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東京伊谷飯店,在眾人的掌聲下,荒川志流面帶微笑地緩緩走下台。自從東京恐攻案過後,這幾個月來,成為了新任警視總監的他已經很習慣出現在眾人簇擁的場合中,那是十年前的他作夢也未曾想過的事。
  荒川志流走到餐點桌旁,稍微整了整領帶後,拿了杯白酒潤潤喉嚨。
  此時,一對中年夫婦來到荒川志流身旁,笑容可掬地向他搭話。
  「荒川先生,你好。」西裝挺拔的中年男人恭敬地問候,他的個子不高,年紀不小,卻給人很有精神的感覺。
  「哦,兩位是……」荒川志流放下酒杯,禮貌地回應。
  「我是山本商事的山本島夫,這位是我的太太。」在山本島夫介紹的同時,身著淡紫禮服的中年貴婦向荒川志流微笑致意。
  「原來是山本商事的山本先生與山本太太,你們好。」荒川志流如臨貴客般地嶄露出虛偽的笑容。「山本商事所從業的不動產事業向來是品質保證。可惜我花錢如流水,沒什麼積蓄買棟房子,至今仍然住在老舊的公寓裏頭。」
  「哪裡的話,荒川先生若是有意置產,交給我們山本商事代為處理,保證能給荒川先生一個最滿意、優惠的價格。畢竟荒川先生可是我們東京的大英雄啊。」
  「你太客氣了,山本先生,我只是運氣好點罷了。換作是任何警察知道黑澤壽明勾結東京聯合的惡行,都會和我做出一樣的決定。只不過……日東集團的不動產事業一直以來與山本商事是競爭對手,沒想到會在藤原龍介基金會的始動晚會看到山本島夫先生,真是讓人太意外了。」
  山本島夫笑了笑,回答道:「我的確很不喜歡日東集團仗著自己財大勢大,收購中小企業,攏斷市場的蠻橫作風,也不只一次兩次和日東集團起了衝突。不過在商言商,出了商場,作為藤原龍介先生昔日的對手與朋友,豈有不來的道理?更重要的是……」
  山本島夫的語氣緩了緩,思考著接下來的話要如何啟齒,一旁的妻子擠眉弄眼,荒川志流看出了山本島夫的話中有話,直言笑道:「不妨直說,沒關係的,不用把我當成警視總監,別說旁人,我自己也很不習慣啊。」
  「既然荒川先生如此直爽,那我也就不客氣了。荒川志流先生已到適婚年紀,至今尚未成家,據聞也無交往對象,我與妻子有一獨生女兒,雖然說不上是沉魚落雁的大美人,但也是亭亭玉立,身家清白。希望介紹荒川先生與小女認識認識。」
  「山本先生,關於這點……」
  即使荒川志流出言推託,山本島夫仍舊視若無睹,將在自己身旁等候的寶貝女兒介紹給荒川志流。站在父母中間的長髮女孩怯怯地點了點頭。只見她穿著一襲純白色的小洋裝,與眉間貼平的整齊劉海,嘴唇紅潤,皮膚白皙,模樣秀麗。與其說是個聽話規矩的清純女孩,更像是一尊精緻的洋娃娃。
  「優香,這位是荒川志流先生。荒川先生,這位是小女優香。」
  見到山本優香後,荒川志流微微一愣,但沒有表現在面容上。
  「你好,荒川志流先生,很高興認識你……」
  優香拘謹地點了點頭,氣若游絲,聲音小的連蚊子都難以聽見。
  「我女兒個性害羞內向,還請荒川先生多多包涵。」
  山本島夫滿意地笑道,對於優香這位掌上明珠,山本島夫可是頗為自豪,自小便是對她疼愛有加,對於父母萬分順從的優香也未曾讓他們擔心過一絲半點。自山本優香成年之後,對象之事,文靜內向的優香表明一切由父親做主,前來相親說媒的名門子弟也未曾少過,但始終讓山本島夫不慎滿意,因而女兒的婚事遲遲沒有下文。
  山本商事除了不動產的仲介事業,也大額投資了建築工程事業,而政府的工程招標案,除了檯面上條件符合外,私底下多與的政商人脈深厚有關,如果女兒能夠與荒川志流結婚,有了東京警視廳警視總監的姻親名份,必能帶來莫大的幫助與利益。
  荒川志流的推託之詞,山本島夫也不是不知道,他早有耳聞荒川志流時常出入花叢,喜好漁色。也因如此,山本島夫非常認真地認為,山本商事能否從日東集團所建立的商業帝國中拿下一塊領地,就全仰賴女兒優香能否和荒川志流能否發生更進一步的關係,而他也相信自己的女兒勝過那些不三不四的女人百倍不止。
  猶如販賣女兒的想法與作為,對於山本島夫而言,也是在商言商的一部分。
  「好了,該說的我已經說了,就不打擾你們兩位年輕人了。」
  山本島夫說罷,便帶著妻子轉身離開,留下面容有些尷尬的荒川志流與山本優香兩人,與其他的政商朋友招呼談話去了。
  「荒川志流先生?真是沒想到啊……」等到父母離開後,優香笑道,她的表情和語氣很顯然地表示,不是第一次與荒川志流見面。
  「驚訝的人應該是我吧?原來妳是山下商事的董座女兒,我還以為……」
  兩人若無其事地一邊交談,一邊默默走到沒有人注意的角落。
  「還以為什麼?」山本優香。
  「還以為妳只是一般的逃家少女,那種一般單親家庭的女孩子。我還記得上次見到妳的時候,妳還是一頭紫色的短髮呢,現在呢?手臂上的刺青也沒了。吶,優香,妳就老實跟我說吧,妳的父母親是真的不知道還是假的不知道?該不會……妳爸爸是想拿這件事威脅我吧?我都搞不清楚了。」
  「知道什麼?」
  「知道我們曾經交往過。」
  「誰跟你這種大叔交往過了,我們只是上床而已吧。」
  「我是怕妳受傷才這麼說。」
  「你想太多了。」
  「優香,妳還沒回答我的疑問呢。」
  「當然不知道了,我也不知道你竟然就是那個荒川志流,還以為你只是同名同姓又長得像而已。」
  優香學起荒川志流的口吻,輕挑地說道。
  「吶,志流,你就老實跟我說吧,你到底是用了什麼手段才當上警視總監?當初知道你的身分是刑警時,我就已經驚訝得都快要沒辦法呼吸了呢,一想到如果全日本的警察都跟你一樣吸毒酗酒又玩女人的,肯定不用三天就完蛋了。」
  「如果世界上每個人的生活方式都一模一樣,那豈不是太無趣了。」荒川志流又喝了杯白酒,微笑道:「我還記得這句話可是妳跟我說得喔。」
  「你……你還沒回答我的疑問呢。」
  「那是個很長的故事,今晚我就住在伊谷飯店,如果妳真的想知道,我可以慢慢說給妳聽。」荒川志流笑道。
  「誰知道你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
  「真話還是假話,對妳來說很重要嗎?如果妳真的來找我了,是真的想聽那些妳一點也不關心的故事嗎?拜託,我可是這世界上為數不多了解妳的男人了。」
  荒川志流微微俯身,在山本優香耳邊說道:「光是看到妳待在父母親邊的樣子一秒,我就知道妳有多麼地想逃離他們。為了表示我的一點誠意,我答應妳,不管今晚妳有沒有來,我不會再找別的女人。」
  「你這個渣男。」山本優香冷淡地回應著,面無表情。
  「Bingo,妳答對了。」荒川志流用食指假裝開了一槍,接著轉身離開。
  
02
  
  深夜,凌晨兩點,伊谷飯店的房間內,剛洗完澡荒川志流全身赤裸,只在下身圍著一條白色浴巾,踏出浴室的他看到了眼前景象後,覺得有些頭疼。
  荒川志流走到床頭櫃,抽了根菸,再拿起手機打給近藤,近藤是荒川上任警視總監所指派的特別助理,原本荒川志流只想把這個位置留給大石雄彥,然而大石雄彥因為無法接受荒川志流設計黑澤壽明的陰謀而請辭刑警,雖然大石雄彥的決定也是在荒川志流的預料當中,但仍然讓荒川志流覺得有些感慨。
  年過三十之後,荒川志流終於明白自己並沒有堅定的意志,是個會隨著環境改變的人,其堅定意志並非只必須要完成某件計畫的決心,這點覺悟荒川志流還是有的,他所謂的堅定意志,是指棲於內心深處,堅定不疑地相信著一種價值觀的信念。
  他沒有,但大石雄彥卻有。
  自從孩提時代開始,大石雄彥就深信著,警察的天職就是為了執行公正的法律與正義,維持秩序,守護民眾的安全與幸福。如今,大石雄彥已經了解現實世界的迂腐墮落,就連東京警視廳也沒有例外。
  儘管如此,大石雄彥仍然深信著,所以他才會選擇離開。
  荒川志流感概,如果大石雄彥仍然留在身邊,自己多多少少也會因為他而相信日本人民賦予自己身為警視總監的義務與責任,而不會在權力中無法停止地沉淪。
  近藤是荒川志流的「老朋友」,說是老朋友,倒不如說是利害關係一致而湊在一塊的朋友比較恰當,而荒川志流與近藤兩人之間,是沒有任何的友誼可言。
  十多年前,在荒川志流成為東京都的刑警之前,他只是流連在涉谷街頭的一名小混混,時常出沒在駐唱酒吧與柏青哥之間,也理所當然地加入的當地的幫派組織「鬼角幫」。當時東京最大的組織「東京聯合」正處於鼎盛時期,鬼角幫只是東京聯合旗下眾多幫派的分支之一,而鬼角幫並不能被稱作有文化素質的極道,他們只是因為仰慕當時被警方通緝的殺人犯「鬼角龍二」而聚集成群,在涉谷街頭幹些偷拐搶騙的小勾當,哪裡有錢可攢就往哪鑽。而當時的荒川志流,也就是鬼角幫中毫不起眼的一員。
  此時,荒川志流手機另一頭的近藤,便是鬼角幫中的小組長,荒川志流看到他,必須低下頭,喊他一聲近藤大哥,那怕近藤的年紀還比他小了幾個月。
  這一喊,便是喊了兩年。
  荒川志流會選擇近藤作為特別助理,有大半原因是出自於報復的心態。過去對自己己作威作福的街頭大哥,現在變得敬語有加,唯唯諾諾,只怕不小心說錯一句話而惹的自己不開心。更重要的是,近藤不是在威脅逼迫之下才變得如此低下卑微,而是因為荒川志流手中所擁有的權力,讓近藤心甘情願地臣服在荒川志流,將他的鞋底舔得乾乾淨淨。一想到這裡,荒川志流就覺神清氣爽,空氣好像又清新了那麼一點兒。
  
  幾個小時前,荒川志流結束了在藤原龍介基金會始動晚會的多方應酬,回到了飯店主人伊谷美咲女士會自己所安排的房間休憩過夜.好在次日參加另外一輪的政商聚會。
  一如荒川志流所預料的,山本優香在深夜拜訪了荒川志流所在的房間,會心的微笑過後,兩人沒有對話,沒有調情,沒有接吻,沒有任何情感上的接觸。
  他們只是熟練地褪去了身上名貴的衣物,像路上發情的公狗母狗般地交媾,純粹地發洩與生俱來的慾望。
  完事後,全裸的荒川志流坐在床邊。
  「現在,妳還想知道我是怎麼當上警視總監的嗎?」
  「關於這一點,你說對了。」面色紅潤、汗水淋漓的山本優香趴在床上,露出雪白的臀部,有氣無力地說:「我並不想知道。」
  「過夜嗎?妳父母似乎挺喜歡我的。」荒川志流道。
  「不了,他們希望我和一個有權勢的男人結婚,而不是只和他上床。」
  「那也沒有太大的差別,都和感情無關。」
  「隨便了,我想待會兒再走,可以吧?」
  「隨意。」抽完菸,荒川志流緩緩起身。
  「你去哪?」
  「洗澡。」荒川撿起地上的衣物。「明天還有會議要參加。」
  「現在是個大人物了啊,志流君。」優香笑道,把側臉埋入柔軟的枕頭裡。荒川志流沒有再應話,只是用手掌疏了瀏海,逕自走入浴室。
  
  然而,半個小時不到的淋浴時間。
  荒川志流步再次見到山本優香時,已是陳屍在床上的屍體。
  映入眼簾的是只穿著丁字褲,幾乎全身赤裸的年輕女人,她翻著白眼,仰躺在床上,嘴角溢血,脖子上有不自然的靜脈屈張現象。
  
  「該死。」荒川志流暗罵了一聲。
  看到了床頭櫃被翻開的皮夾,他馬上就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也許是優香想拿點現金來花用,也或許是她想知道荒川志流的皮夾內是否藏了別的女人的照片,但無論她原來的用意是什麼,她都在荒川志流的皮夾內找到了一盒未標明成分的青綠色藥丸。
  優香先是用指甲刮了一小點粉末,確定了是這一年來迅速在地下交易中竄起的新式毒品Freeze。Freeze可以與安非他命、海洛因等毒品進行混和,流竄於癮君子的手中。
  短短一年不到的時間,成為了供不應求,奇貨可居的最高等級毒品。價格也因此水漲船高,加上日本警方的嚴格查緝,市面上已經極難買到純淨的Freeze。
  混入Freeze的毒品與其它最大的不同在於,它不僅提供快感,而且能把快感的時間極大化的延長,讓成癮者遁入虛無飄渺的極樂世界。
  眼前這盒的Freeze,令優香狂喜而不能自己,雙手微微地顫抖著。
  吞下青綠色的藥丸之前,她那有些神智不清的腦袋是這麼思考的——如果荒川志流能夠穩定的從私人管道中拿到Freeze,那麼自己無論如何都要跟在這個男人身邊,就算他只是把自己當成洩慾工具來看待也沒有關係,因為只要有了這顆小小的青綠色藥丸,現實世界的一切苦惱,都將隨之煙消雲散。
  但她走得太遠太深,在尋求快感的旅途上迷失了回到現實的路。
  因Freeze而精神衰竭,心臟暴斃而亡這類案例並不少,而死亡從來沒有阻止成癮者對它的癡迷瘋狂。
  「近藤?」幾聲鈴響,讓荒川志流心煩氣躁,半裸的男人坐在女人屍體身旁,一邊看著山本優香猙獰的面孔,一邊不耐煩地抱怨著。「怎麼這麼久才接電話,我出了點事,你找幾個信得過人,來伊谷飯店……」
  「我不是近藤。」電話另一頭的男聲回答。
  「你為什麼要接近藤的電話?如果他睡了,去叫醒他。」
  荒川志流捏著眉頭,他沒有辦法認出男人的聲音,近藤信任的幾個手下,荒川志流還是有些印象的。
  「恐怕沒有辦法,死人是叫不醒的。」男人聲音有些沙啞。
  「你是誰?」
  荒川志清醒了,默默地走到窗邊。
  他發現了自己的胸膛多了一道紅色光點。
  「我是高木洋。」男人說道。
  「高木洋?是渡邊忍的手下嗎?還是黑澤壽明?」
  「很遺憾,都不是。」
  「……」
  「我的另外一個名字,也許你就知道了。」
  「……」
  「我是狐狸狗,來自台灣的地下酒吧。」
  「哦……原來是你,李政司的手下。嘛……我聽說台灣發生了大事,遠比東京恐攻案還要可怕許多吶,而且李政司似乎還被恐怖組織的人給捉走了……」
  「我建議你還是多關心自己一些吧,荒川總監。」
  「你跟蹤我多久了?」
  「自從渡邊忍死後﹐有四個月了。」
  「為什麼是現在?」
  「因為你的床上躺著一個女人的屍體,你無法獨自作業,需要有人來替你善後,並且把殺人的罪名嫁禍給他人。你現在貴為東京警視廳的警視總監,又是鋒頭上的人物,不容得半點差錯。也就是說,現在的你無暇思考其他事,只想著要如何從這女人的死來脫身,這對我來說,不正是最好的時候嗎?」
  「的確,換作是我,我也會這麼做。」荒川志流想了想,表情明顯放鬆了許多,「話說回來,我在上那女人的時候,你也看見了?」
  「是的。」
  「如果你想殺我,手上又有狙擊槍,那是最好的時候。」
  「我知道。」
  「那為什麼沒有下手?」
  「因為死人不會說話。」
  「那麼,我們就開門見山地說吧,你的目的是什麼?如果你真的是狐狸狗,那麼你九成不是為了錢而來,而是為了某些特別的目的,而為了達成這些目的,往往會死很多人,我說的沒有錯吧?」
  「我想知道,操控你的人是誰。」
  「……」
  「沉默是表示拒絕嗎?也許我只能試著和死人溝通了。」
  「也罷,我也知道,遲早會有這麼一天。」荒川志流點起第二根香菸,皺著眉頭說道:「如果要談判,把近藤的屍體帶過來吧。你知道的,我犧牲了一切,就是為了坐在這個位置,好好地抽上幾根菸,我寧可以警視總監的身份死在無名殺手的手上,也不要身敗名裂地被送進法院和監獄。」
  「我和近藤的屍體,就在你隔壁的房間。」
  說罷,狐狸狗掛掉了電話。

03
  
  通話過後,不到三分鐘的時候,房門打開,狐狸狗靜謐無聲地走了進來。
  狐狸狗的面容明顯比半年前憔悴了許多,稍顯雜亂的頭髮又留得更長了些,蓋住了額頭與眉梢,唯一不變的是狐狸狗專注的眼神。
  黑色的西裝外套,白色的紋領襯衫,特製鞋底的皮鞋,藏有鐵線的手錶,後腰的隨身手槍,他已經習慣這身制服裝扮,代表身為一名職業殺手的身分。
  狐狸狗出生於破碎的單親家庭,與姊姊受到酗酒父親長期的家庭暴力,在懵懂無知的青春裡,他的感情隨著再也無法改變悲劇而埋沒在墳土之下。
  隨著狐狸狗長大成人,他將那份遺憾化為自身的一部分,當了解了正常人在正常社會中的道德準則時,他已經親手埋葬了十幾位素未蒙面的陌生人,成為了一位不問感情,只問是非的職業殺手。
  年少月歲之後,狐狸狗有過幾個女人,其中大部分的女人都與感情無關,她們都是在需要彼此的時候出現,不需要彼此的時候離開,如同流連在燈火闌珊處的的紅男綠女,浮浮沉沉,不曾在一處長留停駐。
  與狐狸狗有過感情關係的,只有兩個女人,周芷晴與天野今日子。
  狐狸狗與周芷晴的相遇,乃是他在周芷晴身上看到了未曾了卻的遺憾,最後又因了解而分離,好聚而好散。
  然而,天野今日子對狐狸狗而言,並不是誰的替代品。
  她就是她,就是那位承擔了家業之重任,在苦難中脫胎換骨的堅強女人。
  今日子不需要狐狸狗,自己一個人也能堅強地活下去,自己一個人也能將兩人的孩子撫養長大。
  也只有這樣的女人,狐狸狗才能對她卸下最後一道心房,坦然以對。
  因為狐狸狗知道,既然決定走上了職業殺手這條不歸路,遲早要還清雙手染上的血債,他從來沒有聽過幹這行的人有好下場,得善終,一個都沒有——一個乾淨俐落的結局,已是對職業殺手最大的恩賜。
  廖三丁如此,李七浩如此,林森如此,馬定南如此。
  狐狸了解,他也不會是例外。
  
  時間回到二零零四年的年初,那是狐狸狗與李七浩最後一次的會面。
  他們倆人像是父子,是兄弟,是師徒,也是朋友。
  李七浩向狐狸狗這麼問了。
  
  「嘿,狐狸狗,你這小子。」
  「嗯?」
  「你今年幾歲了?二十二,還是二十三?」
  「正滿二十三。」
  「那你有算過,加入三丁多久了?」
  「不知道,幾年了吧。」
  「我幫你算過,有七年多了。」
  「是啊,成為你們三丁的殺人狗,也有七年多了啊。」
  「說這什麼話,你不喜歡可以走啊。」
  「不喜歡是你說的,我沒說過。」
  「我就知道你喜歡殺人,你這可怕的臭小子。」
  「沒說過不喜歡,也不代表喜歡啊,老大。不過你說的也沒錯,沒有排斥殺人,本身就是一件很可怕的事了。」
  「你總算是明白的比我早了。」
  「這算哪門子的明白……不就是一般正常人的思維嗎?」
  「那你想知道什麼?」
  「我想知道,我們的最後的下場會是什麼?」
  「哦?再說的清楚點。」
  「我們殺人,不論是為了錢財還是為了三丁的私義,我們都殺了人了。含恨冤屈的委託者們因為三丁而得以報仇雪恨,我們也收取了他們給予的酬庸。那誰又能收我們的錢,替我們報仇呢?就算我們的仇家已經被趕盡殺絕,趕草除根,這事情就這麼了結了嗎?我永遠都忘不了殺人時感覺,忘不了用刀子送進他們的胸膛,用鐵線勒緊他們的脖子時,那些人們臉上恐懼、猙獰、憎恨的眼神……就算我已經習慣了,麻痺了,也忘不了。是啊,就是因為已經習慣了,麻痺了,我才明白,我們永遠都無法逃離殺人後所招致的災禍,我們已經習慣了殺人,不殺人就無法活下去……我們在不知不覺,已經變成了災禍。那麼,我想知道,身為災禍的我們,最後的下場會是什麼?」
  「還能有什麼?不就是死一個字。人生在世,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想這麼多幹麻?趁著你現在有些錢,多找幾個女人抱抱還實在些。」
  「不要敷衍我,我看得出來。」
  「你要我說老實話?」
  「嗯。」
  「老實話一向不中聽,女人聽不得,男人也不喜歡。」
  「你不想說的話,那我要走了。」
  「認真的?」
  「下次再連絡吧,我先走了。」
  「狐狸狗,你這小子,給我等等。」
  「………」
  「算我服了你了。」
  「嗯?」
  「我們不會有好下場的,全都會不得好死。你說對了,我們就是災禍本身,殺了這個人,了結了這樁恩怨,又會去殺下一個,再下一個……直到我們自己也死了為止,身為三丁的職業殺手,你所殺的最後一個人,永遠都是自己。我們也許會慘死街頭,遭路人議論紛紛,也許會被分屍成好幾個小塊,灌再水泥裡做成消波塊守護海岸線,也或許會被埋在根本沒人知道的山頭,被路過的野貓野狗撒了幾泡尿,但無論是哪種死法,都不會是躺在醫院裡,在親人朋友的溫暖包圍下,安詳地死去。」
  「既然如此,我們和我們所殺的黑道、政客有何不同?一樣都是收錢殺人,一樣都沒有好下場,我們為什麼不是自立為一方幫派,又或是受雇於政府所用?有廖三丁會長和你這等本事,無論受雇於黑道還是政府,都能賺到更多的錢,得到更大的權力與地位。為什麼我們卻是非黑非白無名無財?」
  「我不用說,你也明白為什麼。」
  「正義,值得我們如此犧牲嗎?」
  「不值得嗎?」
  對於狐狸狗的疑惑,李七浩笑了。
  「………」
  「狐狸狗,你還年輕,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麼,才會有此疑惑,我明白,因為我也是這麼一路走過來,所有困惑著你的煩惱,都曾經困惑著我。或許我曾經在你最脆弱,最需要幫助的時候拉了你一把,但這不代表你需要報答這份恩情。就算需要,你也早就還清了。你之所以留在三丁,是因為你和我是同一種人,對於法律無法顧及的正義有著相同的渴求,如果你內心抱持著否定的答案,你早就離開了。我見過的人很多,形形色色,千奇百怪,一個人的成就能到哪個程度,相處一段時間後,我大概都能猜得出來。而你啊,狐狸狗,你是殺手中難得的逸才,但就算你不當職業殺手了,我也知道你可以在其他領域得到極高的成就,我口拙,不知道該怎麼形容,好的東西就是好的東西,怎麼都藏不住的。嗯……該怎麼說呢?你總是嫌廖老頭給你的報酬太少,但還是有一些吧?信我一次,把那些錢拿去投資,不要用非法的方式來取得情報,就憑你自己本身的眼光和判斷去研究股票市場,我相信不出十年,你在股市賺到的錢將會是現在的十倍以上。我知道三丁有行規,不會讓人輕易地離開,但如果是你,倒也不是那麼困難。」
  「難得被你稱讚,聽起來倒是挺順耳的。」
  「是吧?不過先說好,賠錢了可別找我。」
  「你比我還窮,找你幹嘛?」
  「我有兒子要養嘛,哪像你一個人無拘無束,自由自在。」
  「不過,就算是這樣,我也不會是例外吧。」
  「什麼例外?」
  「不得好死的例外。」
  「對,你不會是例外,會和我一樣,死的淒淒慘慘。」
  「那也不錯,我不排斥。」
  「我就知道你是個心理變態的小子,喜歡殺人又喜歡死得淒淒慘慘。」
  「你又來了。」
  「開個玩笑,知道你長得帥,但也別老扳著一張臉。」
  「老大,我想問一個假設性的問題。」
  「嗯?」
  「如果我們之中能有一個是例外,那個人會是誰?我說的我們,不只是你我,而是與三丁組織有關的人。」
  「有趣的問題,得讓我好好想一想。」
  狐狸狗等待著,看著年近四旬的李七浩摸著下巴左思右想,直到回答。
  「好,這麼說吧,我先問你一個問題,你對零的印象如何?」
  「很強,強的讓人摸不著頭緒。」
  「和我比呢?」
  「差不多吧,但你們兩人的行事風格天差地遠。」
  「還有呢?」
  「他給我感覺……精神有些不太正常……吶,別跟他說。」
  「不要緊的,每個人都這麼說,這種小事他才不在意呢,還有呢?」
  「除了你之外,他便沒有其他的朋友了。」
  「我才不是他的朋友。」
  「不然呢?」
  「說幾次了臭小子,我和他是兄弟。」
  「知道了,知道了。」
  「別人對於零的想法你可以不理,但如果是我對他的看法,你總該相信了。」
  「這個當然。」
  「零有個夢想,一個關於革命的夢想,他希望推翻現在的政府,由我們取而代之,建立一個沒有貪腐,沒有黑金政治的理想社會。」
  「那不可能,怎麼想都不可能。」
  「所以那才叫做夢想,那也是我曾經的夢想,只是我放棄了,零卻沒有。」
  「你為什麼放棄了?」
  「因為革命所導致的犧牲與苦痛,遠遠大於它能帶來的美好。沒錯,住在那棟大房子裡的人盡是貪汙腐敗之輩,但他們的過錯不能由全部的人民一同承擔,我沒有辦法像零一樣看那麼遠,看到革命五十年後所帶來的根本性改變,所以我放棄了。況且還有更重要的一點,擁有暴力並不等於擁有革命的能力,或許在與人搏殺丄,我們皆有有過人的本事,但那卻不是最重要的部分。否則,革命這事在廖老頭年盛之時就會發生了。說到殺人,還有誰比的上那個可怕的老怪物?如果革命會讓社會更加接近他的理想,廖老頭為什麼不做?因為我們並沒有治理國家的本事,不懂得如何在陽光下得到人民的尊重。在地下社會裡,我們可以,但在那裏,我們不行。」
  李七浩搖搖手掌,意有所指地說道。
  「就算推翻了政府,也只會讓整個台灣陷入混亂之中。所以我和廖老頭一直在等待著,等待著能人的出現。」
  「這麼說來,你似乎已經有了看中的人選。」
  「鐵竹幫主,你知道是誰吧?」
  「黑白通吃的王鐵衣,要找到不認識他的人還比較難。」
  「王鐵衣有深厚背景,有政治手腕,有平世之理想,而且受到人民尊重,我和疤皆與王鐵衣有幾年私交,如果由王鐵衣執政掌權,我與廖三丁必當全力保他。只可惜……王鐵衣的背景是來自於其幫派淵源,就憑這一點,便使得他心有餘而力不從,人民可以接受黑道立委,但真的有人可以接受黑道治國嗎?」
  「想來是不行的,但我看你的表情,似乎沒那麼失望。」
  「王鐵衣有個兒子,叫王子津,他和我家的小鬼同年。」
  「你在等他?」
  「不是我,是我的兒子在等他。」
  「這說法聽起來有點怪怪的,但我了解你的意思。不過話說回來,這和我所疑惑的……不得好死的例外,有什麼關係嗎?還是我漏掉了什麼重點?」
  「別急,就快說到重點了。」
  「你繼續。」
  「你提到的不得好死的例外,是一個假設性的問題。那麼我也來假設一個情況,如果我的兒子——李政司那小鬼在長大之後,加入了我們,學會了如何諜報,如何暗殺,如何逃脫,成為了一位職業殺手,不要說他多厲害,就假設他比你還差一點點……」
  「不同意,說起來好像我很差似地。」
  「別打岔,就只是個假設。」
  「好吧。」
  「在我的假設之中,李政司成長為一個厲害的職業殺手,而王鐵衣的兒子在處理完黑道背景後,成為了一個王鐵衣理想中的政治領袖,並且成功執政掌權。那麼,你所說的不得好死的唯一一個例外,就是李政司了。因為在那之後,他與跟隨他之後的同伴們,都將不是職業殺手了,而是保護元首,守護國家政府的特務。」
  「………」
  「所以,我希望你能替我保護李政司那小鬼。」
  「………」
  「上回在山上收屍時你答應過我啦,要做我的乾兒子,那李政司就是你的弟弟啦,做大哥的保護小弟,這不是天經地義的事嘛。」
  「等等,我可沒有答應你。」
  「你沒有答應,不代表你拒絕啊,我記得你還哭得唏哩嘩啦地。」
  「你記得,我可不記得。」
  「你這臭小子,非得要我出殺手鐧就是了。」
  「嗯?」
  「高木洋。」
  「什麼?」
  「我替你找到了你的日本父親,他姓氏高木,單名介,而你已經死去的親生母親在日本替你登記了戶口,叫做高木洋,不管你喜不喜歡,要不要用,那都是屬於你的名字。還有,高木介那個傢伙,作為日商的他仍然留在台灣,日子似乎過的挺不錯的。」
  「那又如何?」
  「因為他的關係,才導致了你家破人亡,你不想找他報仇嗎?」
  「老實說,我不知道。這件事其實我可以自己去查,但我總是沒有跨出這一步的勇氣,沒辦法接受自己是那人的兒子。」
  「他是他,你是你,他是個雜碎,不代表你也是。」
  「聽你這麼說,讓我對李政司那小鬼倒是有些期待了。」
  「呵呵,儘管期待吧。」
  「總之,謝了。」
  「對於高木介,你打算就這樣放著不管嗎?」
  「你看起來很想殺了他的樣子。」
  「你也知道,我這人就是雞婆,對於逍遙法外的雜碎,就是看不下眼。我原來把他的命留給你,沒想到你卻是挺不在乎。」
  李七浩眉頭深鎖,死死盯著狐狸狗。
  「殺父這種事,我想我還是做不來的……啊,知道了,知道了,你別這樣看我。我只是沒仔細想過這件事。如果你真的看不下眼,你就去殺了他吧,我不會阻止你的,就像你說的,我不在乎,他過的是好是壞,是死是活,我都不在乎。」
  「那你覺得,怎麼個死法比較適合他呢?」
  「都說了我不在乎了,你煩不煩啊?」
  「隨便說一個吧。」
  「那你就在他嘴裡塞個炸彈,把他的頭西瓜一樣地炸開好了。」
  「真的假的,你認真的?」
  「當然是開玩笑的,你叫我隨便說一個的啊。」
  「算了算了,我現在也沒時間處理這種小事,以後有空再說吧。」
  「你今天來找我,也是想說關於零的事情吧?」
  「嗯。」
  「連你也沒有辦法阻止他嗎?」
  「就算是死,我也會阻止他的。最壞的情況,我想我會與他同歸於盡,兄弟一場,我也只能做到這樣了。」
  「你說過,永遠都會有更壞的情況。如果你死了,而零活了下來……」
  「所以,我才要拜託你替我照顧李政司那小鬼頭。」
  「……」
  「你沒有拒絕,我就當你是答應了。」
  
