康的孩子,很難讓人不喜歡他。

  以墨西哥而言,以他成長的環境而言,庫多的確值得父母為他感到驕傲。

  一萬分的驕傲。

  只不過,看著這位少年充滿活力的身影,我忽然有個很不好的直覺。那是沒有任何根據、非常理判斷的直覺,是時間暫留所來的感應現象。

  當有此種直覺時,往往都是事實,差別只是有沒有發覺。

  我真的非常希望,這一回是我錯了。

  

27

  

  深夜,薩爾在我的詢問下向坦承,庫多是個身患絕症的孩子。

  病源是右腿的骨肉瘤癌,癌症已經侵蝕到了肺部。

  薩爾大約是在兩年前發病,發現之時還不算太晚。

  當時有兩個選擇。

  第一個,截肢,接受完整的化療,不保證癌症不會再復發,但保守估計可以再以癌症病患的身分生活十五到二十年。

  第二個,不截肢,也不接受化療,用藥物與止痛劑來抑止疼痛,他可以保有正常孩子的生活,但隨時都有死去的危險,在最幸運的情況之下,還有五年的生命。

  薩爾沒有問過任何人,就做出了決定。

  是的,只有五年。

  庫多很快就會死了。

  也許今晚,誰也不知道。

  

  薩爾替Zeta組織走私毒品所賺來的錢,大多花在薩爾的醫療費用上。

  為了維持這孩子的生命,薩爾選擇這麼做。

  為了庫多,薩爾什麼都願意做。

  至今,庫多仍不知道自己身患癌症。

  薩爾告訴兒子,那是運動員在青春期發育時才會有的成長病,越是疼痛,就代表將來會成一名越厲害的運動員。

  薩爾告訴兒子,那不是病,是堅強。

  那既是最脆弱的謊言,也是最真情流露的真相。

  

  「上帝是不公平的。」

  「祂從來就沒有公平過。」

  

  我感同身受地回答薩爾的悲傷,像是最好的朋友一般。

  薩爾與我們的關係先是從敵人變成人質,再從人質變成朋友,過程之中我和狐狸狗與姜一方三人聯手剷平了Zeta組織的販毒據點,屠殺了十多位墨西哥毒梟,幾個小時候,又和薩爾的家人共享了一頓愉快而美好的晚餐。

  薩爾是個好人,他的妻子雖然看似潑辣,但也是個好女人,庫多是個熱情而開朗的少年,他的妹妹,我們都知道她缺了門牙,因為她的笑聲從未停止過。

 

28

  

  我是外地人,生長在東南亞的海島國家。

  我的國家很小,人口不多,土地不大。

  對外,受到對岸政府的打壓。

  對內,過多的資源浪費在沒有意義的政黨惡鬥上。

  已經有好長一段時間原地踏步,沒有展望,也沒有未來。生活上一推鳥不拉機的鬼扯事,一而再,再而三的發生,永遠也沒有好轉的一天。

  一天天地過著疲乏的日子,就像是彈簧鬆了的發條玩具。

  還能動,但就是有氣無力的模樣。

  網路上面,年輕人都自稱所居住的地方為「鬼島」。

  是啊,鬼島。

  多有趣的外號,就像是我和小黃總是會用難聽的綽號稱呼對方。

  但我們是最好的朋友,最熟悉的。

  也只有無法被取代的,才擁有這種地位。

  無論他是好是壞。

  

  我知道,不是每個人都和我相同,對台灣有一樣的歸屬感。

  至少,薩爾和我有著一樣的想法。

  只有生長在墨西哥的人,才會懂得薩爾對於墨西哥的愛,還有恨。

  然而,更多的是第二種人,由於無法根絕的毒品、暴力,還有極為艱苦的生活環境,墨西哥每年都有四五十萬人千方百計地設法偷渡到美國境內。有的人花盡了畢生的積蓄,有的人販賣自己的器官——都只為了一個目的,逃離墨西哥。

  

  薩爾說,我們踏入了一塊「蠻荒之地」。

  在「蠻荒之地」,沒有所謂的是非黑白,正義或是犯罪。

  「正義」與「犯罪」可以是買賣的籌碼,可以是動機,可以是手段,也可以是結果,端看勝利者需要什麼,就會是什麼。

  掙扎到最後,無論做了什麼選擇,都注定伴隨著痛苦與悔恨。

  來到墨西哥的第一天時,我就明白了。

  走私,綁架,殺人,戰爭。

  Zeta與整個世界為敵,沒有什麼複雜的原因。

  誰也不甘願被整個世界拋棄。 

   

  ——Zeta,就是墨西哥。

  

  墨西哥的毒品與暴力,永遠不可能有結束的一天。

  為什麼?我問。

  因為美國,薩爾回答。

  因為美國需要墨西哥的毒品與暴力。

  即使我殺了魯瑟,推翻Zeta的暴力統治,有了阻止戰爭的機會。

  但美國不會讓它結束的。

  將會有無數人慘烈地死去,但情況不會改變。

  我告訴薩爾,這說不通。

  美國怎麼可能同時希望剷除Zeta,又希望它存在呢?

  「我不知道。」薩爾搖搖頭,老實地說:「我不知道為什麼,但現實就是如此。如今美國陷入了戰爭危機,或許只是因為他們控制好Zeta的勢力,讓他逮到了一次全力反撲的機會。而你,嘿,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職業殺手。」

