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被烏鴉肆虐過後的國中校園,血跡斑斑的二年三班。

  黑板,粉筆,笑臉。

  窗邊微風徐徐,凌亂的教室內空無一人。

  被微風拂動的窗簾是如此輕柔,靜謐無聲,彷彿什麼都沒有改變。

  

  十年之前,小君就是二年三班的學生。

  這所校園的二年三班。

  國中時期,小君的桌椅座位緊鄰著窗外,她喜歡在下午的課堂上用手掌托著下巴,享受午後窗外的微風。即便小君沒有認真在聽課,也能輕鬆拿到學期第一名的成績。每個認識小君的人,無論熟與不熟,往往會留下兩個印象——聰明,漂亮。

  只不過,她沒有朋友。

  在國中一年級時,情況並不是這樣。

  由於小君比起同年齡的同學,明顯地成熟、聰明了許多,很快就被班級導師指派為班級幹部,也很自然地成為班上的中心人物。往往到了下課時,都會有許多同學圍繞在小君身邊,有男有女,有的拿著課本,向她請教英文文法的問題,有個女同學拿著圓盤型的CD隨身聽,要與小君分享孫燕姿的新專輯。

  「聽歐歐,袂漏齁,聽歐歐,歐歐……」

  (天黑黑,要落雨,天黑黑……)

  當孫燕姿的歌聲在耳機中響起時,另一頭有位男同學湊了過來,調皮地搶過女同學手上的耳機,聽了一會兒後,呵呵大笑著,眼睛瞇成了一條線:「我知道,我知道這首歌要怎麼唱!」男同學輕咳兩聲,興奮地唱道。

  「聽歐歐,袂漏齁,阿公抓起菇桃袂吐阿罵,吐阿吐,吐阿吐,吐尬阿罵底叫宋,伊呀黑逗今價促咪,聽歐歐,歐歐,歐歐歐歐……」

  「喂!你很下流耶!」女同學搶回耳機,一路追打著調皮的男同學,在教室裡跑了大半圈,讓小君也不禁笑了出來。

  小君以為,無憂無慮,充滿歡笑的的今天,就是國中生活的縮影。

  雖然沒什麼特別值得紀念,但也沒什麼不好。

  

  一年三班除了小君之外,還有一位長相清秀、笑容甜美的女孩子。

  她的座位正好在小君後面。

  「妳好,我叫許佳蓉,妳叫我佳佳,妳呢?」

  「黃儀君,妳可以叫我小君。」

  「怡君……小君……好像很多人都用這個名字耶。」

  「對啊,是菜市場名喔。」小君淡淡地笑了笑,「我以前念的國小,光是我那個年級,就有三個人叫做怡君了。不過還好,我的儀不是心字旁的怡,而是儀態的儀,這個字就比較少人用了。」

  自然而然地,許佳蓉成了小君在國中第一個認識的朋友。

  她們上課一起,吃飯一起,座位一起,就連回家的路也差不了幾個街口。

  小君成能為班級的中心人物,有一部分也是因為許佳蓉的關係,畢竟是班上兩位最受歡迎的女孩子。

  嬉鬧的下課時間,在二年級的樓層常常會傳來男生的慘叫聲,往往會吸引著一年級的學弟妹趴在走廊的欄杆上,抬頭偷看樓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一年級生們最常看到的畫面是:有位身材圓潤的學長,以無敵姿態捏倒每一位在周圍玩鬧的男同學們。

  看久了,不僅是一年級生,全校一二三年級生都知道那位身材圓潤的二年級男學生的名字叫做黃儀東,他不僅功課極好,「乳殺」功夫更是堪稱一絕,凡是被黃儀東盯上的男同學們,無一不倒地投降,哀號求饒。

  「黃儀君……黃儀東……」許佳蓉喃喃念著,似乎想到了什麼,「該不會……二年級黃儀東學長就是妳的哥哥吧?」

  「哈哈,被妳發現了。」小君苦笑著,儘管很不想承認。

  「啊?真的嗎?完全看不出來耶!小君妳長的那麼可愛!」許佳蓉驚訝地大呼著,眾多男女同學們紛紛圍了過來,加入了女孩們的話題。

  單論外貌,許佳蓉雖然比不上小君,但多了幾分可愛與親切之感,對於男同學的搭話也顯得更有互動。相對於小君喜歡獨自看書、寫筆記,教室裡時常常常傳來許佳蓉與眾多男同學調笑打鬧的聲音。

  在國中生涯的第一個學期將要結束的時候,有個男同學一時興起,以匿名紀錄的方式,私下調查起「同學覺得誰是本班班花?」

  

  一時間,班級內議論紛紛。

  兩天過去,調查結果出來。  

  

  不意外地,小君和許佳蓉得到了第一與第二的票數,而且僅差一票。

  當小君是班花這件事在班上流傳開來時,許佳蓉明顯顯得有些不自在。

  身為朋友的小君很快地察覺到了;許佳蓉非常在乎周遭同儕的眼光,渴望掌聲與讚美,渴望受到男孩子們的追捧。

  於是某一天,午休起來的時候,小君去找了策畫班花統計的男同學,用手指點了點他的肩膀,說道:「那個……我還沒有投票。」

  由於剛睡醒的關係,男同學還有點搞不清楚狀況,迷濛地說著:「咦?黃儀君?妳說什……什麼投票?」

  「上禮拜,你不是弄了個班花投票什麼,我還沒投。」

  「這樣啊。」男同學在雜亂的抽屜裡,找到了小君要的投票簿。

  「謝啦,等等就還你。」

  小君拿到投票簿,在許佳蓉的名字旁多劃了一筆。

  小君把投票簿還給同學時說道:「我不喜歡這個統計,也不會因為被你們說是班花而感到開心。」說著說著,小君往許佳蓉的座位看了一眼,許佳蓉不在座位上,也許是去裝水,也許是上廁所。

  「沒有針對你的意思……就是……就是不喜歡而已。」

  小君勉強地擠出個笑容,尷尬地回到自己的座位,輕輕呼了一口氣。

  小君以為這麼做會讓許佳蓉好過一點,可惜小君尚不明白第一印象是最強烈,而且難以改變——班上同學並沒有因此換掉對小君的班花稱謂。而小君更沒想到的是,她所以為的友誼,在許佳蓉眼中有著截然不同的樣貌。

  

  學期終了,小君拿到學期第一名的成績,國中程度的課程對她而言太過簡單了,當小君在考卷上作答時,腦中所思考的是題目怎麼出才會更有趣。

  由於小君的程度明顯高出其他學生許多,級任導師在與其他班的導師討論過後,決定讓小君擔任下學期開學典禮的致詞學生,要小君在寒假撰寫致詞文稿,代表一年級生向學校發表一段入學心得。由出色的一年級生發表入學心得已是學校的傳統,被選上的學生往往當學年眾人矚目的代表。

  既是學校的規定與班級導師的請託,小君也不好推辭,於是答應了。

  對小君當時的想法而言,那僅是一場開學典禮的簡短演說,沒想到卻成了被同儕孤立排擠的開端。

  

02

  

  寒假的禮拜六傍晚,外頭下著微微細雨,小君睡完午覺,悠悠醒來。

  小君生長在小康家庭,家有父母,以及一位大一歲的哥哥黃儀東,小名小黃,一家四口住一棟在靠近市區的四層樓透天厝。小君的家庭雖然稱不上大富大貴,但比一起一般家庭已是富康盈裕許多,不需為生活經濟煩惱。

  自小君國小五年級開始,便住在四樓一間連通浴室的臥室,比起哥哥睡在二樓的小房間,小君的寢室空間大了兩倍有餘,可說是家中倍受寵愛的小女兒。

  家中父親是經手皮革原物貨料的中盤商人,工作之故,時常往返台中、嘉義兩地,經過二十年的努力不懈,白手起家的男人總算是讓目標與生活步上軌道。不僅在三年前還清千萬房貸,偶爾還能帶著妻子兒女出國旅行。

  他曾和妻子認真討論過,若膝下一對兒女對於出國留學有意願與興趣,即使學費昂貴,也不失為一條栽培兒女成材的方式之一。

  由於小君不僅是小女兒,臉蛋樣貌也比哥哥要可愛的多,自然多受父母長輩的呵護照料,身為長子的小黃在年幼時常因為家中失寵而與小君發生打鬧爭執,在年紀稍長後,黃儀東便沒有把此事放在心上。雖然和小君的兄妹感情談不上相依為命,血濃與水,但始終知道對方看作是家中最重要的一份子。

  禮拜六傍晚,睡眼惺忪的小君下了樓,餐廳桌上擺著一盒火雞肉飯便當,小君忍不住咕噥了聲:「又是火雞肉飯。」不消一會兒,小君吃了幾口飯菜作晚餐,便坐抱著枕頭坐在客廳,打了個大大的哈欠。

  電視撥放著Axn頻道的美國影集「CSI犯罪現場」;此時年僅十三、十四歲的小兄妹兩人,自然不適合觀看以殺人犯罪為劇情的電視節目。不過家中無大人,小黃與小君兩兄妹也落得輕鬆,想看什麼就看什麼。

  「睡到晚上就算了,吃飽了又打哈欠,吃飽睡,睡飽吃,妳是豬喔。」拿著遙控器的小黃調著電視音量,囉嗦了小君兩句。

  對於小黃的反應,小君習以為常,戳了下小黃豐盈飽滿的小腹,想也不想地回嘴,「要你管喔,如果我是豬,你就是神豬啦。」

  「喂喂喂,說好不動手的!」小黃嘖了幾聲,右手不耐煩地空揮了幾下,知道父母親總是護著自己的小君這才滿意地笑了笑,不再捉弄小黃。

  「拔跟麻呢?」(爸跟媽呢?)小君晃到廚房打開冰箱,看到一整盤的金煌芒果,眼睛為之一亮。「哇,麻把芒果都切好了耶,好大一盤喔。」

  「拔說公司有事,和客戶談生意去了,好像是很重要的生意,所以麻也一起去了。」小黃隔著客廳與廚房的距離,大聲說著:「豬君!不要把水果吃完了喔,喂!豬君!聽到了沒有?唉呦!」

  ——枕頭應聲落到小黃臉上,砸得他鼻子紅腫發癢。

  「誰跟你豬君了,就跟你說不要再叫我豬君了,講不聽耶你。」小君氣呼呼地罵道,捧起整盤芒果,一塊就一塊地塞進嘴吧。一口氣連吃了好幾塊香甜冰涼的芒果後,小君才稍微氣消,把切好的芒果拼盤放在客廳桌上。

  「那拔麻什麼時候回來?我怎麼都不知道?」

  「怪我喔?誰叫妳要睡這麼晚。」小黃抱怨歸抱怨,還是回答了小君的問題,「拔說他們要去高雄,明天下午才會回來,到台中應該也是晚上了吧。」

  「這樣喔。」

  「噢對了,等等我同學要來我們家玩。」

  「先說好,你同學要來玩我沒意見,我可不想認識你的朋友。」

  「妳不想認識,我還懶得介紹咧。」小黃沒好氣地說:「反正芒果別給我吃完就好,等等看妳是要去我房間玩電腦,還是回房間睡到明天晚上都隨便妳。晚點我會去買消夜回來,妳記得出來吃就好了。」

  「不用買我的了,最近胃口不好,吃不下。」

  「哈哈,不會是因為被我叫豬君的關係吧?」

  「你很賤耶,就吃不下,和那沒關係。」

  「隨便妳,妳開心就好,肚子餓了自己找東西吃。」

  「嗯……」

  小君搔了搔小腿,似乎想起了什麼。

  「那,是有誰要來啊?」

  「說了妳也不認識,就我們班的幾個同學咩。」

  「是上學期半夜跑來幫你做作業那個同學嗎?」小君假裝抱怨著,「你們那天吵死了,一整晚都兵兵蹦蹦,吵得我都睡不好。」

  「對啊,就是他。他叫李政司,算是我最好的朋友吧。除了李政司外,還有幾個還不錯的同學……」小黃拿起叉子,也吃了塊芒果,口齒不清地說:「奇怪耶,妳不是不想認識,問這麼多幹嘛?」

  「沒事,就問問而已,那你們一群男生要幹嘛?」

  「打電動啊。」小黃指了指放在電視下面的PS2,除了主機外,還有格鬥天王、三國無雙、惡靈古堡等等的電玩遊戲片。

  「他也喜歡打電動喔?」

  「他?妳說誰?」

  「他、他們啦,我是說你的同學啦。」

  「喜歡啊,為什麼不喜歡。」小黃理所當然地回答。

  「無聊,那我去你房間玩電腦了。」

  說罷,小君去了小黃的房間,關房門、開冷氣,戴上耳機,一邊聽著流行樂團的音樂,一邊隨意地瀏覽網路訊息,準備打發掉整個下午的時間。

  小黃房間的電腦,是他用自己的成績達到父母的條件而得來。很多父母並不希望子女太早擁有個人電腦,以免玩物喪志,荒廢學業。關於這一點,小黃並沒有把自己關在房間裡的習慣,加上同時能顧及學業成績,讓父母安心得多,也就沒有多加限制。算是小黃的家教環境中,相當讓同學們羨慕的一點。

  另一方面,儘管小君的成績已是全校前幾名,但父母擔心未成年的小君若是毫無節制地接觸網路,容易受到網友誘騙。無論再怎麼撒嬌爭取,始終拗不過父母親的堅持,因此能夠隨意地上網聽音樂看影片,是很難得的休閒時刻。

  不過此時戴著耳機的小君,心情並不悠閒。

  小君的房間在四樓,父母的寢室在三樓,小黃二樓的房間則在客廳正上方,而且隔音相當不良——也就是說,即使房門緊閉,只要小君想聽,也能聽到小黃與同學們在客廳聊天談話的內容。

  晚上六點半,三名國中男生提著一大包滷味、鹹酥雞和紅茶飲料,吵吵鬧鬧地來到小黃家中,當時以國中生的年紀,PS2對這群青少年來說可有著莫大的吸引力,他們準備趁著小黃父母不在家的時間,好好地玩個通霄。

  小黃、李政司、還有其他兩個同學,四人輪流拿著手把,玩著最新一代的格鬥天王。遊戲規則如下:兩個人選擇遊戲角色格鬥對打,兩個人吃著帶來的食物飲料,格鬥遊戲一局最多兩三分鐘,輸了換手讓人,再開始下一輪的遊戲。

  四個國中男孩圍在電玩遊戲前,玩得不亦樂乎。

  聽了半個小時後,小君只覺得他們是一群智能低下的愚蠢笨蛋。

  

  「喂!伯勳,你幹嘛一直選不知火舞啊。」

  「因為她奶子大啊。」

  「可是你玩得很爛耶,絕招都尻不出來。」

  「看她晃來晃去就爽啊……啊幹,又被打死了。」

  「我看你根本就是想看她被打倒在地的樣子吧?」

  「要你管喔!贏了就囂張逆?看我的!」

  「啊幹幹幹!你幹嘛乳殺我啦!小黃、小黃救我啊啊啊!」

  「沒空,我在吃雞屁股。」

  「阿輝阿輝!救我!」

  「不行啊,除了小黃外,就柏勳的乳殺最厲害,我無能為力。」

  「好,換我惹!」

  「你好歹也去擦個手吧!很油耶!」

  「喂!小黃你怎麼直接開始了!可惡!你以為我這樣就會輸了嗎?」

  「幹!真的假的,這樣還被你打死。」

  「靠,阿司的八神超強耶,到底贏幾局啦?至少有五局了吧?」

  「不止喔,我看至少七局了。」

  「不好玩啦,都給你玩就飽了。」

  「就跟你們說我八神很強了還不信,哼哼。」

  「信啦信啦,不過現在哪有人在玩格鬥天王,早就落伍啦。」

  「落不落伍是一回事,哥爭的是一口氣。」

  「是是是,行行行。」

  「好啦,一直贏也很無聊,先暫停,吃飽再說。咦……伯勳、阿輝,你們兩個幹麻,幹麻抓著我的手。」

  「好,壓制完成。」

  「小黃可以上了。」

  「什、什麼啦!你們到底要幹嘛啦?」

  「還敢問為什麼,還不都因為阿司你老是在班上說黃色笑話,說到很多女生和老師都覺得我們幾個和你比較好的都是變態。」

  「這不行,我們討論過後,決定糾正這個狀況。」

  「可是、可是那些笑話都是阿輝跟我說的啊!怎麼可以怪在我頭上!」

  「阿輝跟你說是一回事,你到處說又是另外一回事啦!」

  「對啊,上次老師還問說,明明阿輝就是個好學生,他也會和阿司一樣到處開黃腔嗎?結果全班笑成一團,全都是你害的啦!」

  「這是誤會、誤會啦!」

  「誰跟你誤會了,我們已經決定好了,不只是你,還有我、伯勳、阿輝,之後要是誰在班上開黃腔,就是其他三人的乳殺伺候,說好了喔。」

  「OKOK,說好說好,我舉雙手雙腳同意可以了吧?現在可以放開我了嗎?你們這個架式搞得我好緊張啊!」

  「說好歸說好,懲罰還是要的啊。」

  「沒錯。」

  「我已經抓緊了。」

  「你就認命吧,阿司,男人要敢做敢當。」

  

  「認什麼命啊?小黃你聽我說,其實我不是男人!阿輝!伯勳!我不要!我不要!救命啊!放開我!放我開我啊啊——啊幹幹幹拎娘放開我啊啊啊啊啊!」

  

03  

  

  李政司與黃儀東等一干同學好友們在家中玩樂胡鬧的同一時間。

  一名與李政司歲數相同少年正在雜亂的巷弄中拖行著一位昏迷的男人——動作迅速確實,靜謐無聲,彷彿已經做過千百次般地熟練。

  少年不僅歲數與李政司相同,相仿的容貌也如同一個模子刻印而出。

  不同的是,少年剃了個圓寸頭,頭皮僅僅覆蓋著一層淺灰色的髮渣,加上少年死寂木然的神情,形容是監獄裡的受刑人,更像是在深山修行的苦行僧。

  他與李政司。

  李政司與他。

  兩人身處在同一座城市,卻活在不同的世界。

  

  少年所拖行的男人,是一名流連網咖的地痞流氓,綽號細漢。

  細漢身材矮小,相貌凶煞,年紀也不過十八九歲,自小父母離異,國中輟學的他從親戚家離家出走,獨自在外租屋生活,在工地打零工維生,有了閒錢就往電子遊藝場賭博,或在學校附近的網咖打發時間。

  由於細漢出手闊綽,結識了不少當初與他相似的逃家少年少女。

  於是他拉幫結黨,自稱是北屯老街的「遊子幫」。

  遊子幫不是正式的幫派社團,其中成員也大多是國高中離家中輟的未成年少年少女,聚集在一塊消磨時間,相互支援,在商場賣家幹些小偷小盜的行徑,小則零食玩具,大則錢包皮夾,或是單價昂貴的自行車。

  遊子幫成員來來去去,合則來,不和則去,已是其中不程文的規定。若是想要頂著遊子幫的名號與人交遊,則得按月繳納幫費給細漢。遊子幫的成員學校被人給欺負了,細漢便會找人討回公道——只屬於遊子幫的公道。

  已經近乎一無所有的他們,這是僅存不多的尊嚴。

  如遊子幫這等以少年輟學生組成的社團,無法與真正的黑道相比,只是當收納成員越來越多時,也讓細漢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成就感。

  或者說,是歸屬感。

  只是,這歸屬感是真實的也好,虛假的也罷……

  全都在今晚劃下了句點。

  

  深夜,一台黑色的車子停在巷弄的出口處。

  後車廂打開,少年熟練地將細漢的手腳攔腰對折,塞在後車廂的狹小空間內。少年默默地坐上副駕駛座,向駕駛比了比手勢,表明可以上路了。

  整個過程中,少年依然面無表情,不發一語。

  開車的駕駛是一位看似三十來歲的男人,他身著黑衣黑褲,身材修長,臉色蒼白到有點不自然,彷彿披著一張人皮面具。

  少年的肚子發出飢腸轆轆的聲音。

  「餓了?」男人左手握著方向盤,右手比著手語。

  少年吞了口口水,微微點頭。

  男人身體一伸,從後座牛皮紙袋裡拿出一盒火雞肉飯,遞給身旁的少年。

  少年接過便當,狼吞虎嚥地用髒污的手指扒著早已冷掉的飯粒與雞肉絲,一口接著一口地往嘴裡送去,囫圇嚥下。

  此時細漢在後車廂驚醒,被塞在狹小空間的他驚慌失措地大叫著,手腳拚命地拍打車廂內側;而駕駛右踩油門,驅車上路,消失在街道盡頭。

  

04

  

  很快的,時間到了第二學期的開學日。

  小君依班級導師的要求,在寒假擬好了三千字的致詞文稿,雖然沒有花上太多的時間,但也是一時心血。依照導師的吩咐,在中午休息時間,小君帶著文稿來到教師休息室,打算與老師商討明日典禮演說的內容事宜。

  然而,當小君走進教師休息室時,卻看到許佳蓉已經坐在黑色的單人沙發椅上,喝著冰涼的手搖飲料,和年方三十的男導師相談甚歡。似乎是導師說了個笑話,逗的許佳蓉眉開眼笑地摀著嘴,一手輕輕拍打導師的臂膀。

  見到小君來到教師休息室,導師輕咳兩聲,許佳蓉也撥撥頭髮,擺出端正儀態,方才與師長的調笑打鬧彷彿沒有發生過一般。

  當小君和許佳蓉的眼神對上時,許佳蓉給了小君一個甜美的微笑。看起來就像她們倆初認識時,代表友誼的善意笑容。

  小君心頭一愣,不知該如何以對,只好淡淡地點頭示意。

  「楊老師。」小君站在門口,低聲稱呼。

  「儀君同學,妳來了,快進來吧。」

  休息室內,小君撩了撩百褶校裙,禮貌地坐在許佳蓉身旁的沙發上。

  就在小君坐下的同時,許佳蓉站了起來。

  「楊老師,那我先回教室了。」

  「好,妳先回去吧,我還有事要和儀君同學說一會兒。」

  許佳蓉又對小君笑了一下,便走回教室去了。

  小君在與楊老師問候閒聊幾句後,楊老師便提到了重點。

  楊老師面帶笑容,和藹、親切地說道:「黃儀君同學,妳還記得上個學期末,我希望妳代表一年級生在開學典禮致詞的事嗎?」

  「我就是為這件事來找楊老師的,文稿的部分,還希望老師幫我修……」

  小君話還沒說完,便被楊老師插嘴打斷。

  「關於這件事……我記得當時找妳當一年級生代表的時候,儀君同學並沒有太大的興趣,希望我另找同學。是在我一再拜託之下,儀君同學才勉強答應。後來老師仔細想了想,總覺得不太妥當,雖然儀君同學是一年級生中最優秀出色的學生,但若是勉強上台,也就失去了代表一年級生的本意。與其這樣,所以我決定,讓許佳蓉代替妳的位置,代表一年級再畢業典禮時上台致詞,而妳也就不用再為這件事擔心了,妳覺得如何呢?」

  「如果這是老師的想法,我沒有意見,相信許佳蓉會做得不錯。」

  直到此時,小君終於明白了是怎麼一回事。

  許佳蓉沒有把小君當作是朋友。

  從來沒有。 

  手上的致詞文稿被小君的手指捏出了一痕深深的皺褶;半個學期來為許佳蓉著想的各種心情,就像是在馬戲團裡雜耍的紅鼻子小丑一樣可笑。

  小君微笑,起身走到門口。

  「沒有別的事,我先回教室了。」

  「等等,儀君同學。」楊老師喊道。

  「嗯?」小君回頭。

  「既然妳已經寫了致詞文稿,我就幫妳看看吧。」楊老師指了指小君手上的密密麻麻的稿紙,依舊是親切的笑容。

  「為什麼呢?我已經不用上台了啊。」

  小君問道,儘管已經猜到答案。

  面對小君略帶挑釁的回答,楊老師的臉色微變。

  「明天就是開學典禮,現在要許佳蓉同學回去準備致詞文稿太過倉促了。一年級生中,黃儀君同學的語文程度是最好的一位,對於妳準備的致詞文稿,老師相信是沒有問題的。可以的話,就把文稿交給我吧,我會拿給許佳蓉同學當作參考之用。或許你會覺得有些不公平,但我知道妳和許佳蓉是班上最好的朋友,相信妳一定很樂意幫她的忙吧?好朋友就是要互相幫助的啊。」

  楊老師的語氣透露出一絲老師的權威,意在威嚇小君要聽從師長的吩咐與安排,否則日後將受百般刁難。

  對於楊老師的心思,小君何嘗聽不出來?