04
  
  當狐狸狗走入房間時,荒川志流已經穿好了衣服,坐在沙發上等他。
  「真要命,竟然是在這種時候和你見面。」荒川志流習慣性地撥了瀏海,無奈地發說道,自發現山本優香暴斃而亡後,他手上的香菸就沒有停過。短短幾分鐘的時間,茶几上的煙灰缸已經丟了四五根菸蒂。
  「如果不是這種要命的時候,你見不到我。」
  狐狸狗稍微整理了一下衣領,沉著地坐在荒川志流所面對的床上。
  而床上,則躺著著一具赤裸的女屍。
  「說的也是。」荒川志流搖晃著酒杯問道:「我以為你在對面大樓拿著狙擊槍瞄準著我,沒想到就在隔壁,那我身上的光點是怎麼回事?」
  「只是個小把戲,我不打算殺你,至少不是今天。」
  「你怎麼知道我住在哪個房間?」
  「這是伊谷飯店,伊谷娜美女士一直傾慕著藤原龍介先生,當我告訴她,殺害藤原龍介先生的幫兇就在伊谷飯店裡,自然就知道你留宿在哪個房間了。」
  「伊谷娜美是個謹慎的人,她怎麼會相信一個來路不明的殺手?」
  「這你就不需要知道了。」
  「如果你不老實回答我的疑惑,恐怕我們的談話很難繼續下去。」
  「我通常不會和人討價還價,但今天例外,就當作是我對東京警視總監的尊重。」狐狸狗回答:「說服伊谷女士的人是天野今日子,我相信你知道她是誰。」
  「你和今日子?」荒川志流輕嘆一口氣,苦笑道:「雖然,我從來沒有懷疑過這則傳聞的真實性……這麼說來,天野文太也就是你和今日子的孩子了,也難怪渡邊忍千方百計地想置你於死。」
  荒川志流拿出酒瓶,倒了半杯給自己。
  「來,我敬你一杯。」
  「不必了。」
  「敬天野今日子,那位你我都愛過的女人。」
  面對荒川志流的邀敬,狐狸狗只是面無表情地微微點頭,不做其他回應。
  「她過的還好嗎?」
  「不論有沒有我們,她都能過得很好。」
  「你說的對,她從來就不需要依靠男人。」
  「……」
  「其實,我很羨慕你啊,能夠在對的時間和今日子相遇,如果……」
  「荒川總監,我不是來和你聊今日子的。」
  「也對,好吧。」荒川志流放下酒杯,擺出肅殺的神情,緩緩說道:「高木洋先生,你想要我回答什麼呢?」
  「他是誰,叫什麼名字。」
  狐狸狗拿出懷中的照片,是當初在東京恐攻案中,被監視器拍下的嫌犯影像。
  「為什麼他要偽裝成李政司的模樣?如果你們最初的打算是把東京恐攻案的罪嫌嫁禍給他,為何最後又讓他離開?這裡是日本東京,若是你們真的有心的話,即使李政司從東京警視廳脫逃了,你們也有辦法應對的吧?」
  「第一,那不是偽裝或是易容,而他原本就和李政司長的一模一樣,但我不知道原因為何,我也是在偶然之間察覺。第二,關於他的名字,由於他總是覆面裝扮與忍者裝束,不論在任何場合都是一樣,而他也說,可以稱呼他為覆面。我以為這是他的特殊癖好,你明白的,有些人就是喜歡把自己裝扮成超級英雄的模樣,蒙面俠什麼,只不過……」
  「只不過?」
  「在藤原龍介死的時候,他提到了約翰。」
  「約翰?」
  「約翰,J.O.H.N,約翰。」
  「那是什麼意思?」
  「我也向他問了一樣的問題,約翰是什麼意思。然而覆面,也就是你所說的那個人,他說他不是約翰,而是『新的約翰』。所以我想,新約翰就是他真正的名字吧。至少,他是如此稱呼自己……新約翰。」
  「這算是什麼回答?」
  「你問我,我也是匪夷所思一頭霧水,他就是這麼說的,新約翰。明明就是一個日本人,卻起了個洋名。不,不對,如果要追朔他的出生,他也許不是日本人,或許是台灣人才對。畢竟他和李政司長的一模一樣,怎麼看都是對攣生兄弟。關於李政司和新約翰的出生起源,身為台灣殺手的你應該比我更加清楚才是吧?」
  「不,你這番推論,我也是第一次聽聞,在東京恐攻案發生之前,我也從來就不知道有個人長得和李政司一模一樣。」
  「看來這是個羅生門,知道這件事情的人,大概都被滅口了吧。」
  「關於新約翰的事,你還知道些什麼?」
  「他是個殺行者,是個擁有時間暫留的終極殺人機器,至今我仍然沒有見過他想殺卻還殺不了的人,至少在日本是如此,恐怕就算出動軍隊,也難以阻止他的行動。關於這一點,李政司似乎也是擁有相同的體質。讓我更加相信他們兩人有著密不可分的關聯。然而,直覺告訴我,關於新約翰的過去,我知道的越少就越安全。」
  「你們策畫東京恐攻案,為的就是殺害藤原龍介,在混亂中取得財產的繼承權,現在日東財閥上千億的資產到手,你們的下一步的計劃是什麼?」
  「你問錯人了吧?日東財閥的繼承人是藤原志郎,和我有什麼關係?」
  「據我所知,藤原志郎也染上了Freeze的毒癮。」狐狸狗從山本優香逐漸僵硬的手掌中拿出一顆青綠色的藥丸,彈到荒川志流腳邊。「不要告訴我你不知道Freeze是什麼,荒川總監,你和新約翰利用Freeze控制了藤原志郎,所以,不管你們有什麼計畫,我相信藤原志郎都不會拒絕。」
  「你用過這東西嗎?高木先生」荒川志流看著滾落在腳邊的Freeze,意有所指地說道:「用了Freeze,感覺很好吧?」
  「談不上好不好,只是當時需要。」
  「你是為了殺渡邊忍,才借用Freeze的力量吧?你不用否認,我是警視總監,一擲東京的連續兇殺案死了十幾的人,案情重大,自然是由我負責。你行思慎密,在行動前已先處理掉了網路監視器,但渡邊忍所在的辦公室樓層已經久未翻新,用的是舊式的監視錄影器,他的影像輸送並沒有連接到網路,而是存在卡匣裡,這就是所謂的百密一疏啊。手持太刀的你是如何快刀斬下渡邊忍的頭顱,我全都看得一清二楚,這一刀太俐落,太精采了,我反反覆覆不知道重撥了幾次,他可是東京聯合的頭目『天生霸者』渡邊忍啊,你不知道東京少多殘忍的重犯罪都是渡邊忍所指使的,看到他身首分離,真是大快人心。」
  「既然有了證據,為何不通緝我?」
  「我為什麼要?你沒看過『辛德勒的名單』嗎?裏頭的辛德勒對殺人如麻的納粹軍官這麼說道:『權力是當你有完全正當的理由去殺一個人時,你選擇不殺。』我完全有正當理由去通緝你,讓你接受法律的制裁,但我選擇放過你,這就是真正的權力。而你似乎忘了我們兩個人的共通點,我們都愛著同一個女人,渡邊忍對今日子做過了什麼事,相信你比我更清楚。所以,不管你殺害渡邊忍是基於什麼理由,都讓我覺得好多了。」
  「真虧你還說得出『接受法律的制裁』這幾個字。」狐狸狗冷笑,「不過今日子對你的評價沒錯,你不是個壞人。」
  「但我也不是好人。要不然,我們就不會以這種方式見面了。」荒川志流解嘲道,彎腰撿起了地上的青綠色藥丸,細細打量著:「狐狸狗先生,不是每個人都你一樣有著自我克制的能力,僅僅把Freeze當作強化藥劑來使用。絕大多數的成癮者都是沉淪於Freeze所帶來的快感之中。」 
  「包括你也是嗎?」
  「我的話,兩者都是。」說罷,荒川志流吞下了藥丸。
  「這東西越多,最後只會引來戰爭。」狐狸狗。
  「不,『東西』不會引來戰爭,引來戰爭的永遠都是人,而在戰爭過後,將建立一個新的秩序,新的世界。」
  「我有一個朋友,也曾經有過類似的夢想,看似美好,卻不切實際。」
  「實不實際,那要看有沒有實力了。」
  「這麼說來,你和那位新約翰,是打算掌控了日東財閥的資產後,在即將到來的中美戰爭中謀取利益嗎?到了最後,不管是誰贏得了這場戰爭,所有資源都將被消耗殆盡,但你們始終能作為勝利國的走狗,用龐大的財富買來權力與地位。」
  「很獨到的見解,若你是這麼認為,那當作是這樣吧。畢竟又有多少人可以拒絕金錢與權力的誘惑,人性的貪婪,總是讓世界更加繁榮。」
  「如果我現在殺了你,這個世界會很感謝我。」
  「可惜現實是,就算你死了,這個世界也不會為你哀悼一秒鐘。」
  「那真是可惜了。」
  「你威脅我也沒有用,高木先生。我對新約翰而言,並非無可替代,如果你想拿我作為交換李政司的籌碼,那是一點幫助也沒有。等我死了,他也只會換上另一種面貌,去操縱另外一個人,繼續完成他的計畫。你該不會以為,我是他愛與友情的夥伴吧?」
  「不錯的笑話,我差點就笑了。」
  「優惠時間就到這了,如果你想知道新約翰的計畫,那你得先回答我的問題,我才要解答你的疑惑。」
  「可以。」狐狸狗。
  「高木先生,或者是說……狐狸狗先生,雖然我們並不是真的認識,但我必須承認,我已經調查了你好一段時間。我不知道作為一名職業殺手,你實際上殺過多少人,但在可以查訪出來的資料中,我知道你對沒有把握的事,從不出手,一旦出手,便是十拿九穩,縱使失敗了,也一定會有一條後路可退。也只有當年從東京聯合救出今日子,以及暗殺渡邊忍的這兩起事件,你將自己陷入危險之中。即便如此,你仍然活到了最後,成為了贏家。我明白你我道不同,不相為謀。然而我是這麼解釋,過去你為三丁組織做事,可以說你還在訓練階段,而且無論你如何出色,都無法與擁有時間暫留的李七浩父子相比。就拿李政司來說吧,你和他最大的差別就在於,李政司是位殺行者,而你不是。如今世界已經改變了,你也可以透過Freeze來獲得時間暫留的能力。我無法理解的是,你為何甘願屈居於李政司之下?他被新約翰捉走了,甚至可能被他殺死了,對你而言難道不是一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嗎?而機會,總是留給準備好的人。」
  「你是說,像是你謀殺黑澤壽明的那種機會?不,謝了。」
  「所以,又是那狗屁不通的愛與友情?我還以為我們是同一種人。」
  「若你是這麼認為,那當作是這樣吧。」狐狸狗。
  「用我的話來回應,並不算是一個回答。」荒川志流。
  「荒川總監,你以為的並沒有錯,我們是同一種人,是屬於不得好死的那一種,而在我們之中,如果只能有一個人是例外,那他只會是李政司。」
  「為什麼?」
  「因為我答應了他的父親,李七浩。」
  「承諾,是背叛的根本。」
  「這點我同意。」
  「不論什麼時後,什麼地方,總少不了愚昧之人。」
  「在我看來,也少不了自作聰明的人。現在輪到你回答了,荒川總監。」
  「不好意思,可以請你再重複一次問題嗎?」
  「……」
  「哈哈,開玩笑,開玩笑的。」
  荒川志流陪起笑臉,表情又迅速轉為凝重。
  「他的最終目的,是為了將Zeta組織連根鏟除,作為敵人的敵人,我們應當聯手才是,只可惜中間隔了一個李政司。而我知道的,也就這麼多了。」
  「所以我才說,那真是可惜了。」
  「好了,該說的,我全都說完了。」荒川志流拍拍手,「現在可以幫我把近藤的屍體搬進來,然後弄成是他意外殺害山本優香的狀況嗎?」
  「依你現在的情況,要弄成那種情況,可是欠缺了許多說服力。」
  「這就不需要高木先生擔心了,作為警視總監好處是,從我口中說出的話,就具備了足夠的說服力。比如說,如果我對破門而入的警察說,是鼎鼎大名的殺手狐狸狗殺害了近藤與山本優香兩人,也不會有人不相信吧。」
  荒川志流在狐狸狗到來的前一分鐘,已經通報了手下在房間外伺機埋伏。
  打從一開始,荒川志流就打算將殺人罪嫌嫁禍給狐狸狗,也因如此,他才敢肆無忌憚地告訴他自己所知道的計畫。
  荒川志流自信滿滿地站了起來,但狐狸狗仍然坐在床上,不為所動。
  然而,原來應是埋伏的手下破門而入,逮捕狐狸狗的時刻——門外卻靜悄悄地,一點動靜也沒有。
  荒川志流察覺事情不對,在看到了狐狸狗的眼神,還有隱藏在手上的東西後,他大吃一驚,失魂落魄地坐回沙發上。
  「你說,你不打算殺我,至少不是今天。」
  「我沒有打算殺你。」
  「你這麼做,和殺了我有什麼不同?」
  「抱歉,我沒想過這個問題。」狐狸狗攤開手掌,低頭看了一眼荒川志流設計黑澤壽明所用的微型竊聽器,然後看著荒川志流,面無表情地聳聳肩。
  
05

  「怎麼回事?」荒川志流瞪著狐狸狗,怒道:「別讓我死的不明不白。」
  狐狸狗依舊冷靜地回答。
  「今天的晚會,有不少政客要員留宿於伊谷飯店,這你是知道的。除此之外,還有在黑澤壽明一案後,負責監督警視廳內市府瀆職的稽查單位。那方面,則是由今日子負責,你也明白道吉會向來與警方的關係不錯,若是今日子親自與稽查官接洽,縱然稽查官信不過她,也得給她三分面子。當然了,警視廳的稽查官與他的小組已經在今日子的指引下,聽到了我們在這房間內的所有對話。其中包括了你殺害了黑澤壽明,以及與那位名為新約翰的罪犯共共謀的證詞。」
  「你這麼做,不也暴露了自己的身分?你也殺了渡邊忍和近藤,而且近藤的屍體就在隔壁房間,就算我被捉了,你逃的了嗎?」
  「渡邊忍是惡貫滿盈的土匪惡霸,就算我不殺他,他遲早也是死於非命。而近藤?他沒有死,只是被我打昏了,隨便說幾句你就相信了,可見得你因為女人的死而失去了冷靜的判判斷。至於逃的了或是逃不了,是我自己的問題,我原本就是一名有案在身的犯罪者,被通緝與否,對我而言沒有差別,但你就不同了。」狐狸狗故意強調,「更何況,對於檯面下的作業,我相信沒有多少人能比你更清楚了,荒川總監。」
  「山本優香的死,也是你算計好的嗎?」
  「可以這麼說。我知道她有嚴重的Freeze毒癮,而且已經斷貨了好一段時間,如果忽然大量用藥,有極高的致死機率。的確,山本優香是個無辜的女人。但很抱歉,你不能說是我殺了他,我是利用了她,我是見死不救,但真正殺死她的人,是她自己。如果她沒有死,如果不是這種情況,我們不會見面,你仍然會繼續做東京都高高在上的警視總監。這四個月來,我等待的就是今天這個機會。而機會,只會留給準備好的人。」
  「最後一個問題,我還有多少時間?」
  「已經結束了,荒川志流。」狐狸狗平淡地說,語氣與他剛進房門時沒有二異,既無感嘆,也無喜悅,用眼角看了看飯店房門。「你剛剛用了Freez,感覺一下到門外有多少等著逮捕你的警察吧。」
  「我知道這一天遲早會來,只是沒想到來的這麼快。」
  「有言道,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
  此時,荒川志流站了起來,捲起了襯衫的袖口。
  「你想抵抗?」狐狸狗道。
  「總得試一試。」荒川志流的右掌往後一拂,撥開了額前的瀏海。
  語畢,荒川志流捏碎了桌上的高腳酒杯,把玻璃碎片當作利刃,與狐狸狗展開了進身搏殺——狐狸狗原想抽出防身用的短刀加以對抗,卻被荒川志流精準凌厲的利刃攻勢給逼得無暇顧及其他,只得專注於閃躲抵禦。
  荒川志流在即刻發難,搶得先機,將狐狸狗的雙臂劃出好幾道傷口。
  如此來回消磨幾手後,狐狸狗看準了荒川志流的出手時間,挾住了他手持凶器的肘關節,卸去了被血染成鮮紅色的玻璃碎片。
  縱然荒川志流曾任外勤刑警,但狐狸狗出生入死的經驗終究略勝一籌。
  下一手動作,狐狸狗用右手將荒川志流以扶趴姿態壓制在地,而左手則從後腰掏出手槍,抵住了荒川志流的後頸處。
  只等狐狸狗給在門外的今日子稍個暗號,警察便會破門而入,逮捕荒川志流。
  幾秒交戰,饒是身經百戰的狐狸狗也是滿身冷汗。
  前幾個月,在李政司與小君、草妮妹回台前,李政司曾與狐狸狗討論過荒川志流這號人物,如果依據李政司的判斷,荒川志流也是能因為用藥而成為時間暫留者,那麼狐狸狗決不可能如此輕易地將其制伏。
  狐狸狗覺得事態不對,定有蹊翹。
  「你總算把槍拿出來了。」
  荒川志流沉著地,低聲地說道。幾乎是同一時間,狐狸狗清清楚楚地聽到了,荒川志流將自己的上臂與肩頰骨折斷的骨肉聲響。
  「只不過,不打算扣下板機的槍,可是一點用都沒有喔。」
  自斷右臂,掙脫狐狸狗壓制的荒川志流,冷不防地用後腦杓往後方狠狠一撞,直擊狐狸狗的鼻樑門面,重擊之下,狐狸狗登時頭暈目眩,血流如注。
  兩秒過後,狐狸狗晃晃腦袋,啐出口中血水,才發現手上的防身手槍已被荒川志流奪去,自己反倒成為了槍下人質。
  門外埋伏的警察聽聞房間內的打鬥之聲,得知情況有變,在小隊長的指令之下破門而入,持槍員警在門口一字排開,在凌亂的飯店房間中看到了滿臉鮮血的狐狸狗被荒川志流架在身前,上了膛的槍口則抵在被脅持者的太陽穴上。
  「現在,狐狸狗先生。」荒川志流在狐狸狗耳邊低語,「在你幾近完美的殺手生涯上,你將自己陷入危險的事件又多添了一筆。」
  「荒川志流,現在還有挽回的機會,你手上握有重要的情報,關於新約翰,關於Zeta組織,坦承一切,與日本政府合作,今日子一定會想辦法免除你的死罪。」
  「日本政府?像我與黑澤壽明這樣的人,都能坐到警視總監的位置,在即將到來的戰爭中,政府能有多少作為?罷了,多說無益。你我各為其主,我只問一個問題,如果換作是你,你會背叛李政司嗎?」
  「我不會,只不過,那傢伙對你來說,也算是重要的人嗎?」
  「他不是,但他幫助我完成了夢想。這事與他無關,我只是不想背叛我自己。」
  「那還等什麼?黃泉路上有我作陪,你也算值得了。」
  
  狐狸狗閉上雙眼,坦然地接受了自己的命運。
  沒有例外的不得好死。
  一槍斃命,也算是一個乾淨俐落的結局。
  
  「很遺憾讓你失望了,狐狸狗先生。」
  荒川志流單手卸下彈匣,只留下槍膛中的一顆子彈。
  「我也不打算殺你,至少不是今天。」
  槍口已從狐狸狗頭上移開。
  「此時,在你們眼中,我只是個違法亂紀,欺世盜名的可悲男人吧?」
  眾人焦灼的目光下,荒川志流將槍口對準了自己的太陽穴。
  接著,荒川志流踢開狐狸狗,讓他狼狽地跌坐在地,無力阻止即將發生的事。
  
  「但在我看來,你們也只是正義的奴隸。」
  
  男人不屑地微笑,然後扣下板機。
  
06
  
  十多年前,東京,涉谷街頭。
  二十歲的荒川志流染著一頭金髮,也沒有蓄鬍的習慣,每天的打扮都不同.喜歡穿著涉谷街頭最潮流的服裝,雙眼神采奕奕,總是給人神清氣爽,精明幹練的印象。
  他當時的工作是在一間駐唱歌手的餐廳酒吧當雜役,就到餐廳端端盤子,清潔廚房,偶爾人手短缺時,做作接待帶位的工作。
  由於餐廳的經營規模不大,除了假日生意尚可外,平日並無須太多人手,也就沒有給打工職位的荒川志流安排正常的上班時間。
  空閒的時間一多,荒川志流在當地朋友的介紹之下加入了「鬼角幫」。
  鬼角幫偶有需要小弟人手處理的情事,也就是荒川志流賺外快的時候,兩份工錢加起來雖然不多,但日子也還過的去。
  更重要的是,荒川志流不想離開現在的生活方式與棲身之所。
  不想離開當時交往的女孩,小百合。
  小百合是當時在餐廳酒吧駐唱的三位女歌手之一。
  她雖面貌清秀,卻從不特意化妝打扮,把長髮用鯊魚夾簡單處理,穿著寬鬆的T桖與牛仔褲,揹著把吉他就上台駐唱。讓以潮流打扮自豪的荒川志流一看到小百合,還以為她是不知道從哪來的家政婦。
  也因如此,每次小百合一上台,新來的客人總是沉默以對。直到小百合彈唱一首,沉默則換成了滿滿的掌聲。
  不知道何時開始,荒川志流已被小百合的歌聲所吸引。
  只要是小百合駐唱的時間,他一定第一個到,最後一個離開。
  
  一個爽朗的夏夜,套房外的小陽台上有張老舊的藤椅,小百合躺在荒川志流的懷中,享受著清涼良舒適的晚風,欣賞著滿天星空。

  「吶,小百合,我問妳喔。」
  「給你問啊。」
  「妳為什麼答應和我交往?」
  「因為……你人很不錯喲。」
  「這樣喔。」
  「幹嘛一副很失望的表情啊?其實是看你的帥啦!」
  「這還差不多。」
  「那你呢?為什麼喜歡我?」
  「我不是說過好幾次了嗎?」
  「我喜歡聽嘛。」
  「妳的歌聲有魔法,會讓我不由自主地想起妳。」
  「騙人,我哪有那麼厲害。」
  「我說真的,妳的歌聲真的很特別,如果有經紀公司看上妳的話,肯定可以把妳打造成一位暢銷歌手,就像中島美嘉一樣。」
  「謝謝你,志流君。其實,已經有經紀公司來找過我了喲。」
  「嗄?真的嗎?」
  「嗯,不過我拒絕了,拒絕了兩家公司的邀約了喲。」
  「小百合?為什麼要拒絕呢?」
  「因為我只是喜歡音樂,喜歡唱歌。如果出道當歌手,事情就會複雜多了,我並不想要讓唱歌這件事變得複雜。能夠在老闆的餐廳駐唱,我已經覺得很開心了,也算是完成了我小小的夢想了吧。而且,哪有人可以靠唱歌過活一輩子的啊。」
  「可以的,如果是小百合的話,妳一定可以靠唱歌過活一輩子的,出道當歌手,出唱片,開演唱會,可以賺很多錢啊,別人都行了,為什麼妳不行呢?妳的歌聲有魔法,一定會有成千上萬的人為妳的歌聲著迷。」
  「志流君,我的歌聲有魔法,但我的人生卻沒有。」
  「我聽不懂妳在說什麼,小百合——」
  小百合把食指貼在荒川志流的嘴唇上。
  「噓……別問了,我現在只想好好躺在志流君的懷裡,什麼也不去想,今天的天空好漂亮,有好多星星,真美。」
  「吶,小百合。」
  「嗯?」
  「那妳想知道我的夢想是什麼嗎?」
  「如果是志流君的話,我當然想知道喲。」
  「我想成為一個大人物,一個社會上的菁英人士。我時常想像著,將來某一天,我要在眾人的掌聲下走上台,只要我一開口說話,每個人都安靜下來仔細聆聽……」
  「志流君是說,項演唱會那樣的舞台嗎?」
  「不不,是更正式的場合。」
  「那不就像是學校裡校長致詞一樣嘛,那好囉嗦的呢……」
  「哈哈,真的很像,但我是認真地這麼想的。那只是一個形式,重要的是,我想成為受到別人重視,尊敬,說話很有份量的那種大人物。」
  「那志流君有想過要成為怎樣的大人物嗎?比如說當一個成功的創業家,賺很多的錢?或者去參與政治活動?或者是……啊,我想不到了呢。」
  「嘿嘿,我也沒想過呢。」
  「果然是夢想呢,看來志流君離夢想還很遙遠啊,那也沒什麼關係,反正我們都還很年輕嘛。只不過,為什麼志流君想成為大人物呢?」
  「那不是很正常嗎?每個人都喜歡受到別人的尊敬與重視吧?即使說的話既不好笑,也沒有內涵,但因為身分的關係,周圍的人都會表現的很有趣的樣子,圍著他打轉。而我說的話明明有趣的多,想法也更為實際,卻因為說的話沒有份量,根本就沒人重視,甚至還被被刻意忽略了,這種感覺真的太差勁了。」
  「志流君,你說的是近藤吧?」
  「是的,就是他。近藤也不過就是運氣好了點,被鬼角幫的大哥拉拔為小組長,就一堆人圍著他拍馬屁,近藤的年紀還比我小呢。」
  「志流君,你知道嗎?近藤其實有和我告白過喲。」
  「咦?真的嗎?」
  「是的呢,但我最後還是選擇了和志流君交往。這就代表,你在我的心目中,比近藤還要有份量多了。」
  「可是,為什麼呢?我幾乎沒什麼長處的……」
  「我想是感覺吧,和你在一起很輕鬆,沒有什麼壓力,像朋友,也像家人。我和近藤約會過一次,就知道他是個耐不住性子的人,而我不喜歡脾氣暴躁的男人。」
  「啊,原來妳和近藤約會過。」
  「總要給點機會嘛……不試試看,怎麼知道適不適合呢?志流君,我沒有和你說過這件事,你不會生氣吧?」
  「才不會生氣呢,妳選擇我,不就是因為我是個脾氣好的男人嗎?不過這下我總算明白了,難怪近藤看我不順眼,老是找我的麻煩,原來就是因為小百合的關係啊。啊,妳竟然還敢裝出一副無辜的表情。」
  「我本來就是無辜的嘛。」
  「算了,只要能和小百合在一起,就算被全世界瞧不起也沒關係。」
  「那和志流君的夢想完全相反了呢。」
  「這代表小百合比夢想重要多了啊。」
  「志流君就會說這些不著邊際的甜言蜜語,不過聽了真開心。」
  「吶,小百合。」
  「嗯?」
  「我們會一直在一起嗎?」
  「你是說,那個喜歡唱歌,喜歡自由自在的小百合,還有走路時喜歡把手插在口袋搖搖晃晃,像猴子一樣的志流君嗎?」
  「是的,那樣的小百合和志流君,會一直在一起嗎?」
  「會的喔,喜歡自由自在的小百合,永遠都是屬於志流君的喲。」
  
  星光搖曳,懷中的小百合輕輕哼唱起了歌曲。
  
  Are we all lost stars
  是否我們都是迷失了方向的星星  
  Trying to light up the dark?
  卻依舊試著照亮漆黑的夜空呢?   