  「我是李。」

  「布魯斯李?」薩爾開玩笑地說。

  「不是,就只有李。」

  「好的,李,你來到墨西哥,就是為了向Zeta討回血債,我可以理解,但我必須提醒你,不要信任美國,否則你會後悔的。」

  這段對話結束後,薩爾陷入了沉思。

  「你在想什麼?」

  「一個人。」

  「誰?」

  「強納森。」

  「強納森.加西亞?」

  「是的,儘管剛才你們是用中文在交談,但我聽到了強納森,而我猜,我們所認識的強納森是同一個人。」

  「所以,你想說什麼?」

  「強納森.加西亞是個例外,一個從來沒有見過的例外。」

  「為何這麼說?」

  「剛才我們聊到了,我們是同一種人,在乎自己的成長之地。第二是不在乎的。而強納森.加西亞是第三種。」

  「第三種?」

  「他是美國人,卻比任何人都還在乎墨西哥。」

  「你為什麼會認識強納森?他可是Zeta的核心幹部。」

  正當我要追問下去時,薩爾笑了。

  「在墨西哥,每個人都知道強納森.加西亞,Zeta組織的第六軍團長。他當上第六軍團長是這一年來的事,在此之前,你知道強納森的外號是什麼嗎?」

  「呃?山羊鬍?還是暴戾之眼?」

  我記得強納森的外號,但不清楚確實是哪一個,也許兩個都是。

  「那是強納森給自己取的外號,但是在墨西哥人民之中,強納森有個更響亮的外號,叫做『正義之師』。是的,強納森對於敵人可是非常的兇殘,你今天看到的人肉撞球根本就不值得一提。不論是美國聯邦調查局探員,還是墨西哥的其他毒梟勢力,最害怕的就是被強納森給盯上。只不過,他只會對與毒品交易有關的人動手。對於不碰毒品的老百姓,他也一概不碰。他曾經為了一個被陷害的墨西哥警察,刺殺一個與他無關的FBI探員。」

  「你就是被陷害的警察。」

  「是的,當時與我上頭的聯邦探員拿走了走私毒品來的五十萬美元,並發布假消息,把這筆錢的虧損嫁禍到我頭上。老天,當時我真的絕望以為,自己就要被吊在橋上了,強納森勸退了試圖傷害我的Zeta成員,救了我的性命。」

  「真的?」我問。

  「假的。」薩爾回答:「強納森不是勸退,而是殺了他們,因為他們和聯邦探員是同一伙人,共同分贓那五十萬美元。」

  「所以,你想知道強納森.加西亞的下落嗎?」

  「他死了嗎?」

  「不,強納森被美國聯邦調查局帶走了。」

  「你曾經想過殺死他嗎?」

  「如果再見到強納森時,我會好好考慮這個問題。」

  「希望如此。」

  

  原來打算好好休息,反倒徹夜長談了一整夜。

  次日早晨,美國聯邦調查局傳來了消息。

  行動奏效了。

  根據走私路線的改變,鎖定了「地竅」的所在位置。

  很好,距離將軍只差一步。  

  不到一天的時間,我經歷了墨西哥最殘酷可怕的一面,最美好溫馨的一面,還有最令人無奈遺憾的一面。

  認識小君之後的人生,總是如此妙不可言。

  儘管旅程的終點注定走向毀滅,我也會邁步向前。

  

29

 

  小時候,常常聽到大人這麼形容。

  火車,是乘載夢想的地方。

  無論是歸鄉的夢想,還是遠行的夢想。

  儘管出現了更有快速,效率的民航客機,但仍然取代不了火車獨有的浪漫,取代不了沿途風景,與自我沉澱的思緒。

  台灣的長途火車,就算是從台北到屏東,也不過是幾個小時的事。

  不過在美國,則是幾天的事。

  

  FBI最終調查出的「地竅」所在,並不在墨西哥,而是美國境內。

  除此之外,還有另一項意外得知的重要情報。

  ——Zeta的首腦「魯瑟」,極有可能藏匿在美國西岸的洛杉磯。

  的確,最危險的地方,即是最安全的地方。 

  經過討論,我們三人決定兵分二路。

  狐狸狗與姜一方先搭機前往洛杉磯,同時與我以及FBI保持雙向聯繫。

  作戰技巧上,狐狸狗與姜一方兩人各勝擅場,正好可以互相支援,截長補短。同時在掌握情報的狀況下,可以保證不會受到敵人意外的突襲。  

  至於我,我一個人就夠了。

  況且,這一次並非先前的衝突行動,而是親自確定「地竅」所在的調查行動。

  若是行動順利,Zeta不會發現我的蹤跡。

  一旦確定了「地竅」的確切位置,美國聯聯邦調局便會動用強制搜索令,出動大批警力扣押「地竅」內的毒品與贓款;正當魯瑟忙著對付美國聯邦調查局的扣押行動時,正是我們從暗中刺殺魯瑟的大好機會,也是唯一的機會。

 

  此時,我獨自一人乘坐長途火車,前往美國西部內陸的內華達洲。

  目的地是內華達州西部郊區的一處邊荒小鎮,由於位處西部內陸,在不能驚動Zeta眼線的條件下,搭乘火車是最適合的方式。

  我從墨西哥來到美國,花了大約半天的時間。

  下了飛機,轉乘火車到目的小鎮,則要兩天。

  意外的是,搭乘長途火車的體驗,讓我感到格外放鬆。

  尤其火車進站時,還長揚著仿舊的汽笛聲。

  當然,那不是真正的蒸汽式火車,那種老舊的型號款式早已被時代給淘汰了。我所聽到的氣笛聲是用來紀念過去的仿聲廣播,儘管如此,那我仍然非常享受。

  至於我為什麼會知道?

  那正好是我站在月台等候火車進站時,有一群小學生正在進行校外教學,帶領他們的導遊,或者是老師,正在和他們講解這座火車站的歷史典故,Union Pacific Railroad,照字面直翻的話,正是「聯合太平洋鐵路」;還有當時負責西部路段的中央鐵路公司總裁,查爾斯.克羅克,美國當年最偉大的鐵路鉅商之一。

  由於是橫跨兩天的長途火車,我是訂購設有臥鋪可以休息的包廂。

  上了火車上,我先是在用餐區吃了點東西,看了新聞報紙,此時正值美國大選時期,報紙滿滿的都是各方總統候選人對於中美情勢的策略與做法,大抵分成了偏激的戰爭派與保守的反戰派。當然,也有不少關於陰謀論的小道消息。