  小君的腦海中閃過幾分鐘前許佳蓉和楊老師調笑嬉鬧的畫面。

  她只覺得噁心。

  小君把稿紙平舉在空中,作勢要交給楊老師。

  「的確,朋友就是要互相幫助。」

  小君在說話的同時,想起了哥哥黃儀東把寒假作業掉到馬桶裡的糗事,為了完成作業,他的朋友大半夜地騎著腳踏車趕來,和哥哥通宵達旦到早上才把寒假作業趕完,還因此感冒發燒,連走路都腿軟。

  下一句話說出口之前,小君依然只是個普通的資優生。

  雖然聰明、美麗,但並非獨一無二。

  每間學校、每個學年之中,總會有幾位像小君這般品學兼優的好學生。

  人生中,總有些蛻變的時刻。

  有些人來的早,有些人來的晚,也有的人從來沒有改變過。

  

  「可惜楊老師猜錯了,許佳蓉不是我的朋友。」

  

  門口,小君兩手反覆扯動,把用心琢磨的致詞稿件撕成了碎片。

  楊老師目瞪口呆地啞口無言。

  雙手一攤,紙片隨風飄散,散落在走廊各處。

  小君回眸微笑。

  

  「她只是個小賤人罷了。」

  

05

  

  最先傳到小君耳裡的,是在上廁所時不小心偷聽到女同學的對話。

  當時小君上完廁所,還沒把門打開,聽到兩個女生的聲音伴隨著水流聲從洗手台那傳來,小君鎮定了一會兒,停下手邊動作。

  說話的是風紀股長,小君對她的印象只有耳朵兩邊的麻花辮,與她聊天的是她班上的最好的朋友,個子矮矮,頂著顆蘑菇頭,兩個國中女生總是形影不離。

  「那個黃儀君啊,不知道在囂張什麼,自己為長得漂亮一點就了不起了,陳智偉做班花統計是幼稚又無聊沒錯,男生不都是這樣嗎?而且她都已經是最高票了,竟然還不要臉地跟陳智偉說什麼不要做討人厭的事,假惺惺地把票投給小公主。」

  「對啊,比起許佳蓉,黃儀君算什麼啊?欸妳知道嗎?小公主的家好大喔,又漂亮又豪華,客廳的吊燈是用水晶做的,她們家的蛋糕也好好吃喔!」

  「咦?妳什麼時候去過小公主家啦?」

  「上周末在書局湊巧碰到,剛好下午也沒什麼事,許佳蓉就邀我去她們家坐坐啦,妳知道嗎?他爸媽都是醫生耶!超厲害的。」

  「啊,好好喔,我也好想去喔。」

  「好啊,下次我們一起去。」

  「真的可以嗎?」

  「當然啦,小公主人那麼好,她一定會答應的,哪像黃儀君啊,整天擺一副臭臉,好像個人都欠她幾百萬似地,看了就倒楣。」

  「芸……芸臻。那個……」

  「嗯?怎麼了?」

  「黃儀君就在你旁邊。」

  小君白了她們兩一眼,洗完手,默默地從兩位女同學身旁走過。「真是對不起喔,擺臭臉礙到妳們了。」

  

  從一年級下學期開始,女同學間關於小君惡劣行徑的傳聞甚囂塵上。

  「難搞」、「自大」、「孤僻」、「態度惡劣」。

  某一天下午的英文課,授課的是位戴著金框眼鏡,年近五十的女老師。

  有幾個女同學在課堂上平私傳紙條,在紙筆往來間聊得相當開心。平時老師都看在眼裡,不是看不到,只是想不想糾正的問題罷了。

  也許是今天傳紙條的聲音太過頻繁,也或許是老師的心情不好,她停下在黑板上奮筆疾書的粉筆,要同學把傳遞的紙條交上來,認真上課。

  「誰是臭臉婊子?」看了同學私下傳閱的紙條後,老師推了推眼鏡。

  班上同學大半竊笑,卻無人回答。

  英文老師越是疑惑的表情,同學們看得越是開心。

  知道的同學們紛紛竊笑自喜,不知道的同學則逕自猜測,與旁人交頭接耳,課堂秩序漸漸騷亂,即使老師拍打講桌要同學們專心上課,也起不了多少作用。

  「安靜!安靜!」

  亂成一團的國中課堂中,老師顯得有些不知所措了。

  「我再問一次,誰是臭臉婊子。」

  「老師。」

  小君輕輕地舉手。

  轉眼間,亂哄哄的課堂寂靜了。

  寂靜地連根細針掉到地上都能聽的清清楚楚。

  小君輕輕地站了起來,面無表情地。

 

  「我就是臭臉婊子,可以繼續上課了嗎?」

 

  小君佇立在課堂上,心情絲毫不受謠言影響。

  別說說原來就喜歡小君,知道小君是被抹黑的同學,就連在討厭、排擠小君的霸凌者眼中,小君也是美極了。

  她的眼眸十分自信,,絲毫沒有被留言給打擊到。剛剛在課堂上竊笑的同學們,沒有一個敢與小君對上視線,表面仍會噓寒問暖,實際上早已決裂的好朋友許佳蓉也一樣;當小君看向許佳蓉時,許佳蓉的笑容堅硬地像是工地裡的水泥塊。

  

  正當此時,有位二年級的學長出現在教室門口。

  他皺著眉頭,表情有些尷尬地問道。

  「老師,我可以進來嗎?」

  帶著金框眼鏡的英文老師點點頭,對這位男學生似乎有點印象。

  「可以,你是?」

  「哈哈,我二年十一班,也是老師的學生。」

  「噢,我記得你的名字是李……」

  「是李政司啦。」李政司有點不好意思地搔搔頭,「我坐在黃儀東的後面,黃儀東是你指派的英文小老師,小黃昨天忘了把沒交作業的名單拿給老師。中午他吃壞肚子了一直在跑廁所,所以我就幫他送過來了。」

  「好,謝謝你了,李同學。」

  走到講台旁的李政司交過名單後,小聲地向搖頭嘆氣的英文老師問道:「老師,你們在吵什麼啊?」

  「還不就因為這幾張紙條,你看看吧。」

  李政司聳聳肩,看了看一年三班學弟妹們在班上傳寫的紙條,總共有七八張,零零總總都是在說「臭臉婊子」的壞話。

  他看了看紙條,又看了看小君,兩人四目相對。

  李政司是黃儀東的好朋友,又在寒假時期又時常去黃儀東家打電玩,而小君是黃儀東的妹妹,李政司與小君雖稱不上熟識,但悉知對分的身份與名字。

  李政司不自覺地哼了一聲。

  「開什麼玩笑?她根本超正的好嗎?什麼臭臉婊子,這不叫臭臉好嗎?這叫冰山美人,多讀點書好嗎?哇靠!要是我們班也有這麼漂亮的女生就好了,嘖嘖。啊,好像待太久了,老師,各位學弟妹,我先走啦……」

  一年三班的學弟妹們一臉詫異,目送李政司學長說來則來,說走則走。而李政司沒看到的是,小君在他離開後,不小心笑了出來。  

  

  ※

  

  就在傳紙條事件後的兩天後,許佳蓉轉學了。

  非常突然,沒有任何預兆。

  班級導師的說法是:「許佳蓉的父母因為工作緣故,決定全家移民到國外定居,由於事出突然,也許是不捨得親自與同學好友們道別,許佳蓉選擇由父母轉為告知,從此不告而別,並祝福彼此往後都能有條美好前程。」

  理所當然地,喜歡許佳蓉的男女同學們感到萬分錯愕,即便遭到許佳蓉嫉妒算計,深受其害小君也同樣感到震驚。

  許佳蓉的轉學頓時讓班上同學議論紛紛,有的人認為許佳蓉不是轉學,而是生了重病,也有的人認為許佳蓉的富裕家境只是個假象,其實她父母在外頭欠了好幾千萬,黑道上門討債,不得不舉家搬遷,以避風頭。

  但無論同學們怎麼討論,終究沒能找出真正的答案。

  畢竟只是一群乳臭未乾的國中一年級生。

  即使許佳蓉轉學了,他們仍然要上課,仍然要考試。

  仍然要背著數學的二元一次聯立方程式與空中英語對話的陌生單字。

  

  一天,兩天。

  一個禮拜,兩個禮拜過去了。

  

  即使許佳蓉轉學了,小君仍然和班上同學保持著淡淡的距離。

  即使一年三班沒有人再討論許佳蓉為什麼轉學;就算偶爾提起許佳蓉的名字,也就偶爾露出「好可惜喔」的惋惜表情罷了。

   

06

  

  兩個禮拜前。

  

  許佳蓉和三位同班同學嘻嘻鬧鬧,走在回家的路上。

  走過學校附近的十字路口時,許佳蓉一行人與小君不期而遇。

  許佳蓉禮貌性地笑了笑。

  小君面無表情地與他們擦肩而過,彷彿什麼都沒有瞧見一般。

  與許佳蓉同行的一位男同學,原來是對小君抱有好感,一開始會與許佳蓉熟稔也是為了接近小君的緣故。

  但在同學一同排擠小君的情況,他只得深藏這份剛萌芽的情愫。

  百感交集的男同學,不由得多看了小君幾眼。

  要不是每每遭受小君的冷漠對待,要不是小君總是拒人於千里之外,他也不會走到與小君對立的另一面,成為圍繞在許佳蓉身邊的朋友之一。

  「喜歡黃儀君就去找她啊,跟著我們幹嘛啊?」就在男同學發楞之際,許佳蓉冷不防地說道,語氣依然溫柔婉約,笑容甜美依舊。

  「嗄?原來小智喜歡黃儀君那種作做的女生喔?」「啊……眼光好差喔你。」許佳蓉身旁兩位女同學出生附和著。

  「妳、妳們不要亂說啦,誰喜歡黃儀君啦!」

  心思被人看穿的男同學口吃了起來,氣急敗壞地解釋著,然而他仍然敵不過同學們的嘲笑聲與風涼話,尤其許佳蓉始終面帶笑容地在一旁加油添醋,讓他辯也不是,罵也不是,最終只得悻悻然地離去。

  小智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喜歡小君,但今天他確定了一件事——許佳蓉才是真正作做的女生,而且是排擠黃儀君的始作俑者。

  小智的猜測並沒有錯。

  小君會受到同學的孤立,是因為許佳蓉的緣故。

  自視高人一等的許佳蓉,無法容許模樣比自己可愛,課業又更出色的小君存在。

  那無關於小君的個性好壞,無關於小君是否在無意間冒犯到他人。打從一開始,許佳蓉就忍受不了待在小君身邊,就只能趨於陪襯的事實。

  更讓許佳蓉無法接受的是,她所喜歡的學長,目光總是放在小君身上。

  善妒的人並不少,但許佳蓉正是最極端的一位。

  許佳蓉是獨生子女,家中並無兄弟姊妹,而極其優渥富裕的家庭環境讓許佳蓉失去了對於同儕朋友的同理心。由於家庭的富裕與走偏了的性格,許佳蓉很輕易地就能左右同齡朋友的想法,更是樂在其中。

  這段時間以來,見到自己成為朋友簇擁包圍的對象,而小君的人際關係逐漸走向班級邊緣,受到同學冷言冷語的對待,許佳蓉心中湧起一陣莫名的快感。

  在女孩尚未成熟的思維中,比起「欺負」他人這樣的形容,許佳蓉更覺得自己克服萬難地「打敗」了一個難纏的對手。

  是的,又一個難纏的對手。

  無論對手再美、再聰明、再善良,都不是自己的對手。

  小君不是遭到許佳蓉針對的第一個女生。

  然而,卻成了最後一個。

  在小君之後,許佳蓉再也沒有機會欺負別人了。

  那是好事嗎?

  在某些受到許佳蓉欺負的女生眼中,也許是吧。

  

  直至今日,小君幾乎已把許佳蓉從遙遠的回憶裡淡忘,不記得許佳蓉的樣貌,不記得許佳蓉在背後說了什麼,做過了什麼。

  直至今日,小君仍然以為許佳蓉與父母移民國外,過著公主般的富裕生活。

  小君對許佳蓉最後留下的記憶,是在國中開學時,有個可愛的女同學,笑容甜美地向自己搭話。

  

  ※

  

  細漢沒想到事情會這麼順利。

  坐在車子後座的細漢低聲呼吸,心臟緊張地跳動,反覆搓揉的掌心沁滿了冷汗,時不時地看向昏倒在一旁的許佳蓉。

  就在十分鐘前,細漢夥同了一名成年友人,在一間教會前擄走了許佳蓉,就在許佳蓉的同學們離去不久之後。

  開車的友人搖下車窗,隨地吐了口痰。

  細漢原來以為事情會以失敗告終,雖然他們並非臨時起意,但也非專業綁匪。對於綁架成功後的應對,細漢思考更多的是如何躲過警方的追緝。

  年僅十七歲的細漢是「遊子幫」的老大,兩年下來,他認識的國高中生遠比一般人要多了十倍不止。

  不過細漢並不認識許佳蓉。

  家境富裕,被眾多朋友簇擁圍繞的許佳蓉,並不是遊子幫網羅的對象,會被遊子幫吸引的是沒有既家庭溫暖、在學校又找不到朋友的少年少女們。朋友眾多的許佳蓉與遊子幫,是八竿子打不著關係。

  細漢之所以犯下綁架案,是因為他十三歲的女朋友糖果。

  糖果的父親因殺人未遂罪,仍在監獄坐牢中,而母親也因時常和男友玩樂而徹夜未歸,把養育子女的責任丟到糖果年邁的祖母身上。然而叛逆期的問題少女,又豈是年邁的祖母管教的動呢?

  糖果是在一年前透過朋友的介紹,加入了遊子幫,並輾轉認識了細漢。

  雖然年紀小,但糖果發育早熟,也善於化妝打扮,從素不相識的陌生男人眼中看來,糖果就是位身材凹凸有致,看似十七八歲的年輕女人。

  做起愛來,也和十七八歲的女人差不了多少。

  說是細漢深愛著糖果,倒不如說是迷戀著糖果在床上的表現。

  不過對虛長幾歲的細漢來說,這兩者倒也沒什麼差別——無論如何,從小就沒了家庭的細漢,把所有的感情都轉注到了早熟的糖果身上,儘管細漢擁有的並不多,但只要能夠滿足糖果的要求,他一定盡力做到。

  糖果最討厭的人,就是國小的同班同學許佳蓉。

  這份討厭,甚至到了憎恨的程度。

  對於許佳蓉的行為,小君很快就建立起了一道防護意識,將注意力放在充實自我身上,不會過於在意同儕朋友對於自己的觀感。

  然而,糖果過不了這一關。

  想不透為什麼同學私底下說她是淫蕩的婊子。

  想不透為什麼自己喜歡的男生會和許佳蓉手牽手地有說有笑。

  想不透為什麼,自己要把許佳蓉當作是最好的朋友。

  已經沒有家庭的溫暖,就連朋友都背叛。

  糖果開始自殘。

  即使國小畢業,手腕上的傷痕依然一道比一道深。

  握著美工刀的手,已經在傷痛中習慣。

  

  細漢得知此事後,心中只有一個想法——

  必須討回公道。

  只屬於「遊子幫」的公道。

  更何況,糖果是在自己跨下婉轉承歡,帶來無盡歡愉的女人。

  

  深夜,街景游移。

  「細漢,這妹仔生尬水喔。」

  開車的友人瞄了許佳蓉一眼,輕鬆地笑道。

  「破麻一個而已,你尬意這款欸喔?」」

  「細漢,我幫你幹了這件,這妹仔生尬每賣,干烏啥好康?」

  「賀啦,挖災,等糖果來了再說。」

  細漢並不認識許佳蓉,只不過愛屋及烏,恨其所恨。

  既然心愛的女人受到了委屈,就得給欺負她的人一個教訓,聽出友人意有所指的細漢,從沒想過惡行失控的後果。

  畢竟是這是近乎一無所有的他們,僅存不多的尊嚴。

  

07

  

  兩天後,警察在望高寮的荒山野嶺找到了許佳蓉的被焚燒過的遺體。

  經過法醫鑑定,許佳蓉的脖子有明顯勒痕,推斷致命死因是窒息,身體除了被汽油燒毀的部分外,也有多處內傷骨折,體內採取到了男人的精液,確定死前遭受到犯人的性侵凌虐,是一起手段兇殘的少女姦殺案。

  這件案子最特別的不是兇手犯案的兇殘程度,接手此案的刑事隊長幾乎每隔兩個月就會碰到類似的案件,社會邊緣族群的家庭問題時常衍生出以情殺、復仇、或逞一時之快等情緒失控為導向的暴力犯罪。

  這類型的犯罪者與職業殺手不同,他們往往是在情緒衝動下犯案,自然也會遺留下大量的犯罪證據。而這起望高寮少女命案也不例外,警方稍微調查了命案現場周遭附近,很快就找到了片面證據——一支染血的鋁球棒,並根據凶器鎖定了犯罪兇嫌。

  

  幾日後,警方上門逮捕細漢,眼前罪證確鑿,百口莫辯。

  驚慌失措的細漢找來狗皮介紹的委任律師陳五木,將犯行動經過如實道來,期望能在警方進一步找到關鍵證據前求得一線生機。

  細漢表示,他與同夥的糖果為情侶關係,糖果在國小時期受到許佳蓉的欺負長達兩年,對此忿忿不平,他為了替女友報仇,因此找來狗皮當車手,綁架了許佳蓉,並帶至杳無人跡的荒山野嶺。

  「溫原來沒打算尬伊抬死……溫原來沒打算尬伊抬死……」

  看守所內,細漢反覆呢喃著,緊張地搓揉雙手,搓到指甲縫都已破皮流血。臉頰凹陷,眼圈發黑的細漢已經兩天沒睡,精神委靡。

  「原本只是想給她一個教訓,要她以後做人不要這麼肖掰,誰災……誰災……誰災她不僅不向糖果會失禮,還不斷罵我們是社會的人渣、敗類……」

  「所以呢?」偵訊的陳律師問道。

  「我和狗皮氣不過,尬伊熊熊打一頓,她才學乖了。」細漢的眼神渙散,嘴角揚起一陣詭異的笑容,腦海中不斷浮現那晚的影像。

  「我們用拳頭打,用腳踢,糖果還拿了球棒過來,打了她的頭好幾下……打了好一陣子,她終於學乖了,像狗一樣地趴在地上,鐵鞋底,學狗叫,求我們不要再打她了……哭著說以後再也不會囂張了……這時候,糖果才開心地笑了出來……我原來想在這時候放她回去,畢竟她也知道教訓了……」