  荒川志流深信,小百合的歌聲有著不可思議的魔法,直到十多年後,躺在血泊之中的荒川志流才明白那魔法叫做曾經美好的回憶。
  
  ※  
  
  「荒川前輩!」從人群中竄出來的男人不是別人,正是大石雄彥。
  原來對荒川志流不慎諒解的大石雄彥,在看到在看到荒川志流舉槍自伐後,震驚與焦急的情緒覆蓋了他的理智。
  縱使荒川志流是十惡不赦之人,他也曾是大石雄彥尊敬的前輩。
  不是尊敬他用手段得來的職位,而是荒川志流為了偵破案件所做的一切努力。
  「喂!誰啊,快點叫救護車來啊,荒川前輩受了重傷了啊。」眼神失焦的大石雄彥雙膝跪地,雙手扶著荒川志流的頭部與上半身,荒川志流的頭部受到了致命性的槍擊,黏稠的鮮血染紅了大石雄彥的手掌。
  幾秒後,大石雄彥才接受了眼前事實,頹然倒坐在地,看著荒川前輩的屍體,百感交集,千絲萬絮,思索著前輩死前留下的那句話。
  
07
  
  狐狸狗一夜未眠。
  荒川志流的死,始終在狐狸狗的腦海中揮散不去。
  這不是狐狸狗想要的結果。
  自東京恐攻案發生之後,受到李政司回台灣前的請託,狐狸狗留在日本調查東京恐攻案的真相與覆面的真實身分。
  至此同時,台灣繼七日革命的恐怖攻擊事之後,僅隔兩年的時間,惡名昭彰的墨西哥犯罪集團Zeta對台灣大舉侵門踏戶,摧毀並占領了國際機場,儘管在李政司與地下酒吧的全力協助之下,政府的軍警聯合隊奪回了機場領地,但仍舊引燃了中國美國兩大強權開戰的導火線,此時國際情勢檯面上劍拔奴張,檯面下暗潮洶湧,中美兩國各自拉攏同盟陣線,只怕一個風吹草動,隨時都有爆發全面戰爭的可能性。
  狐狸狗明白,國際情勢不是他所能改變的情況,而他也沒有能力改變,令他感到焦躁的是,自桃園機場奪回戰一役後,姜一方捎來了地下酒吧的近況——正確來說,是令人難以接受的噩耗。
  一是三丁組織的前輩「疤」慘烈戰死,屍首分離。
  二是李政司遭遇敵人奇襲,生死未卜。
  小君在得知此事後,失神落魄地不告而別,至今下落不明。
  適逢大難的地下酒吧,如今已是分崩離析,與若干年前,殺手七號以零之名再起江湖,導致三丁組滅凋零之時有過之而無不及。
  即是如此,地下酒吧在這場劫難中並非全盤皆輸,仍然握有最後一枚籌碼。
  儘管微乎其為,但仍有翻盤的可能性。
  在桃園機場奪回戰一役開戰前,李政司與疤已在虎頭山脅持了Zeta組織的強納森.加西亞作為人質。
  強納森.加西亞是Zeta組織的第六軍團長,是其組織中一名極重要的幹部要員。
  再者,近年來橫行於全球地下毒品市場的Freeze,也是由強納森一手主導,強納森也藉此在Zeta組織中得到了更高的地位與權力。
  徹底殲滅Zeta組織,是墨西哥政府與美國聯邦政府長年以來致力的目標與遠望,卻從來沒有達成過。而悉知Zeta組織內部結構的第六軍團長強納森.加西亞,正是美墨在毒品戰爭中贏得勝利的一線屬光。
  更重要的是,藉由將Zeta組織在幕後主導戰事的陰謀公諸於世,聯合各國菁英軍隊,對Zeta組織統一槍口方向,將是化解中美戰爭的唯一希望。
  為防Zeta組織與其他有心人士的暗中追殺,奪回強納森這位關鍵人質,姜一方與姜子茵兩人決定先將強納森送離台灣,以香港作為前往美國的中繼站。
  此時此刻,迅速而秘密的行動作業下,姜氏兄妹與人質強納森已經安全抵達了香港,接受香港政府的特別保護。
  
  北海道,天野今日子的宅邸內。
  狐狸狗坐在椅子上,雙肘靠著大腿,十指交扣地沉思著荒川志流死前留下的線索,他明白地說道,那位與李政司有著相同面貌的男人自稱新約翰。而新約翰的真實身分,恐怕也是令人頭疼的無解難題。
  狐狸狗猜想,荒川志流既然能與新約翰共同策畫炸毀音樂廳的東京恐怖攻擊事件,想必已經與他共事的好一段時間,並取得了新約翰的信任。或許兩人只是互利共生的關係,但荒川志流知道的情報絕對不只有他的名字,那怕只是一個小小的線索,都可能是這場嚴峻戰爭中的關鍵所在。原以荒川志流是貪名好利之輩,當走投無路之時,必會將與新約翰共事的內情全盤供出,以求自保。
  然而,荒川志流在事跡敗露後斷然舉槍自盡,卻是狐狸狗怎麼也料想不到的結果。
  以結果論斷,狐狸狗失敗了,數月的時間付諸流水。
  居家打扮的今日子走了進來,坐在狐狸狗身旁,緩緩說道:「怎麼了?還在為荒川志流的事情心煩?」
  這幾日來,今日子的心情也好不到哪裡去。
  「那麼一瞬間,我以為死的人會是我,而不是他。」
  「殺了你,他也無處可逃了。而且……我認識的荒川志流,他是個很理性的人,不會過於意氣用事。不過,荒川志流為什麼會自殺,我也是想不清楚,也或許……是他對於人生的失敗感到厭煩了吧。」
  「如果荒川志流打定主意在事跡敗露要以死作為解脫,殺不殺我,對他而言並沒有差別,那為什麼他選擇不殺呢?更何況,是我把他逼上絕路。換作是我,我在臨死之前和敵人同歸於盡。我想,原因只有一個。」
  「你是說……」
  「今日子,妳曾經和荒川志流交往過,對吧?」
  「是的,不過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今日子思索了一會兒,才繼續說道。
  「當時的我還沒自覺自己是道吉會的一份子,荒川志流也尚未擔任警職,我很懷念那段時光,懷念自由自在,無拘無束的生活。但我心底明白,那就像月曆上的一片美麗迷人的風景,時間到了就得掀開下一頁。」
  「我認為,荒川志流不殺我,是因為妳的關係。」
  「是因為我?」
  「如果我死了,妳一定會很痛苦。甚至會因為這份痛苦,轉而去怨恨荒川志流,這是他最不願意見到的情況。儘管妳對他已經了無情分,但他對妳卻不是如此。如果我是荒川志流,我會希望妳對我的印象,永遠停留在最美好的回憶裡。我想了很久,只得出這個結論,也可能只是我想太多了。」
  「我……沒有仔細想過這層關係……也沒想到會對你的計劃造成了影響。」
  「若是荒川志流是因此而死,那我也認了。新約翰的底細,我會另外想辦法查出來,李政司曾經和我提過,有一位叫做百年約翰的人物,既然同名約翰,兩者必有所關聯,我會從這點下手。」
  「是的呢,此事目前看來,也只能另謀出路了。」
  「今日子,在荒川自殺後,有個人難過地抱著遺體,他是誰?」
  「他的名字是大石雄彥,過去是東京警視廳的刑警,是荒川志流的直屬部下,大石任職刑警之後,一直和荒川志流搭檔。」
  「嗯,聽妳這麼說,我倒是有些印象了。」
  「只不過,你也不用想從大石雄彥那問出什麼線索,對於荒川志流設計謀害黑澤壽明與東京恐公案一事,他和大部分的人一樣被蒙在鼓裡,也因此深受打擊,辭退了刑警一職,在民間發起反警視廳的運動,但成效不彰就是了。我在伊谷飯店外巧遇大石雄彥,將他納為道吉會所用,大石雄彥為人憨厚耿直,是缺點,也是最大的優點,這眼前危機度過前,恐怕你我都沒有重要的工作必須完成,打算暫時將文太託由大石雄彥照顧,關於這點,不知道你有沒有意見?」
  「若妳相信大石雄彥,我沒有問題。」
  「你看起來,似乎還有其他的心事。」
  狐狸狗沉默著。
  他不必明說,今日子也能明白。
  「不管你會不會,我和文太都會等你回來。」
  
08
  
  雙眼無神的湯子玲站在李政司與小君共寢的臥室門口。
  打開電燈,然後又關上電燈。
  打開,關上,打開,又關上,反反覆覆地幻想著他們兩人仍然生活在這棟房子時的景象,幻想著他們兩人的聲音,如此熟悉,而令人懷念。
  幻想著下一次打開電燈的時候,睡眼惺忪的李政司和小君會出現在房間裡,李政司大喊著草妮妹不要鬧了,小君則會整個人鑽到被窩裡,當作什麼事都沒有發生。
  這也是草泥妹的期望,什麼事都沒有發生。
  桃園機場奪回戰後,草泥妹回到家中,那曾經是殺手七號的家,也曾經是李政司、小君,草泥妹三人同住的家。
  但他們兩人都不在了,李政司下落不明,小君不告而別。
  留下的,只有這空蕩蕩的屋子。
  草泥妹只能相信,他們會回來。
  神情恍惚的草泥妹離開了李政司與小君的房間,靜靜地走到地下室的廳室。
  她停下來腳步,愣愣地在原呆立了一會兒。
  因為一幅相框,一張照片。
  地下室的廳室裡有著占了一整面牆的大書櫃,書櫃上掛著幾年前為了紀念而拍下的照片,照片中有李政司、小君、狐狸狗,草泥妹,還有小蔓。
  與現在相比,李政司少了些自信,夾在兩個女孩子之間的他難掩優柔寡斷的神情,讓草妮妹覺得又欠揍又好笑。
  小君的頭髮比現在要短了些,堅定的眼神中還帶有些大學生的青澀。
  狐狸狗,像是虛度光陰般地完全沒變。
  許久未見的小蔓,當時的她是否就知道在不久後的將來就會各奔東西了呢?  
  而照片中的草泥妹就是個小女孩,無論是模樣,還是內在。
  直到此時,草泥妹才明白自己一直受到他們幾位盡心盡力的照顧,互相扶持著,努力生活著,一同成長著。
  卻怎麼也想不到,照片中的四人,一個也沒有待在身邊了。
  草泥妹小心翼翼地取下保存良好的相框,緊緊抱在胸口,蜷曲在書櫃前的沙發上,在孤獨的夜晚裡輾轉反側,直到渾渾噩噩地睡去。
  
  翌日早晨,門鈴響了又響。
  還在睡夢中的草泥妹一聽到門鈴聲,立刻醒了過來,飛快地跑到門前一看,期待著見到李政司與小君回家的身影。
  見到訪客,草泥妹顯然有些失望,但仍得到些許慰藉,皺著眉頭地微笑著。
  站在門口按門鈴的人,是草泥妹在學校的朋友,崔伊欣。
  穿著連帽襯衫的崔伊欣提起手上的裝著麥當勞的牛皮紙袋,在草泥妹面前晃了晃,試探性地說道:「我想,妳應該還沒吃早餐吧?」
  「嗯,我餓死了。」草泥妹沙啞地說。
  回到客廳,草泥妹,崔伊欣,還有兩份麥當勞的早餐。
  草泥妹打開紙袋,不顧形象地狼吞虎嚥起來,不用一會兒,她已經吃完了薯餅,紅茶也喝了一大半。拿起滿福堡的草泥妹一邊翻開包裝紙衣,一邊向崔伊欣問道:「妳怎麼知道我喜歡吃麥當勞?」
  「我不知道,只是常常看到妳在吃,剛好我也不討厭。」
  「今天……是禮拜幾?」
  「禮拜三。」
  「今天學校不用上課嗎?」
  「連學校被恐怖份子入侵的事都發生了,還上什麼課……」崔伊欣搖搖頭,「現在受到波及的學校已經讓學生停學了,直到整起事件平息為止。有一半以上的學生已經辦理了轉學手續,等到了復學了,學校也不知道會變成什麼樣子……跟妳說喔,我媽千交代萬交代,要我好好待在家裡不要出門,但我總是放不下心,所以就出來找妳了。」
  「學姊,我……」
  「噓……想哭的時候,就不要說話了,話會說不出口的。等哭完了,再好好地說,不用擔心,我哪兒都不會去的。不知道妳還記不記得,有個大叔曾經對我和我媽很好,還幫我還清了我們家的債務,後來大叔去美國找她的家人,從此音訊全無,再也沒有回來了。當時我看到他的道別信,也是哭的好難看……那時候,不就是子玲在身邊安慰我,讓我可以好好重新面對我的生活,就像妳說過的。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戰場要戰鬥啊。」
  「我,我才不會哭呢……」草泥妹猛吸一口氣,抽噎著身子說出了這句話。即使她緊握雙拳,緊閉雙脣,仍然阻止不了情緒的潰堤,在崔伊欣面前痛哭失聲。
  「子玲,沒事的,我哪兒都不會去的。」
  崔伊欣是個平凡的國中少女,她所能做的,就只有傾聽與陪伴。
  但那正是湯子玲此時最需要的,傾聽與陪伴。
  
09
  
  那天早晨,湯子玲第一次對同齡朋友敞開心扉。
  她決定不再對崔伊欣隱瞞,說出了不曾對別人說過的話,說出聽在任何人耳中,都會覺得是個可悲可憐,荒誕不羈的成長過程。
  但草泥妹並不這麼想,她把這些經歷看作是一次又一次驚心動魄的冒險故事。
  光是聽到草泥妹的家庭背景,崔伊欣已是目瞪口呆,驚嘆萬分。
  要不是崔伊新在學校與草泥妹熟識,加上親眼在地下酒吧見到李政司若干人等,她是打死也不會相信。
  「子玲……妳說,妳爸是個貪汙的警察?」
  「他不只是貪汙,他自己就是個人口販子,從我小學三年級開始,就用替我找英文家教的名義為由,騙取稍有姿色的女大學生的信任,然後再伺機綁架,以高價賣給國外的人蛇集團,藉此斂財……雖然他沒有直接傷害我,但只是把我當成一個賺錢的工具,到現在我都還記得那些姊姊的樣子,卻再也見不到她們了……」
  「天啊,怎麼會有這種人?難道妳媽作視不管嗎?」
  草泥妹搖搖頭,低聲說道:「我想她是默許的。當時我年紀太小了,他們的心思我也猜不清楚。」
  「那麼……妳父母現在呢?為什麼妳要和妳的堂哥一起住呢?啊,還有那位很漂亮的大姊姊,她是妳堂哥的女朋友?」
  「我的父母已經死了,在我九歲那一年。」情緒平復之後,草泥妹回答:「而學姊說的那個人,他不是我堂哥,我們也沒有血緣關係。他叫李政司,漂亮的姊姊叫做小君,關於他們兩人的事情,一般人是不會了解的,妳慢慢聽下去就會知道了。」
  「好,好的……」
  「學姊,我還有點餓,妳的薯餅可以給我吃嗎?」
  「喔好,沒問題,拿去吃吧……」
  「那我不客氣囉。」
  「妳這幾天都沒有好好吃東西吧?等妳說完故事了,我們一起去吃飯吧。」
  「好,那我繼續說囉。」
  崔伊欣點頭,認真地聆聽,神往前所未聞的地下世界。
  「有個男人殺了我的父母,他叫殺手七號,是李政司的爸爸。」
  「殺手?職業殺手?」
  「是的,妳沒有聽錯,就是職業殺手,我和李政司、還有小君姊姊都是。不過和妳所想不太一樣,並不是黑道用來買凶殺人的殺手。我們有自己的規矩。簡單說來,比較像是蝙蝠俠那樣的城市英雄,動用私刑,制裁法律無法制裁的罪犯。妳剛剛不也說了,我的父母作了傷天害理的事,所以……」草泥妹聳聳肩,「就那樣了。」
  「可是……」
  「我知道妳不相信,但我說的都是事實。」
  「那麼,後來呢?妳為什麼會和堂哥……不,李政司住在一塊?」
  「因為我沒有其他地方去了,我不想去孤兒院,也不想被收養什麼的,所以就去找殺了我爸媽的殺手七號,他看到我時,比我還驚訝呢。也知道我以前從來不知道的事,和他相處的那小段時間,我都叫他正義超人。」
  「他可是殺了妳的父母,那不是很危險嗎?」
  「我那時候才九歲,哪搞得清楚什麼是危險?什麼是不危險?如果我的父母不做那些壞事情,自然也不會被正義超人給制裁了。而我只是想知道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我還是很難想像,他畢竟是……」
  「妳瞧,我現在不正好端端地在和妳說話嗎?正義超人他並沒有傷害我,他只是告訴我,正義是絕對的,不容得半點姑息,而我同意這一點。」
  「我從來沒有想過……關於正義與法律的事……小時候被高利貸集團追怕了,如果沒有按時還錢,店裡、家裡的東西就會被砸得一團亂,吵吵鬧鬧的,街訪鄰居、親戚朋友都不願意與我們家來往。我記得有一次討債討得很兇,我受不了了,私底下偷偷報警,希望警察能幫忙處理這些事。那些討債的男人是被警察趕跑了,但等警察不在了,他們又會跑來討債鬧事……我不明白什麼是非正義,我只知道,沒有錢,就什麼都不是了。」
  「不過,我遇到了正義超人,而妳遇到了大叔。」
  「嗯,好像是這樣喔,那麼後來呢?妳就一直和正義超人住在一起嗎?」
  「當然沒有了,我和正義超人住在一起也才不兩三個月的時間。那個時候,我很掛念當時的家教姊姊,她叫小蔓,雖然她教我的時間不長,但我真的很喜歡她,看到她就覺得很開心。當時要不要正義超人的關係,小蔓姊姊大概也是被我父母拐騙去賣掉了吧……」
  「哇……這聽起來真的很可怕。」
  「啊,我這裡有照片。」草泥妹說著說著,想起在地下廳室找到的合照。
  草泥妹把照片放在桌上,仔細為崔伊欣介紹。
  「這個短頭髮的就是小蔓,妳看,她長得很可愛吧?非常巧合的是,小蔓姐姐正好和李政司是同一所大學的同班同學,而且是互相喜歡的曖昧對象……」
  「等等,如果我沒記錯,李政司的女朋友是這個女孩子才對吧?」崔伊欣指著小君的照片,「我還和她見過面呢。」
  「那時候他們都還是大學生嘛……複雜的三角關係什麼,嘖嘖……」
  「原來如此,那我可以理解了……」崔伊欣好奇地看著照片上的其他人,「對,這個男生就是李政司,我在妳說的地下酒吧裡看過他,當時他和好多人在開會。哇,他以前的照片和現在感覺真的不太一樣了。這個是小君,這個是小蔓,這個……這個是子玲,妳那時候看起來好小喔。」
  「廢話,我那時候才十歲耶。」
  「妳現在也才十三歲啊。」
  「已經十四了啦。」
  「是啊,現在已經是個青春少女了,胸部都快比我大了呢。」
  「那還用說,我可是青春無敵的草泥妹。」
  「啊?草,草什麼?」
  「沒,沒什麼,我是說學生妹,妳聽錯了啦。」
  「嗯?是這樣嗎……」
  「對啦,對啦。」草妮妹趕緊敷衍帶過。
  「咦?那這個人是誰?哇賽,他長得很帥耶。」
  崔伊欣指著照片上的第五人。
  「他叫狐狸狗,本名是……嗯……我忘了。也不對,不是忘了,是我本來就不知道。反正,他叫狐狸狗就是了。」
  「狐狸狗?這名字好特別。」
  「狐狸狗是正義超人的頭號弟子,彈無虛發的神槍手,也是我們之中最專業的職業殺手。」草泥妹伸出手指頭,得意地介紹著,「超有錢,超厲害,還有一架私人直升機!妳知道嗎?他甚至還讓我開過呢!才不像那吝嗇鬼李笨司小氣巴拉的,連廁所電燈忘了關都要囉嗦個老半天。」
  「天啊,妳開過直升機?也太厲害了吧?我連高鐵都還沒做過耶!」
  「其實,也沒有那麼厲害啦……」看到學姊驚訝羨慕的神情,草泥妹略顯心虛地解釋,「是狐狸狗幫我設定好自動駕駛,我只要控制方向桿不要偏離軌道就好了,就像打電動一樣,沒什麼難的。」
  「才沒那樣覺得呢,直升機耶,新聞上的阿帕契直升機嗎?」
  「不是不是,我可不想當阿帕契妹,只是架普通的直升機。」
  「只不過……為什麼會有開直升機的機會呢?什麼時候的事?」
  「嗯……我想想,大概是一年多前了,當時李政司和小君姊為了追查一顆被竊走的昂貴寶石,追到香港去了,沒想到卻重了埋伏,被當地的黑道老大給抓起來了,我記得叫什麼白獄狼的樣子……」
  「白獄狼,我好像聽到,對了,是不是香港山河會的黑道老大?我在周刊上有看過他,好像喜歡穿白色西裝,標題來打著權力大過香港首長什麼……」
  「對,就是他,就是那位白獄狼。詳細情況我也不是很清楚,總之,李政司和小君姊姊兩人深陷敵營,狐狸狗打算從後方支援,不過他沒有辦法一邊開直升機一邊開狙擊槍,就找我當他的臨時駕駛,好讓他可以順利作業。所以我就跟狐狸狗飛去了香港,又飛了回來,雖然沒有玩到迪士尼樂園很可惜,但我可是有從幾百公尺的高空中看到香港的城市夜景,是個很特別的經驗呢。」
  「如果可以,我也真想體驗一次看看。」
  「是啊,如果可以……」
  「那麼,在妳離開正義超人,找到李政司之後?」
  「後來發生了一些事,正義超人死了。他死了之後,李政司重新整頓了組織內部,建立了地下酒吧,也就是我要妳去找李政司的那個地方。從那之後,我就和李政司還有小君姊住在一起。其實我很不想去上學的,那李政司很堅持,我凹不過他,只好勉勉強強去上學了。這段經歷我既不想與別人說,也沒多少人會相信,所以就謊稱李政司是我的遠房親戚,一直生活到現在。」
  「所以……你們真的會殺人?」
  「嗯,會的,會殺我們所認為的壞人。」
  「子玲,妳殺過人嗎?」
  「嗯,在我十歲的時候,曾經在一間夜店放過一次火,那是個毒品買賣交易的秘密地點,而且受到貪汙警察的保護,已經經營了好幾年了,都沒有人知道。那把火燒死了了幾個人,包括我想殺的兩位藥頭。所以妳問我有沒有殺過人。是的,我殺過人。」  
  「那……妳有親手殺過人嗎?」
  「這倒是沒有,我拿過槍,但我知道我還沒有準備好。」
  「還有……在學校殺了張老師的那個壞人……我看過他,後來妳跟他走了,他是誰?你們去了哪裡?這幾天新聞一直在報導……美國已經派了軍隊進駐台灣,中國和美國可能快要打起來了,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子玲,妳可以告訴我嗎?」
  「學姊……」
  「我只是……很害怕……」
  「在學校殺了張老師的那個男人叫做烏鴉,過去和我們有些交情,卻成了敵人,烏鴉聰明,更是狡詐。李政司始終於無法查出烏鴉確切的下落,後來,烏鴉加入了墨西哥的黑幫,協助他們侵略台灣機場,而我則成了讓李政司掉入陷阱的誘餌……雖然我們把墨西哥黑幫趕出台灣了,但地下酒吧的夥伴……走的走,散的散……只剩下我一個……學姊,我也一樣很害怕,害怕要是李政司和小君姊姊再也不會回來了,那我該怎麼辦?」
  草泥妹對崔伊欣袒露了心事,儘管崔伊欣仍是一知半解,似懂非懂,此時卻有個清晰的想法出現在她的腦海中。
  「子玲,走,我們去地下酒吧,現在就去。」
  「為什麼?地下酒吧已經沒有人了。」
  「怎麼會沒有人?妳不就是地下酒吧的人嗎?地下酒吧還在,妳也還在,怎麼能說地下酒吧沒人了呢?他們以前做什麼,我們就去做什麼,總有我們會做的事情吧?把桌椅吧檯打掃乾淨,去買些果汁,牛奶、餅乾什麼的,調酒的話多練習幾次就可以了,讓酒吧可以繼續營業。子玲,這就是妳的責任,繼續把地下酒吧經營下去。幾個月也好,幾年也好,一直到他們回來為止。」
  「可是,我不知道他們會不會回來……」
  「那種事情沒有人會知道啊,重要的是,妳相信他們會回來。在我最難過的時候,是妳陪在我身邊。是妳告訴我,只要我不要忘了大叔,大叔一定比誰都還要開心……」
  崔伊欣說到情緒激動之時,淚水一顆顆地從臉上滑落。
  「我從來沒有忘記過這句話,相信大叔在美國和他的家人過著很好的生活,也相信將來的某一天,我和大叔會有再見面的時候。」
  