  然而,最吸引我注意力的部分,是一篇關於台灣近況的報導。

  近五年來,台灣經歷了兩次大規模的恐怖攻擊,分別是七日革命與Zeta的武裝侵略,如此頻繁的危險事件導致許多有經濟能力的台灣人大量出走,而對外移民最多的地方正是美國。與加拿大。這種現象不僅發生在台灣,其他世界各地尚未發展成熟的小國家皆是如此,人才與經濟不斷地移轉到強大的國家,讓安全的地方更安全,危險的地方更危險。這篇報導的撰文者只提出他的觀察,並沒更進一步地探討解決辦法。而在最後,撰文者以「無論如何,當傷害發生時,承受的總是最基層的人民」最為結束。

  

  「是的,我無法同意更多。」

 

  說話的人,是忽視然出現在身旁的一個陌生女孩。

  我反射性地闔上報紙,和她打了聲招呼。

  女孩年約二十來歲,我不確定是不是大學生,染著一頭淡金色的俏麗中短髮,穿著白色的背心與牛仔短褲。

  「你是從台灣來的嗎?」女孩的眼神瞄了瞄我手上的報紙。

  「是的,妳呢?」我回答,國中式的英文對話。眼前的她有著亞洲人的面孔,參雜些歐美人的輪廓,以及白皙的膚色。她很漂亮,不論以誰的眼光。

  「我是美國人。」女孩聳聳肩,「中美混血,四分之一的白人血統。在美國,我和你一樣都是被當成是亞洲人。」

  「OK。」我尷尬地點點頭,不知告該如何接話。

  「OK?」女孩皺了皺眉頭,甜美地笑了,對我伸出右手:「我是雀兒喜(Chelsea),我的朋友叫我雪兒(Cher)。」

  「OK,雀兒喜小姐。」我禮貌性地握了握雀兒喜的手

  「OK?你呢?」雀兒喜尷尬地笑了笑。

  「噢!噢!抱歉,我是尼歐(Neo),或者妳可以叫我李。」

  「呵呵,別緊張,我沒有別的意思,我只是很少在這班列車上看到外地的亞洲人,而非亞裔美國人。所以,就來和你打聲招呼了。」

  「妳怎麼知道?」

  「這個嘛,你剛剛承認了,你來自台灣。」雀兒喜笑著說:「絕對不是因為你那非常僵硬的英文腔調。」

  哇嗚,這下我的確說不出話來了。

  「所以,拜拜。」雪兒對眨了下眼睛,「可愛的男孩。」

  「OK,拜拜。」我勉強笑著回答,結束這尷尬的對話。

  如果是幾年前,這肯定是可以和小黃與紙巾炫耀很久的特別經驗——被一個混血美女給搭訕了,雖然因為英文太爛而尷尬地結束了。

  但是現在?在喝下一杯咖啡之前,我就會把它給拋諸腦後。

 

30

  

  意外的,在結束用餐區的休息後,我很快地又與雪兒見面了。

  那就像是刻意安排的巧合令我感到不自然,但並非不愉快。或者說,那讓我短暫地忘了自己的身分與目的,像個單純的旅行者般享受這段旅程。

  

  當我打包廂車門後,準備休息時,發現雀兒喜已經在在車廂裡頭。

  黃昏的餘暉下,打算更衣休息雀兒喜沒有注意到後方的車們,她背對著我脫下白色的背心,露出白皙的肩背與鵝黃色的內衣。

  「噢!抱歉!抱歉!」

  我大喊著,一邊迅速拉上車門。

  怎麼回事?走錯房間?我已經很久沒久幹過這種蠢事了。

  尷尬的我趕緊查對車票與車廂號碼,反覆查核了三次後,號碼無誤,確定眼前的車廂的確就是我訂購的車廂。

  於是我敲了敲車門,喊道:「抱歉,妳換好衣服了嗎?」

  對方沒有回應。

  正當我要敲第二次車門,雀兒喜刷地一聲將車門拉開。

  此時雀兒喜,已經換上了一件寬鬆連帽T。

  「是你啊,看報紙的台灣人。」雀兒喜眉頭微皺,半吐舌地苦笑道:「該抱歉的人是我才對,我走錯車廂了。」

  「OK。」我也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那沒關係。」

  我和雀兒喜很快地交換了彼此的位置。

  現在,我站在我的車廂內,她則在車廂外的走道上。

  「晚安,雀兒喜小姐。」

  我慢慢拉上車門。

  「等等。」雀兒喜探頭,在門縫中露出半張臉。

  「嗯?」

  「我不是走錯車廂了。」

  雀兒喜一邊說道,一邊慢慢拉開車門。

  「什麼意思?」

  「我沒有訂購車廂,我是偷偷溜上車的。」雀兒喜撩了撩頭髮,略帶害羞地解釋道:「我時常幹這種事,畢竟這班列車從來沒有客滿過——除了今天。我已經看過了全部的包廂,就剩這間是空的了,誰知道是你的呢?」