  說到這裡,細漢吞了口口水,愣愣地傻了。

  「但你們還是殺了她,為什麼?」律師,錄音筆。

  「因為狗皮。」細漢露出了一個無奈的表情,「狗皮的女人在上個月跑了,跟了一個有錢人家的小少爺,叫什麼王爺來著的,他們家有錢有勢,我們也動不了他。狗皮因為這事悶了很久,想開查某,手上又沒錢……他一想到那個女生也是個有錢人家,長著也挺不錯,火就一肚子燒上來了。」

  細漢眼神空洞地說著,彷彿少女被虐死的原因與他無關。

  「狗皮那表情我看過好多次了,每次他想幹壞事的時候,就是那副凶狠的表情。狗皮從沒想過要放過她。狠狠搧了她幾巴掌後,狗皮給了她兩個選擇……要嘛在這裡給我們活活打死,要嘛給我們強姦。」

  「許佳蓉怎麼說?」

  「………」

  「後來,你和狗皮就輪姦了許佳蓉?」

  「對。」

  「狗皮就算了,為什麼連你也參與了?」

  「因為我沒得選擇。」

  「沒得選擇?怎麼說?」

  「是糖果要我參與,她說只有這樣,才能讓她知道自己有多下賤。」

  「………」

  「好,我知道了,你和狗皮強輪姦許佳蓉,然後強姦過程中,你們不小心殺了她,為了毀屍滅跡,於是你們把她棄屍荒郊野外,還企圖焚屍,這樣沒錯吧?」

  陳律師聽了細漢的自白後,只想盡快告一段落。

  無論細漢的說詞有可信度,都已經不是正常人所能接受的範圍。

  「不是不小心的。」

  「你說什麼?」

  律師推了推眼鏡,把手中的錄音筆拿得更靠近了些。

  「她發瘋了。」

  「再說得清楚一點。」

  「我和狗皮幹完她之後,她發瘋了。她又哭又笑地,咒罵著我們所有人,用最難聽的字眼,說就算做鬼也不會放過我們,然後割腕自殺了。她一邊哭、一邊罵、血一直從傷口噴出來,我從來沒有看過這麼可怕的東西,然後她就死了。」

  「她哪來的刀子?」

  「美工刀,她一開始就帶在身上。」

  「一個被你們逼瘋了的女孩子,你怎麼不怕她會攻擊你們?」

  「因為一下車,狗皮就用球棒把她的腳給打斷了,就算她想攻擊我們也沒辦法。至於輪姦……我們是兩個男人,又怎麼會怕一個斷了腳的女生?」

  「口說無憑……我怎麼能相信人不是你殺的?」

  「我們有錄影,可以證明我們沒有殺人。我們毆打她、強姦她沒錯,我們很壞沒錯,但我們沒有殺人……」

  細漢越說越是激動,站了起來,發抖的雙手緊緊抓著律師的手掌。

  「律師,你一定要幫幫我,我願意坐牢,做多久都可以,關一輩子也行,拜託!拜託不要讓法官判我死刑……拜託……」

  「冷靜一點。」律師揮揮手,示意要細漢坐好。「影片有帶來嗎?」

  「有……在這裡,在這裡。」細漢用發抖的手指從口袋掏出一個隨身碟,還不小心落在地上,連忙驚慌地撿起來,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

  律師把隨身碟放進手提電腦,找到了細漢所說的影片,影片可以清楚地看見細漢、狗皮、糖果兩人,拍攝的是細漢的女友糖果。

  雖然影片就如細漢的自白供述大同小異,但真實影像所帶來的衝擊力道語言與描述完全在不同的層次。

  他們男女三人毆打凌虐、以及輪姦了許佳蓉長達四十分鐘之久,即使許佳蓉手持美工刀意圖反抗,但仍然沒有辦法阻止細漢等人的惡行,期間許佳蓉的求饒哭喊聲夾雜著細漢一行人戲謔的男女笑聲……

  直到許佳蓉精神崩潰,割腕自殺,他們才驚覺事情已然失控,無法收拾。

  許佳蓉死了,縱然不是世界上最悽慘的死法,但也相去不遠。

  

  律師看完影片後,沉默不語。

  細漢則在一旁慌張地解釋:「看完了?怎麼樣?我說的沒有錯吧?我、我我我們只有輪姦她而已,沒有殺她啊,她是自殺的啊。而且……而且我們也不是沒有理由,要不是她做人太肖掰,我們沒事幹嘛找她麻煩啊?又不是吃飽著閒著。哎呀,不可能,不可能判死刑的啦,對不對?」

  在與律師談話的這段時間,細漢的情緒反應極度地不穩定;焦慮、煩躁、冷淡、故作鎮定、懊惱、憤怒,再再顯示著細漢飽受精神上的煎熬。

  律師知道,在台灣的法律之下,細漢不會被判死刑,他們三個人都不會。

  原因是對所犯下的惡行感到懺悔——即使很明顯的沒有,法官仍然會以尚未泯滅人性,還有教化可能的理由判刑,也許二十年,也許十年就能假釋出獄。

  「我不知道。」眉頭深鎖的陳五木律師收好錄音筆和手提電腦,穿上西裝外套,在細漢萎靡無助的眼神下離開了看守所。

  

08

  

  瀰漫著濃郁茶香的房間裡,牆上掛著一幅白紙黑字書法題字。

  上頭題道四字,「生死無定」。

  這裡是殺手組織「三丁」的會客室。

  書法字畫前,年逾六旬的鐵觀音在木桌前坐直了身子,恭謹地沖泡茶壺,將熱騰騰的茶水一一倒入眼前排列整齊茶杯。

  「請。」鐵觀音右手一劃,茶水推到一位來訪的男人面前。

  來訪的男人正值中壯年,由身上昂貴的西裝、手錶等衣物配飾可知,若非打腫臉充胖子,他就是個符合社會標準對男人應有的期待——身家雄厚,事業有成。

  但男人此時瞳孔無神,面色枯黃,雙唇緊密,與他平時在商場應酬上交際八方、豪氣萬千的模樣判若兩人。

  「喝。」鐵觀音又道,聲音蒼茫有力。

  男人默默拿起茶杯,小酌一口,發現並沒有預想中的燙口,茶水入腹後,男人開口說道:「我聽說,在大部分的情況,你不見外人。」

  「確實如此,我鮮少與外人會面。」鐵觀音回答。「許先生,你女兒遭人殘酷虐殺,所以你想到了雇用職業殺手來替你報仇,以消心頭之恨,以慰女兒在天之靈。像你這樣求助於我們組織的父母,雖不常見,但也非罕有。」

  「所以為什麼見我?有特別的原因嗎?」

  「今天正好是我兒子死去二十年的忌日,當年他死無葬身之地,如今我只是想和一樣同為失去兒女的男人聊聊,僅此而已。」

  「既然如此,你一定可以明白我的痛苦,最疼愛的兒女被……」

  「不,我不明白,我很高興吾兒是以那種方式死去。」

  鐵觀音的情緒沒有任何起伏。

  「人生本無常,萬般帶不走,唯有業隨身。無論吾兒、還是你女兒的死,甚至是現在的我和你,都只是因果業報的一部分。你想殺的人,並非與你女兒素不相識,他們曾與你女兒有所結怨。相信你已經從警察與律師那知道,他們殘忍虐殺你的女兒,是出自於報復行為,而非隨機犯案。」

  「你是說我女兒的死,是她自作自受?是她的報應?」

  「不是,也不全然不是只是事出有因,即使是無心的小因,也可能釀成極大的惡果,誰都無法說的準。」鐵觀音緩緩說道:「我不會、也不想評斷她生活的方式是否正確,更甚者,吾與吾輩也是因人與人之間深不見底的仇恨與惡念,才得以延續存在。對於向我們求助的委託者,我自有評斷的標準。我接受你的委託,也是殺害孩童的暴徒們應得的惡果。對於下手的方式,你有什麼要求嗎?」

  「殘忍,越殘忍越好。」許姓男人面色猙獰至極,緊握著顫抖的雙拳,字字句句說的斬釘截鐵,「我要他們生不如死,受盡極大的痛苦折磨後死去。」

  「嗯……」

  鐵觀音喝了口熱茶,微微點頭。

  

  ※

  

  在許姓男子離開後,一名身著白襯衫、黑窄裙,相貌極美的女人走了進來。

  此時鐵觀音正手持墨筆,在諾大的白紙上揮灑題字。

  「有什麼吩咐嗎?會長。」

  「妳和七號,最近可好?」

  「沒有不好,也沒有特別好。他還是老樣子,沒事就待在家裡陪兒子,和會長不同,七號是個還不錯的父親。」

  「妳的話不準,妳是他的女人。」

  「不如說他是我的男人。」女人笑道,「而我的男人可不只一個。」

  「妳也不年輕了,如果妳真想選一個男人定下來,就選王海勝吧。」

  女人不解地搖搖頭。

  「七號與零仍然活在過去,一輩子都活在過去,他們倆既是不想、也是無法從那段過去中走出來,那也是他們之所以強大的原因。疤固然重視妳,但他性格衝動,一旦對妳的熱情消退,難保不會對妳動手,他只會、也只能是個好情人。」

  說話同時,鐵觀音勁運指尖,筆走龍蛇連綿不斷。

  「而王海勝,我知道妳不愛王海勝,但你們相識最久,也看的出來他對妳用情最深,與七號與疤不同,王海勝行事低調,鋒芒內斂。咱們這行殺業太重,就別想能全身而退了……至少適逢大難之時,王海勝定能保妳一命平安。」

  鐵觀音語畢,字也寫好了。

  鐵觀音單手一幌,揚起字畫,掛於牆面上。

  與原先的四字擺在一塊看,便是——

  

  生死無定,瘋魔成活。

  

  「許先生那事,讓零去辦吧。」

  「為什麼呢?」

  「因為,沒有人比他更殘忍。」

  「這份殘忍,也是會長所賦予的正義嗎?」

  「不,只是一次暴力而殘忍的復仇罷了。不是非得冠以正義之名,才有貫徹的價值,就讓復仇純粹,無需迎合道德的虛偽。」

  

09

  

  樂行宮座落在車站附近,雖非大甲鎮瀾宮那般坐擁千萬香客的名望,但也是年節吉慶之時,人聲鼎盛的地方廟宇。每到下午時分,樂行宮裡便會出現零星攤販,叫賣著紅豆餅、糖葫蘆等等傳統零食,也有身障人士在廟宇門口販售口香糖、刮刮樂,在來來往往的香客中賺取微薄利潤。

  每逢初一十五,樂行宮的廟宇人員都會煮起大鍋、提供素食麵線給前來求神問卜的香客過霉氣,招好運。其中也不乏無家可歸,只想來此飽餐一頓的街友遊民;與一旁佇立整天,誦經化緣的比丘,一同成為廟宇傳統文化生活的一部分。

  廟宇後方是一棟老舊建築,斑駁的牆面上油漆脫落的大半,隱約看得見「文華印刷股份有限公司」幾個大字,建築已是如此,公司自然早已人去樓空。

  住在樂行宮附近的老人們都知道,這棟文化印刷公司早在幾年前賣給了樂行宮財團法人,作為擴建樂行宮的預定地。

  只不過,樂行宮在去年遭到廟柱姪子的惡意掏空,連同香客捐獻的善款,潛逃捲款上百萬元。廟宇經費短缺,擴建計畫因此擱置,「文華印刷股份有限公司」也荒廢至今,大門用鐵鍊牢牢深鎖。

  

  午夜時分,一台車輛緩緩駛入,停泊在文華印刷前的空地。

  隨後走下了兩人,一個男人與一名少年。

  一身黑衣的男人身材修長、臉色蒼白,外號單一個「零」字,本名林森,是隸屬於「三丁」的職業殺手。

  跟隨其後的少年很明顯地有聽覺障礙,林森只得與不諳言語的少年用手語溝通。在手語溝通中,少年不需要名字,只需要接受指令,並且執行。被殺手組織撫養長大的少年自有記憶以來,這些指令大多是殺人,或者埋屍。

  他就像一台沒有感情的機器,不知道殺人是違反人性、罪惡滔天的壞事,沒有受過基本教育的他無從判斷,也不曾質疑。

  他甚至不明白「質疑」這兩個字所代表的意義。

  無數次的訓練下,少年熟練地把抹布塞到細漢的嘴裡,接著把被已被施打藥物,無力反抗的細漢拖到文華印刷建築裡頭。建築門口的鐵鍊,已被林森用鑰匙打開,這點小偷小盜的伎倆,對林森而言並非太困難的功夫。

  意識模糊、視不見物的細漢隱約感覺到自己的雙手被用未經處理的麻繩綁在一面冰冷的牆上,手腕與麻繩接觸的地方紅腫刺痛,麻癢不勘,極為難受。

  細漢痛苦地聲呻吟著,依稀記得由於警方尚未找到關鍵證據的關係,自己仍然只是犯罪嫌疑人的身分,負責此案的檢察官也未向法院聲請羈押被告,於是細漢在看守所待了一晚後便被釋放,以犯罪嫌疑人的身分等候傳喚。

  然而,就在細漢從法院離開的當晚,尚未踏入租屋處時,就在暗巷中遭到了少年的襲擊。少年下手狠辣熟練,在瞬間放倒了細漢,並施打藥物其短暫昏迷。儘管細漢在行車途中拍車呼救,但仍是意識仍是模模糊糊,遊走在半夢半醒之間……

  

  ——直到小拇指被少年用老虎鉗剪斷。

  

  被五花大綁的細漢掙扎著,痛得大聲呼叫;就在這一秒,林森手持兩根細針,同時插入了細漢的頸部左右,由皮膚內層破壞了他的兩條喉返神經,造成了聲帶癱瘓,讓細漢痛苦萬分,卻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

  「閉嘴。」林森恫嚇著,聲音不大,卻有著絕對的威攝力。

  細漢心頭一愣,疑惑地想著,儘管林森的樣貌與他所認知的那個人完全不同,但他的確聽過林森的嗓音,而且就在昨天。

  此時的他分不出是恐懼多些,還是疑惑多了些。

  「不用猜了,我就是昨天和你在看守所會面的律師,陳五木。」

  林森低頭一抹,換成了細漢認知中的律師臉孔。

  「啊……啊……啊啊啊……」萬分恐懼的細漢僅能發出細微的聲響。

  「愚蠢的人,從你嘴中挖不出有價值的話。」

  林森默默拉了張椅子,坐在細漢面前。「想問我是誰?與你有什麼深仇大恨?我不是你的換帖死黨狗皮介紹的嗎?」

  林森一邊把玩手上的銀針,一邊平靜地說道。

  「想都不用想,也知道你只會問這幾個毫無意義問題。接下來就是不停地求饒、不停地求饒,直到放棄了,絕望了,才會乖乖閉嘴,然後用餓死鬼般地眼神瞪著我看,而我勸你不要這麼做,因為我不喜歡那種眼神。」

  林森輕輕搖了搖夾在食指縫隙的細針,強調著,「我不喜歡。」

  「啊……啊啊啊……嗚嗚啊啊啊……」細漢仍舊掙扎著,一雙眼睛瞪得大大地,死死地瞪著坐在他面前的林森。

  「看來你似乎不怎麼相信。」

  林森打了手勢,要站在一旁少年遞給他手電筒。林森接過手電筒,打開開關,照亮了細漢左邊的牆面。

  細漢定睛一看,顫抖的雙腿忍不住失禁了。

  細漢看到的,是與自己一樣,雙手被綁在牆上的朋友狗皮。

  雙眼無神的狗皮仍然穿著他最喜歡的花襯衫,脖子上則掛著一條樣式奇特的項鍊,好似一小條皺巴巴的海蔘,細漢在腦海中浮現的答案並沒有錯——

  那是狗皮自己的陰莖。

  昨夜,林森把狗皮的陰莖割了下來,掛在自己的脖子上。

  「別擔心,我有替他包紮傷口,一時半天還死不了人。」

  林森平靜地說著,仍舊把玩著手上的銀針。

  「哦?你是在想,為什麼狗皮都沒有反應?這是當然的了,因為他已經發瘋了。當你聞了一整天自己老二腐爛發臭的味道,你也很樂意發瘋。」

  恐懼從細漢臉上逼出了無聲的淚水。

  林森走了過去。

  一巴掌打下,一聲響亮。

  「別哭,我最討厭看到男人哭哭啼啼。」

  反手又是一巴掌。

  力道之大,讓細漢滿口鮮血,幾顆牙齒搖搖欲落。

  「還是說,你不想當男人。也是……如果你不是男人的話,就可以哭哭啼啼了,可以一直哭到死為止。」

  細漢的眼神渙散,理智逐漸瓦解,開始懷疑這只是一場噩夢。

  一場無法醒來的噩夢。

  

10

  

  如果你在許佳蓉,也就是被你和狗皮輪姦到發瘋的小妹妹,如果在她割腕自殺的時候,你們可以為她包紮傷口、送醫治療,那們她肯定是死不了的。

  而你們卻只是看著她失血過多,死不瞑目。

  那也就算了。

  沒想到你們竟然還焚屍吶,你要我說什麼好呢?

  這樣吧!換個角度想,假設,萬一,如果。

  我說假設,假設你在這場劫難中大難不死,逃了出去……算了,抱歉,這是我的錯。就算是假設,我的專業也不容質疑。

  所以,就讓我們跳過你現在的狀況。

  假設過了二十年,你不當小混混了,運氣很好地做了筆生意,賺了不少錢,生活和樂,家庭美滿。而你正好有一位剛上國中的寶貝女兒。她長得可愛,又有家教,十分地討人喜歡。唯一的缺點就是個性不友善,喜歡在背後衝康朋友,說別人的壞話,踩著別人來博得眾人的掌聲。但嚴格說來,也不算是太壞的人。

  不過就是嬌了點,喜歡弄弄身邊的朋友罷了。

  然後有一天,有個被她整過的同學忽然惡性大發,找了幾個男人把你的寶貝女兒給輪姦虐殺,棄屍荒野。而你心急如焚,動用了所有關係,找了好幾天才在荒郊野外找到寶貝女兒被焚屍過的屍體。

  更可惡的是,兇手由於年輕尚輕,始為初犯,加上當庭懺悔,所以法官認為兇手心有悔意,罪不致死,仍有教化可能。

  若是服刑期間表現良好,頂多關個六年七年就能出來了。

  如果這事情發生在你身上,你發不發瘋?

  會不會發瘋似地散盡家產,只為了找一個可以替你徹底報仇的職業殺手?

  讓那些虐殺你寶貝女兒的地痞流氓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最後在毫無人性的痛苦折磨中悽慘地死去呢?

  而在這個時後,你會不會想到,其實兇手也是很可憐,從小就生長在沒有父母,沒有溫暖的破碎家庭裡,性格病態、偏差也是理所當然的,這是社會環境問題,不能單單怪罪到兇手身上,兇手也是無辜的受害者啊……

  見鬼,誰會想到?

  要我說,只有冷眼旁觀,死的不是自己家小孩的人,才會這麼想到。

  他們說,這樣才能讓國家社會更文明、更進步,用愛與原諒取代仇恨與暴力。

  那些有錢的知識份子說得是有幾分道理,也許那的確會讓國家社會更文明、更進步,看起來更光鮮亮麗。而他們永遠看不到、也無法了解你我這種人的生活,水深火熱地在爛泥底打滾,卑躬屈膝還被當成垃圾看待。

  活著的時候沒人理你,死了的時候倒是廢話一堆。

  說實在,我才是那位真正理解你們想法的那個人。

  理解你想為女人爭一口氣的卑微尊嚴。

  雖然我對你做了很過分的事,但那只是一樁買賣,無關個人恩怨。

  為了買你們這幾條命,許佳蓉父親所出的錢,你三輩子也賺不起;換作是我們立場對調,你有我這樣的本事,若有人出得起錢,我也只能任你宰割。

  況且,我也不是沒有理由,我沒事幹嘛找你麻煩?又不是吃飽著閒著。

  如果當初你忍的住這晦氣,鼻子摸摸就讓它過去,也許現在你還可以和馬子喝酒玩鬧,幹得昏天暗地。可惜你忍不住,偏偏要讓發作,還鬧出人命來,現在落得這個下場,也只是剛好而已。

  所以別埋怨誰了,這就是你的命。

  我想,你一定認為我瘋了,很多人都這麼認為。

  但我不是,我只是偉大。

  可惜,你現在已經聽不懂我在說些什麼了。

  

  好了。

  你現在可以哭了。

  現在要你哭,怎麼又不哭了呢?