10
  
  香港,臨維多利亞港的政府總部。
  建築以「門」字型設計政府總部大樓,分為東翼及西翼兩座。
  東翼大樓中,一座電梯正快速上升著。
  電梯裡有三人,二男一女,分別是姜一方、姜子茵,以及強納森.加西亞。
  他們三人皆穿著正式的襯衫、西服,身上也掛著通行證,看起來與在此處上班的政務人員沒有差異。
  當電梯門打開時,門外等候的是香港警務處長、與二十四位全副武裝的警備隊員。
  過去曾任香港秘密警察的姜一方與警務處長點頭示意。
  「走。」姜一方吩咐強納森。
  強納森負在身後的雙手仍被上手銬,每隔六個小時,姜子茵便會為他注射Antifreeze,讓強納森無法在兩人的押送下脫逃。
  「將這人送去看守室,不得讓他與外界聯繫。」
  警務處長狠狠地說道,接著拉了強納森一把,將他轉交由部下看守。
  深陷敵營的強納森沒有選擇,只得昏昏沉沉、踉踉蹌蹌地隨著全副武裝的警備隊員離開,被押入了特別看守室。
  香港政府總部的走廊上,三人會談。
  「姜一方。」強納森離去後,警務處長百感交集地點點頭。
  「劉Sir。」姜一方回應。
  「這位是?」劉警司看了看姜一方身旁的姜子茵。
  「我的妹妹。」
  「想必妳就是白子茵了,不,應該說是姜子茵。」
  「是的,劉Sir。」姜子茵回應。
  「我聽說在姜一方破獲白獄狼與九龍城寨一案後,妳便與白獄狼斷絕的父女關係,不得不說,我非常意外。畢竟想要在香港找到比白獄狼有權有勢的男人,可是半個也沒有。我也聽說,你們兄妹倆為了躲避白獄狼的報復,去台灣避避風頭。」
  「香港的雜誌是這麼報的嗎?」姜一方苦笑,「算了,也可以這麼說。」
  「哦?不然呢?」
  「我和子茵加入了李政司的組織,地下酒吧。」
  「為什麼呢?如果我沒有記錯,李政司也是個罪犯,以你的經歷與功績,我可以給你安排個很好的職位,也不需要再出任臥底的任務。」
  「劉Sir,我知道你只是想監控我,再透過我的關係,好讓你能在與白獄狼的警匪遊戲中拿到更好的籌碼。」
  「就算我這麼做,有對不起你嗎?」劉警司厲色問道。
  「沒有,劉Sir,只是我不喜歡而已。」
  姜一方平靜地回答,他與劉警司早已不是上下屬的關係。
  「但即使我不喜歡,我還是信任你,信任你對香港警察的職責所在,因此我才會要求你提供保護。」
  劉警司問道:「香港已經不再是從前的香港了,我們有行政自治,卻沒有外交實權,押送Zeta人質這件事,我沒有辦法直接與美方交涉。我得再和你確認一次,美國聯邦調查局真的會來帶走Zeta的人質?」
  姜子茵翻開外套內側,拿出一張印有美國聯邦調查局徽章的英文文件,同時說道:「我就是美國聯邦調查局的線人,我無需透過正式的外交手段,便可取得FBI的信任與溝通管道。而且我已經這麼做了。而且根據FBI提供給我的情報指出,Zeta組織已經對於此事採取了行動,派出了多名間諜與殺手,因此才會在第一時間將作為人質的強納森帶離台灣,並透過姜一方的關係尋求劉Sir的安置保護。」
  滿腹疑惑劉警司仔細審視了文件,緩緩說道:「我不是不相信妳,只是有所疑問。據我所知,妳是被白獄狼收養的獨生女兒,也算的上半個公眾人物,怎麼會被收為美國聯邦調查局的線人呢?」
  姜子茵看了姜一方一眼,姜一方微微點頭,少年從警以來,都是劉警司直接與再山河會臥底的姜一方聯繫,姜一方信得過劉警司。
  「劉Sir。」姜子茵說道,「Zeta是美墨兩國毒品戰爭中最危險,也最可怕的犯罪集團,自Zeta成軍以來,他們便對美國走私的大量毒品,有百分之三十以上的警司單位接受Zeta的賄絡,加上不斷吸收來自各國特種部隊的軍隊成員,美國聯邦調查局早已Zeta列為對國家安全有重大危害的恐怖組織,每一年,美國與墨西哥境內,都有上百位FBI的成員與線人慘遭Zeta組織的殘忍殺害……」
  「我知道他們有多殘忍,不需要妳來提醒。」劉警司。
  姜子茵點點頭,繼續說道:「Zeta早在多年前,就有將大量毒品從墨西哥銷往亞洲牟利的打算,而在他們的計畫之中,打開亞洲市場的第一個駐點,就是香港的九龍城寨,因為那裏正是沒有法治的無政府地帶,是最適合毒品交易的場所。而當時的九龍城寨,是白獄狼的地盤。就像你因為姜一方的身分而找上他一樣,三年前,當我在英國留學期間,美國聯邦調查局也找上了我作為他們的秘密線人,正因為白獄狼對我的萬分信任,要我暗中偵查白獄狼是否還有與Zeta組織來往。」
  「原來如此。」劉警司回答:「由於事態緊急,加上姜一方的擔保,我才暫且答應。但這不代表我會聽從你們的所有要求。提供你們庇護是我私下批准,並無經過上級認可,也因此才會選在政府總部,而非警察總部,就是為了避人耳目。不是我不相信你們,但事關重大,我無權也無法扛責。待會兒我會向首長報告此事,再由他向中央政府確認與美國聯邦調查局是否有合作關係,等中央的指示下來之前,你們兩人和Zeta人質都得待在香港,就算是美國聯邦調查局的官員來了,在沒有指示下,你們誰也不能離開。」
  「 劉Sir,你在跟我開玩笑嗎?」姜子茵不可置信地看著劉警司,「你難道不知道在台灣發生的恐怖攻擊事件?等到你們呈報了中央政府,又得拖上多少時間?再說了,在Zeta的操弄之下,中美關係緊張,已經到了爆發戰爭的邊緣,現在時間就是最緊迫的資源,要是中央政府因此把此事怪罪於美國處理不當而不願放人……」
  「夠了,妳是中國人還是美國人?」劉警司舉起手掌,扳起臉孔。「香港是個法治的地方,一切依法行事。不是你們習慣的黑社會,想幹什麼就幹什麼。」
  「依我看,你也只是怕萬一出了事,責任追究到你……」
  「子茵,好了,別說了。」姜一方的右手搭上姜子茵的肩膀,用終止輕敲了幾下,「就像劉Sir說的,這裡是香港,一切依法行事。」
  在姜一方的勸說下,姜子茵沉默了下來,她收到了姜一方的暗號。
  A計畫無效,執行B計畫。
  原訂的A計畫中,姜一方所信任的劉警司會相信他們的說詞,在不通報中央政府的情況下以香港警力保護Zeta人質直到FBI到來,再將強納森.加西亞交由美國聯邦調查局,希望可以化解中美戰爭的危機。
  前提是,姜一方所信任的劉警司沒有變節。  
  「失禮了,劉Sir。」姜子茵甜美地微笑,略帶歉意地說道。
  「沒事,現在的年輕大多沉不住氣……」
  「這一點,我同意……」姜子茵伸出雙手,輕輕拉了拉劉警司領帶,為他整理儀容,接著冷眼說道:「只不過,我們年輕人沉不住氣,是為了講求效率。」
  「你們……呃……」
  劉警司終於察覺到了兩人神情有異,但已經來不急了。
  就在姜子茵用手勢吸引劉警司注意力的同時,姜一方已經掏出手槍,架住劉警司的脖子,將他作為脅迫的人質。
  「你不只說對了一點,劉Sir。」
  姜一方用拇指扳開了槍枝的保險裝置,聽到劉警司耳裡是格外刺耳。
  「我在黑社會待得太久了,尤其這一年來在地下酒吧養成了個壞習慣,已經變得想幹什麼就幹什麼了。」
  「姜一方,我是來幫你的,你冷靜一點。」
  「我不怪你, 劉Sir。」姜一方在他耳邊低聲說道:「我相信你是個好警察。」
  「什麼?」劉警司。
  「是嫂子和孩子被Zeta的人捉了吧。」
  「你為什麼會知道?」
  「在我們抵達香港前,收到了FBI的密報,Zeta組織綁架了警方高層的家人用以要脅,我想,應該就是劉Sir的家人了。」
  「既然你們知道是陷阱,為什麼還過來?」
  「不,劉Sir,我們不知道。」姜子茵嚴肅地回答:「那分密報太過散亂,我沒有時間查證其正確的來源,也很可能是該FBI的成員受到了Zeta的脅迫與收買而發布的假情報。,況且,受到Zeta組織追殺的我們確實也需要香港警方的保護,不得不挺身走險。什麼都不做,也是死路一條,只好賭一賭了。」
  B計畫,不計任何代價,奪回強納森.加西亞,盡速離開香港政府總部。
  「只可惜,你們現在脅持我也已經太遲了。」
  「不會的,只要強納森還在控制之下……」姜一方。
  陳警司搖搖頭,眼神黯然。
  「難道……」姜子茵恍然大悟,露出驚懼之情。
  
  ※
  
  同一時間,香港政府總部東翼,兩百公尺外的看守室。
  原本戴在強納森手上的鐐銬已被打開,插入一名警員的眼窩,而打開手銬的鑰匙藏在強納森握緊的拳心中,開鎖的尖銳處從食指與中指之間的指節突出,被當成了凶器使用,刺穿了另一名警員的太陽穴。
  開鎖後連殺二人,僅是五秒鐘內的事。
  正是劉警司在將強納森交由警備隊員時,偷偷遞給他開鎖的鑰匙。
  即使強納森仍然受制於Antifreeze的作用,無法使用時間暫留的能力,但對付眼前幾名經驗不足的警備隊員,已是綽綽有餘。
  殺人同時,強納森也奪走兩名死者身上的配槍,其餘四人見狀後立即拔槍反擊,密室內幾聲槍響,短暫地槍彈交駁,六人小隊的警員全數遭到強納森殺害。
  血跡斑斑的密室內,強納森花了點時間搜刮了六名死者身上可用武器裝備,包括兩把配槍與數枚彈匣,以及一把警用甩棍。
  「魯瑟啊魯瑟,你就是捨不得我死掉,是嗎?」
  強納森伸手開門前,用西班牙文喃喃地自言自語,習慣性地摸了摸下巴那片久未修剪的山羊鬍。
  
11
    
  當強納森開門後,姜一方迎面就是一拳。
  見識過了疤的拳風後,姜一方的拳頭顯然是小兒科了。
  強納森直覺性地閃過這次突擊,要提槍扣發時,極度專注的姜一方用另一手迅速甩來一棍,有效地阻擋了強納森開槍的軌道與手勢。
  嘗試第二次,也是一樣的結果。
  姜一方專精的是甩棍術,而非徒手搏擊。
  姜一方採取攻一守九的方式,用滴水不漏的防禦預判並封阻強納森的攻擊意圖。強納森欲想後退拉開擊槍距離時,姜一方便跟著前進。
  首次交鋒的兩人始終保持著僵持不下的勢態,而姜一方稍微佔了上風。
  然而,姜一明白,時間拖越久,對他越是不利。
  首先,是兩人的實力差距。
  身為殺行者的強納森,經驗與實力明顯在姜一方之上。
  受制於Antifreeze的藥效,加上受虜多日等諸多原因,導致強納森的體力耗弱,僅能發揮正常實力的一半不到。
  再者,殺與不殺,有著決定性的差別。
  即將發生的中美戰爭與已經抗爭多年的美墨毒品戰爭中,強納森是極具價值的關鍵人質,姜一方必須留他活口,此事才有轉圜的餘地。
  然而,只要讓強納森逮到機會,他會毫不猶豫地殺了姜一方。
   或許現在姜一方還能與強納森一戰,但等待時間過去,強納森的體力逐漸調整回來後,要捉他便如登天之難。
  姜一方冷靜不下來,加強了對於強納森壓制動作。
  在強納森極欲開槍,在姜一方的封組下失手了兩發子彈後,兩人纏鬥到了寬廣的走廊上,
最後姜一方犯著中彈的危險,低頭閃過了強納森扣下的第三發子彈,接著奮力一挺,架著強納森的雙手將他推到牆邊,並用甩棍扼住了他的咽喉。
  壓制得手,姜一方繃緊全身,用盡力量,試圖使強納森缺氧昏迷。
  正當此時,強納森因無法換氣而臉色越來越青白時,姜子茵帶著其餘警備隊員從走廊另外一側趕來。姜一方壓制強納森的手勢使他無法舉槍瞄準自己,卻沒辦法制止強納森朝側面的方向開槍,當姜子茵從遠方奔跑過來時,姜一方便大感不妙。
  「一方哥!」姜子茵在數公尺外緊張地大喊。
  「子茵!別過來!」姜一方幾乎是同時回應,但已經慢了一步,即將窒息的強納森冷笑,對從左側出現的姜子茵舉起了微微舉起了槍口。
  就在強納森開槍的同時,姜一方放開對他的鎖喉壓制,打偏他開槍的軌道。
  「該死!」姜一方憤恨怒罵。
  趁著姜一方焦急分心的片刻,強納森得到了喘息的空間,在用力踢開姜一方後,頭也不回地朝著走廊反方向逃逸。
  強納森一邊奔跑,一邊開槍打破了窗戶,不假思索地躍了出去。
  姜一方與姜子茵追到碎裂的窗戶邊,側頭一看,發現強納森已經遊走在樓層邊緣,稍有不慎便會從幾十層樓的高樓墜落。
  「子茵,強納森上次打AntiFreeze是什麼時候?」
  「今天早上,大約五小時以前。」
  「糟糕,我們所剩的時間不多了,要是等強納森恢復了時間暫留的能力,就不可能捉到他了。」姜一方皺眉,看著窗外強納森距離越來越遠,在觀察了地勢與強納森離去的方向後向姜子茵說道:「他是想爬到大樓的頂樓,子茵妳瞧,大樓西翼那有個天臺,是作為政府官員緊急疏散用的停機坪,我想再過不久,就會有Zeta的人前來接應他。我們必須趕在Zeta之前,再次捉回強納森。」
  「那現在該怎麼辦?」同樣著急的姜子茵看到了姜一方所指之西翼天台。
  「我們兵分兩路。」
  姜一方伸出兩指,眼神看了看身後不遠處的幾名警備隊員。
  「從強納森在密室殺警的情況看來,被Zeta脅迫買通的只有劉警司,其餘隊員應是不知內情,他們看到了同僚慘遭殺害,已經知道事情的嚴重性卻又毫無頭緒,他們定會聽從妳的指揮,妳盡可能地召集警員人手,同時封閉大樓的所有出入口,之後帶人到西翼天台,斷掉強納森離開政府總部大樓的機會。」
  「一方哥,那你呢?」姜子茵擔憂地問道。
  姜一方解下外套,捲起襯衫袖口,回頭看了姜子茵一眼。
  接著身子一探,從窗口爬了出去。
  
  姜一方也不明白自己的行為是冷靜還是衝動。
  他只想道,強納森現在並無時間暫留的能力,而且體力耗弱,他既然能夠在大樓外攀簷走壁,自己沒理由不能。
  政府總部大樓外,姜一方側著身子,小心翼翼地行走在三十公分不到的樓層邊緣,身前是光滑的玻璃窗面,身後則是踏錯一步,即會摔得粉身碎骨。
  高空中的猛烈風勢吹得姜一方襯衫上的領帶啪啪作響,在懸著心臟行走了幾十幾公尺後,現在要從原路退回去也是同樣危險。
  舉步維艱中,姜一方不禁想起了兒時在九龍城寨的生活。
  骯髒的巷弄,昏黃的夕陽。
  還有那又窄又小,連翻個身都沒有辦法的小床。
  他仍然記得母親為了張羅兄妹倆人的一餐而在窗邊角落煮麵燒菜,那個地方吹不到電扇的涼風,母親總是駝著身子,滿頭大汗的模樣彷彿昨日所見。
  直到年紀稍長後,姜一方才明白他們原來是不被香港政府所承認的汙穢賤民。
  導致這一切的源頭,就是白獄狼與Zeta組織。當時白獄狼與Zeta組織暗中勾結,透過賄略政府官員的手段將九龍城寨遺棄,成為窩藏犯罪與大量毒品交易的罪惡溫床。
  姜一方與李政司聯手解決了九龍城寨事件後,白獄狼已經為此付出了慘痛的代價,但Zeta組織並沒有,更變本加厲地以軍事武力侵略台灣。
  姜一方絕對不會放走強納森,絕不。
  姜一方在命懸一線的樓層邊緣行走了兩百多公尺,樓層盡頭,姜一方縱身一躍,右手勾住了西翼天台上的安全梯,奮力了爬上去。
  他不想看到中美戰爭爆發後,各國陷入混亂失序的火海之中,不願再看到香港、台灣,或是任何一個地方,因為戰爭的遺毒變成第二個九龍城寨。
  
12
  
  香港政府總部大樓,空蕩蕩的西翼天台上。
  強納森手持雙槍,等候著姜一方。
  姜一方立即拔出腰間配槍,與強納森舉槍對伺。
  
  「終於,只剩我們兩個了。」
  強納森一邊笑道,一邊把手上的槍械拆解。
  天台狂風中,姜一方雖然隊強納森的舉動感到疑惑,但仍舊毫不鬆懈地用槍口瞄準對方,並做了幾個深呼吸,調節氣息。
  「決定投降了嗎?強納森.加西亞。」
  「投降?不,我不是這個意思。」
  強納森把手上的槍枝組件扔到地上,像姜一方表示他沒有用槍的意圖。
  而姜一方沒有受到強納森的影響,把瞄準的手槍握得更緊。
  「別跟我耍花樣,我不會上當。」
  「我很意外。」
  「嗯?」
  「我不是沒有想過,我會栽在敵人的手裡,尤其是把我打倒的那個大個子,我輸的心服口服。看你們的樣子,我猜那個大個子已經死了。Santa Muerte says all men are born to die。我只是沒想料想到,當被敵人俘虜了數天之久後,我竟然還能活著。只能說你們太天真了,天真的像隻羔羊。但我認同你的實力,所以我決定給你一個機會。」
  「……」姜一方。
  「我聽說過你的傳聞,Prter,或者是姜一方,你原來是個香港祕密警察,授命臥底於山河會,而後因為認識了李政司,才轉而加入台灣的殺手組織,地下酒吧。」
  強納森指了指自己的脖子,繼續說道。
  「我的身體裡植入了追蹤晶片,Zeta已經知道了我的位置。最多十五分鐘,Zeta的直升機會來接我回去。你可以和我一起回去,做我的手下,當然,如果你答應了我又背叛了我,那會是你最不願意見到的結果,我會把你的四隻砍斷,塞在桶子裡面,折磨到你發瘋了也不會停止,直到我膩了,或是忘了你的存在。但若你沒有,我可以給你任何你想要的東西,只要你說得出口。」
  「任何東西?」姜一方。
  「Come on,everyone have a number,just say it。」
  「我想要Zeta在這個世界上消失。」
  「Zeta的貪婪與暴力,就是最真實的人性,就算Zeta消失了,也會有其他人、其他的恐怖組織取而代之。人類的自相殘殺是與生俱來,誰也改變不瞭的天性。Zeta只是欣喜地接受了這一點,如此罷了。」
  「好吧,那我要簡單一點的東西。」
  姜一方將一只手銬丟了過去。
  手銬在強納森面前落地,逆時針旋轉了三分之二圈。
  「把你自己銬起來,直到美國聯邦調查局把你帶走為止。」
  「看來你是拒絕了。」
  強納森無奈地看了看地上的手銬,又看了看姜一方,顯然有些尷尬。
  他嘆了口氣,抽出從警備隊員身上掠奪來的甩棍。
  「這玩具你用的挺不錯的,剛才在走廊,我完全拿你沒辦法。」
  強納森用力一揮,將甩棍甩直,接著吸了吸鼻子,半瞇著眼睛。
  「至於現在,我打算用這玩具把你打得半死不活,然後把你從大樓丟下去。」
  說罷,強納森朝著姜一方緩緩走了過去。
  姜一方當機立斷,連開數槍,子彈卻只擦到強納森的衣角。
  
  Antifreeze的藥性已過。
  強納森的瞳孔恢復成清澈的,有如紫羅蘭般的淡紫色。
  
  eye of violeont,暴戾之眼,是強納森.加西亞在組織中的稱號,代表暴力的violeont 與代表紫羅蘭的violet極為近似,因而得名。
  強納森對付敵人的手段,也從來沒有手下留情過。 
  說出口的話,就一定會做到。
  當姜一方察覺子彈無法對強納森造成威脅時,對方已經狠狠一棍朝著自己的顏面掃來,姜一方閃避不及,只得舉手阻擋,然後聽到臂骨粉碎的聲響。
  
  ※
  
  「一方哥哥!」
  姜子茵帶著一隊警察,急急忙忙地從西翼天台上的安全門衝了出來。
  看到眼前一幕,姜子因已是驚訝到一口氣都喘不上來。
  強納森拖著姜一方的腳,緩緩地走到天台邊緣,此時氣若游絲的姜一方已是頭破血流,全身多處內傷,失去了大半意識。
  站在天台邊緣的強納森看了看香港的街景,然後沉了一口氣,俯下身,扼住姜一方的脖子,單手把無力掙扎的姜一方舉了起來。
  強納森的手一橫,姜一方的腳下已是百多層樓的萬丈高空。
  「我已經給過你機會,是你自己不懂得把握。」
  強納森一手舉著姜一方,一手習慣性地摸著山羊鬍,嘆息的眼神轉瞬即逝。
  
  此時,西翼天台上的狂風吹得更劇烈了。
  遠方天空傳來直升機螺旋槳的鳴動之聲。
  
  不消多時,一輛黑色的直升機出現在強納森的上空。
  直昇機上有數名戴著骷髏面罩的Zeta成員,手持狙擊槍威嚇著姜子茵與其餘警察,逼使他們退回天台安全門內,不趕輕舉妄動。
  情勢遭到Zeta控制後,一名Zeta成員從側門丟下一綑繩梯。
  繩梯在空中滾了數圈,正好落在強納森的上方。
  
  「看看你的女人,然後說聲再見吧,姜一方先生。」強納森用眼神指了指多在安全門後的姜子茵,然後冷酷地對姜一方說道。
  「你以為……只有你在等待援兵嗎?」
  即使姜一方嘔出一口鮮血,但他仍然笑到了最後。
  「這裡是香港……」
  「你又想說,香港是個法治的地方,一切依法行事嗎?」
  幾分鐘前,在強納森被帶去看守室的途中,他經由逐漸恢復的時間暫留能力,偷聽到了姜氏兄妹與劉警司的私下對話。
  「不,我是說……你如果想在香港鬧事,就得經過某個人的同意才行,否則,他會很不開心的。他一不開心,整個香港的警察一個禮拜都睡不了好覺。」
  
  關鍵時刻,強納森察覺到事態有異。
  強納森的瞳孔急遽收縮,透過時間暫留看到了預料之外的景象。
  看準了半秒的破綻,姜一方用盡全身剩餘的力氣,用手銬將自己與強納森的手銬在一塊,讓強納森無法如願將他從高樓丟下。
  「你已經被我逮捕了,強納森﹒加西亞。」
  此時此刻,強納森也已無暇顧及其他,他將近乎昏迷的姜一方甩到一旁,回頭對直昇機上的同伴用西班牙語大吼著。
  
  「快走!有埋伏!」
    
  當強納森回頭看向Zeta組織直升機的那一刻——
  時間一秒不差,精準至極。
  四枚飛彈從東方飛來,毀滅性地將直升機炸成了絢爛耀眼的火花碎片。
  機上無人生還,唯一留下的只有焦黑捲曲的繩梯。
  
  此時,左手被姜一方銬住的強納森低頭一看。
  香港政府總部大樓已被上數千名黑衣人給包圍,密密麻麻的一片,數也數不清的人山人海封住大樓了周邊所有的出入口。
  他們全都是香港山河會的成員,在會長白獄狼的一聲令下非法集會。
  至於白獄狼。
  白獄狼就站在東翼天台,四名訓練有素的火炮手身前。
  一身醒目的白西裝,紅領帶,雙手負後,有如一尊威風凜凜的怒目羅漢。
  
  「在我的地盤撒野,我頂你個肺啊!」
    
13
  
  姜子茵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兒,一出生就被棄養在九龍城寨。
  後來,她被一名姜姓婦人給領養了去,成了姜一方的妹妹,一家三口相依為命,在九龍城寨過著貧苦的日子,雖然辛苦,但比起更多三餐不繼,露宿街頭的遊民,他們只少還有個地方可以回去。
  兄妹兩人都不知道,他們的母親曾是白獄狼年輕時最愛的情婦,直到她再也受不了白獄狼草菅人命的所作所為後,懷著身孕的她逃到了九龍城寨避居。
  然而,就在姜子茵將滿十歲那時。白獄狼來到九龍城寨,找到了母子三人,強行帶走了姜子茵,並對外公告姜子茵是他的女兒。
  即使白獄狼早知道她只是姜婦領養的孤兒,姜一方才是他的血脈。
  即使眼前深愛過的女人背叛了他,白獄狼仍舊不願意在她晚景淒涼之時,奪走她相依為命,血肉至親的兒子。
  即使白獄狼知道,姜一方會因此恨他入骨。
  此後,兄妹兩人分隔兩地。
  被白獄狼收養的小女孩改姓為白子茵,洋名Angela,且被白獄狼百般呵護,視如掌上明珠,也和白獄狼建立了良好的父女感情,在大嶼山過著有公主般的生活。
  而在姜子茵離開九龍城寨後沒幾年,姜婦便病痛不斷,艱苦生活下,人未老衰卻得了失智症,年少的姜一方只得一肩扛起照顧母親的責任,在痛苦磨難中砥礪成長。
  直到多年以後,兄妹兩人再度重逢,因緣際會之下一起離開了白獄狼,離開了香港,來到台灣展開了新生活。
  
  此時傍晚,望著遠方燈火闌珊的姜子茵沒有想到,她離開的時間不過一年半載,卻仿佛過了十年一般地令人懷念,懷念十歲之後所住的第二個家。
  大嶼山,白獄狼的私人別墅,天佛山海居。
  別墅外,有上百位保鑣在回巡邏,保護白獄狼的人身安全。別墅內,在二十多位女傭僕從與園藝師的盡心打理下,有如桂殿瀾宮地富麗堂皇,全香港再也找不到比天佛山海居要更奢華豪邁的私人別墅。
  房間內,身受重傷的姜一方悠悠轉醒。
  一醒來,便看到在心急如焚的姜子茵終於露出了笑容。
  姜一方也笑了,但他笑的是——沒想到,竟然還是得求助於白獄狼。
  白獄狼,那位他曾經最憎恨的男人。
  姜一方半起身半坐,向後挪了些位置,靠在身後的床頭,房間內除了姜氏兄妹外,姜子茵身旁尚有一名中年婦人,而姜一方並不認得她。
  「子茵,這位是?」
  「她是從小照顧我長大的梅姨,是爸爸……是白先生的管家。」
  「沒關係,子茵,我知道妳習慣那麼稱呼他,而妳們確實也曾經有過父女情份,白獄狼願意出手幫忙,也是因為妳的緣故。」姜一方表示諒解地說道:「況且,這是我們都同意的條件,讓妳回到白獄狼身邊,重新做他的女兒。現在,我可不能再叫妳姜子茵了,山河會的白大小姐。」
  「瞧你,傷還沒好就開始挖苦我了,也不知道我有多擔心你!」
  「會死早死了,妳擔心也沒用。」姜一方笑了笑,然後禮貌地對梅姨點頭致意:「妳好,梅姨,我聽子茵說過很多關於妳的事了。」
  「你沒事就好了,白少爺。」梅姨回道。
  「不,梅姨可能誤會了,和白獄狼恢復父女關係的只有子茵,與我無關。雖然我已經不恨白獄狼了。」姜一方搖搖手,篤定地說道:「但要我認他做父,不可能。」
  梅姨搖著頭,委婉地笑了。
  「梅姨,妳笑什麼?」白子茵好奇。
  「白少爺口中雖說不可能與白老爺父子相認,但你們兩人卻說出了一模一樣的話,白老爺說,雖然他早就不恨白少爺,只要白大小姐肯回家就好了。但若是白老爺認白少爺為兒子,不可能。連那說話的語氣啊,都一模一樣。」
  白子茵聽到後偷笑了幾聲,姜一方則是啞口無言地發楞。
  「好了,我不說了。我很開心白大小姐回家了,也很開心看到你,白少爺。」梅姨微微折腰,用氣音小聲地對姜一方與白子茵說:「白老爺的幾個兒子,除了你之外,我沒有一個看得順眼的。」梅姨輕輕眨了下右眼,接著輕咳兩聲,回復剛才有些距離感的管家語氣說道:「既然白少爺已經醒了,那我去通知白老爺一聲。」
  梅姨微笑,鞠躬,轉身步出房門。
  「她有在聽我說話嗎?」姜一方雙手一攤,「還有眨眼是什麼意思?」
  「我想,梅姨是說她喜歡你吧。」白子茵回答。
  「這不行,我和梅姨起碼差了三十歲啊。」
  「想到哪去了你,梅姨說的喜歡,是指對晚輩的喜歡。你也別這麼說,梅姨以前可是的大美人,要是她年輕個三十歲,你還不一定配得上她呢。」
  「哦?之前我只聽妳說過在白家照顧妳的梅姨什麼都會,什麼都懂,若白獄狼有什麼煩惱的事,多半也會找梅姨商量。倒是沒聽妳說過梅姨年輕時的故事,廳妳這麼說,似乎挺有去的,說給我聽聽吧。」
  「可以是可以……」白子茵猶豫了幾秒,「但你可不能和其他人說喔。」
  「每個人都知道我是山河會的叛徒了,妳要我找誰說去?再說,我看起來像是李政司那種大嘴巴嗎?」
  「那倒也是。」白子茵同意。
  「說吧,我聽著呢。」
  「三十年前的梅姨,是個雜誌模特,曾經選過香港環球小姐,只不過到了最後選拔……沒有背景的梅姨既沒有錢,也不願走潛規則,所以就落選了……」
  「潛規則?」   
  「當時暗中控制香港環球小姐選拔的,就是山河會的白獄狼,在這個故事裡,我就不想叫他為爸爸了。只要梅姨願意和白獄狼睡一晚,她就能如願拿到當年的后冠。但梅姨並沒有這麼做,之後也漸漸淡出圈子,和一個看似老實的男人結婚了。只不過,梅姨的運氣很不好,
結婚之後才發現她的丈夫是個很糟糕的男人,嫖賭酒毒一樣不少,在外頭輸了錢了,就喝酒買醉,醉了,就回家打老婆孩子。孩子都生了,梅姨能有什麼辦法呢?直到有一天梅姨真的受不瞭了,帶著兒子逃到了澳門去。梅姨的男人發了瘋般地追到了澳門,一樣的事情又發生了,那個酒醉的男人狠狠地打了她和孩子一頓,不同的是,不是在家裡,而是在人來人往的澳門大街上,然後……」
  「然後,白獄狼出現了。」姜一方說話。
  「不難猜,是吧?」白子茵笑道。
  「因為聽起來起來沒有什麼其他適合的選項。」
  「是的,白獄狼出現了,當時的白獄狼是去澳門賭博玩樂,正好看到了梅姨的丈夫毆打梅姨和小孩的那一幕,起先只是覺得有趣,停下腳步看了看,他覺得梅姨眼熟,卻想不起來她是誰,早早結婚生子的她跟了個不務正業的男人,她只能忙碌終日來填補家計,儘管當時梅姨只有三十多歲,但白獄狼就是無法把面容憔悴的女人和當時參選香港環球小姐的絕代風華聯想在一塊。然後,也許是白獄狼喝醉了,也許是一時興起,抽著雪茄,穿著昂貴西裝的白獄狼走了過去,當街把梅姨丈夫給狠狠揍了一頓。他叫了手下把他抬走後,就再也沒有人知道梅姨丈夫的下落了……」
  