  「去和列車長反應,也許會給妳安排個特別房間。」

  「你要幫我補車票錢嗎?」

  「不要。」我皺著眉頭拒絕,「為什麼?」

  「因為我才不會為了這座蠢列車而繳錢給美國呢,想都別想。」

  「OK……那妳打算怎麼辦?」

  「沒怎麼辦,只好在火車上隨便找的地方睡了。」

  「嗯,感覺挺冷的。」

  「冷死了!」雀而喜抱怨者,「上次我就因為這樣感冒了!」

  「OK,那只好祝妳好運了,我相信車上會有好心人收留妳一晚的。」

  我平淡地說著,慢慢拉上車門。

  「OK,拜拜。」

  雀兒喜說完時,車門正好闔上。

  正當我鬆一口氣時,我聽到了急促敲門聲。

  毫無意外的,又是雀兒喜,一個迷人又煩人的混血女孩。

  「嗨,OK男,是我,再一次地。」

  「嗨。」我勉強擠出一絲笑容。

  「你是好心人嗎?」

  「我不確定,大概是吧。」

  「那,你可以收留我一個晚上嗎?外頭好冷,我快感冒了。」

  「不,這是單人包廂,只有一張床,再說了,我是個男人。」

  「你會強暴我嗎?」

  「不!天啊!當然不會!我連想都沒想過!」

  在我激烈反駁地同時,我當下判斷眼前的女人只有三種可能。

  第一,她是個空有亮麗外表而毫無防備的笨蛋。

  第二,她與陌生男人交流的經驗過人,一眼就知道我是不會傷害她的類型,當然這種事情很難說,但我真的不會。

  「就算我收留妳了,妳要睡哪?」

  「讓我窩在角落就行了,不會影響到你的。」

  「嗯,我有什麼好處?」

  「我可以陪你聊天,一個孤獨又年輕的外地人,在這班列車上是很少見的,至少我沒有見過。我可以問問你要去哪嗎?」

  「我要去這班列車的終點站,甜酒鎮。」

  「那你更非收留我不可了。」雀兒喜走進車廂,把背包丟在狹小的單人床鋪上。「我就是甜酒鎮的居民,我出生在那裏。」

  ——第三,她別有所圖,也許是仙人跳,也許是個小偷。

  我應該拒絕,但我沒有。

  我想知道她是哪種類型的女孩。

  ……好吧,我承認那是很爛的謊言。

  就像小蔓在多年前對我說過的那句話,始終在我腦海中縈繞不去。

  能夠對感情處之泰然的我,只是不夠寂寞罷了。

  

31

  

  深夜,徐徐駛向甜酒鎮的火車包廂內,我與雀兒喜,孤男寡女。

  雀兒喜坐在床鋪上,而我則窩在她應該待的角落。

  那是我與雀兒喜說好的條件,等聊天結束,睡覺的地方便會交換回來。

  「你會說中文吧?」冷不防地,雀兒喜用中文開口問道。

  「當然,我是台灣人。」

  「很好。」雀兒喜甜美地笑了笑。

  「我不喜歡和會說中文的亞洲人說英文,感覺非常奇怪。」

  雀兒喜的中文說得相當不錯,但明顯不是台灣口音,仔細想想,比較像是姜一方與Angela會說的那種廣東式中文。

  「所以,你來甜酒鎮做什麼?很少人知道這個小鎮,它既非觀光景點,也沒有特別之處,在許多旅遊手冊上的地圖,甚至找不到甜酒鎮的名字。」

  「我不知道,有個朋友告訴我,那是美國西部最邊荒的小鎮,光是這一點,就足夠特別了。他建議我來甜酒鎮看看,有助於我失落的心情。」

  「哦?你怎麼了?失戀了嗎?」

  不知道是因為我表現得太明顯,還是女人的直覺太可怕。

  「是的,我被拋棄了。」

  「女朋友?還是老婆?」

  「那有什麼差別嗎?」

  「我哪知道,我又沒有結過婚,只是隨口問問。」

  我非常確定,雀兒喜就是那種大喇喇的女人,我不認為她是個笨蛋,她也許比我想像中要聰明的多,但說話基本不會經過大腦。

  「不,我也沒有結婚,但她對我來說,比女朋友還來的重要得多。」

  「那為什麼不結婚?」

  「我不知道,我們沒有認真思考過這個問題。」

  「所以她跑啦,女人的青春可是浪費不得地,要怪就怪你自己。」

  「我知道,不用妳說我也知道。」

  我把頭靠在窗戶旁,胡亂摸了摸早已剃成平頭的頭髮。

  「我隨便說說,你還真給我難過起來了。」雀兒喜說道:「所以,這是一趟為了遺忘前女友的旅行囉?」

  「不,正好相反。不過妳要這麼說我也不反對。」

  「你有發現你的話充滿了矛盾嗎?」

  「人本身就充滿了矛盾。」

  「怎麼說?」

  「當你愛極了了一個人的時候,同時也具備了恨極了對方的條件。」

  「所以,你恨她?」

  「不,我沒有。我可以選擇恨她,但我沒有。我恨得是造化弄人。」

  「造化弄人,聽起來就像個三流小說家會寫的句子一樣。」

  「我也這麼覺得。」

  「你說得對,但你不是那種情況。」

  雀兒喜忽然變得自信而睿智起來,彷彿是認識多年的老朋友。

  「你不是選擇不恨她,而是你沒有辦法恨她,無論她如何傷害你,如何從你的生活中徹底消失,如何摧毀了你的人生。那怕你只是想起回憶中她的一抹笑容,你就有足夠力量繼續走下去,因為她早已成了你生命中最美好的一部分。」

  這段話,肯定有經過她的大腦。

  「我們聊了多久?」

  「大概兩分鐘吧,也許不到。」

  「妳到底是誰?」我瞇著眼問道。

 

  我的動作模樣看似沒有任何改變,但我已經對眼前的女人提起了戒心。

  尤其是眼下的關鍵時期,她的直覺太過敏銳了,讓我不得不懷疑她的真實身分,她會是Zeta組織派來的間諜嗎?

  雀兒喜似乎也察覺出我的懷疑,她伸手拉過放在腿邊的背包,試圖從裡面拿出一個東西;若是一把用來暗殺我的手槍,我也一萬分地不會感到意外。

  結果,雀兒喜拿出了一本厚重的原文書,得意地自我介紹:「我是斯丹佛大學的心理學研究生,從一個人的外貌表情去辨別他的心理狀態,並對其做出正確的判斷正是我的所學專長,怎麼樣?我是不是很厲害啊?順帶一提,我是博士學位的研究生。」

  