  

  ※

  

  次月十五日,樂行宮的廟宇人原一如往常地從倉庫搬出大鍋,升灶煮麵;只不過越煮越覺得奇怪,總覺得隱隱有股說不出的怪味瀰漫在空氣中。

  灶房裡議論紛紛,最資深的主廚拿了肩頭上的毛巾擦擦汗,不以為意地說道:「天氣熱,有老鼠死了吧,別大驚小怪地。」

  正午時分,廟會活動如常舉行,人聲鼎盛,砲聲隆隆。

  忽然間,人群之中,一位年約三十的少婦驚聲尖叫著,嚇得四周人都停止了進香的腳步,愣在原地想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少婦手裡捧著一小碗保麗龍碗,那是由廟方提供的素食麵線,麵線已被吃了個七八成,才赫然發現碗底有半截熟透了的小拇指。少婦越想越是噁心、害怕,一陣寒意從腳底竄上,顫抖的雙手將麵線摔落在地,連忙衝到盥洗室催吐漱口。

  地方警局接獲廟方報案後,立刻調派若干警力,對樂行宮周遭進行嚴格搜索,並追查不明怪味的來源。

  傍晚,警察敲開鐵鍊,進入了樂行宮正後方的文華印刷有限公司。

  一陣惡臭撲面,很快地找到兩具遭到虐殺的男子屍體,不僅下體遭人閹割,還被鐵線串在脖子上,警示意味極為濃厚。

  警方進一步釐清兩名死的身分,赫然發現正是女童焚屍案的兩名主嫌。

  很明顯地,是一起私刑兇殺的案外案。

  然而,正當承辦此案的刑警要進一步追查這起案件時,遭到了上層的施壓,指示此事到此結束,無需更進一步的調查,違者調職處分。

  

  ※

  

  細漢的女友糖果在新聞上得知此事後,徹底的發瘋了。

  她被社工人員帶去了精神病院,並在半年後跳樓自殺,死前留下了一張疑似遺書的圖畫,用的是黑色與紅色的蠟筆。

  ——兩團模糊凌亂的人影,總是躲在窗外向內窺視著;一個是身著黑衣,長髮遮面的枯瘦男人,另一個則是理著光頭、面如死屍的沉默少年。

  

11

  

  一日平凡的早晨,曙光冉冉上升。

  某個高中女學生打著呵欠綁好鞋帶,提著書包,踩著意興闌珊的步伐走去兩個街口外的早餐店,坐在習慣的位置上,習慣地點了炒麵和紅茶,習慣地一邊吃著早餐,一邊看著從雜誌櫃拿來的報紙,翻到影視娛樂,想看看今天有什麼有趣的八卦消息。

  堆疊在雜誌櫃最下層的,是數個禮拜前的報紙新聞,露出一角的頭版篇幅還用驚悚的紅色標題寫著「媽祖廟藏二閹屍,竟是少女焚屍案主嫌」。

  儘管當時是眾人討論的焦點,但在幾個禮拜後,已經沒多少人關心這件事。

  車聲隆隆,一輛白色貨車停在早餐店門口,一位戴著帽子的男物流司機下了車,把一箱箱的物料送到早餐店內。值班的女店員清點過後,確定沒有問題便簽了單,回頭埋首工作,為下一組來客招呼點單。物流司機擦了擦汗,坐回駕駛座,駛進了車水馬龍的街道中,越過了人群湧入的捷運站,繼續開往下一間早餐店。

  此時,徐徐的陽光照亮了高中女學生用完早點的餐桌,桌上的水滴在陽光照射下閃閃發亮,也為街道大樓,上班上課的行人行車染上了鮮豔的色彩。

  早餐店外的街口,高中女生學巧遇了感情友好的同窗同學,兩人愉快地攀談,討論著期待已久的校園演唱會。

  整個城市在這個時刻活絡了過來,一如平凡的每一天。

  

  ※ 

  

  「好亮……」那女人一絲不掛地躺在床上,蜷縮在溫暖的被窩裡,慵懶地對拉開窗簾的男人說道。年近三十的徐芯純,美艷不可方物,吹彈可破的白皙皮膚,鮮紅粉嫩的雙唇,姣好的身段曲線;最重要的是,她比男人還要了解男人的需要。

  一個男人在人生中總會碰到幾個這樣的漂亮女人,你不一定會認識她,也不見得會愛上她,但如果給你一個可以和她上床的機會,你永遠不會拒絕。那怕你只是看過她幾眼,甚至只是聞過她身上的香味。

  徐芯純就是這麼一位充滿慾望與誘惑的女人。

  高檔酒店的純白色棉織被襖非常柔軟、舒適。讓半夢半醒的她一動也不動,朦朧地微笑著。女人忘了昨晚喝了多少酒,但肯定比喝的水要多了不少。也忘了男人昨晚在她身體裡面射了多少次,但每一次都讓她享受到銷魂蝕骨的舒暢歡愉。

  她想為他生個孩子,無論是男是女都好——如果她還可以的話。

  想到此處,徐芯純不禁沉默起來。

  站在落地窗前,與徐芯純共度一宿的男人是李政司的父親。

  李七浩,殺手七號。

  近十年來,會長廖三丁退居幕後,鮮少親上火線,殺手組織「三丁」的招牌,正是由李七浩一肩扛起。

  幾年前,台灣中南一帶出了個兇殘惡匪,擁槍自重,自號山蛇紅支,專挑事業有成的政商人士或其子女。一連幹了幾起綁票案,有的拿了贖金,有的撕了票。由於火力強大,又躲藏走避深山之中,警方追查多年也無法將他繩之以法。

  直到三丁接下這燙手山芋。

  經過幾番調查,三丁找出了山蛇紅支為何遲遲無法落網的原因。

  原來山蛇紅支的親舅舅正是內政部警政署高層人士之一。

  一開始,李七浩以為該為高層人士只是擔心山洪紅支與自己的舅侄關係曝光,毀了數十年打拚的前途。但在找到進一步的證據後,李七浩知道自己猜錯了,山蛇紅支的舅舅才是真正的幕後主使者。

  山蛇紅支的槍枝火力,犯案名單,藏匿地點,甚至警方搜查山區的時間計畫,全都在他的安排與控制之下,操弄著黑白兩道的遊戲規則,一邊剔除不合作的政商人士,一手收進大把大把的鈔票。

  若是把國家看成是一個人體,警察就是肝臟一樣,負責處理人體產生的毒素,而山蛇紅支戚舅這案,就像是肝臟得了癌症,由於內臟沒有神經,感受不到痛覺,從外表更看不出來,只有到癌症末期、病入膏肓,肝臟腫脹到撐破外層包膜,才會讓人警覺到原來自己的身體出了問題,然而到了此時,已經注定回天乏術,無藥可救。

  一想到這,李七浩只覺得慶幸——現在還是癌症初期。

  在打定主意後,李七浩隻身一人,獨闖龍潭虎穴,將山蛇紅支一行二十餘人的一黨惡匪在一夜間屠殺殆盡。

  李七浩割下了山蛇紅支的頭顱,寄給了內政部警政署。

  風乾的人頭內塞著山蛇紅支與舅舅的對話錄音帶,以及李七浩捎來的一個人名,正好是該位高層人士的名字。

  當然,人頭藏著的錄音對話與警政高層的內幕自然沒有、也無法向外界曝光,但這顆風乾人頭仍然震驚了社會大眾,被民間稱為「警局人頭案」。

  「警局人頭案」並非李七浩遇過最棘手的案件,他也不覺得山蛇紅支是什麼特別難纏的人物,如同殺手七浩所幹過的事情一般,做好了殺人的準備,在血肉模糊的混戰中殺死看到的所有惡匪,用任何可能的武器,可能的方式。

  對李七浩而言,「警局人頭案」不過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不是愉快的經驗,但也不算太糟糕。只不過其中干涉到的層面太深太廣,內部的相關人士有如串在一塊的肉粽一般,一個牽著一個,一旦使力拉出,所有人都得遭殃。

  也是由此案之後,黑白兩道才清楚意識到了——鐵觀音廖三丁已經將組織的招牌交由殺手七號扛下。

  那位背對著徐芯純,全身赤裸的李七浩。

  任由陽光刺眼,眺望清晨台北。

  女人走了過去,摟上了男人的脖子,在他耳邊軟語呢喃。

  「你在看什麼呢?」

  「車子。妳知道,我白天是賣車的,儘管我一台都沒賣出去過。」

  「車子?車子有比我好看嗎?」

  女人一邊問,一邊用手指撫摸他的胸膛。

  「任何女人與妳相比都相形失色,更別說車子了。」

  「要是你少了這張嘴,還能勾引我上床嗎?」

  「不能嗎?」

  「我要結婚了。」

  「哦?」

  「你看起來似乎沒什麼反應。」

  「我沒有立場阻止妳去追求妳想要的未來。」

  「………」

  「怎麼了?」

  「我想抽根菸,幫我拿來好嗎?」

  「妳放哪?」

  「吊在牆上的紅色包包裡。」

  女人接過細菸的菸盒,坐在沙發上抽了幾口,輕煙繚繞。

  「王海勝會是個好男人,他絕不會讓妳傷心。」

  「我知道,他和你不一樣,他一直待我很好……很好很好。」女人說著說著,淡淡地笑了,「可我偏不喜歡。」

  「既然不喜歡,又為什麼答應?」

  「為什麼不呢,在我的人生中,從來沒有多少選擇。況且,能夠和一個深愛自己,永遠不會傷害自己的男人結婚,這不是每個女人一生的願望嗎?」

  「那妳的願望是什麼呢?」

  「像我們這樣的人吶,我從沒想過能全身而退;只是當那一天來臨的時候,我希望可以死在你的懷裡。」

  「………」

  「嗯?怎麼不說話了?」

  「如果真有那麼一天,我會的。」

  

12

  

  房間裡的李七浩穿上襯衫,徐芯純雙手伸到背後,扣上內衣鈕扣。

  還沒離開時,她已經開始期待下一次約會。

  同為「三丁」的要員,李七浩和徐芯純都是非常忙碌的人。

  徐芯純領導了一小組員,負責三丁對外的情報接收,並判斷當時當刻的情況,與黑白兩道進行溝通交涉,在敲定殺人買賣的同時,確保三方勢力的平衡。

  徐芯純的工作相當複雜,需具備極高的交際手腕與經驗背景;每個晚上都有不同的飯局,有時的是和政商名流,有時是和黑道大佬,其餘時候則是安排時段,接洽來自各方的買主,其中也不乏來自國外的獵頭名單。

  徐芯純以兩個星期作為單位,將期間的各方情報與委託要求整理成一份完整的彙報,上呈給廖三丁做最後的定奪。

  身為職業殺手的李七浩,不僅要完成廖三丁交代下來的殺人名單,同時還得獨力撫養一名兒子,而且不能讓他發現另一個身分。

  一個月下來,李七浩與徐芯純兩人都難有幾天真正休息的時間;即使見面了,也大多在床上度過,在需索彼此的情慾中放縱沉淪。

  「妳該走了。」李七浩用手指疏了疏蓬亂的頭髮,戴上手錶。

  「都還沒吃早餐,就要我回去了?」徐芯純試探性地問了問,但也只是問問而已,他們倆人從來沒在公眾場合同時出現過。

  「不是說了嗎?我在看車,他們來了。」

  「黑狗黨?」

  「不是,他們的老窩上個月被疤給剿了。」

  「那什麼縣長……劉正什麼,會是他嗎?那筆工程貪汙的款項,真的是很大一筆啊,結果被我們給掏空了,還氣得中風住院,有傳聞說,劉縣長出了五十萬,想找人把殺手七號做掉呢。」

  「哈哈。」李七浩仰著頭,拍了拍自己的大腿。

  「劉縣長花公帑一向不手軟,自己的錢卻一毛不拔,區區五十萬元就想買我殺手七號的人頭,當我吃素的嗎?」

  「滄海盟,薛滄海老頭兒子們?你助何先生在東山再起這事,又安插了狐狸狗在何先生身邊保護他,可是惹得他們很不高興,雖然滄海盟與我們井水不犯河水,但若何先生影響到薛老兒子們的利益,難保不會把這筆上算在你頭上。」

  「薛老也就算了,以前確實獨霸一方,就連廖老頭也得賣他三分面子,不過薛老那幾個兒子啊……不值得一提,他們就算想找我算帳,也沒那個本事。他們連狐狸狗都沒法應付了,更何況是我呢?薛家恩怨,給薛家人自己解決。」

  徐芯純挽起長髮,穿起鵝黃色的露背連身窄裙,坐在鏡子前上妝,粉底、口紅、眼影、修眉。「你仇家太多,怎麼也數不完。」

  「還記得山蛇紅支嗎?」

  「嗯,記得,戚舅是警政署高層的那位通緝犯。紅支被你殺了之後,就立刻辭職退休,躲到美國去的那個老傢伙。」

  「對,就是那個老傢伙,他在美國找了幾個殺手。」

  「什麼時候?」

  「就在今天,現在。」

  「哦?你怎麼知道?」

  「妳有妳的情報管道,我自然也有我的。」

  「少在那故弄玄虛了,你的情報管道還不就是林森。」

  「林森有本事,我信得過他。」

  「我信不過林森。」

  「因為他不喜歡女人,所以妳拿他沒轍?」

  「我果然沒有猜錯,林森是……」

  「林森不喜歡女人,不代表他喜歡男人。」李七浩意有所指地說,「林森是無性戀者,他天生沒有那方面的慾望,無論對男對女都一樣。不過這也不代表他是個沒有感情的人,只不過……」

  「只不過,他是個瘋子。」

  「我們就不是嗎?」李七浩笑道。

  「你總是在幫林森說話。」

  「我說過了,我和林森來自同一個地方,是兄弟,是家人。」

  「那我呢?我是你的什麼人?」

  「妳是我的情人。」

  「是情人,還是床上的情人?」

  「妳就喜歡問些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的問題,看我發楞的樣子吧?」門口,李七浩為徐芯純披上白色的薄外套,撫了撫她的長髮。

  「誰知道呢。」徐芯純微笑,穿上細跟的金邊高跟鞋。

  李七浩趁女人彎下腰的時候,拍了下她的屁股,力道不小,讓徐芯純忍不住哎呀一聲,但不至於疼痛。

  徐芯純嬌嗔地看了李七浩一眼,哼了一聲,提起包包便離開了男人的視線。

  目送徐芯純走進酒店長廊的電梯後,李七浩回到昨晚與女人激情纏綿的房間,悠閒地坐在沙發上,抽著菸,喝著酒,帶著半分醉意,把玩著藏在外套裡的小刀,在腦海中計算著殺手破門而入的時間。

  電梯口,與三名黑衣人擦身而過的徐芯純不急不徐地走到櫃檯,刷卡結帳。

  外頭艷陽高照,她戴好了墨鏡才踏出酒店。

  即使大街上人來人往,過往行人無不在這位難得一見的絕色美人身上多停留幾秒的目光,直到女人上了計程車,消失在車水馬龍的喧鬧街道之中。

 

  這平凡的早晨,正是殺手七號生活的簡單縮影。

  充斥著菸酒、陰謀、性愛與暴力,預期著不可預期的混亂失序。

  至於危險,殺手七號的字典裡沒有危險這兩個字。

  

  ——如果有,那也是他自己。

  

13

  

  載著徐芯純的計程車,來到了一座可遠眺臨海的別墅社區。

  這個社區名為「海天盛宴」。

  與一般民宅社區相比,它的特別之處不僅特別貴,還有社區住戶的類別;學生族,上班族,小家庭,大家庭,這裡一戶都沒有。

  白天,社區放眼望去的二十四棟別墅,可以看到三五群聚,全身都是名牌衣飾的名媛貴婦,可以看到外傭照顧的小孩與名貴寵物來來去去,但就是看不到正常的家庭生活,看不到家家戶戶的男主人;那些男人們偶爾會在晚上出現,待個幾個小時,然後驅車離去,留下獨守空閨的女人。

  這些女人,大部分都是富商政客在外頭包養的小三小四。

  也是被投以異樣眼光的拜金女,勾引男人的狐狸精,用男人渴望的青春胴體與女人的尊嚴名聲去交換奢華的上流生活。

  至於愛情。

  懷抱著愛情夢想的女人,沒有資格住在「海天盛宴」裡。

  

  從外人眼中,「海天盛宴」是偷情男女遮遮掩掩的不倫場所。

  直白說,也就包裝得高級一點的性交易。

  但對三丁而言,卻是政商情報最重要的來源,沒有之一。

  以三丁行話來說,情報來源分成兩種,一種是硬情報,一種是軟情報。

  硬情報意指拷問、以暴力刑求逼供。

  其得手的情報正確率極高,但相應代價即是斷人後路,後續處理也是相對麻煩,一般來說,是作為最後手段使用。

  軟情報則指線人、買賣,能以金錢換取的情報類別。

  通過買賣能獲得的情報量雖大,但其情報價值的真偽虛實往往需要更進一步的查證與判斷,畢竟當一個人可以用金錢從他口中買下情報時,難保他不會被其他人用更多的金錢買通而提供假情報。

  正因如此,一位死心塌地、非金錢可以買通的獨家線人更屬得難得可貴。

  海天盛宴裡的二十四位女人,皆是徐芯純培養多年的線人;而每一位線人,在外又掌握了三到五名下線,她們比男人還要了解男人,比女人還要了解女人。每一條上呈情報都經過反覆交錯的驗證,交織建構出獨特的情報網路。

  地下社會的殺人買賣極其危險,在有充足而確實的情報下決定何時該下手,何時該脫身,即是將殺人委託執行成功的不二法門。

  徐芯純回到住處,沐浴盥洗過後,戴起髮圈,換了一身乾淨簡單的休閒服裝,胭脂未粉的她模樣清麗,怡然自得,看起來與一般的居家女人沒有兩樣,誰也不會想到曾有二十多位男人死在她手下。

  徐芯純在別墅住處小睡了一會兒,而後做了簡單的打掃,澆澆門口陽台的花草樹木,逗逗和住在附近的調皮小孩,教導中文還說的不是很流利的外傭要一定要把寵物的排泄物清理乾淨,伸出食指強調著這是最基本的公德心。

  晚上時間,徐芯純待在書房收發網路信件,整理下個禮拜要上呈給廖三丁會長的情資彙報,並總結幾件案子的收支和後續發展,並排定下個月的行程和適合的人手。徐芯純泡了兩杯咖啡提神,如此忙到了十一點半,這才停止手邊工作,她簡單地修了眉毛,畫了口紅,換了一襲貼身的連身裙後,默默地走下樓。

  十一點四十五分的此時,徐芯純家客廳來了另外兩位女人。

  其中一位較徐芯純年長數歲,眼角已有不少細紋,皮膚也不若年輕女人般細緻光華,但身材仍然凹凸有致,風韻猶存。

  另一女人年紀則比徐芯純略小,剪著俏麗短髮,臉蛋圓潤,雖然比不上客廳裡其他兩位女人一絕色一古典,但也算得上容貌出眾。

  「冬姊。」短髮女人看到徐芯純走下樓來,開心地喊道。

  單名「冬」字,是徐芯純在三丁裡的稱號。

  十餘年前,廖三丁以狂人之姿在江湖道上殺出名聲來時,廖三丁決意發展殺手組織,收留了幾個無家可歸的少年男女,其中包括了馬定南、王海勝、以及稍晚的李七浩與林森;女孩一樣有四人,廖三丁一時興起,為了方便稱呼,他將四位女孩以四季節氣為題,分別起名「春夏秋冬」。

  徐芯純是「冬」,年長女人是「秋」,短髮女人則是「春」。

  至於「夏」,則在一次刺殺行動遭到識破後,遭到黑道綑綁手腳,塞在鐵桶之中亂槍打死;敲開鐵桶時所看到血肉模糊的景象,讓徐芯純整整失眠了半年。

  從夏慘死之後,春秋兩人漸漸淡出三丁組織,轉為協助徐芯純的情報工作,而無須負擔有死亡風險的殺人委託;在徐芯純的百般保證之下,廖三丁也同意讓春秋兩人以半退出的身分,去尋求自己想要的生活。

  畢竟春夏秋冬,無論是外貌還是策動計畫的能力,徐芯純都是最出色的那一位,廖三丁認為若是可以換來她對組織的全心投入,也是一筆划算買賣。

  

  海天盛宴的別墅客廳,徐芯純對春秋兩人微笑道。

  「妳們來了。」

  「我帶了酒來。」秋說道,「是她最喜歡的白酒。」

  冬微笑,「沒想到,又過了一年……」

  春拿出四個杯子,「別客氣了,我們快喝吧!連她的份一起。」

  春秋冬三個女人坐在客廳,品酒言歡,緬懷著離開的好友,聊著過往的辛酸,聊著現在身邊的愚蠢男人,也聊著對未來既不安又期待的矛盾。

  三個女人又哭又笑,又醉又鬧。

  直到夜深人靜。

  短髮俏麗的春不勝酒力,醉倒在客廳沙發上。

  

14

  

  「她睡著了。」

  「嗯,她的酒量一向不是很好。」

  「這麼多年了,一點都沒有變。」

  「可妳卻變了不少,是因為那個男人?」

  「我的男人可多著呢。」

  「我是說李七浩。」

  「怎麼連妳也這麼說,他和我過去那些男人,沒什麼不同。」

  「妳愛上他了,妳以為自己不會再愛了,但仍然愛上他了。」

  「秋姐……」

  「嗯?」

  「他結婚了。」

  「但他老婆已經死了。」

  「我沒有興趣當另一個女人的替代品,再說了……對他而言,不管那女人是活著還是死了,他就是她的丈夫,李七浩就是這樣的一個人。」

  「既然他如此專情,又怎麼會和妳在一起呢?」

  「因為我喜歡他。」徐芯純笑道:「我喜歡的男人,沒有得不到手。」

  「這一點,妳倒是沒有變……據我所知,他還有個正在念國中的兒子。關於李七浩的兒子,妳有什麼想法嗎?」

  「哪一個?是活著的,還是死了的?」

  「果然……那件事是真的……」

  「這也是我拜託妳幫忙的目的,秋姐。」

  「嗯?說清楚點,我有些被妳搞糊塗了。一直以為妳向我要那些商人的身家資料,是想找一個能夠代替夏的位置的人。」

  「就私人而論,確實是如此,但在組織的立場也是別有目的。」

  「妳是說……」

  「這和廖三丁會長正在研究的『先天性冷血無感症候群』有關,我們把這現象稱之為SMC,簡言之,SMC可以讓一個人在瀕死之際,發揮極限的知覺與力量,在九死一生的危險中存活下來。」