  「然後,我收留阿梅和她的兒子謙仔,阿梅成了我最信任的管家,而謙仔已經是管理保鑣安排的小組長,他們從此再也沒有餓過肚子,受過風寒。」
  門外響起白獄狼的低沉豪邁的聲音。
  他從門外走了進來,站在姜一方與白子茵面前,口中咬著根雪茄。
  「爸爸。」白子茵喊道。
  「去年謙仔結婚,我還去當他們小倆口的主婚人呢。」白獄狼啜了幾口雪茄,然後夾在手指中對著姜一方說道:「怎麼,無惡不作的白獄狼就不能做點好事嗎?」
  「好事壞事,不能互相抵消。將功贖罪只是一種說法,如果我今天救了一個人,代表我明天就能殺一個人嗎?」姜一方回答:「更何況,我覺得你收留梅姨並不算好事,那本來就是你虧欠她的債,不是麼?」
  「好歹我也救了你一命,口氣能不能好些?」
  「謝謝你,白先生。」姜一方冷淡地說道。
  「這還差不多。」白獄狼不屑地冷笑。
  「你說對了,對於阿梅,我不全然是出自於好心,一開始更多的是對於她的補償心理。如果不是因為我的關係,她的確有資格摘下香港環球小姐的后冠,過著更好的生活,是我剝奪了她的夢想。所以,我只想盡可能地想對他們母子好些,但我不知道為什麼會這麼做。後來,阿梅告訴了我答案,她認為我只是把她們母子錯當成我真正虧欠的人,也就是你們,還有你們的母親。」
  「你想補償我們,卻把我們母子三人給拆散了,好一個補償啊。」
  「嘖,世事難預料嘛……」
  白獄狼嘴上雖然這麼說,卻已捏碎指中雪茄,眼神和姜一方狠狠對上。
  「你們兩個都給我停下!」
  此時,白子茵一左一右,同時握住白獄狼與姜一方兩人的手。
  「不是已經約好了,以前的事情就不要再提了嗎?」
  「是白獄狼強詞奪理在先,明明硬生生地將我們一家人拆散了,竟然還好意思說是想補償我們,有沒有搞錯啊?」
  「有沒有搞錯?難道我九龍一霸白獄狼做事需要你個毛頭小子同意?給你三分面子就開起染房來啦?你臥底山河會,聯合李政司坑我也就算了,我活到這把年紀,也不差那幾毛錢,但你竟敢帶走子茵,一去就是兩年沒有回家,兩年!」
  「我和子茵也才離開香港一年多,哪來的兩年,難道你老人痴呆不成?」
  白獄狼威脅道:「姜一方,你真不要以為我不敢動你……」
  姜一方不干示弱地回答:「你的時代早就已經過去了,別老站著茅坑不拉屎。」
  
  「夠了!你們兩個都給閉嘴!」夾在兩人中間白子茵站了起來,用近乎尖叫的聲音喊道:「閉嘴閉嘴閉嘴閉嘴給我閉嘴啊啊啊!」
  
  白獄狼與姜一方兩人同時瞪大了眼睛,頓時閉嘴。
  在他們的印象中,白子茵的言行舉止總是高雅得體,縱然有些難改的大小姐脾氣,也不至於像現在這般歇斯底里的失了形象。
  此時的白子茵已經氣的管不了這麼多了,她喘了幾口氣,怒氣沖沖地瞪著兩人。
  「你們男人,說話都從不算話,不是已經說好了,先解決Zeta組織的大事為重嗎?硬是要爭面子,就算是爸爸爭到了又怎樣?就算是一方哥哥爭到了又怎樣?對事情有幫助嗎?你們見面還不到兩分鐘而已,就已經在互相指責,破口大罵了,要是我不在這裡,你們豈不是已經拿刀互砍了?」
  「我知道了,子茵,是我不對。」姜一方閉上眼,點頭道歉。
  「爸,你呢?」白子茵轉頭問道。
  白獄狼吞下一口大氣,聳肩表示同意後,同樣微微點頭。
  白子茵依然握著兩人的手,認真地說道:「你們可以不當父子,但我會永遠把你們兩人都當成最重要的家人。」
  在白子茵的引導下,白獄狼與姜一方握手言合。
  白獄狼與姜一方,水火不容的兩人有著截然不同的人生與價值觀,甚至憎恨彼此好一段時間,如果說有什麼事情可以讓兩人真正地放下過往恩怨,那也不會是因為他們血脈同源的父子關係,而是眼前這位對誰都無法取代的女人。
  「那麼,現在呢?」姜一方抽回手掌,有些尷尬地問道。
  「現在,我想請梅姨準備個豐盛的下午茶,我好想念梅姨的茶點。然後我們三個人好好地坐下來,一邊享受著下午茶,一邊理性地討論正事。」
  白子茵用鼻子淺淺一吸,彷彿滿桌茶點茶香就在眼前。
  「麻煩妳了,梅姨。」
  此時,梅姨忽然出現在房間門口,恭敬地折腰行禮後,面色愉悅地回答:「老爺,大小姐,茶點已經準備好了。」
  聽聞後,中間隔著白子茵的白獄狼與姜一方不約而同地對上視線,同時明白了一件事;在家裏頭,能夠洞悉一切的總是女人。
  
14
  
  Under here
  Wine Secret & Anything  
  
  深夜,地下酒吧的鐵灰色招牌下。
  站在巷道上的王子津拿出口袋中的白色手帕,仔細地擦拭眼鏡。
  這副眼鏡他已經戴了四年之久。對雖然於王子津現在的身分而言,顯然有些老舊,不合時宜,但他總是捨不得更換另外一副眼鏡。
  幾年前的大學時期,王子津時常和李政司以及黃儀東,三人一塊在學校打球,一次意外中,王子津沒有接好李政司的傳球,不慎打壞了臉上的眼鏡。而後李政司與黃儀東一同買了這副眼鏡送給了王子津。
   
  「你看,是不是比起原來那副好多了?我和小黃可是挑了一整個下午。」
  「你少在那邊屁了,才逛兩間而已好嗎?」
  「哎呀,眼鏡不都長這樣嗎?」
  「不過吐司說的沒錯,你原來看起來就像個老土的書呆子,現在換了眼鏡,嘖嘖,整個人都不一樣了,簡直就是書呆子之中的霸主。」
  「書呆子之中的霸主,那是什麼?」李政司問道。
  「還是書呆子。」黃儀東答腔。
  球場上,在兩人一問一答下,他們三人同時笑了出來。
  直到現在,王子津仍清楚記得當時的笑聲,是如此的純粹與開心。
  
  王子津戴上眼鏡,推開了地下酒吧鐵門,順著指引往螺旋狀樓梯向下走去。
  王子津對地下酒吧並不陌生。
  在李政司建立地下酒吧之初,王子津便參與其中,爾後重要會議,王子津也來此處拜訪了李政司幾次。
  只不過今日之行,王子津並沒有任何行前準備。
  他知道李政司不在地下酒吧,知道他在桃園機場奪回戰中被人給捉了去。
  王子津只是想來地下酒吧看看,好好沉澱,審慎思考下一步該怎麼走;他的戰場不在槍口與刀鋒之上,卻是同樣殘酷,走錯一步,便是萬劫不復。
  連月來,王子津對Zeta組織的憎恨是與日俱增,Zeta殺了他尊敬的父親王鐵衣,殺了對鐵竹幫奉獻一切的馬定南,更讓好友李政司生死未卜,下落不明。
  但王子津卻不得不承認,眼下的情勢發展卻是不可不把握的大好機會。
  自二零一二年的七月革命之後,台灣遭受到前所未有的社會衝擊,甚至釀成了一波波的對外移民潮,包括許多原來政壇高層人士,後來在王子津與馬定南所主導的新政黨,凝聚了政府與民間的力量,度過了這回人心惶恐的危機。
  這段時間以來,身為立法委員的馬定南與新光黨不斷向政府提案,要改革既有的公職體制,減半過多坐擁高位卻無實質貢獻的退休俸祿,並將其轉為提升國家軍隊設備與訓練的費用,以及成立反恐組織情報單位,好預防再有類似的悲劇發生。
  兩年下來,馬定南與新光黨的反恐提案被擁有決策權的執政黨退還了三十次之多,高層官員的退休俸祿不減反增,政府以宣導反恐為由向人民提稅,然而反恐組織情報單位的進度卻始終停留在桌上那本上百頁的企劃報告書。
  眼下發生的Zeta組織侵略桃園機場,造成上千死傷的恐怖攻擊事件,徹底的瓦解了人民對於執政政府的信任,一丁點都沒有留下。
  馬定南,其幫派出身的背景曾是眾多反對人士口誅筆伐的要害。然而,帶有立法委員職位的馬定南走上了戰場的最前線,與眾多軍警弟兄一同殉葬於機場奪回戰中。
  馬定南的光榮赴死,在王子津和媒體的操作下成功地洗白,讓鐵竹幫所轉型的新光黨聲勢大漲,正式成為了台灣第三政黨,於政壇上形成三黨鼎立的局面。儘管王子津年紀尚輕,但身為新光黨黨主席的他將會參加補選,補上馬定南殉職後所留下的缺額,帶領其他所屬新光黨的政治人物入主政壇。
  王子津的父親王鐵衣的遺願,將從這一步正式開始。
  
  然而眼前,比起打敗政敵,王子津有更重要的事情必須完成,眼下台灣已經成為了中美戰爭的前哨站,若是發生了戰爭,那過去所苦心經營的一切也都將毀於一旦。
  他必須要找到李政司,不論他是死是活,他必須要找到一切有關於Zeta組織,地下酒吧,還有Zeta組織侵略台灣的動機與證據;好讓台灣可以將這些證據公諸國際,在絕境之下求得一線生機。
  如今李政司下落不明,王子津對前來地下酒吧並沒有抱有期待,他只是想來碰碰運氣,想看看能不能碰上幾個同樣對地下酒吧抱有期待的朋友,和他們好好聊聊。
  而今天晚上,王子津運氣顯然不錯。
  樓梯通道的盡頭,地下酒吧的門內燈火通明,當王子津帶著意外的心情推開玻璃門時,門上的風鈴搖曳作響。
  映入眼簾的,是以黑色磁石打造的吧檯,還有大紅色的亞麻沙發與雕紋木桌。
  王子津還看到了兩個國中年紀的少女,草泥妹和崔伊欣。
  崔伊欣站在亞麻沙發旁,雙手拿著拖把,努力地在地下酒吧拖地。
  草泥妹則在黑色吧檯後,斜眼皺眉地研究吧檯上琳瑯滿目的酒瓶,好奇著要怎樣才能調出一杯讓人爆炸一整個晚上的野格炸彈。
  「子玲……有客人來了喔。」崔伊欣暫停了手邊的工作,輕聲對草泥妹提醒。
  王子津脫下西裝外套,對折放在手臂上,對轉頭過來草泥妹微笑道:「草泥妹,好久不見了,沒想到我會來吧?」
  「草泥妹?」崔伊欣疑惑。
  「那個……是我的外號啦,晚點再跟妳解釋。」草妮妹低下頭,略顯尷尬地回答,然後又抬起頭向王子津說道:「嗨,紙巾葛格。」
  「這位同學是?」王子津走進吧檯,撇頭問道。
  「她是我學校的學姊,來幫我整理地下酒吧,紙巾葛格你也知道,李笨司和小君姊姊,還有其他人都不在了……」
  「現在已經很晚了,妳不用回家嗎?」
  王子津看了看手錶上的時間,轉頭對崔伊欣單純的詢問,不帶有責備的意思。
  「沒關係的,我已經和我媽說了,今天要住湯子玲家。」崔伊欣假笑了一下,聳聳肩回答,然後又像草妮妹問道:「子玲,你們認識?」
  「他是李政司的好友,王紙巾大葛格。」草泥妹特地強調最後幾個字。
  「好吧。」王子津抿嘴點頭,然後用疑惑的眼神看著草泥妹。
  「別那樣看我,我都跟她說了。」草泥妹。
  「跟她說了什麼?」
  吧檯前,王子津移開兩瓶隔在兩人之間的酒瓶。
  「說了李笨司,小君姊姊,地下酒吧,還有以前三丁殺手的事等等啦哩啦雜的事,我全都跟她說了,她聽得不是很懂,但也懂了那麼一點。」草泥妹隨興地說著,輕輕地嗯了一聲,「無所謂啦,反正我自己也不是很懂那些事。」
  「全都跟她說了,妳就不怕她有危險嗎?」王子津搖頭。
  「危險?」草泥妹笑了,「現在待在台灣的人,有哪個人不危險嗎?」
  聽到草妮妹的辯駁,王子津也只能報以苦笑。
  草泥妹移開酒瓶,又低聲說道:「而且,伊欣學姊也不是和我們毫無關係,當初李笨司會被烏鴉設計,研究出Freeze毒品,也是為了保護崔伊欣學姊和她的媽媽……」
  「嗯,這件事我知道。」
  「她是自己人,不用擔心。」
  「嘿。」王子津。
  「你笑什麼?」草泥妹。
  「幾年不見,妳真的長大了。」王子津感嘆道:「想當初念大學在李政司家時,妳還用噴噴樂把我給噴瞎了呢。」
  「那種事情我哪記得,被我噴瞎的笨蛋啊,沒有一百也有五十。」
  「我才不信。」
  「不信就算了,誰稀罕。」
  草泥妹別過頭去,恰好與崔伊欣對上視線。
  「子玲……又有客人來了。」
  風鈴響起,崔伊欣指了指門口。
  門口穿著夾克的男人摘下帽子與口罩,正是遠從香港趕回台灣的姜一方。
  
15
  
  「嗨,草泥妹。」
  姜一方揮手微笑,崔伊欣乾笑,草泥妹苦笑。
  姜一方審視了下地下酒吧後,大略了解了情況,大步走了過去,對王子津伸出右手:「幸會,王子津先生。」
  「Peter。」王子津握手回禮。
  「子玲,這位又是?」此時崔伊欣已經收好拖把用去,悄悄走到草泥妹身旁。
  「他是姜一方,是我們地下酒吧的一員,負責經營地下酒吧還有情報收集,他習慣別人叫他的英文名字Peter,還有,他是個香港人喔。」
  解釋完,草泥妹向門口張望了一會兒後,向姜一方問道:「Angela姊姊呢?她沒有和你一起回來嗎?」
  「沒有,她暫時留在香港。」姜一方回答,「那裡對她來說比較安全。」
  「坐吧。」此時王子津已經在吧檯前坐了下萊。
  「看起來,你們倆似乎也是老朋友的嘛。」草泥妹一邊說道,一邊和崔伊欣一起把吧檯上的酒瓶全數收好。
  「還算不上是老朋友。」姜一方笑了笑,解釋道:「前些時候我官司纏身,是王子津先生替我解決了許多檯面下的問題,否則,我闖下了那樣的大禍,怎麼可能全身而退呢。我欠他一份人情。」
  「只是幾通電話罷了,沒什麼大不了的。」王子津揮了揮手,「況且,我們都是李政司的朋友,不幫忙,說不過去。」
  「嗯哼。」站在吧抬裡的草泥妹點點頭,開玩笑地道。「看的出來你們沒有很熟,不然說話就不會這麼婆婆媽媽了。如果是李政司,他大概會和王子津葛格這麼說『廢話,我是你麻吉的,你幫我是應該的啊!』之類的垃圾話吧。」
  「不愧和阿司住了幾年,學起來還真像。」王子津笑了出來。
  「那是當然了,你們幾個想喝點什麼?學姊,妳呢?」草妮妹又問。
  「嗯,一杯咖啡好了。」崔伊欣想了想。
  「Peter,你呢。」
  「我自己來好了。」
  「嘖嘖嘖,不行喔,今天你是客人,我才是酒保。」
  「好吧,那就來杯馬丁尼,不要冰塊,半顆橄欖。」
  「我不知道橄欖放哪裡,也不知道馬丁尼是哪一瓶。」草泥妹搖搖頭,聳聳肩,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
  「那龍舌蘭,妳總該知道了吧。」
  「那下面有泡蟲子,我才不要拿龍舌蘭呢,噁心死了。」
  「算了,給我倒杯水吧。」
  「也要半顆橄欖嗎?」
  「我看起來像是喝水會加橄欖的人嗎?」
  「不要就直說嘛,我怎麼知道你要不要,那你呢?紙巾葛格。」
  「水就好,不要冰塊,也不要橄欖。」王子津知趣地回答。
  「好的,你們兩個人的水來了。」草泥妹拿出兩個杯子,倒水給姜一方和王子津後,自顧自地說道:「然後,我現在要去煮學姊要的咖啡,恕我暫不招待兩位囉。如果問題請自便,廁所左手邊後面。」
  草泥妹走到吧檯邊研究起咖啡機,也留給兩個男人談話的空間。
  「我就不說客套話了,Peter。Zeta組織那位人質,情況如何?」打從幾分鐘前見到姜一方後,王子津只想盡快得知強納森的下落。
  「關於那位人質,暫且不用擔心,我們已經把他交給美國聯邦調查局了。如果沒有意外的話,可以暫緩中美之間的緊張關係。」姜一方回答,隨後又說。「我聽BOSS說過,你在台灣政治上已經佔有一席之地,你要做的,就是用你的影響力去穩定民心,否則政府內部一但失去了控制,將會造成更混亂的局面。」
  姜一方的回答,一定程度上讓王子津稍稍鬆了口氣。
  「這也是我現在正苦惱的事,若是無法得知美國對這起事件的立場,我無法說服政府裡的那些高官,制定適合的對策。至於Zeta組織造成的騷亂,並沒有我預期中的嚴重……因為馬定南的殉職,讓他成為了在媒體上成為護國英雄,讓我得以利用他的死,讓人民不至於對政府完全失去信心。」
  「利用馬定南的死?」姜一方思考了一會兒後,微皺眉頭:「如果我記得沒錯,馬定南,那位被稱作『疤』的男人,他的關係與你更為友好,甚於李政司。」
  說罷,姜一方才由王子津緊握的雙拳發現,在他看似冷靜的言行舉止下,只是不願表露出太多的情感。
  「沒錯,疤以經死了。而我所能做的,就是利用他的死,來達到最大的價值。否則,我父親與疤的犧牲將是毫無意義。如果李政司死了,我同樣也會這麼做,即使是在採在他的屍骨上,割下最後一片血肉,我會也的。」
  王子津握緊水杯,眼神變得凶狠銳利,彷彿元凶就站在眼前。
  「只不過,如果李政司沒有死,我會不記一切代價的找到他,把他救出來。這是我今晚來地下酒吧的唯一原因。而我相信,你也抱持著跟我一樣的想法,姜一方先生。」
  「一加一等於二,簡單的數學問題。」
  姜一方舉杯。
  此時,地下酒吧的風鈴再次響起。
  姜一方、王子津、草泥妹、崔伊欣四人同時轉頭看向門口。
  穿著風衣的男人推開門,踏進地下酒吧。
  
  「嗨,草泥妹。」
  
  狐狸狗面無表情地微微點頭,聲音沙啞地說道。
  
16
  
  留在台灣穩定政治情勢的王子津。
  偕同白子茵遠赴香港,將強納森交付美國聯邦調查局的姜一方。
  潛伏日本半年,調查出新約翰線索的狐狸狗。
  李政司最信任的三個男人,不約而同地回歸地下酒吧。
  同一個夜晚,同一個時間。
  沒有一句多餘的閒聊,拉下地下酒吧的鐵門,王子津、姜一方、狐狸狗三人人開始交換情報,拼湊起看似無關的線索,試圖描繪出真相的輪廓——
  依照時間順序,檯面上整起事件的開端始於太歲,那位往日為三丁效力的職業殺手,太歲中了烏鴉的套,在萬不得以的情況下,太歲求助於李政司與狐狸狗。以李政司的骨髓作為條件,換回了崔伊欣母女的性命。
  同時,烏鴉加入了Zeta組織,在研究了李政司的骨髓而穩定致命藥性的Freeze,成為了地下市場中最炙手可熱的毒品,為Zeta組織創造了巨大的利潤。
  而後,日本發生了東京恐怖攻擊事件,由於天野今日子的兒子遭到道吉會的綁架脅持,李政司與小君、以及狐狸狗前往日本調查此事。
  此行途中,李政司與一名自稱為「覆面」的黑衣忍者相遇,得知了世界上並不只有李政司擁有時間暫留,傳聞其中最強大「百年約翰」,更是參透了不老不死的秘密。
  東京恐攻案最後在警視總監黑澤壽明作為代罪羔羊的情況結束,真相仍舊被掩埋在層層謊言之下,日東財閥的資產也落入荒川志流控制中。
  此時,Zeta突然其來地展開了大規模的恐怖行動,先是殺害了王鐵衣,而後駐兵虎頭山,
攻陷了台灣對外最重要的桃園國際機場,造成了不亞於七日革命的大恐慌,而Zeta最主要的用意是以台灣作為導火線,引方中美兩國為軸心的第三次世界大戰。一旦戰事爆發,不論結果如何,中美兩國的資源都戰爭將被消耗殆盡,握有大量軍火與巨額財富的Zeta組織,將成為握有最大權力的軍閥組織,凌駕於世界上任何一個國家。
  而在桃園機場奪回戰中,李政司遭遇到了意料之外的奇襲——烏鴉偕同了身分未明的「覆面」,帶走了李政司。
  地下酒吧的沙發一隅,狐狸狗解釋。
  「那個帶走李政司的男人,在我調查出的線索中,他私下自稱是『新約翰』,雖然尚不明白代表麼意義,但他似乎和王海勝提到的百年約翰有所關聯。」
  「狐狸狗,你認為『新約翰』,會是Zeta組織的人嗎?」王子津推了下眼鏡,「像是強納森一樣擔任某位軍團長?」
  「關於這點,是有這個可能性。」狐狸狗搖搖頭,「新約翰在日本的同夥透露,他與我們同樣是與Zeta組織為敵,但我無法確定。」
  「我很確定新約翰不是Zeta組織的人。」
  姜一方篤定地回答。
  「在我們捉到強納森後,Boss暫時把他關押在世華大樓的秘密樓層,負責管理該地的是Angela,我們在每個房間都設置了攝影機,所以知道那天Boss和強納森的談話內容,強納森也提到了覆面與百年約翰,而強納森懷疑,覆面就是百年約翰的偽裝的身分。根據強納森的說詞,Zeta組織似乎也在追查百年約翰的下落。目前只能確定狐狸狗說的新約翰,必定和百年約翰有深厚的淵源,但一樣無法確定是不是百年約翰本人。」
  王子津向狐狸狗問道:「你做了十多年的職業殺手,從三丁到現在地下酒吧,是否有聽過百年約翰這號人物?」
  「我從沒想過他是真的。」狐狸狗無奈地笑了笑,「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曾經有那麼一次,只有在與七號討論起時間暫留的起源,喝醉了的七號和我說了約翰的故事,說他在美國南北戰爭時期刺殺了林肯總統,說他並未受到政府軍隊的制裁,流亡到別處,從此下落不明。那不只對我,甚至對李七浩,對廖三丁來說都只是個傳聞中的傳聞,故事中的故事。是的,我曾經聽過百年約翰的傳聞,就那麼一次。直到現在發生了這麼多關於百年約翰的事,包括捉走李政司的男人,包括姜一方所言的Zeta與強納森,都一而再地提及了百年約翰的存在,讓我不相信也不行了。」
  狐狸狗沉默了一會兒,又繼續說道。
  「既然新約翰不是Zeta組織的人,而他又能夠得到烏鴉的協助,代表他們兩人很早就認識了,至少是在烏鴉加入Zeta組織之前,由此可見,烏鴉極有可能是遊走在新約翰與Zeta組織之間的雙面間諜,他瞞過了強納森的眼線,透露Zeta組織的情報給新約翰,才能夠安排他在桃園機場奇襲馬定南,活捉李政司。」
  王子津問道:「活要見人,死要見屍,你怎麼能確定李政司還活著?」
  「我非常確定李政司還活著。」
  「怎麼說?」
  「半年前,我暗中前去日本協助李政司與小君調查東京恐怖攻擊事件,得知他們誘使李政司手法是偽裝成他的身分,試圖將兇手罪名嫁禍給他,但其實這只是一個暗示,暗示『他』還活著。一開始,我以為那只是易容易容的手法之一,畢竟那不是不可能做到,只不過……根據我在日本調查的結果,那並不是易容偽裝。」
  「你越說,我越是不懂了。」王子津。
  「我也不懂。」姜一方。
  「那位在日本意圖嫁禍罪名給李政司,以及現在綁走他的男人,他本身長相就與李政司一模一樣,我猜想,他很可能是李政司的攣生兄弟。只是不知道為何原因,沒有人知道他的存在。直到現在,他成了與百年約翰有莫大關係的人,而且自稱新約翰。」
  「你似乎查出了一件不得了的秘密。」萬分驚訝的王子津。
  「是我作夢也想不到的秘密。」狐狸狗不解地道來,「我認識了李七浩大半輩子,他不是一個會拋棄孩子的男人。」
  「羅思齊。」姜一方說道:「羅思齊一定知道。」
  「羅思齊?他是誰?」狐狸狗。
  「他是我任職地下酒吧酒保後所認識的一個朋友,在我們調查Zeta組織時,羅思齊向我們表明了他真實身分,他本名王海勝,曾經是三丁組織的一名要員。」
  「王海勝教授?」王子津。
  「對,Boss和小君也都會稱呼他教授。」姜一方回憶道:「而且……他似乎和烏鴉與Zeta組織都有點交情,不久前在地下酒吧說開後,就再也沒有聯絡了。」
  此時,狐狸狗、姜一方、王子津三人已經討論了大半時候。在地下酒吧打掃了一整日草泥妹與崔伊欣不知何時睡倒在一旁的小沙發上,頭靠著頭,手握著手,發出微弱的鼾聲。王子津見狀,拿了自己的西裝外套,輕輕蓋在倆人身上。
  「你有辦法連絡到王海勝教授嗎?」狐狸狗放低了音量。
  「如果他沒換手機的話。」 姜一方拿出手機,按下了通訊錄中羅思齊的號碼,然後把手機交給狐狸狗。
  狐狸狗手機貼在耳邊,幾聲鈴響後,有人接起來了。
  「王海勝教授?」狐狸狗謹慎地問道。  
  「……」顯然有人,但沒有發出聲音。
  「教授?」狐狸再確認一次。
  
  「王海勝已經死了,狐狸狗……前輩。」
  狐狸狗一愣,手機傳來小君了無生氣,槁如死灰的回應。
  
  「小君?妳在哪?妳為什麼會有王海勝的手機?」拿著狐狸狗一邊問道,一邊手掌向下,對姜一方與王子津使了個眼色,要兩人保持安靜。
  「我還以為你不會問這種問題呢,前輩。」小君語氣冷淡地諷刺著,「我想,拿著別人手機回話這種事,沒有多少人比你更了解了。」
  「為什麼?」
  「你會知道的……還有,不要試圖來找我,就當我已經死了吧。」
  「小君,等等!小君!」
  沒有其他回應,另一頭的小君掛掉了電話。
  神色漠然的狐狸狗坐回沙發上,把手機交還給姜一方。
  「她殺了王海勝。」
  「你確定?」姜一方拿回手機。
  「嗯。」狐狸狗點頭。
  「那麼,現在呢?」王子津問道。
  「Peter,你說你和化名為羅思齊的王海勝有些交情,你知道他現在住哪嗎?」
  「如果他沒搬家的話,我知道。」
  「把地址給我,我們三人分頭行動。」
  狐狸狗當機立斷地下指令。
  「我去王海勝的住所調查,Peter,我知道你可以查出電聯位置,你去找回王海勝的手機,小君肯定不會把手機帶在身上,也可能處理掉手機了,但總是能找到些蛛絲馬跡。」
  「沒問題。」姜一方回答。
  「紙巾,你去找柯先生,告訴他強納森已經交由給美方處置。」
  「我正打算這麼做。」王子津。
  「很好。」狐狸狗收下寫有王海勝地址的紙條,穿起掛在門口的風衣。
  半夜,等草泥妹醒來之後,三個男人都已離開了地下酒吧。
  這一次,草泥妹並沒有覺得自己又被落下了,她明白自己最重要的工作便是留守地下酒吧,直至黎明。
  