  剛才緊張的氣氛在瞬間一掃而空。

  「是啊,很厲害。」我鬆了口氣,「簡直就像會讀心術的魔術師。」

  「瞧你剛才緊張的,眉頭都皺起來了。不然,你以為我是什麼人?」

  狐狸狗對薩爾妻子的說詞讓我上了一課。

  超乎現實的現實,正是最好的掩飾說詞。

  「我以為妳是恐怖組織的間諜。」

  「什麼?間諜?你是認真的嗎?那你又是誰?」

  「我是個身負重要機密的職業殺手,如果我達成任務了,將會重挫甚至是摧毀妳所效忠的恐怖組織。」

  「哈哈!你太幽默了,真的,我還以為你是個很無趣的男人呢。」雀兒喜顯然起了興致,

而我在一次地確定她的直覺精準到可怕。

  「你該不會以為我要掏槍出來殺你?」

  「差不多是這樣。」

  「如果我真的掏槍出來,你打算怎麼做?」

  「我會在妳掏槍的瞬間壓制妳,讓妳沒有任何開槍的可能性。」我聳聳肩,「還好妳拿了本破書出來。」

  「那才不是破書,那可是很深奧的!」

  「我沒意見,妳說了算。」

  「如果你壓制了我,你會殺了我嗎?」

  「不,我不殺女人和小孩。」

  「為什麼?」

  「因為無聊的男人沙文主義吧,我想。」

  「就算我打算殺了你也一樣?」

  「嗯,一樣。」

  「我不相信。」

  「相不相信,是妳的問題。」

  「我不相信,但我相信你肯定是全台灣最會說謊的男人了。」

  「是啊,我還準備去參選總統呢。」

  「不,這句就不像了。」

  「還有什麼問題嗎?雀兒喜小姐。」

  「叫我雪兒。」

  「好吧,雪兒。」

  「我要鄭重澄清,我不是女間諜。」

  「我知道,妳是斯坦福大學的心理學研究生,我相信妳。」我點頭說道,不忘補充一句:「而且還是博士學位的研究生。」

  「我是說,如果我是恐怖組織派來的間諜,而且你又是那麼厲害的職業殺手,我才不會蠢到圖示在你面前開槍。我會誘惑你,等你毫無防備時再下手。」

  「聰明的選擇,我有個前輩是這方面的專家。」

  「你搞錯重點了。」

   黯淡的月光下,坐在床上的雪兒抱著白皙的大腿,露出迷人的笑容。 

  「我只是想跟你上床罷了。」接著,雪兒擺出一副惋惜的表情。「可惜的是,我不是你以為的女間諜。」

  

32

  

  次日,洛杉磯市區的五星級飯店,位於四十層的房間。

  狐狸狗坐在沙發上,靜靜望著美國西岸的夜景。

  擺放放在一旁奢華典雅的木雕桌上有台連接著各地伺服器的電腦,雙眼疲癆的姜一方已經與情報網路奮鬥了整整一天。

  直到現在,日落西山的晚上九點,才找齊了目前所需要的情報。

  姜一方摘下眼鏡,喝了口咖啡,對坐在右前方的狐狸狗開口問道:「你回來後就做在那,一整個晚上了,不無聊嗎?」

  「還好。」狐狸狗沒有回頭,仍然直視著遠方霓虹。

  「你似乎不太喜歡我,對我無話可說,是嗎?」

  「不,沒有針對你,我向來如此。」

  「好吧。」

  狐狸口沉默了一會兒後,繼續說道:「事實上,我挺欣賞你,你的年紀比李政司還小,卻成熟多了,在很多事情的判斷上都拿捏得恰到好處,這一次來到美國與墨西哥的秘密行動,如果沒有你和白子茵在背後全力支援,我與李政司也將無從下手。不妨告訴你,我曾經對於李政司的寄望,是希望他能夠成為像你一樣可靠的傢伙。」

  「寄望一個人去成為另一個人,原來就很不切實際。」

  「是啊,我明白。有阿司的消息了嗎?」

  「有的。」姜一方複雜地苦笑。「正當我們被當成同性戀投宿飯店時,李政司和一名混血美女搭上了。我太不確定他們在包廂做了什麼,也許有,也或許沒有。」

  「你似乎對只開一間房很有意見。」

  「是有一點。」

  「這個世界充滿了歧視,歧視性別,歧視性向,歧視種族,歧視信仰,歧視貧貴,所有與自己不同的,不管是好是壞,都可以產生歧視。我無法改變世界,但至少,我不想被世界改變。」

  「是誰告訴你這段話?」

  「沒有人。」

  「那麼,你是從誰身上學到這一點?」

  「所有人。」

  「你認為有可能嗎?沒有歧視的世界。」

  「沒有,不可能。我自己沒有辦法完全做到,但重要的是,我們必須了解到歧視本身是不對的。所以就算被誤認成同性戀,我也不會因此感到不愉快。」

  姜一方瞇起眼睛。

  「說這麼多,你根本就有同性戀的傾向吧!」

  「你這想法本身就是一種歧視。」

  「歧視就歧視了,現在沒空去想這問題。」

  「不然?」

  「你不擔心BOSS嗎?」

  「你是說和陌生女人勾搭上這件事?」

  「嗯。」

  「不,那對他來說是件好事。儘管他認為,這次行動是為了要還清對小君的債,但李政司仍舊對小君太執著了,這份執著只會為他帶來無法挽回的傷害。若是有別人可以幫助李政司走出對於小君的執著,就算只是一夜溫存,我也樂觀其成。」

  「你說的挺有道理,我也非常認同。」姜一方尷尬地搔搔鼻頭,「但我想說的是,那位陌生的混血靚妹是個小偷,今早離去前,她摸走了BOSS的背包。」姜一方猶疑了一會兒,問道:「等等,為什麼你看起來感覺一點都不意外?」

  「我應該感到意外嗎?」

  「也是。」姜一方同意,坐到狐狸狗旁邊的沙發上。

  「底細?」狐狸狗說。

  「雀兒喜,二十三歲,中美混血兒,斯坦福大學的心理學博士學程的研究生,主修社會心理學,各方面都相當優異,是個高材生。曾經有公司看上,想請她拍攝一系列的內衣廣告,但被她給回絕了……

  「我不在乎,我想知道小偷那部分。」

  「不,她不是慣竊,沒有前科,最嚴重的也就是多次在火車上逃票的紀錄,但事後也有補回票錢罰款,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如果只是單純搭訕有興趣的異性我還可以理解,但我也不明白她為什麼要偷走BOSS的背包。她的背景很乾淨,生長在內華達洲內陸的甜酒鎮,青少年時期便離家求學,但時常返家探視家人,來往內華達洲與各地學校。」

  「甜酒鎮。」狐狸狗轉頭看向姜一方。

  「是的,美國聯邦調查局送來情報指出,『地竅』就窩藏在甜酒鎮。那女人會主動搭訕BOSS,我認為不是單純的意外。」

  「那個女人,是Zeta組織的人嗎?」

  「我不確定,你希望她是,還是不是?」

  「我希望她是。」

  「為什麼?」

  「這是很複雜的答案。」

  「以我的智商,我相信我肯定可以理解。等等,你要幹嘛……

  