  「關於先天性冷血無感症候群,我多少聽過一些。」

  「SMC的強大與一般人的差異是極明顯的,對於強大的力量,必定要充分的了解它,才有掌握它而李七浩正是SMC患者,為了研究SMC是否有遺傳現象,於是我們拿了李七浩的兒子來進行研究實驗。而妳猜得沒錯,那件事是真的。李七浩的老婆生了對雙胞胎,而李七浩獨自撫養長大的李政司只是其中之一。例外一個則被組織給收養了,大多數的時間,我們把他交給林森照顧。」

  「怎麼會……林森是個瘋子啊。」

  「林森是瘋子,難道我們就不是嗎?這是會長的決定,一開始就決定要榨乾那孩子所有的利用價值,一邊在他身上研究先天性冷血無感症候群的秘密,一邊將他訓練成沒有感情的殺人機器。」

  「妳說這是會長的決定,那雙胞胎的母親呢?她怎麼可能就這樣任由組織奪走她的孩子。難道她難產而死這件事是……」

  徐芯純沉默,點頭。

  過了好一會兒後才,徐芯純才緩緩說道:「每一件事都有它的代價,有的多,有的少,有的作夢都猜想不著,而有的,到死也不會知道。」

  「李七浩不知道這件事嗎?不知道除了李政司外,他還有另外一個孩子,也不知道他老婆真正的死因?」

  「是的,他不知道。」

  「殺妻奪子,若是李七浩發現了這件事……」

  「他必定會與會長反目,結下血海深仇。」

  「為什麼會長要做這事?李七浩不是他最得意的子弟嗎?李七浩為他賣命了二十年,走過多少生死關頭?為什麼到頭來卻被自己人給出賣了?」

  「因為愛,也因為恨。李七浩是會長最得意的弟子門生,而她也沒讓會長失望過。但妳也別忘了,正是因為李七浩,會長的兒子才會慘死在監獄之中。李七浩的確替代了會長兒子在他心中的地位,但也不得不承認,李七浩奪走他兒子原來應有的生活。廖三丁會長一向有仇必報、有債必償。也只有在會長奪走李七浩的兒子之後,廖三丁與李七浩才兩不相欠,廖三丁才能真正地把李七浩當成兒子看待。為了研究先天性冷血無感症候群?或許只是會長搪塞我和王海勝的理由罷了,誰知道呢?連結在我們之間的,正是如此畸形的牽絆。」

  「對不起,因為我和春的關係,才讓妳沒有辦法離開。」

  「秋姐,妳在說什麼呢。」

  徐芯純笑了,她以為秋應該要更了解自己一些才是。

  「我從來沒有擁有過真正的父親和情人。如果真要我離開廖三丁會長和李七浩,那還不如讓我死了呢。謝謝,但也請不用替我擔心,在我面前,他就是個單純的大男孩,就算偶有心思和臆測,也絕不會想到他老婆的死與我們有關。」

  「妳的意思是說……」

  「很久以前,會長為了知道李七浩的過去,讓我對他進行了催眠,那也是我最擅長的事情之一,從那之後,每一次和李七浩見面時,我都會對他進行不同程度的催眠……我給李七浩下了暗示,讓他完全接受妻子死於難產,留下獨子這起意外。雖然它不是真正的意外,而是會長的意思。」

  「我還是很擔心,如果李七浩發現了這件事……」

  「秋姐,妳的確應該擔心。」徐芯純意有所指地說,「因為動手拔掉李七浩妻子呼吸管,從醫院偷走兒子的人就是妳。」

  「什麼?」

  「妳以為我只有對李七浩進行催眠嗎?所有這件事有所接觸的人,都被我下了暗示,除了我和會長,沒有人會記得這件事。就算是主導研究先天性冷血無感症候群的王海勝,也猜不到那可憐的小孩就是李七浩的第二個兒子;當一個人不被任何人記住時,他也就不存在了。」

  「妳怎麼忍心對一個小孩如此。」

  「當我們還是小孩的時候,他們更殘忍不是?」

  「我說不過妳,總是如此。」秋微微地搖頭,喝完了最後一口白酒,「在離開海天盛宴後,我會記得今晚的對話嗎?」

  「關於李七浩的第二個兒子,妳不會記得。但我們三人一起喝酒聊天的笑語聲,妳仍然會記得很清楚。」

  「那就好。」秋放下酒杯,從包包裡拿出準備好的文件,平整地放在桌上,輕輕地往徐芯純那推了過去。「我調查過了李政司身邊所有朋友的身家資料,加上妳開出的條件,她就是妳要找的人,甚至更出色。我可以理解妳想栽培一個接班人的想法,只是我不懂的是,為什麼要找和李政司……」

  「是因為愛,也因為恨的延續。」徐芯純幽幽地說道:「如果我不做些什麼,我和李七浩這輩子也就這樣了。我無法成為他最深愛的女人,也無法成為他孩子的母親。他只會記得我是他最喜歡的情人,帶給他最多的歡愉和快樂,但也就這樣了。這種愛極了一個人、卻又恨極了一個人的折磨,只有我一個人獨自感受著,實在是太不公平了,我不甘心。既然已經無法李七浩生命中的那個女人。那麼至少……我要讓他最愛的兒子明白我的感受。」

  「我知道妳愛上了李七浩,卻沒想到陷的這麼深。」

  「我自己也沒有想到。」

  「若妳生在古代,一定是那種會詛咒人下地獄的女巫。」

  「若是最美的女巫,我可以接受。」

  十幾年的感情,讓兩個女人在此時笑了出來。

  歡笑聲中,憂愁善感的抑鬱一掃而空;那是一種不會太深,也不會太淺,總是會選擇在最適合的時候出現,最恰到好處的細膩情感。

  「好了,親愛的女巫大人,材料已經備妥,請問要從哪裡開始呢?」

  「那麼……」徐芯純翻了翻手上文件,嘴角帶笑地調皮說道,彷彿回到十多年前的少女時代。「就從這裡開始吧。」

  

15

  

  「先生,一共是六百五十三元。」

  

  傍晚時間,全聯福利中心內,一名穿著淡藍色制服,綁著馬尾的女店員替店內的顧客買單結帳。眼前的顧客是身材高挑的中年男子,穿著一套灰色西裝,模樣動作斯斯文文,整齊的門面給人專業的感覺,即使男人上了年紀,模樣仍然相當迷人,只不過他始終眉頭深鎖著,不發一語地看著收銀機上顯示的綠色數字。

  「先生,先生。」女店員禮貌地提醒著恍神的男顧客,用甜美的聲音說道:「一共是六百五十元。」

  「噢,不好意思。」顯然有心事的中年男子愣了一下,摸了摸鼻子,掏出皮夾才發現裏頭已經沒錢了,只剩下幾個銅板。

  「可以刷卡嗎?」男人拿出了信用卡。

  「當然可以。」店員回答。

  男人要把信用卡遞過去的時候,猶豫了一會兒。

  排在男人後頭的中年婦人拖著塞滿奶粉與泡麵的拖車,不滿地嘖了幾聲,明顯表示這男人怎麼拖拖拉拉,一下發楞一下猶豫地,浪費大家的時間。

  「怎麼了呢?」店員問道。

  「沒事,就刷卡吧。」男人把信用卡遞了過去。

  店員接過卡片,正在操作刷卡機時,男人口袋傳來了手機震動聲。

  震動,震動,震動。

  女店員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中年男子始終沒有接起電話的打算。

  「沒事,只是鬧鐘、鬧鐘沒關而已。」

  「好的,麻煩先生在這裡簽個名喔。」

  「嗯。」男人提筆簽名。

  「好的,這樣就可以了。」

  收起簽帳單,男人提著一大包塑膠袋,離開了全聯福利中心。然而旁人疑惑的目光從未停止,如同仍在口袋裡震動的無聲手機。

  

  ※

  

  廚房裡的抽油煙機嗡嗡作響,一位家庭主婦拿著鍋鏟在瓦斯爐前炒著她最拿手蔥油雞,帶骨雞肉塊在大鍋裡閃爍著令人食指大動的香蔥油光,廚房溢滿著陣陣香味。主婦的小女兒站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不禁吞了口口水。

  「哇!好香喔。」

  「哼哼,才知道妳媽厲害。」

  「麻,教我怎麼做嘛……」

  「妳先專心唸書就好,學什麼做菜,等妳以後要嫁人了再教妳。」

  「我才不想嫁人咧,媽做的菜最好吃了。」

  「少在那邊嘴甜了,又想要零用錢了是不是?」

  「才、才沒有呢,就真的很好吃啊,媽做的菜比外面的好吃多了。」

  「好啦,去幫我拿盤子過來。」

  「沒問題。」

  「叫妳哥下來吃飯。」家庭主婦接過瓷盤,盛好蔥油雞後,一邊洗手一邊重複著每天都會嘮叨的話:「還有,叫他別再玩電腦了。」

  「知道了。」女兒把母親蔥油雞小跑步到樓梯中間,朝著二樓喊道,「哥——吃飯了——麻叫你不要在玩電腦了!」

  「好啦!我聽到了,我現在不能離開,你們先吃啦,再一下就好了。」

  窩在二樓房間的兒子一邊操控著滑鼠鍵盤,一邊大聲回應著。他的肚子早就餓的咕嚕咕嚕響。然而,就讀國中的他正在玩當時最流行的魔獸三國;魔獸三國是和線上玩家組隊對抗競技遊戲,而且此時的隊友正是他的同窗好友。

  如果此時離開遊戲,輸了遊戲事小,但若被好友戲稱跳狗、中離狗,正是他絕不能容忍之事。他非常堅持一場遊戲開始了,無論是輸是贏都得奉陪到最後。也因如此,即使冒著被母親責罵,被妹妹取笑的風險,他的雙手仍然在鍵盤滑鼠上飛快遊走,擊殺了一個又一個的遊戲對手。

  「算了,隨便你。」小女兒攀著樓梯的扶手,向上做了個鬼臉。回到一樓的廚房餐廳後,對母親說道:「哥說他晚點再吃。」

  「我去叫他下來。」

  「麻,不用了啦,等等他肚子餓自己就會跑下來了,反正吃最慢的洗碗。他想晚點吃,就讓他洗碗囉。我肚子好餓喔,我可以先吃嗎?」

  不等母親回答,女兒調皮地用手指拿了塊香腸,當場品嘗一番。

  「妳喔!洗手了沒?」

  「剛剛洗了。」女兒嘴中的食物還沒咀嚼完,含糊地回答。

  「吃一塊就好。妳哥就算了,至少要等妳爸回來。」母親解下髮結,看了看牆上時鐘,若有所思說道:「他應該快回來了。」

  才剛說完,母親和女兒就聽到鑰匙開門的瑣碎聲,接著客廳大門緩緩打開,她們所熟悉的丈夫和父親從門外走了進來,臉上堆滿了溫暖的笑容。

  「下班啦?」

  「嗯,今天和客戶談的挺順利,就早點回來了。」父親脫下西裝外套,同時說道:「哇,好香啊,妳炒蔥油雞嗎?」

  「是啊,就等你一個,快去洗手,準備吃飯了。」

  「拔,你回來了喔。」這時兒子出現在樓梯上,探頭問道。

  「嗯,我回來了,來,下來吃飯了。」

  「啊你不是在打電動?」妹妹吐槽道。

  「打完了啦。」

  「呿。」

  「欸,我才剛回來,你們兄妹倆又要吵架了。」

  「誰要跟他吵啊,我要吃飯啦。」女兒在餐桌前坐下,看著滿桌飯菜。

  「疑?你剛剛去全聯嗎?」看著丈夫手中的提袋,妻子問道。

  「呃……嗯。家裡的衛生紙沒了,回家順路就跑了一趟。」

  「怎麼不去家樂福買,比較便宜啊。」

  「沒關係啦,只是忽然想到。」

  「也好,你先去洗手,我幫你拿上去吧。」

  「不不……」當妻子一靠近時,丈夫猛然退了兩步。

  「嗯?」妻子有些錯愕。「怎麼了嗎?」

  「不用了,我自己拿上去可以了,我順便上個廁所,很快就下來。」

  「老公……你沒事吧?」

  「沒事,沒事。」

  「麻,拔怎麼了?」女兒小聲地問道,小腿在椅子下前後搖晃。

  母親搖搖頭、聳聳肩,看著丈夫提著全聯的塑膠提袋,緩緩走上樓去。

 

16

 

  晚餐時間,一家四口圍坐在溫暖的餐桌前。

  父親、母親、哥哥、妹妹。

  一如往常地用餐,一如往常地閒話家常。

  晚餐後,母親捲起衣袖收拾清洗用膳後的鍋盤碗筷,哥哥回到房間繼續玩電腦遊戲,妹妹則坐在客廳沙發上,吹著電風扇,看著電視。

  不同於其他國中年紀的少女,妹妹並不看時下流行的「我愛黑澀會」,「康熙來了」等等話題性十足的綜藝節目。她喜歡的反倒是「CSI犯罪現場」或是「台灣變色龍」這類以離奇命案為主要題材的異色節目,儘管已是老片重播,仍然看得津津有味,時不時還會模仿主持人盛竹如抑揚頓挫的懸疑口白。

  一開始,父母仍會擔心這類型的節目會不會影響到女兒尚未成熟的想法,但妹妹的在校成績一向品學兼優,也就由她去了。

  父親則在用完晚餐過後,回到書房休息。

  幾聲敲門,妻子出現在書門房口,悄悄打開,又悄悄關上。

  「老公,我進來了,在忙嗎?」

  丈夫的書桌前是一疊雜亂文件,有出貨單,也有報表。

  「帳目不對,我在找到底哪裡出了問題。」

  「你一向很細心,帳目不對這事,以前從沒發生過的。」

  「但他就是發生了,造成了公司的虧損,連帶有好幾家公司也撤銷了訂單,如果妳是要問我最近有什麼心事,沒錯,就是公司虧損這件事。我正在想辦法看有沒有什麼可以補救的方法。」

  「帳目短缺多少?如果不是太大,也許我可以向爸爸周轉一些……」

  「不需要,這是我的事,我自己公司的事。」

  「老公,不要免強自己,爸他也不是真的討厭你,只不過……」

  「我說不需要就是不需要!」丈夫用力往書桌一拍,「聽不懂嗎!」

  妻子一愣,獃立在原地。

  幾秒後,妻子垂下眉頭,沙啞地說:「妹妹說她房間的檯燈壞了,除了衛生紙,沐浴乳、洗髮精也沒了,等等我帶妹妹去賣場逛逛。至於你兒子,他說要去同學家睡一晚,明天早上回來,那個同學你看過的,是個好孩子,應該沒什麼問題的。所以,我就不打擾你處理公司的事了,我想說的是……如果真的沒有其他辦法了……」

  說到最後,妻子抬起頭,看著丈夫微微一笑。

  「算了……我知道你會處理好的。就這樣,我帶他們出去了。」

  說罷,妻子默默離開了書房。

  對於妻子的關心,丈夫的態度與其說是憤怒,倒不如說是為了掩飾不安的偽裝,為了轉移妻子的注意力,好讓妻子不要發現他已無力挽回的事實;夫所經營的皮革物料公司,並非是因為貨單出錯而導致虧損,那只是他用來搪塞妻子的說法罷了。

  事實上,由於近年來皮革生意不好做的緣故,在一名生意夥伴的遊說下,投入了一間未上市的生物科技公司,前三個月,男人在半信半疑下,進行了小額投資試試水溫,也確實得到了預期之上的利潤回報,讓他相信了這間朋友推薦的生物科技公司具極俱未來性發展能力,像這樣不必直接參與生意事務,而是以一名股東的身分的投資獲利,也是男人長久以來的想法,畢竟商場打滾多年的他,也知道以錢賺錢是一個最理想的方式。

  在投資三個月後,小賺一筆的男人嘗到了甜頭,秉持著「呷好倒相報」的想法,他請客作東,找來了幾位商場上交情不錯的好朋友,在飯局上向朋友們推薦這間即將興起的生物科技公司,說明現在正是最好的入場時機。

  由於男人的信用良好,為人大氣,幾位朋友與他的長年合作都相當愉快。

  於是,在男人的名義擔保下,幾個小企業的中年老闆們集資了三千萬元,大力投資了該生物科技公司。

  酒酣耳熟之際,一桌男人們開著玩笑,若是將來這間公司發展成如鴻海集團般的大企業,那們他們就是董事會的董事們了。

  投資理財有賺有賠,有獲利便有風險。

  他們都是生意人,不是沒有虧損的心理準備。

  然而,他們卻沒想到竟然是最糟糕的情況——該生物科技公司,實為一間空殼公司,來自大陸的詐騙集團,專門營造公司很有前景未來的假象;為了騙取台灣中小企業公司的信任,甚至在台灣找來了一位叫做陳昭順,專精於台灣法律與商業背景、以及偽造假身分的職業騙徒,在陳姓騙徒先是買通了男人的生意夥伴,再透過他的關係,一舉釣出幾條大魚,多管齊下,將幾位小企業的中年老闆心狠手辣地騙得精光。

  等到男人查覺到事情有異之前,負責牽線的生意夥伴早已聯繫不上,更別說詐騙集團與陳姓騙徒,他們早已將公司惡意倒閉,另起爐灶。

  警察也向男人解釋,案子辦是辦了,但查到的全是假公司、假人頭,公司資本也早就流到海外帳戶,以台灣現行法律,若是沒有掌握到詐騙主嫌的真實身分與資金流向,那筆鉅額投資款項恐怕也是拿不回來了。

  在家人朋友的眼中,男人是個有良心的好人。

  而好人,往往不忍心傷害別人。

  尤其當這個傷害,是由自己的無知與衝動造成時,更是倍感愧疚。

  在確定三千萬的投資額無法拿回後,男人做了個決定。

  除了自己投資的五百萬元虧損外,男人抵押了公司與房產,以自己的名義向銀行借貸,將兩千五百萬還給了當初信任自己而投資的生意朋友們,好讓他們能夠回到原來的生活,讓的事業能如期運轉。

  也就是說,男人對朋友一次的信任,換來的是三千萬元的債務。

  他不僅是個好人,自小也是聰明過人,不論求學,工作,還是感情上,都不曾遭遇過太大的挫折,除了事業草創期的辛苦外,人生旅途可說是一帆風順。

  即將邁入中年的男子,不僅有個溫柔賢淑的好妻子,一對兒女也是品學兼優,突如其來的挫敗著實讓他無法接受——他是個對失敗非常陌生的男人,從來沒有想過投資失敗而散盡家產這種事會發生在自己身上。

  三天前,男人已寫好了遺書,遺書裡交代了投資失敗,遭人詐騙的事情,也細數對妻子兒女的愛與愧疚。此外,更叮嚀了妻子務必要在事後進行限定繼承與拋棄繼承的法律動作,以免三千萬元的債務會落到妻兒身上。 

  雖然將債務轉嫁給承辦貸款的銀行是很不道德的方式,但受盡壓排山倒海的壓力與精神折磨的男人也想不出更好的方法了。

  妻子兒女相繼出門,男人關上書房的房門與窗戶,在門縫塞上了濕毛巾,從全聯的塑膠提袋裡拿出一袋煤炭……

  完事後,萬念俱灰的男人服下了幾顆安眠藥,意識昏昏沉沉,他坐在書房的椅子上,手中抓著一個木製相框,裏頭的照片是幾年前與妻子兒女出遊墾丁的全家福。

  在一個大好晴天下,金黃色的陽光在清澈蔚藍的海水上閃閃發亮,一家四口穿著泳裝與簡單的浮潛道具在淺灘上拍照。丈夫與妻子肩併著肩,一對五歲、四歲的兒子、女兒分別跨坐在夫妻兩人的脖子上。照片中的兄妹互相逗弄著,站在淺灘中的夫妻則抓穩了小孩四條小腿,對著鏡頭笑得合不攏嘴。

  

17  

  

  凌晨三點,呼吸急促的小君坐在加護病房的門外等候著。

  與其說坐著,不如說她僵直著身子,眼睛睜的圓圓地,放在大腿上的手指無異議地反覆搓揉著,直到沁出了手汗。

  小君嚇獃了。

  幾個小時前,小君和母親從賣場回家後,發現了父親在書房內燒炭自殺。

  即使小君人在醫院,吸入口鼻的空氣仍然殘留著鮮明的記憶——當小君與母親發現書房有異,找出備用鑰匙打開門時,迎面撲來的一陣令人窒息的煤炭味,讓小君當下睜不開眼睛,猛咳了好幾聲,而母親則心急如焚地衝入書房內,呼喊著丈夫的名字。

  所幸發現得早,在及時送醫急救後,父親勉強保住一命。

  此時,小君的母親正在與主治醫師會談,盡可能地了解丈夫的現況。

  與醫師溝通完後,母親牽著小君的手進到加護病房內探視父親。只不過,小君仍未從極度驚慌的情緒中平復過來,視線在病房內游移,不敢與虛弱的父親視線相對;深怕看了這一眼,就是與父親的最後一次見面。