17
  
  還記得很小的時候,我問了老爸一個愚蠢的問題。
  「把拔,為什麼我沒有馬麻?」
  「你媽為了把你生下來,死掉了。」
  老爸的回答時,電視還唱著「豐年果糖,是好糖」的洗腦廣告。
  我不記得有沒有再問過有關於母親的愚蠢問題,但確定的是,我從來沒有吃過豐年果糖,不管是夾土司還是沾草莓,一次也沒有。
  忽然很好奇,豐年果糖是什麼味道,如果能活著離開,如果還能買的到的話。
  人生的旅途中,總是有著太多的如果,如果這個,如果那個,如果這樣,如果那樣,如果能夠重新選擇,重新決定,那該有多好。
  如果那樣,人生就太輕鬆了,就會變得一點意義也沒有了。
  越是沉重,代表越有價值。
  而此時,正是我人生中最沉重的時刻。
  比起三年前讓老爸解脫的那個早晨,還要沉重了那麼一點點。
  低頭苦笑。
  他媽的,又被騙了。
  騙我的人不是小君,而是我自己。
  是我自己不願去查明真相,深怕小君最後會離我而去。
  我不是盲人,卻和盲人沒有兩樣。
  以為裝作沒有這件事,就真的沒有這件事了。
  自欺欺人。
  仍然記得小君寫在日記裡的內容,那本日記我看了不下千百次。
  曾經向甚至老天爺禱告,只要能讓小君活著,就算讓蛋頭殺了我也沒有關係。
  沒想到還真的應驗了。
  蛋頭真的存在,而我也栽在了他的手上。
  我會死在他手上嗎?
  若是我不做抵抗,肯定會的。
  但不會是現在。
  否則,我們在日本相遇時就會動手了,而不是選擇編造一個謊言,說了一推關於殺行者的廢話來轉移我的注意力,好讓我不去懷疑他的真實身分。
  也許,這裡就是我的終點了。
  被另一個自己給殺死。
  哈哈哈哈哈,這也太慘了吧?
  真的要被殺了嗎?
  說到殺人這回事,我已經一點也都不陌生了。
  原來以為,我是抗拒殺人的,萬不得以才會殺人,所殺的每一個人,都是為了守護家園,為了貫徹我所信奉的正義價值。
  但我迷惘了。
  桃園機場與Zeta組織搏鬥廝殺的那晚,我把自己交給深藏在體內,名為殺戮的可怕怪獸,徹徹底底地變成了一個怪物,一個冷血的殺人機器。
  潛入桃園機場,獵殺行動開始之後,我只看得到兩種人。
  一種是死掉的Zeta。
  另一種是即將死在我手下的Zeta。
  
  首先是槍戰,包括慣用的德國手槍在內,我帶了兩把槍,八輪彈匣,將近兩百發的子彈,但由於Zeta並非過去所碰到烏合之眾,眼前所見都是全副武裝,身穿防彈衣的菁英軍隊,火力強大不說,他們或多或少都使用了Freeze作為戰鬥藥劑使用,在一定程度上削減了我在使用時間暫留上的優勢,令我無法每槍都命中對方要害。
  槍林彈雨的駁火中,子彈消耗的程度比我預想的要快上許多。
  虎頭山上可以迅速殲滅敵人,是得了深山野林地形之便,讓我能夠先發制人,攻其不備。而桃園機場儼然成為了Zeta的基地堡壘,在沒有良好的掩護地勢中,一旦開戰,就得殺出一條血路,致死方休。
  以往的我,是做不到這種程度的,一但中槍受傷,刺骨的疼痛感會隨著時間暫留而加劇,對行動影響甚大。而現在,這問題已經不存在了。在移植了老爸的心臟之後,我的身體有了自主性的變化,再次產生了我的身體原先所沒有的腎上腺素,並且進入了身體的循環系統,將疼痛降至可以忍受的程度。
  當體認到這一點後,便把一切拋出腦後,投身於殺戮之中。
  
  彈盡援絕後的兵刃戰,割開頸動脈而噴出血霧在我臉上染上了厚厚的好幾層,無論用手掌怎麼抹都擦拭不去那刺鼻的血腥味,已經永遠烙印在令人反胃記憶裡。
  儘管如此,我得承認在我體力足夠的時候,兵刃戰的殺敵率相當驚人,而且不需消耗有限的子彈。我的短刀被卡死在一個Zeta壯漢屍體的肋骨之間前,我用它連殺了十一人,割開了其中九人的喉嚨,其中包括兩名手持衝鋒槍的埋伏後援。
  戰場上瞬息百變,有一小段時間,我是處於槍彈耗盡,兵刃脫手的狀態,也好在我在疤前輩的訓練下,對徒手搏擊已是箇中翹楚,加上身為殺行者的時間暫留,除了槍火,冷兵刃外,我本身就是個致命的武器。無聲無息地潛行至敵人後方,右手扣住敵人的左額,左手扣住下巴——順時針方向扭轉一百八十度,猶如死神的斷頭台。
  當然了,不是每一次徒手刺殺都能如此順利,有幾個人反應飛快,及時脫身,伴隨著一連串的西班牙髒話後,與我展開近身搏殺。
  三年的暗殺與戰鬥經驗,總結下來,我有個「七秒法則」。
  當敵眾我寡,人數相差懸殊時,要獵殺一名敵人,最多不能超過七秒,否則會引起更多敵人的注意,而七秒對我而言,已是相當足夠。
  我在七秒法則下,穿梭於敵陣之中,漸漸逼近Zeta組織的中心位置,位於第一航廈與第二航廈的機場中心塔台。
  等情緒稍微冷靜後,才發現身後是一條用屍體堆砌而成的血肉之路。
  看著屍體的面容,感覺生命是如此地微不足道。
  
  當時,天空降下了滂沱大雨。
  大雨洗滌了身上濃重的血腥味,卻沖不淡如同詛咒般的殺戮記憶。對殺人麻痺之後,到底讓喪失了多少人性?
  這是老爸走過的修羅之路,深骨入隨的地獄風景。
  長夜將盡,氣力放盡的我被烏鴉制伏。
  渾渾噩噩之中,天露曙光。
  我見到了那個我與有著相同容貌的男人。
  他說了,曾經有個女孩叫他蛋頭,在很久以前。
  這句話在瞬間喚醒我最不堪的回憶,失去小君的痛苦煎熬,一想到曾經以為的一切是由無數個謊言推砌而成,令我感到痛苦地無以復加。
  
  此時的我,被囚禁在一個幽暗的小房間裏頭,五坪不到。
  堅硬,冰冷,潮濕,還有說不出的窒息感。
  他們替我的傷口做了基本的處理,好讓我不致重傷感染而死,但目前仍然沒有找到脫逃的可能性,行動被限制在牆邊的我,雙手雙腳都上了沉重的鐵鍊鐐銬,鐵鍊穿過我身後的牆面機關而互相牽制,當我右手往前時,左手就會被往後拉者,同理左腳往前,右腳往後,無論我如何掙扎,都無法離開身後那面冰冷的牆壁。
  我明白。
  如果蛋頭是個不存在的謊言,那他所承受痛苦豈止是我的十倍百倍?
  所以我想,他不會那麼快殺了我。
  就像所有滿懷恨意的復仇者一樣,他會讓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直至我被折磨到一點碎片都沒有剩下。
  我有足夠的理由相信他做得到。
  眼前有一張生鏽的四方鐵桌,桌子上擺著疤前輩的頭顱。
  
18
  
  在一個寂靜夜晚,我聽到囚室的門開了。
  烏鴉來了。
  烏鴉走到我面前,坐在鐵桌上,把疤前輩的頭顱放在他的大腿上方,用雙手扶在兩旁。他似乎是在等著我說話,求饒,或是任何從我口中發出的聲音。
  但我沒有,我不知道該向烏鴉說些什麼,我不是想很和他交談,比起說話,我更想親手殺了他,或許幾年前早該這麼做了,而不是選擇放他一馬,並希望他不會和老爸一樣走上自我毀滅的道路。
  我知道,我錯了。
  現在烏鴉可以對我做任何他想做的事,包括挖出我的眼睛。
  所以我只是瞪著他,趁我還能看到東西的時候。
  「喜歡嗎?」烏鴉端起疤前輩的頭顱,得意地和我說著,「為了處理這顆人頭,可是花了我不少時間,要先去除水分,免得腐爛,表皮還重新上一層蠟,看起來才會自然,而最讓我覺得困難的部分,則是頗開頭蓋骨,挖出出裡面他再不需要的東西……」
  「真可惜。」我虛弱地笑了。
  「哦?怎麼說?」
  烏鴉放下頭顱,洗耳恭聽。
  「我記得你在加入三丁之前,是個家境優渥的高材生,法律系的學生,因為想當從事外科醫生的緣故和父母起了爭執,憤怒之下而殺了他們,而後受到零的賞識。真可惜,如果你父母願意讓你去念醫學系的話,你肯定會成為一名非常出色的外科醫生,畢竟你會風乾人頭,用骨髓製作毒品配方,還有什麼?對了,我還記得你喜歡在屍體裡面藏毒磚做生意,除了宋萬強大法官外,我實在想不到比你更變態的傢伙了。你肯定會成為一名非常出色,而且非常變態的外科醫生,以玩弄人的屍體為樂。那麼,我就會毫不猶豫地殺了你,在我還有機會的時候。」
  烏鴉無所謂地笑了笑,向我解釋道。
  「有一點你說對了,你的確有過可以殺我的機會,而且不只一次。但那是你自己的問題,不是我的。而你說錯了兩點,第一,我殺了父母,並不是因為憤怒,而是我不再需要他們了
,不再需要他們告訴我應該要做什麼。我和你不同,李政司,我和每個人都不同,你有你獨特的地方,我也有,天生的反社會人格,我知道那是什麼,而我接受它,就像你的先天性冷血無感症候群一樣。第二,賞識我的人不是零,而是你的父親,李七浩。我相信你始終都明白這一點,所以才沒有對我痛下殺手。」
  「他不是,當時的他已經精神崩潰了,取代他的是零的人格。」
  「你這麼說就不對了,你怎麼能說他不是李七浩呢?他就是李七浩,不管是他精神崩潰了也好,發瘋了也好,那都是他的人生經歷,都是他身為李七浩的一部分,就算是處於零的人格之中的他,也是殺手七號,是你的父親,李七浩。而李七浩在一步步完成他的夢想的時候,他選擇了我作為他的左右手,而不是你,這是誰也無法改變的事實。你想知道為什麼嗎?因為我不在乎那些骯髒工作,那些只要有一絲良知的人就不會去做的可怕勾當,只要李七浩向我吩咐一聲……」
  烏鴉在我面前用手指扣了聲響板。
  「我會替他完成,不帶有任何疑問,that is why。」
  
  烏鴉已經走得太遠,回不來了。
  就像我的父親一樣。
  
  「動手吧。」
  我向烏鴉說道,一半的坦然。
  烏鴉沒有回答,給了我一個狡詰的笑容。
  「殺了我,這不就是你們想要的嗎?你想要的,或者是那個與我有著相同容貌的人想要的結果。」
  「李政司,你似乎搞錯了,我從來就沒想過要殺你。我只是想要……」
  烏鴉緩慢地說著,表情變得複雜而詭異。
  「我只是想要把你擊潰,讓你墮落,變得和我一樣,和李七浩一樣,和零一樣,我以為,那才是我想要的——直到那人找上我為止,那個與你有著相同容貌的男人,他就是另外一個你,一個完全墮落於黑暗之中的你。我終究是明白了,我不是想要殺你,也不是想要擊潰你,我只是執著你。」
  「為什麼?」我問道。
  「因為小君,因為李七浩,因為我知道,不管我做了什麼,我永遠都無法取代你。忌妒你,是唯一讓我能痛苦或是快樂的感受,才讓我覺得自己還活著。湯子玲曾和我提出一個可笑而荒唐的要求,她希望我可以加入地下酒吧,成為你們的一份子。更可笑而荒唐的是,在那一瞬間,我竟然猶豫了。」
  烏鴉把疤前輩的頭顱放到一旁,眼神空洞地看著我。
  「只可惜,打從一開始就已經太遲了。」
  
  沉默了半分鐘後,我緩緩說道。
  「他提到了你,是我無法對你痛下殺手的原因。」
  「誰?」烏鴉的眼神聚焦。
  「李七浩,海邊,在他死前,他說的不多,但他確實提到了你,吳雅崙。」
  「他和你說了什麼?」
  「烏鴉,你所認識的,所崇拜的,是李七浩身上的零的人格,或許如你所說,那也是李七浩的一部分,但那份人格來自於他最重視的兄弟,林森。李七浩和我說了,你和林森一樣,沒有辦法感受到太多感情,沒有辦法被社會理解,沒有辦法感受到真正的快樂。李七浩說,林森很幸運,他遇到了一群可以理解他,接納他的兄弟,但你沒有。即使別人接受你了,你也無法再接受別人了。」
  「所以,李七浩覺得我很可憐,要你別殺我嗎?」
  「……」
  「回答我。」
  「正好相反,他要我殺了你,一個乾淨俐落的解脫。」
  「那為什麼?你可憐我?」
  
  我坦白地回答,而我真的是如此認為。
  
  「我認為,你不知道自己的行為對別人造成了多大的傷害,你或許知道,但不是真的明白。笑了,不是真正的快樂,哭了,也不是真正的悲傷,那是很可悲的一件事。是的,我可憐你,所以一直沒有辦法把你當作真正的敵人。但現在不同了,經過了太歲、Zeta,桃園,發生了那些無法挽回的悲劇……你已經把我逼得無路可退了。我對你的觀感,也已經完全不同了,吳雅崙。」
  
  說到最後,我以為我會很激動。
  但我沒有。
  我只是把心中想說的話,清楚而平靜地表達出來。
  自始至終,烏鴉都把我視為最大的敵手。
  潛伏多時,謀劃多年,為的就是今日給我致命一擊。
  正中要害,我輸得一敗塗地。
  烏鴉是個敵人,是個值得我尊敬,是個我必須全力以赴的敵人。
  
  「李七浩說的沒錯,我必須殺了你,我早該殺了你了。就算要與你同歸於盡,我也要殺了你。因為你就是我李政司的最大的敵人,最可怕的威脅,若是你一天不死,我永遠都無法安穩的睡上一晚好覺。」
  
  我深吸一口氣,與烏鴉四目相對,坦然承認。
  
  「只可惜,我輸了。」
  
19
  
  「你現在還沒辦法對我動手吧?因為我是『他』的戰利品。幫個忙,去找他過來。你比我還清楚,我逃不出去的,我也知道自己是難逃一死了。」
  我提出了最後的要求。
  「至少,讓我和想殺死我的人說上幾句話。」
  「老實說,他把你交給我了,完全的。我想怎麼處置你,都是我的自由,包括你的性命,他不在乎。他在乎的是小君,他抓你過來,也不過是逼小君就範的方法。」
  烏鴉的依然面無表情,彷彿對我的話語不為所動。
  「剛剛的談話不是挺好的嗎?怎麼一提到小君,你的表情就變了呢?我和你一樣喜歡著小君,這麼多年了,我以為只有我是局外人,沒想到竟然連你也是,小君就是小君,總是讓人猜不透,像她這麼獨特的女人,再也找不到第二個了。她現在找到了歸屬,回到了她真正的男人身邊,我們都應該為她開心才是。」
  
  是啊,小君。
  
  我雙手用力扯著鎖鏈,瞪著烏鴉,趁我還能看到東西的時候。
  繞了一大圈,還是回到了原點。
  我救不了小君,也或許小君不想被我救。
  
  「李政司。」
  「嗯?」
  「我會放了你,讓你自由。」 
  「為什麼?」
  「你承認你輸了,不是嗎?我要的就是這個,要你親口承認你輸了。」
  烏鴉並不是說說而已,他已經從口袋拿出了鑰匙。
  「我勸你不要這麼做,我勸你現在就殺了我,否則……」
  「否則怎樣?」
  烏鴉就站在面前,與我相距不到十五公分。
  我瞪著烏鴉,腦海中揮之不去的是疤前輩被割喉放血的畫面。
  「你一但放了我,我會立刻殺了你,用我手上這條鎖鏈把你絞死,或是你藏在右小腿後的小刀,我會用它刺穿你的心臟和喉嚨,不管什麼方法。你放了我,你就會死在這個囚房裡。就算你逃出去了,我也會追殺到天涯海角,直到你斷氣為止。」
  我威脅著烏鴉,沒有半句虛言。
  「在你死了之後,我會砍下你的腦袋。」
  說完了這些話,烏鴉只是笑了笑,然後把我手上的鐵鍊解開。
  
  鐵鍊應聲落地。
  
  如同我所警告的,當烏鴉還給我自由後,我立刻動手了。
  我全力以赴,沒有任何手下留情。
  烏鴉的身手比我預料中要強悍了不少,也許是因為Freeze藥性,也許是經過嚴格鍛鍊的關係,或者是兩者都有。
  在搏鬥的過程中,我逐漸理解了烏鴉的想法。
  烏鴉是個自傲而聰明的男人。
  而且是我見過最自傲、也最聰明的男人。
  烏鴉研究Freeze的動機很簡單,他不是想要因此賺取暴利,也不是為了毀滅世界,他只是渴望能夠掌握時間暫留的力量,證明我能做到的事,他也不會輸我。
  烏鴉說不想殺我,只是不想在我無法抵抗的狀況下殺我,因為那等於承認了在正面搏殺中,他不是我的對手。現在我有了反擊的力量,若是我在這間囚室裡被烏鴉給殺了,即是代表無論是鬥智還是鬥力上,我兩者都輸給了烏鴉。
  相反的,如果我此時殺了烏鴉,則代表我再也沒有贏過他的機會了。
  無論哪種情況,烏鴉都是真正的勝利者。
  在我把從烏鴉身上奪來的短刀緩緩刺入烏鴉胸膛的那一剎那,他的眼神從未如此清澈。我不禁羨慕、嫉妒、而且佩服起這位即將在我眼前斷氣的男人。
  
  烏鴉愚蠢嗎?
  明明打敗了我,為何又甘願死在我手上?
  還是他瘋了?
  也許是吧,但我並不這麼認為。
  我原來以為,烏鴉在黑暗之中迷失了。
  也或許,烏鴉並沒有迷失,只是選擇了一條常人無法理解的道路。
  在與Zeta軍團爆發的流血殺戮中,我見過不少Zeta的武裝成員視死如歸,他們並不害怕死亡,甚至崇拜著死亡,如同有著狂熱信仰的恐怖分子。
  而烏鴉並非如此。
  對於死亡,他並不懼怕,也不崇拜。
  那是一種更高的層次,就像我父親最後所到達的彼岸。
  看到了烏鴉死去前的安詳神情,我明白他的精神已經超脫了生死。
  不在乎任何人,不被任何人在乎。
  一無所有的來,也一無所有的走。
  
  究竟烏鴉在死前看到了什麼景色?
  我想,如我這般執著於生死的凡夫俗子,永遠無法參透。
  
  刀刃完全沒入了烏鴉的胸膛。
  
  寂靜無聲的囚室內,在烏鴉斷氣之後,我乾淨俐落地割下了他的頭顱。
  囚室外有個通道,連接著幾個房間,是個廢棄許久的房舍。
  我在囚室外的房間找到了一個老舊的旅行袋,我把疤前輩和烏鴉的頭顱用衣服裹好,塞到旅行袋中。滿手鮮血的我喘著氣,坐在地上,陷入了沉思之中,看著旅行袋內的兩顆頭顱,沒想到會是這種結果。
  怎麼也想不到,我的命是烏鴉還給我的。
  我悽慘地笑了,要是被別人看到我這副模樣,一定以為我發瘋了。
  烏鴉贏了,帶著勝利灑脫地離開。
  沒關係,輸的徹底也沒關係,我只要活著就好了。
  只要活著就好了。
  我找到了一條布巾,覆蓋在烏鴉的無頭屍體上,然後揹上裝著兩顆人頭的老舊旅行袋,搖搖晃晃地行走在黑暗的通道中。
  沒多久,我找到了出口,門外是一條狹窄的巷弄,還有微亮的曙光。
  有些意外的是,我認得這棟早已被人棄置的老舊建築;十年前,當我還在念國中的時候,時常會經過這條蜿蜒的小巷弄,卻從來沒有進去過。
  
20
  
  當我走進地下酒吧的大門時,他們幾個都傻眼了。
  狐狸狗,姜一方,草泥妹。
  聽聞我歷劫歸來的消息,手機中的紙巾也是難掩激動之情。
  那天晚上,我對草泥妹說了半個謊言,儘管我不是個擅長說謊的人。
  我告訴草泥妹,是烏鴉放了我。
  他離開了,去了一個很遠的地方,連我也不知道在哪裡。
  看著草泥妹困惑的神情,我認真地告訴她,太歲、Zeta、Freeze,關於烏鴉所做的一切壞事,對他而言都只是一場空虛的遊戲,他只是希望能藉由這場遊戲來打敗我,告訴我他是個比我要厲害的多的男人,而烏鴉也的確做到了。
  以前我只覺得烏鴉是個毫無良知的渾蛋,但現在我不再這麼想了,我只是不夠了解他罷了。沒有人可以了解他,如果有,那也是草泥妹。
  「你殺了烏鴉。」
  草泥妹一眼就識破了我的謊言。
  我點頭承認。
  「我已經不再是小孩子了,我可以接受的。」
  「我知道,我不會再把妳當成小孩子了。」
  我忽然想起來了一件事,當湯子玲上了國中之後,知道了草泥妹的雙關意思,和我冷戰了好一陣子,足足有兩個月沒有和我說話。也因為大家早就習慣叫她草泥妹,她只得妥協,隨我們去了。
  「湯子玲,妳想另外起個外號嗎?」
  「不用了,其實我挺喜歡草泥妹這個外號的,它會提醒我你李政司就是個只能欺負小孩子的腦殘。」
  「謝謝妳。」
  「幹嘛?被烏鴉打壞腦袋啦,竟然會跟我說謝謝。」
  「我聽紙巾說了,我不在的這段時間,是妳在地下酒吧守著。」
  「你們全都不見了,我守著不守著,也沒什麼差別。」
  「差別可大了。」
  「沒……沒什麼啦。」
  「小君有和妳說什麼嗎?」
  「沒有,她就這麼離開了,什麼話都沒有留下。李笨司,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我聽狐狸狗說,有個和你長的一模一樣的傢伙……」
  
  是啊,有個和我長得一模一樣的傢伙,他還在呢。
  
  在小君的日記中,他叫蛋頭。
  日記裡的片段記載者,蛋頭是三丁組織研究先天性冷血無感症候群的實驗體,也是我的複製人,所以才會與我有相同的相貌。
  小君加入三丁後,愛上了蛋頭,而且在組織的命令下殺了他。
  因為這段過去,我曾經失去過小君一次。
  關於蛋頭的真實身分,既然王海勝教授曾經是三丁組織內研究先天性冷血無感症候群的權威,那他必然知道蛋頭這號人物,只是為何我們與他相識多年,即使是在原來的三丁組織覆滅之後,也不曾聽王海勝提及此事。
  王海勝教授的表現,就像完全不知情似地。
  對此狐狸狗也是深感困惑,於打電話向王海勝求證,卻聽到了小君的聲音。
  於是,狐狸狗和姜一方兩人分頭去追查王海勝教授的下落。
  姜一方在一所公園的垃圾桶裡找到了被丟棄的手機。
  狐狸狗則在在王海勝教授獨居的住所,發現了教授陳屍在公寓的書房,死因是一發從下顎往上扣發的子彈,行兇的槍枝就在自己手中。
  我向狐狸狗問道:「是小君殺了他嗎?」
  「不,她沒有做麼做。我仔細觀察過了王海勝的死亡現場,從彈痕、血跡、屍體位置,他是死於舉槍自盡。我認為,是小君對揭露了王海勝無法接受的秘密,才導致他的自殺行為。雖然不是親手殺了他,但也是相差無幾了。小君拿走了王海勝的手機,只是想留給我們一些追查線索,還有……」
  狐狸狗拿出了一張老舊的塔羅牌。
  「我在王海勝的書桌上發現了這個東西。」
  牌面是「審判」,卡片畫著天使吹著號角,亡者從棺材死而復生的圖像。
  我認得這張塔羅牌的樣式,幾年前,小君曾在北海道留給我三張塔羅牌來指引我的道路,它們是同一組牌,很明顯也是小君留下的暗示。
  我對塔羅牌並沒有很了解,但依稀記得小君解釋過的牌義。
  「審判」有兩種思,就卡面上的意義解釋,是死者得到上帝的恩賜而復生,失而復得的意思。另一個隱藏的含意,則是漂浮在海上的棺木,代表著潛藏在內心深處的潛意識,審判的時刻得到了解放。但無論是哪一種,都意味著行善者可得恩賜,作惡者則受報應,往日所有因果業報,都將在審判的時刻得到徹底的「清算」。
  向狐狸狗解釋牌面意思時,也坦承了多年前便察覺到了蛋頭的存在,因為害怕查明真相後,小君會真正地離我而去。
  狐狸狗沒有打斷我的坦白,也沒有提出問題,只是安靜地聆聽著,直到我說完了,始終沉默的狐狸狗才微微點頭,表情彷彿在說——該來的,總是會來。 
   
21  
  
  沉思片刻之後,拼湊所有線索後的狐狸狗得出了結論;關於我,關於小君,關於那位被小君稱為蛋頭的男人,關於為什麼王海勝教授會自殺的原因。
  「如你所言,小君寫下的日記內容若是正確,那麼三丁組織確實對蛋頭犯下了不可饒恕、不可原諒的罪行。依我猜測,真正知曉這件事的確定有三人。一是廖三丁會長,時間暫留的研究計畫是會長批准的,這是每個人都知道的事。二是冬姊,冬姊是引薦小君與蛋頭認識的中間人,她不可能不知道,第三就是負責研究內容的王海勝教授。我與李七浩共事多年,他從未提起過此事,他是徹底地被隱瞞了。但是為什麼呢?為什麼廖三丁會長要聯合冬姊和王海勝,向李七浩隱瞞此事?那一定是一件,如果讓李七浩知道了,便會徹底發狂,並和三丁組織反目成仇的事……」
  我隱約猜到了狐狸狗的結論,直到說出口了,我仍然覺得非常難受。
  「他是你的孿生兄弟,所以才會和你有著相同的相貌。」
  狐狸狗冷靜地解釋著。
  「三丁組織奪走了你的兄弟,奪走了李七浩的另一個兒子,並且拿他做為時間暫留的人體實驗對象,直到他沒有利用價值了,為了不讓李七浩發現,在假借小君之手殺人滅口,複製人的說法,恐怕是冬姐說服小君下手殺害蛋頭的話術罷了。」
  我深吸一口氣,緩緩問道:「那我的母親呢?她真的是難產死的嗎?」
  「我無法確定,無法排除三丁組織下手的可能性。」
  「為什麼?」
  「不要糾結於那件事了。那已經不重要了,廖三丁,冬姊,王海勝,李七浩,還有你的母親,他們都已經死了。對於他們,你只要記著一點,他們都是誠心誠意地看待你,希望你能夠成長為一位出色的殺手,繼承三丁留傳下來的薪火。而你也確實做到了,而且做得比我所預期的更出色了許多。」
  「我不明白……如果廖老頭、冬姊、還有王海勝教授真的做過了那些事,謀殺了我的母親,把我的孿生兄弟作為人體實驗的對象,再殺人滅口……那他們是如何面對我的呢?在我待在三丁組織的這段時間,他們一直都很照顧我,教會了我很多事情……」
  「因為催眠術。」狐狸狗說道。
  「什麼?」我一時無法明白。
  「起先,我也和你同樣困惑……對於王海勝的矛盾行徑感到萬分疑惑。我設想了許多狀況,催眠術則是其中之一。李政司,我在三丁待了很長一段時間,看著許多人來,看著許多人走,也知道許多人的秘密,絕大部分的時候,我不會和人談起這些秘密。我知道她是個催眠師,但我沒想過她會對自己人下手。」
  「誰?」
  「冬姊,李七浩的情人,王海勝的妻子,廖三丁視如女兒的徐芯純。關於冬姊的催眠術,畢竟也只是個傳言,我並沒有親眼證實過。如果是冬姊的話,那麼就可以解釋的通了;李七浩之所以無法察覺蛋頭,是因為受到她的催眠暗示,而在小君殺害了蛋頭之後,冬姊未免東窗事發,對所有知情人進行了一次強烈的催眠,包括冬姊自己在內,她讓所有人都遺忘了蛋頭的存在,遺忘了他們對李七浩一家人所犯下的殘酷罪行。而在整起事件之中,唯一記得蛋頭的人,就只有小君一個人。成為共犯的小君是個聰明人,她不僅明白蛋頭的死是三丁組織內的禁忌,也是她自己最難以承受的傷痛。直到現在,身為死者的蛋頭回來了,小君在也無法隱瞞秘密了,她找到方法解除了冬姊施加在王海勝身上的催眠暗示,讓王海勝想起了被遺忘的記憶,所以……」
  「我很難相信,王海勝教授是個會自我了斷的人。」
  「也許是吧。」狐狸狗意有所指地說道:「也或許,王海勝認為自我了斷最他而言才是最好的結果。」
  「你也是這麼認為嗎?」
  「嗯。」
  「所以,我們知道了,他是曾經被三丁組織迫害的受難者,是我的孿生兄弟,是小君真正在乎的男人。」
  我整理著,思索著,不帶個人情感地自言自語著。
  「現在,只剩下一個問題了……」
  小君為什麼沒有殺他?
  不,我並不認為小君沒有殺他。
  至少在她的認知中,她殺了蛋頭,因而通過了三丁的考驗。
  她殺了最在乎的人,痛苦了十年。
  我是與小君最親密的人,我與她共享生活中的所有,生命中的一切,我見過小君真正的快樂的笑容,也曾看過她茫然若失的神情。
  我了解小君,我比任何人都了解,也比任何人都在乎小君。
  所以我感覺得出來,也只有我感覺的出來,
  小君會選擇我,只因為她在我身上看到了那個人的影子。
  如果當初小君知道他沒有死的話,小君會回到他的身邊,無論她快不快樂,無論要付出多少代價,就像現在一樣……
  現在,只剩下一個問題了。
  狐狸狗沉默著,等待著我的結論。
  「他是如何死而復生?」
  我拿起塔羅牌,面無表情地說道,彷彿已和小君成了陌生人。
    
  ※  
  
  浴室,用手掌劃開一層水蒸氣,鏡子中的我是如此陌生。
  身上的傷口,仍舊隱隱作痛。
  那些經年累月留下疤痕,時時刻刻提醒著我是如何走到今天這一步。我已經不是以前的李政司了,也不再抱有任何天真的幻想。
  上身赤裸的我伸出手指,緩緩感受自己額頭、臉頰以及下巴的輪廓。
  這是我的相貌,也是你的。
  我打開電動剃刀,從額頭開始,貼著頭皮往後刮去。
  頭髮不斷地從我的後頸、肩膀,以及指尖掉落,隨著浴室地板的水流與幾抹血絲,堆堵積塞在排水孔處……
  我只想知道,小君眼中的你是什麼模樣。
  即便沒有找到問題的答案,即便你是小君最在乎的人,結局只有唯一一個。
  我和你,只能有一人活著。
  這是我欠小君的。
  我們都欠她的……對吧,我的兄弟?
  