  狐狸狗沒有正面回答,而是默默解開了白色的襯衫。

  精瘦而結實的胸膛上,有一圈紫黑色瘀青內傷。

  顯然是相當嚴重的內出血。

  姜一方見狀,翻開狐狸狗西裝的防彈內側。

  果然,在上頭發現了子彈留下的破損傷口。

  

33

  

  「什麼時候的事?」

  姜一方正色,顯然錯過了一起關鍵事件。

  「自從來到洛杉磯,有人跟蹤在後,所以我私下處理了。」狐狸狗平靜地說,臉色些微慘白:「肋骨可能斷了幾根,但沒事的,有止痛藥。」

  「敵人呢?有幾個?」

  「四個,全殺了。」狐狸狗冒著冷汗,低聲說道:「別擔心,我已經問出了必要的情報。我是老骨頭了,只會傳統的方式。有點殘忍,但肯定是正確的情報。」

  「為什麼不通知我?」

  「我需要你正常和美國聯邦調查局保持聯絡。」

  「你可能會死。」

  「你,我,李政司,我們可能都會死,這不是早就接受的事嗎?」

  「所以,我們的行蹤暴露了。」

  「我們的行蹤從來就沒有隱藏過。」

  「什麼意思?」

  「你忘了一個問題,姜一方。」

  「跟蹤我們的人,是Zeta組織嗎?」

  被提醒後的姜一方問到這個問題時,斗大的冷汗從下吧滴落。

  「你認為呢?」

  「沒有其他的選擇了。」

  「對於看不到的敵人,總是其他的選擇。」

  「美國聯邦調查局?」

  

  狐狸狗點頭,默認。

  

  「我不懂,這說不通,在對付Zeta組織上,我們和美國聯邦調查局的利益是一致的。魯瑟還沒死,美國沒有道理背叛我們。」

  姜一方激動辯駁,狐狸狗靜靜反應。

  「從掌握『地竅』的位置之後,我們對於美國就沒有利用價值了。」

  「背叛我們,對美國有什麼好處?」

  「比起來與海外的職業殺手合作的醜聞,由美國的正規軍隊去殲滅『地竅』和『魯瑟』,可以把美國的利益最大化。」

  「但是由我們動手,機會不是高得多了嗎?難道美國不在乎中美戰爭嗎?」

  「美國當然在乎,但不是全部的人。」狐狸狗強調:「你永遠都不可能指望,每個人對於同一件事情的看法都是一致的。」

  姜一方懊惱地握著拳頭,他很難接受狐狸狗所陳述的看法;更難接受的是,狐狸狗從聯邦探員身上取得的資料影片。

  那是該名聯邦探員用來自保的機密影片。

  不論是對美國,還是對Zeta組織。

  但到了最後,都沒能在狐狸狗的槍下保住性命。

  影片只有短短幾秒,沒有聲音。

  卻讓人過目難忘。

  

  一棟不知名的億萬豪宅,一個極盡瘋狂淫亂的名流派對。

  用毒品與鈔票鋪成的地毯,一排全身赤裸的女明星與模特兒趴在地上,提供貴賓享用,無論想做什麼事情都可以。

  有位粗曠壯碩的男人,看似派對的主人,留著鮮紅色的大鬍子。

  派對主人跨坐在三位赤裸女星屈身翹起的屁股上,一邊抽著雪茄,一邊用力拍打著女明星的屁股,與對面一位西裝鼻挺的中年男子相談甚歡。

  對面的中年男子看似非常習慣,也非常享受這種奢糜派對。

  兩人談了幾句後,身卓西裝的西裝男子招了招手,隨意挑了一個年輕的女模特兒,要她跪在地上替他服務——隨後螢幕晃動了幾下,到此結束。

 

  「留著紅鬍子的男人,就是魯瑟?」

  「是的。」狐狸狗回答。

  「另一個人呢?」

  「美國聯邦調查局的局長。」 

  「………」姜一方握緊雙拳,強忍著一棍把電腦打爛的衝動。

  「冷靜一點,憤怒對此時的情況沒有任何幫助。」狐狸狗扣上襯衫的扣子,對姜一方嚴肅地說道:「讓我告訴你,我從三丁的歷史學到了什麼……

  

34  

  

  過去的「七日革命」,元凶正是我的導師,也是李政司的父親。

  李七浩,也是傳說中的殺手七號。

  姜一方,你必須明白,殺手七號曾經就是私刑正義的化身。

  他並不完美,也不美好,但他確實安穩地維持了台灣的地下秩序很長很長一段時間,那也是我對李政司的寄望。

  但誰都猜想不到,他成了試圖徹底摧毀台灣現有社會體制的瘋狂源頭。

  更瘋狂的是,他的理念帶走了三丁組織半數的成員。

  差一點,包括我在內。

  

  「七日革命」結束後,我領悟到了一件事。

  無關於是非對錯,而是必然會發生的結果。

  也許是因為貪婪的利益,也可能是因為崇高的道德理由。無論如何,在一個團體組織裏頭,對於同一件事,必然會有「支持派」與「反對派」。

  殺手七號當年能夠買通政府機關,在各大市中心設置炸彈,也是因為政府內部「支持派」的默許。他們不見得是真正的贊同,但最後總是選擇了妥協。

  

  「中美戰爭」是一個更巨大、更嚴重的危機,但本質是不變的。

  表面上,美國極力想解決中美戰爭的問題,私底下,一定有所謂的「反戰派」與「開戰派」,無論戰爭發生與否,總是會有人從中獲得巨大的利益。

  相對的,Zeta組織也是一樣。

  是的,對於平民百姓來說,他們的確是手段兇殘,毫無道理可言的恐怖組織,想藉由煽動戰爭來謀取權力與利益。

  而我相信……不,那肯定存在,百分之百。

  在Zeta組織中,一定存在著不希望戰爭發生的「反戰派」。

 