  母親發現了小君的異樣,在她身後輕輕推了一把。

  直視了父親慘白憔悴的面容後,小君以為自己會當場哭出來,畢竟胸口中那團揮之不去的抑鬱實在太令人難受。

  哭得淚流滿面的人不是小君,而是父親自己。

  當男人看到妻子和女兒走進病房時,情緒便忍不住崩潰了。

  「你怎麼忍心丟下我們……」

  坐在病床旁的妻子哽咽地對丈夫說道,是責備,也是不捨。

  站在病房門口主治醫生見狀,對準備入內進行醫療紀錄的護理師說道:「等幾分鐘再進去吧,讓他們一家人獨處一會兒。」

  在醫師悄悄關上的病房門縫裡,可以瞧見小君一家三口緊緊擁抱著彼此,確確實實地感受著生命的重量;那景象也是主治醫師多年從醫的感受中,最美好的一部分。

 

  ※

 

  體育課時間,國中校園的外操場,跑道上有練習跑步的田徑隊,操場外側一邊是劃分成四組籃球場地,另一側則是排球場地。

  老師集合完男女同學,做完暖身操後,大部分的男同學組隊去籃球場打三對三鬥牛,有些女生則會去排球場運動,其餘的同學大多三三兩兩地在操場走路散步,也有不少女生以身體不適之名,整節課都坐在樹蔭底下乘涼。

  在樹蔭底下休息的同學中,也包括了穿著國中運動服的小君。

  自從許佳蓉轉學之後,班上已經沒有多少人再說小君的閒言閒語,不僅如此,還有不少同學趁這時和小君表白,其中也不乏原先是許佳蓉交情較好的男同學們。不過,此時的小君也沒有心思再去注意學校生活的小煩惱。

  小君知道,不管有再多同學喜歡她,也改變不了她正遭逢家難的狀況,雖然小君不過國中一年級,但也懂得三千萬是多麼龐大的債務。

  小君的父親身體稍微康復後的幾日,他向小君以及小君的母親坦承了投資股市失利,遭人詐騙三千萬完的事。他原來很不想讓家人得知此事,承受如此重大的壓力,不過事已至此,想隱瞞也是沒有辦法了,在小君母親的逼問下,他只得如實道來。

  同時,小君必須向哥哥隱瞞這三千萬的債務,以及父親曾為此自殺未遂之事,至少讓小君的哥哥還能暫時擁有正常的生活,是小君父母唯一的奢求。

  

  「唉,到哪去弄到這麼多錢呢?」外操場的樹蔭下,小君坐在矮磚上自言自語地呢喃著,一手拖著下巴,一手拿著撿來的樹枝,在泥土地上胡亂畫著沒有意義的數字。

  「個,十,百,千,萬……」小君先是寫了一個三,然後一個零,再一個……

  此時,一顆籃球從球場邊飛快地滾了過來。

  「小心!」一位學長急急忙忙地追著球,快步跑了過來,可惜慢了一步。

  當小君注意到的時候,忽然滾來的籃球把小君手上的樹枝給壓斷了,泥土地上的數字也糊成一片,什麼也看不清楚。

  「啊。」小君提起斷掉的樹枝,皺眉叫了一聲。

  「抱歉,不是故意的。」學長彎腰撿起籃球,拍了拍上頭沾到的泥土。

  「是你,李政司。」小君說道。

  「嗨!又見面啦!」李政司搔搔頭,「妳們也上體育課喔。」

  前些時候的寒假,李政司由於時常去小黃家中串門子,聊天打電動,時間久了,自然也就認識小君。

  隨後李政司發現了小君在班上受到同學的欺負,起先是嚇了一跳,同時也向小君保證,不會與小黃告知此事,畢竟小君在許佳蓉轉學後,也已經沒有了被同儕欺凌的困擾。對於李政司站在自己立場思考,讓小君覺得他是個還不錯的傢伙。

  除了遭受到女同學的排擠,小君青春可人的外貌著實是對男生的致命吸引力。

  無獨有偶地,小君在一年級寒假的情人節,收到了一盒又一盒的巧克力,大多數成了小黃打電腦的拌嘴零食,李政司來訪時也吃了不少。

  經過了開學紙條的事件後,小君也和李政司漸漸熟識,時常三個人一同出遊,有時小黃臨時不在,小君和李政司也能愉快自在地聊天,那是小君從未有過的體驗。

  「對啊,熱死了,我一點都不想動。」

  「聽小黃說,叔叔得了盲腸炎,住院了好幾天,叔叔還好吧?」

  「嗯,沒什麼大問題,只是還需要多休養幾天就是了。」

  「這樣,沒事就好了,那我走了。」

  說罷,李政司拿好籃球,準備轉身離開。

  「欸,李政司。」

  「呃?」

  外操場的樹蔭下,青春年稚的李政司與小君。  

  「你是不是喜歡我?」

  聽到小君突如其來的一句話,李政司當場一愣,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這時遠方球場傳來同學的呼喊聲:「吐司快點啦!還再把妹聊天!」

  「那個,我要回去打球了。」

  「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

  「我不知道。」

  「喜歡就喜歡,不喜歡就不喜歡,哪有什麼不知道的。」

  「妳一定要我現在回答?」

  「不行嗎?」

  「那我不喜歡。」

  李政司沒頭沒腦地丟下這句話,便急急忙忙地轉身離開。

  對於李政司拙劣的回答,小君是這麼解讀著;現在不喜歡,以後就難說了。

  「真是不老實的笨蛋……」小君微笑,在口中含糊細語。

  雖然青春年少的小君對於男女感情未有經驗,但觀察對方對於自己是否有好感卻不是一件太困難的事。一面品嘗感受著青澀酸甜之味的小君,看到李政司慌慌張張故作成熟之態,覺得是格外有趣。

  

  

  「欸,吐司。」

  「幹嘛?」

  「你是不是喜歡我妹啊?」

  「哇靠!怎麼連你都這樣問?沒、沒這回事啦。」

  「別死鴨子嘴硬喔,我看你們倆最近混滿熟的啊。」

  「都見好幾次面了,熟一點很正常吧。」

  「喜歡我妹很正常啦,一拖拉庫咧,從國小五六年級就開始,多到我都記不清楚有幾個了。之前你來我家不是嗑了一堆巧克力,全都是別人送的啊。」

  「這個、這我知道。」

  「真的沒有?」

  「真的沒有,拜託,她是你妹耶。要是真的怎麼樣了,多尷尬啊。」

  「那如果只有一點點,一點點你自己也搞不清楚的喜歡,那種喜歡有沒有?」

  「一點點的話……」

  「對,一點點中的一點點。」

  「只有一點點的話……應該多少有一點點吧……」

  「靠,果然跟我猜的一樣。」

  「喂,是你硬要問我的耶,如果你不問,我哪會想那麼多啊。」

  「關於我妹,我有些話想跟你說。」

  「說啊。」

  「有點長喔。」

  「沒差啦,反正歷史老師上課無聊死了,小聲一點就好。」

  「那我說囉,有些不中聽的話,你就別太介意了。」

  「嗯。」

  「如果我妹也喜歡你,那你們要交往還是啥的,那倒是沒什麼關係。我是怕如果你喜歡我妹,但我妹卻不喜歡你,那我們可就真的尷尬了。況且,喜歡我妹的男生雖然很多,我還真不知道我妹喜歡哪種男生。再說了,我們都還是國中生而已,國中生有什麼特質?就是又屁又腦,國中交的男女朋友,分手的機率是百分之九十九點九啦。如果你向其他男生只是因為腦衝想吃吃我妹的豆腐,那當然更不行,我妹的個性再差再雞巴,她總是是我妹。是啦,我是管不著、也不想管她和哪些男生交往。但你不一樣,你現在就是我最好的麻吉,說不定以後也會是。我可不想因為我妹的緣故而打壞了和你的關係。」

  「小黃……你、你該不會是喜歡我吧?」

  「媽你個死腦殘,你智障喔?」

  上課時間,再也忍受不了的女老師忽然拍了下桌子,神情嚴肅地罵道:「黃儀東,李政司,你們兩個從上課就一直聊到現在都沒有停過,到底有沒有想要上課啊?現在給我去外面罰站,不要干擾我上課。聽到沒有,出去!現在!」

  「聽到了……」李政司。

  「聽到了……」黃儀東。

  教室門外的走廊上,被課堂老師罰站的兩人仍然喋喋不休。

  「都是你啦,媽你個死腦殘罵那麼大聲,老師還以為你再罵她咧。」李政司拉了拉校服襯衫,心有不甘地表示。小黃聽了後更是生氣,半酸半罵地回應:「拜託,我解釋了那麼久,講到嘴巴都要乾了你還是聽不懂,媽你個死腦殘,啊不就跟智障一樣。拜託,屁眼癢了也不要找我好不好,算我怕了你了吐司大哥。」

  「……」

  「沒話說了厚。」

  「……」

  「幹你怎麼講到好像快哭了,幹你真的哭了喔。欸你控制一下啦,鼻涕流成這樣也太娘了,欸,你站旁邊一點啦。」

  「沒辦法啊,一想到二年七班那個籃球隊長我就很難過啊……上次和他單挑籃球連輸了五場啊。他還嗆我說你真的會打籃球嗎?幹你老師的超丟臉的好不好……」

  「噢,你說二年七班的游宗霖,他最近的確是追我妹追得很勤,但也不過長得帥了點,家裡有錢了點嘛。哎呀,我妹不會喜歡那種人啦。」

  「你怎麼知道小君不會喜歡他?」

  「她是我妹嘛,我不喜歡的傢伙,豬君肯定也不會喜歡。」

  「你保證?」李政司哭哭啼啼地問。

  「當然,我保證。」小黃挺起身子,理直氣狀地拍拍胸膛。

  拍完後,小黃才覺得莫名其妙,皺著眉頭碎念道:「奇怪耶,不是說只喜歡一點點,哭那麼慘是哭屁喔!」

  

18

  

  「哥,我跟你說喔。」

  「怎樣?」

  「我答應和二年七班的游宗霖交往了。」

  「交、交往?」

  「嗯,他現在是我男朋友了。」

  「真的假的?」

  「嗯,真的。」

  「我是知道游宗霖一直在追妳啦,但我從沒聽妳說過妳喜歡他。」

  「我喜歡誰幹嘛要跟你講?」

  「那妳和游宗霖交往幹嘛跟我講?」

  「那不一樣啊,喜歡可以偷偷喜歡,交往大多是交往,因為你們同年級,搞不好會碰到,講一下比較好。」

  「妳們也可以偷偷交往,那有什麼差。」

  「喂!別跟我挑這些小毛病啦,那又不是重點。而且你是第一個知道的耶。」

  「好,那我問重點,妳喜歡游宗霖?」

  「他條件很好啊,我們班也有不少女生暗戀他呢。」

  「豬也知道他條件好,我是問妳喜不喜歡他,答非所問。」

  「我……我也不知道,反正就這樣了。」

  「算了,隨便妳,小心別吃虧就好了。不過依我對妳的了解,妳也不會吃到什麼虧才是,爸媽知道妳交男朋友了嗎?」

  「當然不知道,別說。」

  「喔,不說就是了。好啦!妳可以滾了,別吵我打電腦。」

  「哥。」

  「幹嘛?」

  「我和游宗霖交往的事,你也別和李政司說。」

  「為什麼?妳喜歡吐司喔?」

  「嗯。」

  「嗯是什麼意思?」

  「我幹嘛要跟你講……」

  「我靠,真的假的,妳到底在搞什麼鬼啊?如果妳喜歡吐司,又為什麼要和游宗霖交往,妳系頭殼壞去喔。」

  「有很多原因啦。」

  「說啊,啥原因?」

  「李政司又不喜歡我,至少現在不喜歡。」

  「妳又知道了?卜杯喔。」

  「卜你的大頭,我問過他啦,他自己跟我說的。」

  「投降,我投降,我已經不知道該怎麼說你們兩個才好了,你們這些亂七八糟的國中生,搞得我好亂啊。」

  「我沒有要你搞清楚的意思,我自己也是亂糟糟的煩惱的要死,不知道怎麼會變成這樣……總之,我和游宗霖交往的事,你不要和李政司說就是了。」

  「已經來不及了。昨天回家的路上,我和吐司看到游宗霖對你勾肩搭背的,當時我們就在想,你們是不是交往了。」

  「你!你怎麼沒跟我說!」

  「靠!我怎麼知道妳和游宗霖是怎樣,說不定妳喜歡給人勾肩搭背的啊。」

  「黃儀東!我是你妹耶!我是那麼隨便的女孩子嗎?」

  「對啦對啦,妳最不隨便了,和不喜歡的男生交往也只是不小心而已啦。」

  「要不是……要不是……」

  「哦,要哭了要哭了,要不是什麼啊?如果妳真的喜歡吐司,會搞到現在這個樣子嗎?明明就是妳自己的問題,還給我裝委屈,世界上沒有那麼好的事情啦。既然妳已經答應和游宗霖交往了,他大概也是有很吸引妳的優點吧。所以,就不要再想吐司的事情了,他難過也不關妳的事。我是不知道妳到底為什麼要和游宗霖交往啦,妳不想說就算了,我也不是非得要知道。我想說的是,妳不喜歡游宗霖也好,至少不會被感情沖昏了頭,交往就交往了,小心一點,注意自己不要被他給欺負了。如果他真的對妳不尊重了,記得來跟我說,我一定替妳出這口氣,別自己悶著了。」

  「不想和你說話了,都給你說就好了……」

  「不想說就別說了,滾去睡覺,別吵我打電腦。」

  

  那是十三歲的小君第一次覺得,有個白目的哥哥其實也是挺不錯的一件事。

  回到房間後,小君躺在床上鬆了口氣,慶幸自己沒有把那句話說出口——要不是游宗霖家有錢,誰要跟他交往啊。

  小君一手貼著額頭,認真地回想著。

  也許當初許佳蓉會討厭自己,也是因為游宗霖的關係。

  二年七班的游宗霖,正是許佳蓉暗戀的學長。

  客觀來說,游宗霖的外在條件相當好。功課好,人緣佳,不僅長得好看,擅長運動的他更是校隊的籃球隊長,最重要的一點,游宗霖的家境十分地富裕,不過國中求學,他的父親每個月給他兩萬塊的零用錢。

  游宗霖的父親育有兩子,長子游宗成與父親感情不睦,時常打著父親的名號在外經商買賣,但又沒多少商業手腕,幾年下來賠了不少,尤其當父親為游宗霖安排了一樁政商聯姻時,游宗成卻在婚禮前夕毅然決然地退婚,與另一名沈姓女子私奔離去。

  這事讓游家丟進了顏面,也讓父親對他失望至極。相對於長子游宗成的從小叛逆,游宗霖對父親可說是言聽計從,百依百順,深得父親喜愛。

  而如此備受寵愛的富家子弟,會選擇在一般國中就讀,也是因為他父親正是此間國中董事長之緣故,他已經安排了游宗霖在畢業後前往波瀾就讀高中與醫學院。所以國中是否就讀貴族學校,也就沒有那麼重要。

  游宗霖的父親只希望他能過得開心。

  從小要什麼有什麼的游宗霖,自然也沒有不開心的理由;如果要說有什麼不開心的事,便是小君對他的冷淡處理。

  如果不是一年級時,許佳蓉在暗地裡欺負小君的緣故,或許小君還不會對游宗霖那麼反感,畢竟只要一看到游宗霖,就會想起許佳蓉和他在教室走廊上打情罵俏的模樣,游宗霖一方面沒有拒絕許佳蓉的好意,私底下又頻頻對小君示好。當許佳蓉當問起游宗霖是否喜歡小君時卻矢口否認,讓小君留下了極差的印象。

  游宗霖這位看似完美無缺的學長,看在小君眼中,整個人都只是由光鮮亮麗的外在條件推砌而成,彷彿把自己塑造成學校中最受同學歡迎的風雲人物,即是他上學最重要的目的,除此之外,看到不半點真正的想法。

  從保持完美形象這點來說,游宗霖和許佳蓉的確是天造地設的一對;一年級飽受許佳蓉欺凌的小君,自然不會對有著相同氣味的游宗霖抱有好感。

  所以,當哥哥問起小君是否喜歡游宗霖時,小君很想大聲地回答:「喜歡個屁啊!我沒踹他兩腳就很不錯了!」

  那麼,小君為什麼又要答應游宗霖,滿腹委屈地與他交往呢?

  現實三個字,因為錢。

  需要與想要,往往隔著最遙遠的距離。

  

19

  

  游宗霖的家族不只有錢,更重要的是他父親的商業背景。

  幾天前的國中校園,下午打掃時間,小君再一次地拒絕游宗霖。

  眼見四下無人,游宗霖一改以往的陽光形象,右手往牆壁一伸,堵住了小君的去路。接著臉色一沉,在小君耳邊細聲說道:「我原本不想說的,是妳逼我的。」

  「學長,你不要太過分了,我們真的不適合。」

  「黃儀君,我已經受夠了對妳好言好語,用熱臉貼妳的冷屁股。從來沒有一個女孩子敢這樣忽視我,從來沒有。不我想要什麼,就一定要得到什麼,包括妳在內。」

  「這些屁話,去對迷戀你的蠢女孩子說去吧。我知道有些女孩子天生犯賤,就喜歡被男人糟蹋,而且還不少。但我不是,你省省吧。」

  小君狠狠地瞪了游宗霖一眼,準備推開眼前無理的傢伙,強行離去。

  「妳不需要我,但妳家需要我。」

  「你在說什麼?」

  「妳家破產了,欠了銀行一屁股債,不是嗎?」

  小君的臉色一愣,低聲道:「你怎麼會知道這件事?」

  「聽過扶輪社嗎?那是在社會上有一定社會地位和財富的成功男人才能加入的菁英社團。我爸是台灣扶輪社的總理事,而好巧不巧,妳爸正是其中扶輪社中最低階的社員,既然是扶輪社的會員,那麼查出他被倒債千萬的事,自然也不會太難。」

  「……」接下來的話,不需要游宗霖親口出口,小君也猜想的到。

  「我爸是游氏企業的董事長,也握有執行長的權力,如果妳願意和我交往,那麼我便會去要求我爸投資妳們家小小的皮革公司,如果肯好好幹的話,以妳爸的能力,三千萬的債務不用十年就能還清了。」

  「學長。」小君抬起頭,與游宗霖四目相對。

  「嗯?」游宗霖微笑。

  「你有沒有想過,如果學長不是以這種脅迫的方式,而像先前一樣,戴著好男人的假面具來紓困我們家的債務困難,也許我真的會愛上學長也說不定。」

  「這問題根本不用想,妳當然會的。只是……那樣就太無趣了。對於我的評論,有一點妳說的沒有錯,就是我喜歡糟蹋女孩子。只不過糟蹋喜歡自己的女孩子,可是一點難度都沒有。而我就想知道,糟蹋一個不喜歡我,自尊心又極為高傲的女孩子會是怎樣的感覺;那一定是很新奇很有趣。」

  「這個想法太新奇太有趣了,只怕我承受不起。」

  「其實妳也不必把這件事情想得太複雜,把它當成是單純的利益交換就行了,或者是一場遊戲。我說喜歡妳,也就是喜歡妳的臉蛋和征服妳的新鮮感而已;妳只要答應在我畢業前做我的女朋友,我便拜託我爸解決妳家的財務困難。一買一賣,誰也不吃虧。真要細算起來,妳還賺到了呢。」

  「不論人品,有一點我必須承認,你比一般的國中生要成熟了很多。」

  「這就是精英和垃圾的差別。對你們來說,學校就是學校,只是用來學習國英數理歷史地理的地方,好在將來考個好成績,找個安安穩穩的工作混口飯吃。但對我來說不是,我不是來學校學習毫無用處的學科,而是學習要如何運用我手邊的資源去經營人脈,去操弄那些圍繞在身邊的蠢蛋。我爸說,國中就是個微型的社會,如果我沒辦法在這間小小的學校為所欲為,又如何去當一個社會上的菁英份子呢?黃儀君,妳是個聰明人,相信妳會做出對自己最有利的選擇。」

  「好,如果你有辦法解決我們家的債務問題,為什麼不呢?」小君思考了幾秒後,認真說道:「只是我不明白,為什麼你非得我與交往不可。你說你喜歡我的臉蛋,怎麼不去追二年四班的白瑜呢,她才是全校公認的冰山美人吧。個子比我高挑,身材比我豐滿,就連個性也是對男孩子愛理不理的不是?比起我,她才更有挑戰性吧?」

  「膩了。」游宗霖只說了兩個字。

  小君露出不解的表情。

  「白瑜是挺不錯,但我早就玩膩了。」

  游宗霖撥撥眉梢的瀏海,伸出手背,輕輕撫摸著小君的臉龐,邊淡淡地說道:「妳可以去二年四班打聽一下,白瑜在去年暑假生了場大病,住院了幾天。但她其實不是生病,而是去醫院墮胎。至於是誰的小孩,我自己也不太確定。阿志、阿剛、我那幾個在球隊的跟班都有可能,畢竟我這個人對朋友最慷慨了。」

  小君這時才確定,游宗霖的歷練比她要多了太多太多。

  打從一開始,他們就不是站在對等的立場上。

  打掃時間結束,上課鐘響。

  小君頓時感到緊張萬分,僵硬地吞了口口水。

  「對了,就是這個表情,我喜歡妳露出這樣的表情。」游宗霖露出爽朗的笑容,路過的同學見狀,還以為是小君對游宗霖的調戲感到羞澀萬分。

  