22
  
  小君從一張冷硬的木板床上醒來。
  極簡的臥室居所,在小君眼中有些熟悉。覆蓋在小君身上的只有一件毛毯,她以為自己會冷到徹夜難眠,但毛毯地外地保暖,讓她安詳地熟睡了一整晚。
  小君拿起放在手腕上的髮圈,把長髮紮成馬尾,披著毛毯當作禦寒的披肩,下床走動。出了臥室,是小木屋的主廳,也是最主要的空間。主廳壁爐的餘燼仍在緩緩燃燒著,保持著室內的溫度,壁爐則放著一綑風乾後的乾燥柴火。小君蹲了下來,拿起了一塊柴火,發現每一塊大小都相差無幾,顯示著劈柴者熟練的斧工。
  小君把手上乾燥的柴火輕輕丟到壁爐裡,推開門,朝屋外走了出去。
  此處是一棟雪山上的小木屋,獨立在覆滿皚皚白雪的山地樹林之中,方圓數里之內罕見人跡,風雪紛飛,可說是與世隔絕之地。
  此時,有著長髮披肩的青年男人踩著穩健的步伐從半公里外的山林走了過來,身後揹著一頭血山豬。男人為了方便在黑夜裡狩獵,習慣穿著黑衣裝束,臉上蓋著黑色的面罩,則能隱蔽呼吸氣息,避免打草驚蛇。進入山林狩獵時,他慣用兩把握柄綁著繩練的飛刀,好在暗處射殺獵物後能迅速收回。由於經年累月的狩獵,雙掌上的手套護具也被獵物的鮮血慢慢地染成了朱紅色,一身裝扮讓隱居山林他看起來就漂泊的忍者。
  「妳醒了。」男人看了小君一眼,然後走到小屋後方存放獵物食材的場地,進行放血剝皮等處理工作。熟練確實的手起刀落,沒有半點多餘動作。
  男人在屋外升起柴火,起灶煮湯。
  
  半個小時後,青年與小君並排坐在小木屋門口,手中各捧著一碗剛煮好的野豬山菜湯。小君淺嘗了一口,騷味並沒有想像中的重,除了鹽巴的鹹味外,還有淡淡的洋蔥甜,小君閃過了一個念頭——他會做菜,就像李政司一樣,對於烹飪食物有天生的直覺。
  「你不會冷嗎?」穿著外套,裹著毛毯的小君向青年問道,白霧狀的熱氣從口中冒出,飄散在寒冷的空氣中。
  小君視線中的青年搖搖頭,低頭了口熱湯。
  他的衣著看似單薄,沒有多少禦寒的作用。
  「你一直都住在這裡?」
  「嗯,大部分的時候。」
  「謝謝。」
  「嗯?」
  「謝謝你放了李政司,我以為你會殺了他。」
  「放了他的人不是我,是烏鴉。」
  「我不相信。」
  「把李政司全權交給他處置,是我和烏鴉當初談好的交換條件。」
  「那你得到了什麼呢?」
  「妳。」青年不假思索地回答。
  「你沒有死。」小君看著青年,緩緩說道:「但是……我確定你死了,你不可能活得下來,子彈穿過了你的……而且……你聽的到聲音了……」
  「子彈穿過了我的頭顱,在我頭上開了一個洞。」
  青年撥開他的長髮,露出一個細微的疤痕,傷口復原得相當良好。
  「約翰救了我。」
  「約翰?你是說……百年約翰?」
  「我想妳已經聽聞過他的事蹟了,在上個世紀刺殺林肯的約翰,掌握了不老不死之秘的殺行者。也因為我同樣擁有有殺行者的體質,延後了真正死亡的時間,百年約翰救回了瀕死的我,而且治好了我的耳疾,我知道妳難以相信,但事實就是如此。」
  「在東京……你和李政司說了,百年約翰會獵殺其他的殺行者。」
  「他曾經是,但他很久之前就不需要了,獵殺其他殺行者的人是我。」
  「你在獵殺其他的殺行者?」
  「是的。」
  「為什麼呢?」
  「為了能夠繼續活著。」
  青年的話語讓小君微微一愣。
  「我需要其他殺行者的器官來維持我的生命。其實,擁有殺行者體質的人並不少,少的是他們沒有覺醒的契機。如果李政司沒有遇到妳,沒有加入三丁組織,他也會和普通人一樣,平平凡凡地過完一輩子。」
  「你也說了,殺行者有……」
  「我說了,殺行者有著互相獵殺的本能……那是一種出自於生物本能的反應,但人類與人類之間的弱肉強食,並不是生物本能,而是本質。這也是三丁組織的本質,是他們創造了我,一個活生生的怪物。你們口中的正義,在我看來就像是迴盪在山谷中的風聲,出了山谷,就什麼也不是了。」
  「你還恨我們嗎?」
  「妳認為,我是為了復仇才聯合烏鴉,才在李政司面前殺了馬定南,還有要妳解除王海勝的催眠暗示,逼使他舉槍自盡。如果妳是如此理解,那我無法否認。但以我自己個觀點來說,我並沒有特別憎恨他們。對於毫無關係的路人,我一樣可以做出相同的行為,比如說日東集團在音樂廳被炸死的幾百人。對於三丁組織,對於過去的他們,我不恨。只是,我也沒有原諒他們。」
  「告訴我為什麼,我想知道。」
  「哪一方面?」
  「全部。」
  「不如妳來告訴我,妳覺得我是怎麼想的,或是怎麼做的。」
  「聽起來不是很公平。」
  「等妳說完了,我會告訴你他的故事。」
  「誰的故事?」
  「百年約翰。」
  「我對百年約翰的故事沒有興趣。」
  「妳會有興趣的。」
  「嗯?怎麼說?」
  「這個故事在Zeta組織而言,可是有上千萬美金的價值。因為Zeta組織引戰中美兩國,為的是找到百年約翰,找到他百年不死的秘密。」
  「我想也是。」
  「所以,妳有興趣了嗎?小君。」
  「不要叫我小君……」
  小君的聲音變得蒼白而冰冷。
  「不要用你的樣子,你的聲音,叫我小君。」
  「妳當自己死了,才能回到我身邊。」
  小君沉默不語。
  「我知道了,我會尊重妳的意思。」
  「日東集團,你殺了藤原龍介,控制了日東集團,你可以說是全日本最有錢的人了,為什麼還要住在這林中小屋?」
  「李政司繼承了一千億美金,不也是一樣嗎?」
  「那不一樣,那一千億美金將會成為和Zeta組織談判的籌碼。如果戰爭真的發生了, 一千億美金可以挽救很多很多人的生命。」
  「那也是我為什麼要奪取日東財閥的原因。日本政府沒有我想像中的腐敗,但也好不哪裡去,一旦發生了戰爭,大量資金出走,經濟體系崩盤後,日東財閥的資金將會可以挽救許多人的生命。台灣是你們的家園,對我而言則是日本,我們此時所在的土地。」
  「你也藉此機會,觀察了我和李政司。」
  「嗯,差不多如此。」
  「你和烏鴉是什麼時候聯絡上的?」
  「幾乎是最一開始的時候,當你和李政司在九龍城寨忙得焦頭爛額之時,我找上了烏鴉,告訴了烏鴉他想知道的事,開始了我們的合作關係。利用李政司的骨髓製造Freeze是我的意思,為的是將你們的注意力轉移到烏鴉和Zeta組織身上。只不過,我沒想到烏鴉竟能利用這次機會成功加入了Zeta組織。此後李政司追查的,都只是我和烏鴉丟下的誘餌,包括殺了王鐵衣此事,並不是Zeta組織,而是我和烏鴉的計畫。我們永遠都能比你們多想兩步,才得以擊潰李政司。我很慶幸自己找對了合作對象。」
  「你是為了繼續折磨李政司,才沒有殺了他嗎?」
  「我說過了,放了李政司的人是烏鴉,不是我。」
  「但你猜到了結果。」
  「那妳覺得呢?妳覺得我為什麼要這麼做?為什麼要大費周章地觀察李政司,又在徹底擊潰他之後,讓烏鴉放了他?妳告訴我。」
  「我不知道。」小君搖頭。
  「不,妳知道,妳只是不想說出口。我要李政司替我殺人不是為了正義,也不是為了復仇,而是因為他沒得選擇,因為妳是他的一切。」
  有著和李政司相同容貌的他,用手指輕輕撫過小君的臉龐。
  「為了一對素不相識的母女,他可以連骨髓都不要了……」
  
  一陣寒意襲上小君的心頭。
   
  「若是為了妳,李政司會替我殺任何人。」
  
23
  
  人類歷史事件的進程中,當一個民族有必要解除其與另一民族相連結的政治桎梏,並按照自然法則和上帝的意旨在世界列強中取得獨立與平等的地位時,對於人類輿論的真誠與尊重,要求他們必須將不得已而獨立的原因予以宣布……
  
  人皆生而平等,生命,自由,及追求幸福,是不可剝奪之權利。
  All men are created equal, that they are endowed by their Creator with certain unalienable rights, that they are among these are life, liberty and the pursuit of happiness.

                               《美國獨立宣言》

  
  一七七六年,北美洲十三英屬殖民地宣告不再接受「大不列顛王國」的統治。七年後,美國於獨立戰爭中獲勝,英美兩國簽訂《巴黎條約》,美國正式獨立。
  戰後的美國仍然承襲著英國的奴隸制度。尤其是美國南方,農業經濟是南方最主要的收入來源,大片的農地需要大量的勞動力。
  白人主人與黑人奴工,是當時美國南方相當普遍的社會現象。
  人皆生而平等,但不包括奴隸,尤其是黑人奴隸。
  
  一八三八年,約翰﹒威爾克斯.布斯出生於一座棉花農場,位於美國南北方交界的馬里蘭州。約翰的父母親來自於英國的傳統家族,夫妻兩人都是著名莎士比亞劇的戲劇演員,存攢了不少積蓄,經過慎重考慮後,決定搬家定居於美國的馬里蘭州,他們買下了一座棉花農場,並雇用了大量黑奴在農場工作。
  自約翰懂事以來,父母與兄長們教會他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與黑人保持距離。
  黑人出沒於棉花田,紡織間,廚房,客廳,花園,他們包辦了所有的勞動工作,為了僅能糊口的食物辛勞地服侍約翰一家人。比起其他農場莊園的主人,約翰一家人沒有虐待他們合法擁有的黑奴,但也從來沒有尊敬過。
  時光飛梭,約翰成了一位聰明英俊的少年,有著白皙俊俏的臉龐與一頭深褐色的柔順捲髮。他是其兄弟姊妹中最出色的一位,承襲了父母的職業興趣,對戲劇表演十分熱誠,也受到學校老師的賞識與同齡朋友的歡迎,他時常在小鎮附近的樹林裡演講,和三五好友學習莎士比亞的戲劇。
  健全的家庭,富足的生活,一個美滿人生的條件,約翰一樣也不少。
  約翰十六歲那年,嘗試著自己編寫戲劇劇本,那是一個歌頌愛情的美好故事,美國鄉村版本的《羅密歐與茱麗葉》。
  
  戲劇中的男主角是生長於美國南方的農村少年,愛上了美國北方的城市少女。
  由於美國北方重於工業發展,其工廠內的勞動工作大多可由白人勞工擔任,不若美國南方以農業經濟為主體,以當時農事作業相對工業作業要簡單許多,卻需要大量的體力與勞動力的工作內容而言,聘雇黑人奴工將比白人勞工的剩下鉅額的人力成本。
  也因如此,美國北方社會對於黑奴的需求普遍不如南方,加上大多數擁有自由的黑人也都居住在美國北方,長久下來,造成南北兩地對於奴隸制度有著正反兩邊的看法,讓從小生活在北方城市的少女,把黑人視作是朋友一般,毫無防備與歧視之心。
  在一次偶然的機會之下,北方少女認識了一位看似友好的南方黑奴,同時與英俊瀟灑的南方少年陷入了愛河。南方少年和北方少女也在黑奴少年的暗中幫助下,隱瞞著雙方家長談起了青春美好的戀情。
  南方少年的家族提供了黑奴少年溫飽安逸的生活。然而,黑奴少年不僅不知感恩,甚至覬覦北方少女的美色,黑奴利用了這對戀人對他的信任,偷偷將將兩人交往之事告知雙方家族,造成了爭執混亂的局面。
  不懷好意的黑奴趁亂綁走了少女,逃到了沒有人敢進去的深山墓地裡。
  勇敢的南方少年為了守護心愛的女人,從男孩蛻變為男人,可惜卻不敵黑奴的陰險狡詐,南方少年與北方少女雙雙死於黑奴設下的陷阱之中。
  犯下了滔天大禍,黑奴少年被南方家族的人給抓到,不知悔改的他接受了應受的懲罰,被活活餓死在地牢裡,死前還惡毒地詛咒被他殺害的男女戀人。
  幾年過去,埋葬男女戀人的地方成了一片鳥語花香的花園,盛開著金黃色的花朵,在燦爛陽光下綻放著幸福與希望。
  
  《向日之南》是約翰的第一部戲劇劇本。
  它讓約翰成功地進入了巴爾的摩的劇院街,展開了他的演員生涯。
  
24
  
  一八五八年,年僅二十歲的約翰登上了維吉尼亞州當地的報紙。
  評論家以誇張的標題「最英俊的天才演員?還是最具有演戲天賦的英俊男子?」作為讚頌約翰、吸引讀者目光的用詞。
  不同於其它演員的傳統內斂,專精於西洋劍術約翰非常善於結合過於激昂的台詞與略為誇浮的肢體動作,尤其約翰演出的戲劇大多是莎士比亞劇中最富有政治與歷史色彩的《凱撒大帝》,而他最喜歡演出的角色正是暴君刺客布魯圖斯。
  激昂與誇浮,原來被視為戲劇缺點的兩項特徵在約翰的表演之下反倒成了最獨特的個人魅力,也讓約翰一時間成為當地名流貴婦們討論的焦點人物。
  一場劇院舉辦的晚宴中,約翰受邀為晚宴貴賓,好讓期待已久的賓客能夠一睹年輕的約翰在舞台下的迷人風采。
  約翰謙虛地向仔細聆聽的賓客們表示,原籍英國的他能夠在美國成為眾人歡迎的戲劇演員,得歸功於這塊崇尚平等與自由的夢想之地,還有他的好運氣。
  「All men are created equa!」半醉的約翰高舉著酒杯,在眾人的掌聲與歡呼中,與兩名花枝招展的女子看對了眼。
  
  夜深人靜時,房間內的燭火映照著約翰與兩位女人激情纏綿的身影。
  完事後,其中一名女子先行睡去,另一名女子則躺在約翰懷中,細細端詳著男人的手掌,享受著片刻溫存。
  「妳叫什麼名字?」半裸的約翰躺在床上問道,露出迷人的笑容。
  「露西。」露西慵懶地回答。
  約翰另一手則在把玩著露西亮麗的金髮,眼神看向另一名睡著的女人,她有著約翰一樣的褐髮色。「那她呢?」
  「潔西。」
  「喔,露西與潔西,妳們是姊妹嗎?」
  「不,只是朋友而已。」
  「妳們幾歲了,妳和潔西。」
  「那是女人的秘密。」
  「我以為我們之間沒有秘密了。」
  「我二十二,潔西二十一。」
  「原來妳們都比我大。」
  「後悔了嗎?」
  「後悔?今晚是天堂。」聽到約翰的甜言蜜語,露西笑得心花怒放。
  露西手指在在約翰的臂膀上游移,準備與他來一次一對一的回合時,意外地發現約翰的肩膀上刺了個女子人名。
  「伊莉莎白……她是誰?」
  「嗯?」
  「就是問問,好奇罷了。」
  「莉莎是我的初戀情人,她本名伊莉莎白,莉莎是她的小名。」
  「莉莎……嗯?是那個莉莎嗎?」
  「什麼意思?」
  「《向日之南》裡面的莉莎。很驚訝吧?你一定沒想到我連那部小說都看過了。我是挺喜歡你的,畢竟你長著一張女人都無法拒絕的俊俏臉蛋,但我不是潔西。今晚是潔西的意思,她才是真正對你癡迷的女人。我仍然不敢相信她花光了所有積蓄,就是為了從一個肥胖又奸詐的二手書商買下你的第一本著作。瞧你的表情,我猜你一定不知道它被戲院轉售到外頭去了。放輕鬆點,小帥哥,這個世界就是如此,要是你的嘴巴張開太久,那些商人會連你的牙齒都給賣了。」
  「所以現在是做愛?還是故事時間?」約翰迷人地笑了。
  「你覺得呢?」露西輕吻著約翰的耳根子。
  「潔西呢?」約翰提醒著。「不怕她生氣嗎?」
  「你看起來似乎很習慣同時應付兩個女孩子。」
  「我不否認。」
  「讓她睡吧,潔西一睡著,就叫不醒了,更何況你剛才讓她那麼滿足……」
  露西雙手搭在約翰的厚實的肩膀上,熱烈地回應著他的動作。
  「現在,該輪到我了。」
  「沒問題,我會滿足妳的小小要求。」  
  約翰扯下棉被,輕撫著露西白皙光滑的腰身,豪不保留地享受著彼此的身體。
  「妳看過了《向日之南》。」約翰一邊動作,一邊問道。
  「嗯……對……嗯……」露西強忍著大聲呻吟的衝動,在熟睡的潔西旁與陌生的男人做愛,讓她感到特別興奮。
  「妳喜歡嗎?」
  「對……我喜歡……啊……」
  「我是說故事,妳真的看過了嗎?」
  「是的……是的……我看過了,清純的莉莎,她深愛的南方公子喬森,還有陰險狡詐的黑人尼根……」
  「尼根不是黑人,他是黑鬼,卑劣的黑鬼!說尼根是卑劣的黑鬼!」
  「是的……尼根是卑劣的黑鬼……啊啊……」
  此時,滿身大汗約翰停下了動作,神情嚴肅。
  「怎麼停下了……我還沒有滿足呢……」露西微微喘氣,疑惑地問道。
  「妳說他是黑人,為什麼?」約翰輕輕推開了露西。
  「什麼?」
  「他們是黑鬼,不是黑人。」
  露西覺得約翰過於激動的反應十分有趣,認為他的情緒只是情趣之一。露西並不了解約翰真正的想法。也許,約翰自己也不瞭解。
  幾分鐘後,露西萬分後悔即將說出口的話,但已經來不及了。
  「你生氣了?我知道你不喜歡黑人,南方人大多不喜歡黑人,我懂的。但黑人之中也有很不錯的傢伙,有著和我們不同的幽默感,而且很會唱歌,或是把玩樂器。雖然他們的音樂難登大雅之堂,他們的身分也是……不過在夜晚聽著他們的音樂,同時享受著啤酒,那是別有一番風味。我不會說我喜歡黑人,但我並不討厭他們,大多數的北方人都是如此。況且……他們在『那方面』確實有獨到之處……想必你也有所耳聞……嘻嘻……不過別擔心,比起他們,你的小約翰可是一點都不遜色喔!」
  
  約翰一拳揍在露西的鼻樑上,不是巴掌,而是狠狠一拳。
  
  一想到剛才胯下的女人曾經和黑鬼廝混過,約翰只覺得渾身發癢,怒氣油然而生。男人扯過著露西漂亮的金髮,將滿臉鮮血的她狠狠甩在床上,一拳又一拳地往她身上招呼——直到眼前鼻青臉腫的女人早已失去意識,面目全非後,憋著一口氣的約翰才憤憤然地停下揮舞的拳頭,低頭看著染血顫抖的手掌。
  躺在床上的另一名女人潔西醒來,對約翰的暴力行為感到萬分驚訝,連忙抱著朋友露西,對約翰破口咒罵著:「你瘋了嗎?為什麼要傷害她?看看你把她打成什麼樣子了!別以為你是紅牌明星就可以為所欲為……」
  「帶她走。」約翰穿上襯衫與褲子,無神地說道,然後抽出掛在牆上的西洋劍,當劍刃從劍鞘抽出時,擦出的火花嚇得潔西不敢動彈,約翰冷漠地威脅,「妳膽敢再說一個字,我就把妳的舌頭給割下來。滾,都給我滾!和黑鬼廝混的骯髒女人。」
  稍事衣著後,潔西攙扶著受傷虛弱露西,狼狽地離開約翰的房間。而潔西對約翰的愛慕之情也徹底幻滅了。
  「亞伯拉罕。」潔西站在房間門口,回頭對坐在沙發上灌著酒瓶的約翰說道:「亞伯拉罕會讓你的瘋狂付出代價的,約翰.布思。」
  不等約翰回應,潔西便攙扶著露西害怕地快步離開這個危險的男人。
  約翰知道潔西說的亞伯拉罕是誰。
  亞伯拉罕.林肯。
  他是代表美國北方的政治家,致力於銀行、運河、鐵路等等現代化建設,反對與墨西哥不必要的戰爭。
  最重要的是,亞伯拉罕主張「廢奴」,極力為黑人奴隸爭取自由人權。
  儘管亞伯拉罕因為主張廢奴的立場使他在參議院中的選舉落敗了,但也使他獲得了共和黨與北方人的全力支持,將代表共和黨參選第十六任的美國總統。
  約翰忿忿地尋思著,他好不容易才藉著自身才華,成了劇院小有名氣的演員,名利雙收,也逐漸混入了上流社會的圈子,遠離家鄉,遠離了打從心底厭惡的棉花農場與黑人奴隸。他只想好好生活在一個沒有黑鬼的南方城市,但他們卻像蟑螂般地無處不在。
  昏暗的房間中,情緒激動的約翰坐在沙發上,狠狠地將酒瓶摔到地上,眼眶泛紅地低聲咒罵:「下地獄去吧!尼根,你沒有資格得到伊莉莎白的愛。」
  
  ※

  一八六一年,亞伯拉罕.林肯就任美國第十六任總統。
  林肯為首的聯邦政府,不僅提高南方農場經濟的稅收,並逐漸推展解放黑奴制度,造成南方社會高層強烈不滿,紛紛退出聯邦政府,在南方另立「邦聯政府」。
  邦聯政府為了維護南方奴隸主長久以來的權力,與黑奴勞動力所帶來的巨大利益,對北方的聯邦政府展開武裝攻擊。
  自此,北以聯邦,南以邦聯。
  
  美國境內爆發長達四年的內戰,史稱「南北戰爭」。
  
25
  
  我們殷切地希塑,熱忱地祈禱,但願這戰爭的重罰會很快過去。可是,假使上帝要讓戰爭再繼續下去,直到二百五十年來奴隸無償勞動所積聚的財富化為烏有,並像三千年前人們所說的那樣,直至被鞭苔所流的每一滴血為刀劍下流的每一滴血所償付為止,那麼,我也只好說:「主的裁判是完全正確而公道的。」
  
  ——亞伯拉罕.林肯於一八六四年,連任美國總統時的第二次就職演說。
  當時的約翰,就站在距離林肯不到二十公尺的群眾之中。                    
  戰事期間,聯邦政府為了鞏固北方實力,林肯總統同意並簽署了「太平洋鐵路法案」,授權鐵路公司於美國境內修築一條橫貫美洲大陸的鐵路幹線。
  歷經了東部戰場、西部戰場,以及大勢底定的泛密西西比戰事後,北方的聯邦政府在取得了壓倒性的勝利,南方的邦聯軍隊節節敗退,只剩最後一口氣。
  於此同時,亞伯拉罕.林肯已以人民賦予他的總統職權,著手修訂繁複的法律與規章,於國會通過了《美國憲法第十三條修正案》,解放美國境內的黑人奴隸,還予他們真正的自由與人權。萬事皆備,只待戰事終結的歷史時刻。
  
  而那歷史時刻,就發生在一八六五年的四月十四日。
  
  此時南北戰爭已經進入尾聲,亞伯拉罕.林肯所統帥的聯邦政府已在著手戰後重建與振興南方各州諸多事政,以期早日恢復飽受內戰的摧殘國土家園。
  政事之餘,深受人民愛戴的林肯總統與其幕僚受邀前往華盛頓著名的福特戲院。
  夜晚,戲院燈火通明,高掛著美國星旗,幾輛馬車停駐在戲院門口,許多身著西裝,頭戴紳士帽的男子民眾在戲院外的街道上行走著,享受南北戰爭即將落幕的和平,談論著亞伯拉罕.林肯的偉大之處。當然,在林肯總統以寬容自由為精神的治理之下,即使是美國北方的華盛頓州,也有不少懷著同情南方處境,並反對解放黑奴的民眾。因而時常可見支持與反對的兩方民眾在街頭上唇槍舌戰,但少有大打的情況,這也反映著無論對北方聯邦政府是支持或反對意見,林肯總統都是民眾討論的政治名人。
  然而,戲院外的民眾怎麼也猜想不到,此時亞伯拉罕.林肯正坐在福特戲院裡的私人包廂,牽著妻子的手,心情愉悅欣賞著戲劇《我的美國兄弟》。
  