  你和白子因所信任的聯邦探員,也許他們真的是「反戰派」,真的想與我們合作,想極力阻止這次中美戰爭的危機。但誰也無法確定他們身邊沒有被安插「開戰派」的人手,把我們引入最危險的陷阱之中。

  為免打草驚蛇,我要你保持現,繼續與聯邦調查局聯繫。

  不要讓他們察覺我們已經知道的事實。

  等候李政司歸來的同時,我們去進行另外一項行動。

  

  在烏鴉死前,他留給我了一項情報,那是連魯瑟本人都不知道的祕密。

  我遲遲沒有告訴你們,是因為我自己也無法確定,懷疑著那是不是烏鴉的另一條陰謀詭計,畢竟烏鴉是如此地狡猾而難以信任。

  但在以肋骨為代價後,我已經從「開戰派」的聯邦探員口中確認了。

  烏鴉並沒有欺騙我。

  也許你會覺得很諷刺,但現實總是如此。

  能夠真正化解這次中美戰爭危機的人不是我們,也不是FBI的聯邦探員。

  而是「強納森.加西亞」。

  他是Zeta組織中「反戰派」的領導人。

  

  是的,我們要潛入聯邦調查局的基地,救出強納森.加西亞。

  

  

35

  

  爐火在壁爐內徐徐地燃燒著,既不猛烈也不微弱,均勻而舒適的溫度。

  長髮披肩的小君裹著毛毯,坐在由蛋頭手工製造的單人沙發上——不只是這只沙發座椅,這棟小木屋,包括其內的所有可見之物,都是由他卓越的工匠技術所製作。

  蛋頭坐在小君的對面,享受著難得的寧靜時刻。

  聽了一整晚關於百年約翰過往的事蹟,小君分不清楚哪些是真實的,哪些又是虛構的部分。而她試圖在這一百多年前的往事中,找到與現世的關聯。

   

  「你說,約翰.布思在十年救了你,為什麼?」

  「答案如此顯而易見,不是嗎?」

  「臆測和證實的,總是有所差距。」

  「你眼前的我,體內倘流正是李堂安的最後一支血脈。」

  「約翰到底對你做了什麼?」

  「如我所說,他救了我。」

  「不是這樣的,你不是蛋頭,你只是有著他身體的另外一個人。」

  小君目視的男人露出了疑惑的神情。

  一種假裝出來的疑惑。

  「當你在說關於百年約翰的往事時,你說的不是別人的故事,你的口氣,你的口吻,s你的神態,儘管你已經盡力掩飾了情緒,但我看得出來你說的是自己的故事,那些事情,只有親身經歷過才會如此清楚。你就是你口中所述說的約翰.布思。所以我應該要這麼問,你到底對蛋頭做了什麼?」

  「罷了,我也知道瞞騙不了妳太久。」

  那位有著蛋頭外貌的男人面無表情地說道。

  「但我也不是妳以為的約翰,我是『新的約翰』。」

  「我不明白,新的約翰?」

  「別人會無法瞭解,但妳會了解的。畢竟妳比誰都清楚發生在李政司父親身上的悲劇,他因為陷入了時間暫留的漩渦,誕生了一個新的人格。」

  

  眼前的男人說到此時,小君秉住了呼吸。

  

  「當約翰.布思離開了美國之後,他到了世界各地去流浪,去尋找他想要的答案,那是個沒有終點的旅程,他進入了一種苦行僧的狀態,時間不停地流逝,約翰在歷經了尼根、林肯、還有李堂安的歷練之後,他已經完全掌控了時間暫留的奧秘,他的肉體並沒有衰老多少,反而變得更加強韌,在約翰年近百歲之時,他的肉體始終保持在五十歲的健康狀態,而他的精神層面則超脫了國家、種族、乃至個人,到達了無我的境界,若以宗教的狀態描述,則是所謂的『得道、開悟』,只是約翰並無一般人所認知的信仰,他所信奉的,是他自身對於人生旅途所感受到的所有折磨苦痛、還有安寧。但這還不足以到達不老不死之境。約翰感覺的到自己終將死亡,如同他所認識所有親人、朋友,或是曾經深深痛恨的仇敵一般,沒有人可以逃過死神的招喚,就連自己也不例外。」

  

  「但約翰卻成了例外。」小君說道。

  「是的,一個意外中的例外。」男人深沉地說道:「二十世紀中葉,爆發了第一次與第二次世界大戰,歐洲法西斯主義的興起與茁壯,引起了隱世的約翰的注意。德意志帝國的法西斯主義與納粹政府正是約翰刺殺林肯時的極致體現——將種族放置於個人之上,非我族類,皆是下等囚奴。」

  

  男人頓了頓,等待小君理解後,才又繼續。

  

  「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約翰幾乎是在德納粹政府下最殘酷的集中營度過,他想要親眼所見,親身體會他曾經所深信的『種族主義』發展成政權根基後,到底會帶來多少無法描述的災厄。那就是一個由人類自己打造的地獄景象,灰茫天空盤旋著成千上萬隻烏鴉,等待著啄食坑洞被隨意處決的囚奴屍體。最後,約翰被德軍帶往暗無天日的地下基地中,進行最殘酷的人體實驗。」

  

  小君的臉色慘白。

  隨著男人的話語,想起不該想起的過去。

  

  「和約翰所受到的肉體折磨相比,三丁組織對於蛋頭的實驗簡直就像是冬天的陽光一樣溫暖舒適。」男人嘲諷地笑了笑,正色道。

  

  「這麼說吧,李堂安喚醒了約翰的人性,而約翰藉由數十年的自我修行而開悟了神性,但這並不代表他已經排除了人類與生俱來的惡念。而這些惡念,則在納粹的人體實驗之下,得到了非常非充足的發展空間,到了近乎為神的約翰難以承受的程度。但那些痛苦折磨倒也不是毫無代價,經過了無數次的器官移植與再造後,約翰打破了人體的限制,肉體與精神臻於超凡入聖,來到了不老不死之境,不只有他的精神,也包括了他的肉體 。約翰完全清楚地明白,他不再需要任何的器官移植與實驗,只要他不想死,那麼他就能永遠地活下去,就像所有神話故事中提到的『永生不滅』。」