  爾後,游宗霖和小君交往的消息也就在學校裡漸漸傳開。

  一位是家境優渥、籃球校隊隊長。

  一位是捉摸不定、不苟言笑的學級美少女。

  這樣俊男美女的情侶組合,看在誰的眼裡都不會覺得奇怪。

  包括才對小君情竇初開的李政司。

  李政司為免徒增煩惱,也漸漸淡出了小君的生活圈。

  兩人就算在學校偶遇了,也只是微笑著點點頭,尷尬地一句話也沒有,縱然小君回頭,也只能在眼角餘光中瞥見李政司落寞的背影。

  

  莫約一個禮拜後,李政司家中傳來噩耗。

  三月十九號那晚,李政司準備好晚餐在家中等候,他等到的不是熟悉的父親李七浩,而是兩位身著西裝的保險員。兩位保險員語氣謹慎、平淡地告知李政司,他的父親在下班途中遭遇車禍,不幸罹世,往後將由李七浩生前投保的保險公司來處理後事。

  從小與父親相依為命,無法接受事實的李政司試圖在電視新聞上找到父親車禍的相關報導,但一個字都沒有找到。只要打開電視新聞,滿滿的都是當年鬧得沸沸揚揚的三一九槍擊案,各種流言與陰謀論四起,寫下了台灣政治史上最懸疑的一頁。

  又過了幾天,他才意識到自己失去了父親。

  小君跟著哥哥參加了李政司父親的告別式,與捧著遺照的李政司擦肩而過,倆人的眼神一次也沒有對上。

  視而不見充耳不聞,猶如陌生人的情況,維持了整整一年。

    

  直到一年後,李政司畢業典禮那天,繡著胸花的他與死黨小黃在學校內到處聊天寒暄,拍照留念時,似乎才能與小君才正常而自然地談話,但也只是似乎。

  「嗨。」李政司微笑。

  「嗯……嗨。」小君。

  「謝謝妳來參加我爸的告別式。」

  「那沒什麼,你是我哥的好朋友嘛。」

  「嗯,說的也是。」

  「恭喜喔,你畢業了。」

  「要拍一張嗎?」

  「好啊。」

  「小黃,來幫我和你妹拍一張。」

  「OK!OK!」聽到李政司的呼喊,身上制服寫滿簽名的小黃快步走了過來,舉起相機,為國中歲月的李政司和小君留下了最後一張合照。

  拍完照,李政司和小黃轉身招呼另一位同班同學,開心地聊天著,卻把小君一個人落在原地;此時游宗霖從走廊另一端走來,在同學面前大方地牽起小君,要把小君介紹給游宗霖的朋友們認識。

  畢業氣氛歡樂熱鬧,諸位國三畢業生們在教室、走廊上來來去去,小君準備離開時,她想與李政司道別。

  今日一別,不知何時才能再相見。

  幾許躊躇之間,李政司再一次地與小君擦肩而過;只不過,站在游宗霖身邊的小君,那一句「珍重再見」,卻是怎麼也說不出口。

  

20

  

  「豬君,我問妳喔。」

  「怎樣?」

  「妳還在和游宗霖交往?」

  「嗯,算是吧。」

  「妳不是說,游宗霖畢業後,他爸要送他去國外念語文學校?」

  「嗯,他是這麼打算。」

  「等他出國後,你們會分手嗎?」

  「大概吧,我不想談他的事。」

  「有朋友跟我說,游宗霖不只有妳一個女友,他在外頭關係很亂。」

  「我知道。」

  「妳知道?」

  「反正我又不喜歡他,他想怎樣就怎樣,不關我的事。」

  「妳不喜歡他,幹嘛不分手。」

  「我們現在也和分手差不多了。你不要管,很煩耶。」

  「有件事我悶在心裡頭很久了,一直猶豫著要不要跟妳說。一年前,學校都在傳妳和游宗霖交往的事。交往的事,妳有跟我說我知道。但除了交往之外,很多男生都在私底下傳你們已經上床了,畢竟游宗霖就是那樣的男生。」

  「我才沒有和他上床。」

  「我知道妳不是這麼隨便的女孩子,所以沒有問過妳這件事。但妳不知道吐司聽到這傳聞後,對他的打擊有多大,和他相依為命的爸爸走了,他喜歡的女孩子又和一個賤男人交往。他再怎麼堅強,也只是一個國中生而已。所以,不要怪吐司那時對妳不聞不問、視而不見他也只能這麼做。」

  「你再說我要哭了。」

  「我可以不管妳,但拜託妳不要再糟蹋自己。」

  「你懂什麼?你什麼都不知道!」

  「妳真的認為我什麼都不知道?」

  「……」

  「我只是不想讓你們擔心而已,就像你們不想讓我擔心一樣。我或許沒有妳聰明,但也不笨。妳和游宗霖交往的事,爸媽還不知道吧?我相信爸媽寧願破產,也不願意妳為了他們這樣犧牲自己。」

  「沒事的,游宗霖沒有那麼糟糕,他還是喜歡我的。既然喜歡我,就不會做出傷害我的事。我一開始就和他說好了,這只是交換條件、利用彼此而已。我知道要怎麼保護自己,還是說,你認為我鬥不過那種養尊處優、三句不離我爸的公子哥?」

  「聽妳這麼說,我就放心多了。」

  「那當然了,沒有人可以在我黃小君身上佔便宜的。」

  「咦?不是黃豬君嗎?」

  「喂!」

  

  這一年來,小黃、小君兄妹倆與李政司各自走向不同的生活。

  偶爾聽到黃儀東聊起對方的現況,小君得知李政司已逐漸走出喪父之痛,婉拒了社工人員提供的幫助而開始了半工半讀的獨立生活,聽聞此事的小君是百感交集。

  雖然小君與游宗霖兩人的關係是建立在條件交換上,游宗霖的確沒有對小君做出太過分的事。其中,大多是參加他朋友的飯局聚會,也會在外人面前牽手、接吻,以達到游宗霖炫耀的目的——以小君的容貌姿色而言,她確實比起同年齡的女孩子要來的漂亮清新許多,走到哪都是眾人目光的焦點。

  一段時間過後,喜新厭舊的游宗霖也將玩樂的心思放在其他女孩子身上,讓小君很快地調適了敷衍應付游宗霖的不愉快。

  撇開游宗霖對於小君的無禮與藐視,游氏企業的確幫助了小君父親的公司暫時度過難關,無須過於擔心償還債務的問題。以客觀而論,游氏企業的資助與小君目前付出的代價是不成比例,也因為如此,不論游宗霖對小君有什麼要求,小君總是存著一份感激的心情在,因而無法拒絕。

  一年的時間過去後,小君才意識到自己的改變,忽然深深地覺得恐懼。一年來的隱忍並非她以為的代價,那只是用來制約小君自主想法的一道束縛。

  一旦小君想要毀約,那麼不僅一年來的委屈白白浪費掉了,家人以為逐漸步上正軌的生活也將化為烏有。更重要的是,終日疲憊工作的父母能不能夠再次承受這樣的打擊?那是小君想也不願意去想。

  小君才想起游宗霖一開始對她說過的話;想知道糟蹋一個不喜歡自己,自尊心又極為高傲的女孩子,是怎樣新奇有趣的感覺。

  小君沒有承認,但她真的鬥不過游宗霖。

  猶如被陷阱深深困住的獵物,沒有辦法逃離獵人的步步逼近。

  

21

  

  二零零五年,七月八日。

  那是一個無風且悶熱的夜晚,走在路上的行人不是喝著冰涼的飲料,就是正在前往開著冷氣的室內。即使穿著短袖,皮膚上覆蓋著一層由毛細孔溢出的濕黏汗液。更別說戴著安全帽,騎著摩托車,整天在外頭奔波外送披薩的李政司,騎著機車等著紅燈的他早已是滿頭大汗,殷紅色的外送制服也被汗水浸溼,染成了更深的顏色。

  儘管李政司尚未成年,依法令管制不得駕駛機車,但戴上安全帽與口罩的李政司,體格已與成年人無異,在李政司的聲淚俱下,千求萬請。達美樂的店長才通融讓李政司進行外送的打工工作,畢竟他比任何人都還需要一份工作來養活自己,不論是什麼工作都行。當然,他們也在私底下達成了協議,倘若外送時出了車禍,店長會佯裝不知李政司尚未成年之事實,一概由他自行負責。

  從早上十點便在外奔波、外送披薩的李政司,忙到晚上八點的他已經是累得一句話都不想說了;十五分鐘前,李政司靠在社區大樓的電梯牆壁裡睡著,要不是被警衛室保全大哥發現,他很可能會一覺睡到明天早上。

  在抓緊機車握把,騎回店面的路上,讓李政司感到微微鬆了口氣的是,這是他今天的最後一筆訂單,等回到店面,便可以打卡下班。一想到明天放假不用打工,待會可以到百事達逛逛,租幾片電影回家看看,精神變好了一些。儘管李政司時常看到一半,便趴倒在客廳沙發上呼呼大睡。

  李政司只想著用雙手養活自己,獨立生活著,不去倚靠任何人給予他的同情。

  十字路口的紅燈,飢腸轆轆的李政司忍不住看向一旁精緻典雅的高樓建築,那是一間飯店附設的法式餐廳。

  視線透過玻璃窗的李政司一愣,無意間瞧見了小君的身影。

  小君正與男友在店內用餐。雖然只是國中年紀,但在盛裝打扮之下,即使是在校園之外,依然是位令路過男士目不轉睛的青春儷人。玻璃窗內的小君穿著小洋裝,模樣氣質俏麗迷人,與印象中的她截然不同,讓李政司不禁看傻了眼,待愣在原地。

  此時小君與男友已用完主餐,正在享受餐後甜點,只見小君輕輕地用手指搖晃著咖啡杯內的銀湯匙,時不時地微笑著,氣氛看似相當愉快。

  半分鐘過去,十字路口的紅燈轉為綠燈,李政司卻沒有察覺,被後方亟欲前行的阿伯騎士猛按了幾聲喇叭,抱怨著:「少年捏,騎車賣渡估,危險啦。」

  「拍謝、拍謝啦。」李政司連忙道歉後,又回頭瞧了許久未見的小君一眼,帶著些微酸澀的心情駛入車陣之中,消失在下一個霓虹色的燈火闌珊處。

  

  「在看什麼?」幾秒前的法式餐廳內,游宗霖好奇地問道,順著小君的視線看去,「哦,那個外送披薩的騎士,老盯著妳看,妳認識他?」

  「不知道,他好像認識我。」小君的確有注意到,但也只是搖搖頭回答,「只不過他戴著口罩和安全帽,猜不出他是誰。」

  「不過是一個打工仔,也不會是什麼重要的傢伙。」

  「嗯。」小君淡淡又地瞄了窗戶一眼,勉強擠出一個笑容。

  「我下個月就要出國了,妳應該很開心吧?」

  「是,非常開心。」

  「其實我還挺佩服妳的,這一年我對妳也不算差了,但妳始終就是那付愛理不理的死樣子。換作是其他女孩子,哪個不是對我死心塌地跪下來舔我的老二。」

  「你這種說話方式,和流氓有什麼不一樣?」

  「當然不一樣,我有錢,而且是他媽的超級有錢。」

  游宗霖平淡地說道,不戴有任何情緒。

  從旁人的眼中看來,他們的談話沒有異常之處,而非字字句句都針鋒相對。

  「再說,溫柔文雅的對妳我也不是沒有試過,但我就是不爽憑什麼我要壓低姿態來伺候妳呢?他媽的破產的是妳爸,不是我爸。」

  「別忘了,一開始是你來找我,不是我求你的。」

  「事到如今,那有差別嗎?妳爸的公司就要和英國廠商簽約了,當然,這項合約也是要我爸這保證人同意才行。說穿了,這筆合約就是妳用自己買來的,妳比誰都清楚。妳應該感到很開心才是,不是每個女孩子,都有這麼高的價格。」

  小君沉默。

  「約好了,過了今晚,我們就結束了,我不會食言的。」游宗霖道。

  小君微微點頭,端起咖啡杯,喝了一小口。

  當咖啡順著小君的喉嚨滑入身體時,游宗霖露出勝利的笑容。

  幾分鐘前,在小君去化妝室的時候,游宗霖在她的咖啡裡下了Fm2,它會讓服用者意識昏沉,四肢乏力,並對身體造成一定的傷害與影響。

  ——而小君不是沒有看到。

  即使知道了今晚即將發生的事,她仍然喝下了那杯参了迷藥的咖啡。

  

  幾分鐘後,小君在男人的攙扶下搖搖晃晃地搭上電梯,來到了樓上的訂好的飯店房間。她被男人放在一張柔軟的床上後,Fm2的藥效也逐漸在小君體內擴散,讓她半瞇著雙眼,一動也不想動地躺在床上,好似任人擺佈的玩偶。

  小君迷茫地看著天花板,努力試著放空自己,讓自己盡快睡著,不再去思考感受任何的快樂與痛苦;天花板的那盞吊燈是如此精緻、在水晶雕紋下閃爍著醉人的微光,讓小君漸漸分不清是夢境還是現實。

  直到原本坐在床邊的游宗霖走到門口,他脫下外套,隨意地丟在一旁的沙發上,接著又開了門,讓另外兩名男性友人進房。

  此時小君才意識到,情況遠比她預期的還要糟糕許多。

  小君原來以為,挽救父親事業的代價是自己的一夜處女;游宗霖一年來的軟硬兼施,也讓小君半推半就地同意了,不是值不值得,而是沒得選擇。

  只不過,那也只是小君未經世事的以為。

  在游宗霖的計畫中,那是用來要脅小君的一個手段,而非結果。

  身為游式企業富少的游宗霖,儘管尚未成年,但在父親友人的介紹之下,結識了另外兩位同為富二代的葉姓少年與王姓少年。葉少爺與王少爺兩人是表親關係,年長游宗霖三四歲,兩人中學畢業後沒有繼續升學,而是在外遊蕩玩樂。

  葉少爺今年正滿十九歲,由於出手闊綽,外號葉老大,為了躲避兵役,因而選擇和游宗霖一同出國留學。

  王少爺十八歲,性格跋扈,自小便自稱王爺。

  原來他也打算與游、葉兩人一同出國,彼此有個照應,但王少爺的母親對兒子過於溺愛、放心不下。所以花了一筆不少的金錢,私下買通了大醫院的醫師偽造診斷書,以僵直性脊椎炎為由免除服役義務。至於王少爺往後要升學、工作、還是繼續揮霍度日,他母親也就隨他去了,她只希望唯一兒子能待在身邊,過得平安喜樂。

  游宗霖對女孩子物化、輕蔑的態度,也是深受葉王兩位富家少爺的影響。

  他們三人都是幸運的精子,一出生就含著金湯匙,豈止衣食無缺,更是家財萬貫,也因此失去了自我約束的能力,沉淪在無底無盡的慾望之中。富有並非原罪,但是富有的人一旦起了邪念,燒起來會遠起一般人更有本錢。

  富人犯罪的原因往往不會因為是情緒衝動的意外,而是改不掉的墮落習慣。

  而他們三人共同的習慣就是玩弄年輕無知的女孩子。那對他們來說太容易,太有趣了,而且藉此得到巨大的滿足感與成就感。

  游宗霖的第一個女人,便是王爺的多位女友之一。

  說是女友,倒不如說關係沒那麼單純的炮友。

  一開始以金錢條件作為誘因,進而交往後,再下藥控制,令女孩對自己言聽計從,百依百順,加上他們確實滿足了女孩子們在物質方面的需求,那些見不得人的小手段,也就不為外人所知了。

  三位富家少爺的價值觀中,女孩子並非需要付出感情的伴侶,而是用來消遣、滿足自己慾望的道具,或者說是玩具,更以控制女孩子為樂,並自詡風流多情。

  游宗霖真正的目的,並非只是為了一償小君的初夜,而是他與王爺達成的協議;等到游宗霖與葉老大出國留學了,小君的「所有權」便贈送給王爺,畢竟王爺依然留在台灣,而他對小君的美貌同樣地驚為天人,念念不忘。

  游宗霖的確沒有食言。

  過了今晚,他和小君的關係就結束了,沒說的是與另外一人關係的開始。

  至於今天晚上,在這個不為人知的高樓房間裡,三位正在寬衣解帶的富少爺不懷好意看盯躺在床上的小君,準備留下足以折磨她一輩子的記憶和證據。

  

22

 

  隨著腳步聲的接近,害怕的感覺在小君的心中逐漸擴張;她已是落入獵人手中的羔羊,受了傷,上了枷鎖,無法逃跑,也無力逃跑,只能默默忍受著。

  迷迷濛濛的眼神中,小君認出了游宗霖帶來的兩位友人之一,王爺。

  在由游宗霖的介紹下,小君曾兩度與他共進晚餐,而在第二次晚餐時,游宗霖在接起手機後,藉故先行離開,要王爺送小君回家。

  離開前,游宗霖還在小君面前慎重叮嚀著王爺「朋友妻,不可戲」這句話,好讓小君稍感放心。回家路上,基於禮貌,小君與王爺淺談了幾分鐘,並沒有對他留下深刻印象,沒想到卻是這樣的結果。

  小君在心中冷笑了幾聲。自嘲游宗霖倒也沒違背「朋友妻,不可戲」的意思,畢竟小君從來沒有把自己當成是游宗霖的伴侶,儘管親吻,儘管擁抱,倆人虛情假意的逢場作戲,自頭至尾就是一場交易,而交易籌碼就是小君自己。

  覺得自己就是個妓女。

  或許包裝的高級了一點,過程文雅了一些,但本質上沒有多少差別。

  對於成人世界依然似懂非懂的小君知道,過了這一晚,她失去的不僅只是身體的清白,更失去了追求幸福的資格。於此同時,小君知道自己再也無法為了真正的快樂而露出笑容。將永遠戴著面具般虛偽的面容,用以保護破碎的內心。

  但若如此沉重的代價,能夠換得家人後半生的順遂,小君依然點頭同意。

  既然是自己同意的,那就沒有什麼好抱怨的了。

  小君唯一能做到的,就是永遠不能為了這種將女人視為玩物的男人哭泣,無論他們如何殘酷地傷害自己。

  小君發誓,他們可以得到她的身體,但永遠得不到她的笑容和淚水。

  就當個婊子吧。

  當一個無情無義無血無淚的臭臉婊子。

  小君忽然覺得,許佳蓉同學為她取的綽號,真是再適合不過了。

  即使活得毫無尊嚴,連自己都瞧不起自己,但仍然可以在殘酷的現實中生存下去,也是唯一的方式。

  小君想起了那天課堂上,老師當著全班的面,手上拿著寫著「臭臉婊子」的字條,同班同學門交頭接耳,紛紛竊笑的那一幕,讓面容僵硬的小君永遠也忘不了,洶湧而來的羞恥令她幾乎無法呼吸,只想不顧一切地奪門而出,再也不要回頭。

  此時,酒店房間內,半裸的葉老大坐在床頭,雙手扣住了小君的上臂,好讓小君無法反抗王爺的為所欲為,手持相機的游宗霖則悠哉地坐在一旁冷笑著,準備拍下小君一輩子也不願意見到的不雅照片。

  現在的感覺,就像當時被同學圍繞的竊笑羞辱。

  只是更深,更痛,更令人感到窒息。

  在男人恣意地觸碰之下,小君繃緊了全身,害怕地顫抖著。

  絕望的小君閉上了雙眼,腦海中浮現了李政司出現在教室門口的身影。

  李政司皺著眉頭,表情有點尷尬。

  看到了李政司愣頭愣腦的模樣,讓小君在半夢半醒中微微笑了出來。

  看著房間門口的人影,小君也知道,李政司不過是她憶想出來的一抹幻影,李政司怎麼可能出現在這裡呢?