  福特戲院內有個酒吧吧檯,提供給客人休憩之地,還有免費的啤酒。
  吧檯的酒保是個微胖的美國中年男子,名叫保羅。保羅是個平凡的男人,每晚都要啤酒與馬鈴薯作陪才睡得著覺。出生在華盛頓,成長於華盛頓,終其一生沒有離開過此地,在這裡成家立業,娶妻生子。
  因為亞伯拉罕.林肯總統的到來,保羅知道今晚非常特別。
  在林肯總統與其幕僚及隨扈保鑣進入戲院,走上樓梯,前去二樓的私人包廂時,保羅不由自主地將視線放在亞伯拉罕.林肯的身上。
  也許是因為亞伯拉罕的名聲,也或許是他莊嚴而高大的身影,當樓梯間的燭光將林肯總統的身影照射在吧檯上時,原來想向林肯總統高喊祝福「願上帝保佑您」的保羅頓時覺得口乾舌燥,呆立在原地,手中緊緊抓著剛洗好的抹布,敬畏地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即便如此,林肯總統仍然注意到了站在吧檯角落的保羅,林肯總統脫下代表身分的高帽,對他微笑致意,而後又戴上帽子,在隨扈的陪同下前往私人包廂。
  《我的美國兄弟》開演後,一如保羅的預料,吧檯前幾乎沒有來客,今晚花錢買票的賓客,大多是為了一睹亞伯拉罕.林肯而來,而不是為了滲了水的劣質啤酒。
  除了一位戴著紳士帽,留著八字鬍,長相白淨俊俏的男子。
  「怎麼稱呼?」男子禮貌地說道。
  「保羅。」
  「一杯啤酒,謝謝。」
  男子在吧檯前坐下,摘下紳士帽。
  「可惜你來晚了,要是早些時後來,你就可以看到總統先生了。」
  保羅炫耀般地苦笑著,從酒桶中倒了杯啤酒,遞給客人,並熟練地用抹布擦拭掉不慎滴在桌上的酒漬。
  「我看過了,在他的第二次就職演說,我就在他的後面,距離不遠。那是一個只要我有帶槍在身上,就可以殺了他的距離。」
  「好一個笑話,我說真的。」保羅笑了,並非嘲諷。幾聲笑聲後,保羅繼續說道:「我不認為有人能殺了林肯總統,他是巨人,是上帝派來的使者。他打贏了戰爭,推動了鐵路建設,還有主張廢除奴隸制度,讓美國成為一個真正擁有自由與平等的國家。我不敢說他將會是美國有史以來最偉大的總統,但一定是我有生之年中最偉大的一位。與他生長在同一個時代,都令人感到萬分榮幸。沒有人可以殺了如此偉大的人,沒有人。」
  「也許吧。」
  「看你的反應,你似乎不怎麼同意,你是南方人?」
  「是的,我來自馬里蘭州。」
  「我為南方所受到的折磨感到遺憾,但我們都明白,這是美國團結的必經過程。」
  「這是我喝過最難喝的啤酒。」
  「哈哈,我同意,但沒有辦法,這是免費的,不喜歡你可以去別的地方喝。」
  「沒有什麼是免費的,任何事情都得付出代價。」
  「關於這點,我也同意。我有個兒子,叫做菲爾頓,如果他沒有死的話,今年也二十歲歲了。他大概也會坐在這裡和我聊天,陪我度過這無聊的夜晚吧。」
  「他是怎麼死的?你的兒子。」
  「我的菲爾頓死於維吉尼亞的牛奔河之役,就在南北戰爭發生的第一年。他們說,子彈打進了菲爾頓大腿骨中,引發了嚴重的感染,讓他們不得不截肢,然而,在動手術的過程中,遭到了邦聯軍的襲擊,情況陷入一團混亂,等到風波平息後,菲爾頓因為失血過多而死了。我應該要恨聯邦政府與林肯總統發動了這場戰爭,但我並沒有。因為是總統先生親自來到敝舍,向我描述這項不幸而悲傷的消息,他與我一同哀悼菲爾頓的死,並表揚他是為了國家犧牲的偉大英雄。」
  「亞伯拉罕是個騙子,你被他給欺騙了,你們北方人都是。你們看不清楚,他才是混亂的源頭,一個混血的低俗份子。他促成了戰爭,侵犯了南方權利和習俗。現在,連黑鬼都要成為公民了嗎?這又是什麼該死的笑話?」
  「我認識不少和你一樣反對聯邦的南方人,但你們最終都會明白的。亞伯拉罕.林肯就是歷史,就是一百年也不一定會出現一位的偉大人士。」
  「也許吧。」男子又再說了一次,情緒壓抑地對保羅低語道。「凱撒大帝征服了羅馬後,他剝奪了人民的自由。許多人認為凱撒大帝是個偉大的征服者,是的,他的確是。但同時他也是個殘忍而專制的暴君,讓人民陷於水深火熱的地獄之中。所以,布魯圖斯刺殺了凱薩。布魯圖斯或許不是個偉大英雄,但他拯救了無數的人民。」
  「你是約翰.布思。」保羅有些驚訝地看著眼前英俊的男子,想起了他的名字。「我知道你是誰,我看過了你的戲劇,而你說過戲劇就是虛構的人生,而人生……」
  
  「而人生,就是一場最真實的戲劇。」
  說話同時,約翰優雅地戴上紳士帽,手指在帽緣滑了半圈。
  
  起身後,約翰用火柴點起一根菸草,平放在吧檯邊緣,讓它緩緩地燃燒著。
  「幫我看著這捲菸草,我要等會兒再享受它。」
  「約翰,你要做什麼?」
  「你會知道的,保羅。」約翰微笑著,對保羅眨了下右眼。
  約翰接著轉身離開,走入通往戲劇廳的走廊中。
  在約翰離去後,吧檯顯得十分安靜。
  保羅不做多想,低頭清洗著客人留下的啤酒酒杯,以及拿出放在籃子裡的馬鈴薯,熟練地清洗削皮。保羅手持小刀,一面為馬鈴薯削皮,一面感傷地哼著菲利浦從軍前為保羅和母親所唱誦的《共和國戰歌》。
  他依稀記得菲利浦那仍舊稚嫩的臉龐,以及穿著軍服的英挺模樣,清脆宏亮的聲音就像是天籟一般地迴盪在最寶貴的記憶裡。
  
  耶穌降生於海岸,美麗如百合花綻放
  In the beauty of the lilies Christ was born across the sea
  讓你我改變,如祂一般地擁抱著榮光
  With a glory in His bosom that transfigures you and me
  如同祂的死讓人們聖潔,讓我們的死讓人們得到自由
  As He died to make men holy, let us die to make men free
  上帝的腳步不曾休憩
  While God is marching on.
  
  「謝謝,願上帝保佑你。」
  此時,約翰回到吧檯,拿起剩下半根的菸草,皺眉細品,白煙緩緩飄散著。
  保羅覺得事態不對,轉身看去,遠方戲院內隱隱傳來騷動之聲。
  「約翰,你做了什麼?」
  「Sic semper tyrannis.」約翰平淡地吐出一口白煙。
  「什麼?」
  保羅知道約翰說了句拉丁文,卻不太明白它的意思。
  等到保羅回頭後,約翰已經不見蹤影,只剩下留在吧檯的一小截菸蒂。
  (註:Sic semper tyrannis,這就是暴君的下場。)  
  
26
  
  時間,一八六五年的四月十四日的夜晚。
  地點,華證頓州,福特戲院。
  亞伯拉罕.林肯總統遭到了著名演員約翰.威爾克斯.布思的刺殺。
  約翰繞過了守衛,偷偷潛入了總統的私人包廂。在沒有人注意到的情況下,用零點四四口徑的戴林格手槍向亞伯拉罕的後腦勺開槍。
  第二天早晨,聯邦政府向全國人民宣布林肯總統的死訊。
  這一發驚天動地的子彈,讓亞伯拉罕成為了美國歷史上首位被刺殺的總統;同時,也讓約翰展開了亡命生涯。
  許多歷史學者一致認為,約翰死於刺殺林肯的半個月後。
  一間被聯邦士兵團團包圍的南方菸草倉庫中,菸草倉庫被士兵放了火,約翰在熊熊大火中遭到聯邦士兵的子彈開槍打死,在葬身火海之前,約翰激動地高喊著。
  
  「白人生而平等,黑鬼生而為奴。」
  
  其餘協助約翰刺殺林肯的南方人士,一共八餘人等,全數遭到聯邦政府的逮捕,經過華盛頓軍事法庭的審判後,四人入獄,四人判處了嚴峻的絞刑。
  作為刺殺偉大總統的絕命刺客,不難理解約翰被北方人視為喪心病狂的瘋狂殺手;然而,對南方人而言,他們仍舊無法原諒約翰的刺殺行為,認為約翰正好給了北方聯邦政府一個報復南方社會的最好理由。
  
  無論北方南方,已無約翰的容身之處。
  
27
  
  在美國總統亞伯拉罕.林肯被約翰刺殺後一個月,南方邦聯政府投降,南北戰爭正式落幕,美國全境進入戰後重建的時期。
  美國西部幅員廣闊,部分地區土壤肥沃,值得人民前往開墾耕種。更重要的是,在開墾途中,發現許多金礦山脈,急需大量人力前往開採。西部地廣人稀,原料豐盛卻缺乏加工繼續的困境得以在國家發展相對成熟的東部城市得以解決。
  問題在於,美國沒有一條可以橫貫東西部地區的交通運輸結構,不論是人力還是物產資源,都極難相互流通,造成整體國家發展的最大阻礙。基於現代化與經濟復甦的因素,建設太平洋鐵路成了人民殷殷期盼的冀望。
  他們需要一個希望,來轉移戰爭過後的悲傷。
  這條橫貫北美二十三洲的鐵路,將決定這個新興國家的未來。
  決定它邁向偉大繁榮,亦或凋零殞落。
  
  亞伯拉罕.林肯生前所批准的「太平洋鐵路法案」內述,猶他洲為分界,以東交由「聯合太平洋鐵路」公司修築,以西則交由「中央太平洋鐵路」公司負責。
  在這條注定嚴峻艱辛的鐵路工程之初,沒能有一個良好順利的開始,東西兩方的公司分別遭遇到了困境。
  東部地勢多以平原為主,在建造鐵路工程本身上沒有太大的問題,反倒是因為鐵路預定路線橫貫了許多印地安原住民的家園,遭到激烈的抗議。同時,承包商聯合太平洋鐵路公司爆發了向聯邦政府虛報成本的事件,牽涉許多受到賄賂的國會議員,政商勾結的醜聞在人民聲音與新聞報社的口誅筆伐下鬧得沸沸揚揚,鐵路工程只得暫時停擺,直到聯合太平洋鐵路公司的董事長引咎辭職。
  然而,聯合太平洋鐵路公司的人事醜聞,與負責西部路段的中央太平洋鐵路公司所遇到的問題相比,可就顯得為不足道了;他們要克服的是修建鐵路本身的艱難環境,荒涼的高山與沙漠地帶,還得面臨氣候惡劣的嚴酷夏熱與凜冽寒冬。
  
  西部鐵路工程開始於海拔高達兩千一百公尺的嚴峻山勢「內華達山脈」。
  最初的四十英里,都是在空氣稀薄的崇山峻嶺中開鑿穿行,在艱苦萬分地開鑿了兩條隧道後,上百名勞工成群結對地罷工,甚至違反了與鐵路公司簽訂的工作合約,私自離開修築鐵路工作地點,加入鄰近的掏金行列中。
  那些忍受不了工作疲累而私逃的白人勞工紛紛想著,同樣都是冒著生命危險流血流汗,與其在黑暗的隧道中修築鐵路,倒不如去金礦賭賭一夜致富的可能。
  白人勞工已是如此,更別提相對少數的黑人勞工。
  林肯解放了黑奴,好不容易重獲尊嚴的自由黑人,大多不願意再投身於有著生命危險的勞動力中,前幾次的勞工逃跑浪潮中,黑人勞工佔了半數以上。
  隨著時間過去,勞工私逃的情況來越嚴重。他們在工地不停地酗酒,鬥毆,聯合要求增加薪資。即便如此,每天還是有上百名的勞工逃跑。在勞工人力無預警的大量流失下,嚴重影響到西部鐵路的工程進度。
  猶他州以西的中央太平洋鐵路預定全長八九十公里,七年完工。
  然而,開工兩年,僅僅鋪設了八十公里。
  八十公里,十分之一都不到。
  
  一八六五年,也就是美國總統亞伯拉罕.林肯驟逝的這一年。
  承包西部鐵路工程的中央太平洋公司鐵路公司面臨了前所未有的破產危機,走投無路的創辦人查爾斯.克羅克做了一個大膽的決策——
  他決定遠渡重洋,雇用位於世界另一端的中國人作為勞力來源。
  十九世紀中期的中國,在歷經了兩次鴉片戰爭的落敗後,與出口鴉片的英國簽訂了不平等的《南京條約》,不僅割讓了香港屬地,也象徵著曾經是東方巨龍的大清帝國,因剛愎自負的鎖國政策下,一步步地沉淪腐敗,走上破滅敗亡的窮途末路。
  儘管查爾斯.克羅克向中國人開出的報酬低廉,條件苛刻,但在清末政治腐敗,國力積弱不振,民間更是深受鴉片毒害,許多窮苦人民無以維生,出洋勞役是那一代底層中國青年少數可以養活妻兒的方法:簽下如同賣身契般的洋文合約,不知何時才能在回中國與家人重聚,也是他們逼不得以的選擇。
  查爾斯.克羅克招募華人勞工的決策,遭到不少公司高層人士的反彈,他們認為黃種人的身材矮小,體型單薄,連身材粗壯的愛爾蘭白人勞工都無法勝任的勞役工作,如同小矮人般的黃種人又怎能吃得消呢?
  或許查爾斯.克羅克並不是善良的好人,但他確實有獨到的眼光。
  他看出了解決勞力問題並不在於勞工力氣大不大,身材結不結實。
  解決問題的關鍵在於態度。
  白人勞工,黑人勞工之所以會選擇逃逸,是因為他們有得選擇。
  逃出鐵路工地後,他們可以去山脈掏金,他們可以去其他城市,其他小鎮找其他的工作,他們甚至不需要花太多時間,就能夠回到家中與家人團聚。或許他們會因為逃工而付出一些代價,一些金錢,一些尊嚴,一些信用。但總的來說,是他們能夠承受,也願意承受的風險和代價,也是這個國家所賦予他們的文化思想,在舉手投足、一言一行之間根深蒂固;人皆生而平等,生命,自由,追求幸福,是不可剝奪之權利。
  但華人勞工?他們沒有選擇。
  從香港的華工招募所搭船出發到美國西部鐵路工地,需要在海上航行五個月的時間。此外,為了讓每艘船能夠多運一些華工,船運公司將船艙塞滿了華工。不只看起來像是有如運送待宰豬隻般的貨櫃車,乘船途中,華工遭受的待遇也與牲畜相差無幾,香港居民把洋人設置的華工招募所私稱為「豬仔館」,以及「地獄輪船」。
  他們被閉鎖在狹小密閉的船艙內數月之久,因此悶死,餓死,病死,甚至發瘋而死,都已見怪不怪。
  每一百個遠洋出海的華人勞工,僅有五十人可以存活下來。
  瘋了病了的不算,那麼又更少了。
  若是夠幸運,來到了美國西部的鐵路工地的華工,又能選擇逃工嗎?
  不,他們不能。他們沒有逃跑的能力,不只是因為不懂洋文的他們沒有在異地獨自求生的能力。更是沒有逃跑的念頭,即使工作的再疲累再艱辛,即便知道自己身體已經不勘負荷,即將再不久候衰弱地死去,他們也不曾有過。
  來到異鄉,穿上髒汙厚重的開鑿裝備,接受洋人工頭的奴役與鞭撻,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遠在家鄉窮苦受難的父母妻兒。
  自由與平等,對拋棄尊嚴的他們而言太過遙遠而不切實際。
  成千上萬的華人青年前仆後繼地邁向死亡與折磨,為的就是一絲生存下去的微薄希望;在歐洲列強割據,大清殞落的悲劇時代中,華人青年只想要找到一條活路,即便要經過最殘酷的地獄,也要讓摯愛的家人們活下去。
  一八六五年底,中央太平洋公司引進了大量華人勞工後,停擺多時的鐵路工程終於復工了。西裝革履的美國商人與政客們在宴會上大開香檳地慶祝著,卻不曾想過每一段鋪設在內華達山脈上的鐵軌與枕木,都埋葬著華人勞工的鮮血與骨肉,蜿蜒崎嶇地沿著開山鑿牆壁的隧道向東而行。
  
28
  
  寒冬將至,內華達山脈上的隧道內,百餘名華人勞工在裏頭汗流浹背地工作著,分別進行開鑿山脈與鋪設鐵軌的作業。
  工地現場,有兩個管理階層的男人用英文激烈地爭執辯論著。
  一是洋人,一是華人。
  洋人名雷納德,北美人,年約三十五歲,身材高大壯碩,腰間總是繫一條黑色的皮鞭,他是中央太平洋鐵路公司的正式員工,擔任管理華人勞工的總監工一職。
  至於華人,他名堂安,是中央太平洋總裁查爾斯,克羅克最初招募的五十名華人勞工之一。堂安正好年滿三十歲,是個讀書人,由於能力出眾,精通中文與英文兩種語言,被克羅克招聘為少數的華人監工組長之一,作為華人與洋人互相溝通的橋樑。
  堂安是最早一批的華工元老,總是盡心盡力地向洋人公司爭取華人勞工應有的待遇,他不只是華人勞工的工頭,也是他們的領導者與發言人。
  
  「不行,明天不準休息,後天也不行!全部人都不行!」
  雷納德粗魯地拒絕著,並拿出長官交給他進度表,用粗肥的手指指著上頭的日期說道:「我們的進度已經遲了,唐森。」
  唐森,是堂安給自己起的洋名,音近堂安,好方便和洋人溝通。
  「這一個禮拜下來,開鑿組有十三個人病倒了,軌道組有九人,搬運組有六人,一共有二十八人無法正常工作。如果強迫他們繼續上工,只會讓進度緩慢落後。這是你希望看到的結果嗎?雷納德?你想一想,比起其他人(白人勞工),我們的工作量已經超過預期了。我要求不多,就一天。」
  「你的意思是說,我們的勞工(白人勞工)都在偷懶?工作沒有效率?」雷納德伸手握住皮鞭的握把,惡狠狠地瞪著堂安,低語道。
  「你這該死的黃皮豬。」
  許多嘗過皮鞭滋味的華工一看到雷納德的凶狠神情,就忍不住雙腿痠軟。
  「你罵我,可以。如果你想拿鞭子抽我,也可以。」
  堂安毫無懼色地站在雷納德面前。
  「但你你無論如何都不能改變,我們已經工作疲乏這項事實。在他們的付出血汗後,我合理地要求他們應得的休息,你也應該要合理地答應我。我曾經聽說過,你們開工了兩年,只鋪了五十英里?而現在,五十英里的軌道,我們用不到半年就完成了。所以,你是想和我討論工作效率嗎?」
  「我們公司,可不是花錢請你們來偷懶休息的。」
  「是的,但你們卻喜歡花錢請白人來喝酒,想必愛爾蘭人私釀的啤酒,一定有如金樽甘露般餘韻無窮吧?雷納德大人。」
  雷納德抽出了腰間的皮鞭,在堂安臉上狠狠抽了一鞭,右臉頰被皮鞭削出了一口傷痕,鮮血順著傷口泊泊流下。
   
  這時雷納德也發現了,工地四周的華工們都停下了動作。
  站在他們兩人的身旁,身後。
  上百名的華工,儘管他們的神情大多是疲憊與恐懼,但他們還是停下了。
  俯瞰畫面,以堂安為圓中心的華工群眾,向外蔓延地停下動作,儘管已經不是第一次了,他們不希望看到堂安再受到洋人的羞辱。
  這是查爾斯.克羅克招募華工後的數月以來,第一次出現近似罷工的舉動。
  招募華人勞工,用最低廉的人事成本來完成艱鉅困難的鐵道修築工程,是查爾斯.克羅克最引以為傲的決策之一。
  雷納德頓時緊張起來,腹部感到嚴重的絞痛。
  雷納德擔心著,現在趨於穩定進行的鐵路工事,若是在自己的管理之下,再次發生勞工罷工的情況,那麼自己勢必得擔上最大的責任。
  其他的華人勞工,就如上司克羅克的形容般,他們沒有問題。不論怎麼奴役,剝削,他們都是不懂得反抗的「黃皮豬」,是被豢養的牲畜,只要給他們一些飼料,他們就會做牛做馬,偶爾死掉了幾個也沒什麼大不了。
  問題是堂安,雷納德第一天看到他時就知道了。
  他沒有像其他人一樣完全拋棄尊嚴。
  他是潛在的威脅。
  堂安嘗試過了,但他就是做不到。
  世上總有些人,無論出生在哪個悲慘年代,哪個卑微角落,都無法改變。
  
  堂安仍然站得筆直,一步都沒有動過,一眼都沒有眨。
  即便皮開肉綻地血流滿面。
  即便是死,也無法改變的傲骨一身。
  
  「我的請求並不過分,只要一天。」
        
29  
  
  雷納德同意了堂安的要求。
  他不得不同意。
  儘管大多數的華人勞工聽不懂洋文,但他們聽得懂「OK」。
  在工頭組長雷納德同意了唐森休息一天的請求後,他們欣喜地回到自己的工作岡位,搬石運磚,開山鑿道,鋪設枕木與鐵軌,努力不懈地完成餘下的工作進度。
  下了工後,位於山腰的簡陋宿舍前,有塊不小的空地,被規劃為膳食區域,上百名華工捧著鐵碗,在自己所屬的區塊排隊,等候用膳。領到膳食後的華工們三五成群地找舒適的位置坐下,找不到就隨意地席地而坐,一邊吃著最為晚餐的馬鈴薯泥,一邊對唐森說服洋人工頭的舉動議論紛紛。
  儘管有少部分反對的聲浪,認為堂安過於強勢的反抗會招來白人的報復。但總地而言,大多數的華人勞工還是堂安抱持著由衷的感謝。這份感謝之情,在他們看著堂安從工地歸來的神情上是如此顯而易見。
  堂安總是第一個上工,最後一個離開。
  對他而言,交代完工地事項,回到休息的簡陋住所後,工作才真正開始。
  
  「大夥兒注意,騰些位置,有人需要好好休息。」
  堂安站在宿舍大廳,對裡頭揚聲喊道。聽到了堂安的吩咐,大廳內數十名的華工,不論青壯老少們,紛紛不疑有他地動作著。
  這間宿舍,原先提供給五十個白人勞工合宿的員工宿舍。
  至於現在,鐵路承包公司為了降低人事成本,包含了堂安在內,得負責一百五十餘華人勞工的宿膳問題。原來的數間六人房被打通成一個大通鋪,一百多名華工裹著單薄的棉被並肩而眠,毫無翻身的空間。
  儘管如此,那仍是華人勞工在辛勤工作一整天後,最珍惜的休息時間。
  然而,過於壅擠的通鋪寢室,對於積勞成病的工人們沒有多少恢復健康的作用。所以堂安把宿舍大廳的雜物移開,整理成一間讓身體病弱的華工可以真正好好休養的所在地。堂安幾乎花盡了所有的薪餉,才說服了唯利是圖的查爾斯總裁,弄來了幾床像樣的床鋪,與退燒與止咳的簡單藥材。
  堂安堅信著,在沒人在乎華人死活的異鄉之地,能救自己人的,只有自己人。
  能救回一條人命,是一條人命。
把這幾日累倒病倒的華工安頓在休養後,曾經學過簡單醫術的堂安忙碌地不可開交,替疲憊病弱的華人同胞們把脈看診,並吩咐妻子秋娘熬煮藥材,對症下藥。
  等到堂安發現自己一整天都沒有吃東西,肚子發出飢腸轆轆的咕嚕聲時,已是夜半三更,萬籟俱寂。
  
  寒冬時節,天空飄起了陣陣白雪。
  月光在雪花的映照下閃爍著耀眼的銀色光芒,覆蓋著整片壯闊的山脈。
  疲憊不勘,隨時都能倒下睡去的堂安踉踉蹌蹌地走到宿舍前的空地,找了塊適當的台階,吆喝一聲,緩緩坐下,稍微閉眼休息。
  妻子秋娘,捧著半碗馬鈴薯泥,坐在丈夫身旁。
  
  「餓了吧?」
  「不餓,妳吃。」
  「騙誰呢,大老遠兒地,就聽到你的肚子咕嚕咕嚕地叫。」
  「在這辛苦工作的同胞們,有誰不餓呢?我是監工,不用搬磚運石,不用開山鑿道,更不用鋪設鐵路。我幹的不是體力活兒,我少吃一點兒,他們就能多吃一點兒,妳就能多吃一點兒,妳肚子裡的孩子,也能多吃一點兒。」
  「不是體力活兒也得吃飯啊,當你是活神仙啊?」
  「妳吃吧,我知道妳也沒吃。」
  「你又知道了?」
  「當然了,妳肚子叫得比我還大聲呢,哈哈!」
  「你說話小聲一點兒,大夥兒都睡了呢。」  
  「對不起啊,沒注意到……」
  「總而言之,你不吃,我就不吃,那我們的孩子也沒得吃了。」
  「知道了,知道了,我們分著吃,行了唄?」
  「這還差不多。」
  「秋娘,妳笑起來真美。」
  「就會嘴貧,快吃唄。」
  「秋娘。」
  「嗯?」
  「妳有沒有後悔嫁給我?」
  「沒有。」
  「從來沒有?」
  「從來沒有,為什麼這麼問?」
  「如果不是我的關係,妳不用跟著我在這鳥不生蛋的地方活受罪,妳值得一個更好的地方,值得一個更好的男人。」
  「才沒有那種地方,也沒有那種男人。」
  「妳怎麼一直學我說話?」
  「你念過書,喝過洋墨水,自然是你比較聰明了,學你說話有什麼不對?這就叫以比之道還彼之身不是?」
  「我想知道妳真正的想法。」
  「我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給你五年了,現在好不容易懷了你的骨肉。日子雖然辛苦,但仍然待在彼此身邊,我們比起很多不得不被拆散的夫妻,已經幸福很多很多了。我從來沒想過你會問我要不要去另一個地方,跟另外一個男人?你想知道我真正的想法?我只想打你啊笨蛋。」
  「我知道了,是我不對。」
  「本來就是。」
  「秋娘,妳的手都長繭了。」
  「比起大夥兒冒著生命危險上工,長幾個繭又算得了什麼呢。還是說……你嫌我煮的大鍋飯不好吃嗎?」
  「我只是心疼。」
  「心疼我,還是心疼大夥兒?」
  「都有。」
  「我也是,大夥兒都是。」
  「我知道,秋娘,我知道。儘管日子再艱辛,我們不能被打倒。等到鐵路完工了,我們在美國一定會有一個真正的家,有妳,有我,還有我們的孩子。」
  「那清國呢?許伯,陳叔,還有大夥兒日日夜夜掛念的家鄉呢?等鐵路真有完工的那一天,洋人真的會送他們回家嗎?他們還能再見到的家人嗎?我聽到好多人在半夜哭泣著,他們或許再也回不去了。」
  「別想這麼多了,秋娘,專心於眼前的工作吧。清廷打輸了戰爭是事實,我們收了洋人的錢也是事實,將鐵路修築完成便是我們的責任。我知道很多洋人非常惡劣,只想著欺負我們中國人,把我們當成畜牲一樣地使喚,但不是全部的洋人都是如此,不是的。教導我學會洋文的老師,他就是個正直而善良的好人,他也不願自看到自己國家的洋人如此地壓榨中國人。也是因為老師的大力遊說,我才得以受到查爾斯先生的賞識,來幫助這裡的同胞少受一些苦難與折磨。」
  「所以你才救了那個來歷不明的洋人,是麼?還把我們的床讓給他睡了。」
  「不管是洋人還是華人,生命都同樣重要。而且他當時的狀況非常糟糕,看起來已經多日沒有進食,身體也嚴重脫水,換作是其他人,我也會這麼做。」
  「他醒了。」
  「嗯?」
  「我說,那個洋人醒了,在今天傍晚的時候。」
  「秋娘,妳怎麼不早跟我說?」
  「他醒來之後,就只是獃獃地發楞著,無論我怎麼喊他都沒有反應,而且你又在忙著照顧大夥兒,不想讓你分心,才沒和你說。放心,我來找你時有去看過那個洋人了,他還是一樣躺在床上,一動也不動地看著天花板,一句話也不肯說。」
  
30
  
  「你醒了。」
  「……」
  「還好嗎?聽的到我說話嗎?」
  「……」
  
  「我妻子說,你醒來後都沒有反應。」
  「我,咳咳……」
  「慢慢說就好,你昏迷了很多天,身體還很虛弱。」
  「我……我聽不懂她在說什麼。」
  「呵呵。」
  「嗯?」
  「抱歉,我忘了我妻子不懂得英文。」
  
  「這裡……這裡是哪裡?」
  「內華達的山郊上,中央太平洋鐵路公司的華工駐地。」
  「鐵路?」
  「是的,鐵路公司。」
  「嗯……」
  
  「還有其他問題嗎?」
  「今年是幾年?幾月?現在是什麼時候?」
  「一八六五年,十二月,寒冬。」
  「怎麼可能……」
  「什麼意思?」
  「怎麼可能?不是已經過十年了嗎?十年……十年!」
  「你冷靜一點,先生,冷靜一點。」
  「不可能……怎麼可能只過了半年,不可能!」
  
  「你叫什麼名字?你還記得嗎?」
  「我不想告訴你,也不會告訴你,你會殺了我。」
  「沒有人會殺你的,沒有人。」
  「我不相信你。」
   
  「我的名字是唐森,你可以叫我唐森。」
  「我不相信你,你是黃種人,你是黃皮豬,你原本的名字是什麼?」
  「如果我告訴你我的本名,你就會相信我了嗎?」
  「我,我不相……」
  
  
  
  「我叫堂安,李堂安。」
  
  
  
  
                        殺行者7 百年一刻 完

  註:本書在著作過程中曾參閱並引用《南北戰爭》《刺殺林肯》以及《美國華工血淚史》等相關之紀錄與維基百科,在此致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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