  

  「約翰離開了納粹的地下實驗至,對他而言,那本來就是想不想,不是能不能的問題。他化為最可怕的武器,投身於第二次世界大戰的戰線之中,為同盟國打擊軸心國。他穿梭於戰場之上,取敵將首級於無形之中。約翰不是因為曾經身為美國人,亦或是受到德國納粹的酷刑折磨,而是他認為如果要讓戰爭真正地結束,以納粹政權為核心的軸心國必定得滅亡,因為法西斯主義的未來就是永無止盡的戰爭與掠奪……

  

  「二次大戰期間,約翰改變了許多戰事的結果,有些美國士兵認出了約翰的身分,懷疑他就是過去的約翰.布思。但這項臆測永遠不可能得到政府的證實,只能當作荒誕不羈的故事在軍隊中口耳相傳,當故事成了傳說,傳說又成了神話,相信約翰仍舊活著的同盟國士兵,給他起了『百年約翰』的諱名。」

  

  「事以至此,無論是肉體層面還是精神層面,約翰都已經不能算是在『人類』的範疇之內了,如果世界上真有所謂的『神』,那麼秉除了凡人情感、受盡一切苦難的約翰就是世界上最接近神的存在。只不過……約翰終究曾經身而為人,有著人類與生俱來的惡念,尤其在人體實驗與戰爭之中,更是不斷地增長他心中的黑暗。然而,約翰不再許允自己被惡念給侵蝕掌控,於是他利用的時間暫留的特性,將他心中所有的惡念與黑暗封鎖在第二個人格之中。約翰的精神從此一分為二——若用世人所悉知的信仰來比喻,約翰是全知全能的上帝,而第二人格就是被輾下地獄的魔鬼。」

  

  「我不奢望有人可以明白我現在的狀態,我的現在的肉體與精神是如何共存,那超乎了你們對於生命的理解。但妳必須明白,約翰的知識早已超越了人類,成為了神一般的存在,他有近乎無限的時間去學習所有的醫學、科學與哲學、宗教與文化所交織融合的秘術,乃至非常理可以解釋的精神控制,也就是讓妳不知道該愛還是該恨的徐芯純所專精的催眠術。當約翰帶走蛋頭的肉體時——蛋頭,妳不會介意我這麼稱呼我的身體吧?」

  

  男人指了指自己的太陽穴。

  

  「他的大腦被子彈貫穿,組成他意識的那部分已經化成了雪地上的紅色肉塊。就算約翰修復了大腦,也只會是個沒有意識的植物人。我不會說是我說服了約翰,因為對約翰而言,我沒有太多的發言權與影響力,我只是一個潘朵拉的盒子,裝滿了約翰畢生中所有的黑暗,然後用層層的鎖鏈給封鎖在潛意識中的最深處。做出最終決定的人是約翰,不是我。別問我為什麼,我沒有資格替他回答這個問題。約翰治好了蛋頭的傷勢,並移植了自己的腦部組織去修補蛋頭大腦缺少的那一部分。從此之後,我成為了現在的模樣——

  

  男人右手一劃,正式地向小君自我介紹。

  

  「是的,我就是那個魔鬼。我並非真正的約翰.威爾克斯.布思,我誕生於二戰時期的納粹實驗室中,我是『新約翰』。」

 

  新約翰解開他的上衣,露出滿是縫線刀疤的胸膛與腹部。

  小君顫抖著,打從心底的不寒而慄。

  上一次有同樣的感覺,是在多年前的大學活動中,遭遇殺手七號的計算之時。

  只是現在的恐懼感更加強烈,更加孤獨。

  她的身邊不再有李政司,不再有暗中守護他們的鐵觀音。 

  

  「現在,親愛的小君,妳還有什麼問題嗎?」

  「擁有不死之身的人是真正的約翰,而你並沒有,對吧?」

  

  「沒錯,別說到達『永生不滅』的境界,為了維持這扭曲的生命,我體內的所有器官,除了大腦之外,都已經換過幾輪了。很遺憾只能這麼醜陋地活下去,這是約翰給我的詛咒,

但我也不是那麼容易就會死去,我會不擇手段,掙扎到生命終結的最後一刻。相信我,對於『求生』這件事,沒有人可以比的上我,沒有人。若是沒有我,約翰也不可能撐過刺殺林肯後的那段流亡歲月。」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為了活著,沒有任何其他的原因。」

  「你打算什麼時候殺了我?」

  「我不會殺了妳,那對我來說是一件萬分痛苦的事 。我不只擁有蛋頭的身體,也連同著他的記憶,還有他對妳的強烈感情。我不是辦不到,但沒有理由這麼做。」

  「是沒有,還是還沒有?」

  「不要試探我,可悲的小女孩,妳沒有資格。」

  

  新約翰站了起來,走到仍是坐姿的小君身前。

  他彎下腰,幾乎是在她眼前。

  

  「一知道蛋頭還沒有死的消息,妳頭也不回地向我投靠,為什麼?因為蛋頭的死是妳一輩子都遺忘不了的罪孽,妳自願作為我的人質不為什麼,只是為了贖罪,為了讓妳自己的內心好過一點。現在,妳知道了我真正的身分,儘管妳裝做一副很害怕的模樣,但其實卻是鬆了一口氣對吧?因為我不是真正的蛋頭,不是那位妳深深虧欠的可憐男人。回答妳的問題,我不會殺妳。我不是辦不到,只是沒有理由這麼做。無論是哪種結果,妳都不可能再過上一天安穩寧靜的日子,畢竟妳拋棄掉兩個視妳比生命還要重要的男人。妳最真摯的感情已經一去不回,只留下虛假與可悲。」

  

  新約翰用言語粉碎了小君僅存的尊嚴。

  無法思考,無力再去思考。  

  男人在小君的額頭上輕輕一吻,轉身離開。

  雙眼空洞的小君毫無反應,靜靜地坐著,彷彿一具斷了線的魁儡。

  



  

                      殺行者8 毀滅風暴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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