  

  睜開眼睛小君這時候才察覺,房間門口的確出現了個少年的身影。

  迷迷濛濛的幻覺之中,看起來就與李政司一模一樣。

  

  游宗霖、葉老大、王爺三人同時停下了手邊的動作,詫異地看著忽然出現在門口的傢伙。正在興頭上的王爺顯然相當不悅,他嘖了幾聲,拉著褲頭走到門口,不耐煩地對以為是酒店服務生的不速之客咆哮,並提起右拳,作勢打人:「不是跟你們說過了不用客房服務嗎?喂!我在和你說話,你在看哪?你他媽聾子是不是——」 

  霎時間,王爺下巴遭到陌生男人的肘擊。迅速確實,猶如演練過千百萬次的反射動作。精準而猛烈的力道在轉瞬間擊碎了王爺的下巴,並劇烈搖晃了腦袋,造成昏厥現象,讓王爺在房內友人尚未察覺到發生什麼事情之前,便已倒地不醒。

  「靠!你幹嘛,你是誰啊?」見到朋友被打昏後,葉老大頓時緊張了起來,他自知貪花好色,但在選擇下手目標時總有進行過身家調查,下手目標多是尋常家庭的年輕女孩,若是有黑道背景的女人,他也是決計不碰,免得惹禍上身。畢竟玩歸玩,但玩火上身可就不是他所樂見的後果了。

  打倒王爺後,理著圓寸頭的黑衣少年不發一語,神情冷漠看著房內兩人。

  儘管少年身上並無刺青,葉老大仍舊認為他是與小君有所關聯的黑道人士,不知道用了什麼方法得知小君有難後,前來救人,亦或是尋仇。

  葉老大轉頭對游宗霖低聲啐道:「你不是說這婊子沒有背景嗎?怎麼會有人找上門來,該不會是你找黑道設局,想訛我一筆吧?」

  「沒有的事,葉大哥你別亂猜。」游宗霖緊張地從沙發椅上站了起來,猶豫著要不要把手上的相機放下,享樂途中有外人上門找碴的情況,他也是第一次遇到。游宗霖緊張地拉扯著套在手腕上的相機防落圈,「該死,這東西怎麼纏住了,他媽的。」

  葉老大深吸一口氣,只見黑衣少年快步走近游宗霖,游宗霖在情急之下,用手上的相機往黑衣少年的頭部猛力砸去,卻迅速被少年提起的左手臂給一掌揮開,昂貴的數位相機在空中旋轉解體,鏡頭、殼蓋等零件碎片散落一地。

  相機落地的同時,發生在王爺身上的事情再一次地發生在游宗霖身上,相同的下巴碎裂,相同的腦震盪昏厥。

  不同的是,黑衣少年這回用的是右拳拳尖。

  不到半分鐘的時間,已有兩人被黑衣少年擊倒,昏迷不醒。

  黑衣少年右腳踏出,在柔軟的地毯上踩碎了相機的鏡頭,細微地發出摩擦聲響。第二步,黑衣少年躍至葉老大的身側,折斷了他試圖抵抗右手,接著從身後用雙臂以十字固定的方式勒住了葉老大的脖子,儘管對方死命掙扎著,但黑衣少年的雙臂依舊緊緊死扣,直到葉老大手腳癱軟地缺氧昏迷。

  此時小君半躺在床上,藥效未褪而無力掙扎,只能睜大了雙眼看著佇立在床邊的黑衣少年,混亂的思緒無法判斷這是夢境還是現實。

  除了有如受刑人般的圓寸頭,以及臉色蒼白了些,黑衣少年的五官面孔,都與小君記憶中的李政司一模一樣,如同一個模子刻出來似地。

  在與黑衣少年對視了幾秒後,小君確定了他並不是李政司。

  黑衣少年看著小君的眼神,與看著被他擊昏、勒昏的富家少爺們沒有不同,一樣地冷漠,黯然,不帶一絲情感。小君從未在李政司的眼中看到如此殘酷、尖銳的眼神。仿佛只要他想,現在就殺了小君也無妨。

  「謝謝……謝謝……」

  感激的淚水仍舊從小君臉上奪眶而出,怎麼也擦拭不完。

  小君半躺在床上,一面道謝,一面拭淚的動作反倒引起了黑衣少年的注意,露出的些微好奇的神情。他看過太多人失聲哭喊的模樣,早就習以為常,但非求生,即是求死,從來沒有第三種情況。

  因此小君涕淚滿面的感激之情,黑衣少年還是第一次見到。

  黑衣少年握起左拳,慢慢地放在自己的胸口上,每當情緒躁動之時,他總會做出拳安胸口的動作,好讓自己能夠平緩下來。

  

23

  

二零一四年,七月八日

 

  已經好久沒有提筆寫日記了,我想是因為內疚的關係吧。

  而內疚,是因為你的關係,李笨司。

  兩年前,我在日本北海道託人留給你的那本日記,那是真的,我的確因為爸爸欠下的巨額債款,差點被推入火坑,也的確在冬姊的幫助與引薦之下,加入了當時的三丁組織,成為一位殺手,成為了這幾年讓你又愛又恨的小君。

  若是你問我為什麼要騙你日記是假的,那麼我會這麼回答。

  唯有用真相包裝的謊言,才是最完美的方式。

  你不知道我有多麼希望可以不用告訴你這一切,關於我與那個人的過去。

  唯有一件事我沒有騙你,我在乎你。

  正因為我在乎你,才不願意告訴你事情的真相。

  但謊言終究是謊言,無論包裝得多麼完美,總有被揭穿的一天。

  曾以為那些往事回隨著時間越漸淡去,但九年的時間過去了,我仍然無法將它遺忘。儘管與他相處的時間並不長,但他確實改變了我的生命,如同我改變了你。

  此時,你正睡在身旁,自從王鐵衣遭逢事變之後,你的情緒總是處在相當焦慮的狀態,連日在外奔波,只為尋得一絲線索,直到查出了Zeta組織位在桃園的軍火庫,你才稍稍鬆了口氣,疲累地沉沉睡去。

  每次看到你的面容,總是讓我想起了那個人。

  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以前我們還在逢甲當大學新鮮人時,你為了小蔓被學長劈腿的事,和學長打了一架,被揍得鼻青臉腫的,隔天待在家裡讓我替你上藥,一邊替你擦藥,一邊和你鬥嘴,直到你說了「我有妳啊,妳會保護我」這句話,惹得我非常生氣,拿起左輪手槍就想往你身上開槍。

  你連連道歉,知道我很生氣,卻不知道為何生氣。

  因為我曾經對他說過一模一樣的話。

  儘管他聽不到,聽不懂。

  

  我與他的故事,發生在九年前的夏天。

  在曾經拜託長島先生交給你的日記本中,也有大略提及,不過當時年紀還小,對於那段超乎現實的離奇際遇更以了解,所記敘的事情多有殘缺片段。

  九年後的今日,當往事已成過眼雲煙,你我已是彼此生命中難以分割之重,我希望能以現在的角色,告訴你所有我知道的事情。

  當你看完這段告白,我再也沒有任何的祕密,再也沒有。於此之後,若你選擇離我而去,我也欣然接受,於此之前,由衷感謝你陪在身邊的每一個時刻。

  

  自從與你交往之後,你我很少提及國中時往事,我能夠了解,畢竟我選擇與學長交往,確實傷害到了你對我最單純的感情,自始至終,都讓我感到非常抱歉。但若時間重來,再讓我選擇一次,我仍然會做出相同的選擇。

  選擇與你疏離,選擇與品行低劣的學長交往。

  那不僅是因為學長的家庭背景能夠幫助我們家脫離負債的困難。

  更重要的原因是,為了再一次地與他相見。

  阿司,這幾年來你親眼見過了人性最卑劣、最黑暗的一面,為了錢財,為了權力,為了慾望,人可以做出非常非常可怕的惡行。

  機緣之下,我們成為了特別的殺手,成為有能力保護自己,保護他人的私刑者,保護著我們所認同的公平正義,儘管那不一定被所有人認同,卻是我們生存至今的意義。

  我曾經非常地弱小,別說朋友家人,我連保護自己的能力都沒有,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逐漸被現實社會給撕裂、吞噬。

  反覆提及曾經,是因為他已經不在了。

  如同你曾經地以為,他就是我的初戀情人。

  也是我曾經最深愛的那個人。

  我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是在一間酒店房間裡,當時我被下了迷藥,差點被學長及其同夥施暴,成為另一起社會悲劇的受害者。

  如你所知,是冬姊及時出現,拯救我於危難之中。

  從另一方面來看,這麼說並沒有錯,畢竟那的確是冬姊的意思。

  只不過在事情發生的當下,挺身而出保護我的不是冬姊,不是別人,正是曾經被我喚作「蛋頭」的那個人。

  對於「蛋頭」最深刻的第一印象,是他的容貌。

  他有著和你一模一樣的容貌,一樣的味道,一樣的心跳聲。

  不一樣的是你們的髮型,你總是喜歡笨拙地搔搔頭髮,而他則是理著乾淨俐落的光頭,遠遠看起來就像顆蛋似地,所以我一直叫他蛋頭,叫著叫著,也就習慣了。

  但最不一樣的,是你們的眼神。

  阿司你的眼神很溫柔,總是非常地溫柔,即使面對困難,你總是默默承受,默默努力著,而且不會輕言放棄。而我愛上的,也是這樣溫柔而堅強的你。

  而他的眼神,是一種難以言喻的孤寂。

  我必須承認,我對於他的感情,一開始有一大半是來自於感激與同情,如果說過去三丁的所作所為對不起了誰,辜負了誰,那蛋頭即是最大的受害者。

  在之前那本日記中,我曾經寫道蛋頭是你的複製人,當初三丁組織在得知殺手七號患有SMC先天性冷血無感症候群時,便執行了一項非人道的研究計畫,複製了你的胚胎,以人工的方式創造出另一個與你一模一樣的個體,用以研究SMC。唯有將天性冷血無感症候群研究透徹,才能增進組織的實力,保持著三丁在地下世界的地位。

  當時我也是這麼相信著,相信著蛋頭是為了三丁長遠的計畫而的犧牲品,對當時的我而言,冬姊的話語是至高無上、不容質疑的旨意。

  關於冬姊招募我的過程,實際上的情況與我告知你的情況並沒有太大的不同;冬姊替我償還了我爸爸欠下的三千萬債款,代價是我必須成為三丁的一份子。

  其中讓我震驚的仍然是你父親殺手七號的真實身分,也因為你喜歡我的關係,才讓我在冬姊眼中如此特別,在繼續我與蛋頭的故事之前,我想先讓你了解對我而言,冬姊是怎樣的一個人,畢竟沒有冬姊,就沒有現在的我。

  還記得那是一個微涼的午後,怯懦的我仍未從前晚被游宗霖昏迷的驚嚇中回過神來,如你印象所及,冬姊是位高雅、美麗的女人,她的動作有種嫵媚的神韻,讓人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瞧,無論冬姊走在哪個場合,總是眾人目光的焦點,男人阿諛奉承的對象。能被冬姊那般出色成熟的女人所青睞,自然是我輕飄飄地不敢置信,以為自己身在夢中。

  冬姊領著我來到曾經的三丁總部,也就是現在的地下酒吧,那天也是我第一次見到廖三丁會長,當時廖三丁會長的雙眼尚未失明,他瞧了我一眼後,沒有多說什麼,揮了揮手,下了指示要我在一個小房間裡等待,填寫簡單的資料,進行登記作業。等到下一次再見到廖三丁會長時,他已自毀雙目,成為了一位盲人。

  冬姊打從一開始就和我表明了,三丁是個非常特別的犯罪組織,他們會滲透社會上的各個階層,上至擁有絕對公權力的國家政府,下至無法無天的黑幫組織,都是三丁滲透的對象,用任何方式獲取任何情報,用以解決只有三丁才能夠解決的困難,就像當年發生在我爸爸身上的那起詐欺案。

  我沒有拒絕冬姊的理由。

  冬姊是殺手七號的地下情人,是三丁組織的幹部,支柱。

  她美麗、自信,甚至可以說是個心狠手辣、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女人;而我想成為像冬姊一樣的人,儘管並不知道那會付出如何沉重的代價。

  於此同時,我並非三丁的正式成員,只是一位待審核的見習生,就像當年你我在逢甲大學重逢之後,對於三丁與殺手的一切,感到那麼地新鮮有趣。冬姊並沒有立刻教導我如何成為殺手的要領技術,如易容、防身、情報等等,等到我學習並熟稔那些技巧時,已經是好一段時間之後。

  當時的我相信蛋頭是你的複製人,也就是另外一個你的個體,蛋頭的存在的目的,即是提供三丁組織進行先天性冷血無感症候群的研究。

  幸運的是,當我認識蛋頭的時候,先天性冷血無感症候群的人體實驗已經結束,王海勝教授也從其中得知先天性冷血無感症候群的特殊特性,包括父子遺傳,知覺增強,過度使用的神經麻痺症狀等等。

  不幸的是,兒時的人體實驗對蛋頭的身體造成永久性的創傷,在一次聽覺測驗的意外中,蛋頭失去了聽力,他的世界從此沉默,自小生活在非人環境的蛋頭拒絕開口說話,只願意與人用簡單的手語溝通。

  簡單說,蛋頭在社交上有著極嚴重的障礙與缺陷,無法獨自生活。

  那年是二零零五年,大約是三一九槍擊案的一年後,三一九槍擊案之前,照顧蛋頭的責任一直是「零」在負責。

  也就是說,蛋頭是零親手養大的孩子。

  我說的是真正的零,那位在三一九案吞槍自盡的林森。關於殺手七號與零複雜的過去,我也是由你口中得知,才得以拼湊散落的碎片,窺得真相的面貌。

  我不清楚一般人對於「非人環境」的定義,但若是由零撫養長大的蛋頭,那即是一個殘酷的規則——不殺人,就沒飯吃。

  對三丁組織而言,蛋頭不能算是個人,只是個用來殺人的工具。雖然嚴格說來……我們都是,但至少我們還有身而為人的尊嚴,但他沒有,一點點都沒有。

  這也是為什麼,當初七號以「零」的姿態重出江湖時,我會如此戒慎恐懼的最大原因,零的冷血與殘酷,不是一般人足以想像。而他們兩位前輩的往事,我想阿司你知道的比我還要清楚,感觸也比我深刻才是。

  隨著三一九案的發生,零自殺,殺手七號叛變,三丁組織隨之陷入混亂之中,冬姊為了重新整頓組織,也無霞顧及其他瑣事。於是,在我正式接受三丁的測驗之前,只慎重地交代了我,要我好好照顧蛋頭。

  我沒有拒絕,不僅因為蛋頭是我的救命恩人。

  那更是因為,對當時的我而言,他就是另一個你,另一個李政司。

  

24

  

  當小君走進那五坪不到的小房間,直覺想到的是監獄的囚房。

  堅硬,冰冷,潮濕,還有說不出的窒息感。

  小君輕輕地關上鐵門,忍不住問道:「你真的住在這裡?」

  房間裡的東西少得可憐,只有一扇窗,一本掛在牆上的月曆,還有一張木床。

  坐在床上的蛋頭瞧了小君一眼,露出疑惑的眼神。

  小君這時才想起,蛋頭的聽力因人體試驗而受損,也沒有接受過讀唇語的訓練,只能以簡單的手語溝通。

  小君推了推手,示意要蛋頭坐過去一點。蛋頭挪了點位置後,小君也坐在床上。小君眉頭微皺,只覺得床板好硬,兩人並肩坐在床上,相隔約兩個手掌的距離。

  倆人沉默了許久,才正開始學習手語的小君,在與蛋頭溝通上還有很大的障礙。

  對於蛋頭,小君準備好多好多的問題,卻不知道該從何問起。

  然而蛋頭似乎很習慣一個人沉默地等待著,讓時間毫無意義地流逝。小君也看得出來,蛋頭除了偶爾會瞧瞧自己之外,基本把自己當作是透明人看待。

  時間來到中午十一點,小君看了看手錶,還在考慮要如何和蛋頭交流時,蛋頭忽然站了起來,走到房間正中央。

  蛋頭俯身,無聲地頭下腳上,以極困難的姿勢進行俯臥撐。

  「哇!好厲害。」即使知道蛋頭聽不到聲音,小君仍然忍不住驚呼,畢竟她只有在電視上的體操選手身上看過類似的訓練動作。

  一段時間後,蛋頭僅有微微出汗,代表身體早已習慣如此高強度的訓練。

  蛋頭拍了拍手上的灰塵,又走回床邊,看著房間內唯一的窗戶,繼續等待著,直到蛋頭的肚子發出飢腸轆轆的聲響。

  聽到蛋頭肚子餓了的聲音,小君才猛然一愣,想起冬姊交代自己照顧蛋頭的事項之一,即是要負責他的飲食。

  而蛋頭的飲食習慣相當特別,常人一天三餐,蛋頭則是三天一餐。

  小君拿出事先準備好的便當盒,雖然只是隨處可見的排骨便當,蛋頭卻像如獲至寶般地搶過便當,直接用手指大口大口地扒著飯菜來吃,粗魯野蠻的吃相與一整個早上沉默木訥的模樣相去甚遠。

  「喂!不行啦!你都還沒洗手!」

  小君連忙制止蛋頭不衛生的進食方式,對方卻不為所動,一口接一口地把飯粒送到嘴中。情急之下,小君一時氣不過,使盡全身的力氣把便當搶了過來,牢牢地護在自己的大腿上。她也沒想到自己竟然能從蛋頭手中搶過便當,心中暗自竊喜:「哼哼,只要我想,還是做得到的嘛……」

  蛋頭愣了愣,伸手想奪回小君腿上的便當盒,卻被小君一掌拍掉。

  「不准,不准就是不准。」小君蹙眉說道,「吃飯要用筷子啊,你要用筷子才讓你吃,聽到了沒有?」

  對於小君的舉動,蛋頭並沒有多少情緒上的反應,只是疑惑地歪著頭。

  「笨蛋。」小君嘖了幾聲,敲了敲自己的額頭。「又忘了你聽不懂我在說什麼。」小君一面從塑膠袋裡拿出免洗筷,一邊自顧自己說道,「真是太可惜了,這樣你就聽不到我叫你蛋頭了,不是每個男生理光頭都好看,你的倒是挺不錯。」

  由於小君說話時加了些肢體動作,蛋頭也就順勢地摸了摸自己的大光頭。

  「拿去,用筷子吃,不會的話我教你。」

  也因為蛋頭的動作,讓小君的心中一寬,許多心裡話就這麼說了出來。

  「我知道你聽不懂我說什麼,但沒關係的,你救了我,我有責任要照顧你。雖然我不明白冬姊為什麼要對你這麼苛刻,但我不會離開你的,直到你可以像個正常人一樣的生活。像我一樣,像李笨司一樣……」

  小君微笑著,把筷子遞在蛋頭眼前。

  看到小君甜美的笑容,蛋頭緊張移開與小君對望的視線,看向窗外景色。

  遠方是一間歷史悠久的私立小學賴厝國小,自半世紀前建校至今,教育了無數莘莘學子,也是此鄰里最著名的學校。

  此時正午時分,賴厝國小傳來宏亮的校園鐘聲,一陣涼風從窗外拂進房內,讓種植在窗邊仙人掌盆栽發出喀喀聲響,針葉微微搖曳。

 

25

 

  在我們所生活的社會中,打著以民為主,人人平等的精神。甚至於對於印度國家的種姓制度感到嗤之以鼻,卻沒有想過我們雖無奴傭制度,卻有階層之分,而且階層難以打破。每個人一出生,人生方向與極限就已經被侷限在某個無法跨越的範圍之內,最好與最壞之間,往往也不會相差的太遠。

  所謂富不過三代,散盡家產的敗家子,也只是其中染上惡習,自甘墮落的少數特例。與生俱來的人性中最詭吊的地方之一,多數的人們總是見不得別人好,或多或少只是程度上的差別。正因為是旁人的家道中落,才讓多數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彷彿看到他人的失敗,會讓自己離成功更接近一些的自我安慰,而忽略了絕大部分的既得利益者都是低調而不為人知,不論是財富還是權力,永遠都把持在他們手上,一代接著一代。

  相對的,有由上自下的特例,自然也有由下至上的特例。但想從下位打破階層來到上位,具備超乎同輩的絕對實力只是基本條件,更需要的是可遇不可求的機運,若無機運,實力再強只會被時代潮流給淹沒。如此苛刻的條件下,實力與機運兼具的成功者是少之又少,千萬人中也不見得找的到一位。

  社會上絕大多數的人們,在普世價值觀與良心的約束之下,往往不會染上惡習,自甘墮落;相同的,即使努力到肝腦塗地,也沒有多少人受到幸運之神的眷顧與青睞。絕大多數的人們,往往生活在一出生就註定好的小小框架裡,在成長的過程中與現實妥協,各司其職、各安其位,平安而順遂的生活中追尋的微小而確實的幸福。

  不論是生活社會邊緣的細漢,中產階級的許佳蓉,或是被視為社會菁英的游宗霖,儘管並不全然是因為行差踏錯而跌入萬丈深淵,但確實曾經有過好好生活的機會,也曾經感受過人生的美好。

  

  然而,小君遇到的那位少年,連機會都不曾擁有過。

  

  他是為了答到某些目的而被豢養著,為了研究由李七浩身上遺傳下來的先天性冷血無感症候群,為了作為廖三丁向李七浩復仇的代償,被訓練成一具毫無感情的殺人機器,除了供給他最低的生存條件外,只教導他兩件事,服從以及殺人。

  即使少年的實戰能力已遠超尋常殺手的水平,甚至擁有時間暫留的能力,他仍然沒有為了孤寂和痛苦而起過反抗三丁組織的念頭。

  因為他從來就沒有感受過快樂的情緒,從來就不知道什麼是家人,什麼是朋友,什麼是溫暖,什麼是生而為人的尊嚴。

  他只感受過七天七夜滴食未盡,讓全身筋攣顫抖的飢餓感。

  一無所知的他總是孤拎拎地一個人待在令人窒息的牢籠裡,面對冰冷的牆壁,靜靜地讓時間一點一滴毫無意義地流逝。

  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

  槁如死灰的漫長虛無,永遠沒有結束的時候。

  若是把少年的處境定義成足以讓正常人發狂發瘋的痛苦折磨。

  那麼,他過去所習慣的人生也就那樣了。

  

  直到那一年的夏天,小君走進了他的生命。

  或者說,他們走進了彼此的人生中,填補了對方人生中最殘缺的那一部分。

  

  那天之後,小君時常前來探望少年。

  少年並非智能障礙,只是因殘缺的生活環境,缺乏與正常人溝通的管道與方式。

  小君辛勤學習手語下,兩人的溝通已有了長足進步,不再像剛開始幾天雞同鴨講,勞累的半天依然不懂對方想表達的意思。

  另一方面,由於小君的要求,少年開始教導小君基本的防身技巧,儘管並非正常的防身術,而且多有過於暴力的動作,但確實多少提升了小君在自我防衛上的觀念。

  那兩個月,少年比手畫腳教導小君的場景畫面,如同多年以後,小君以殺手前輩的身分教導李政司的笨拙的身手。

  練習防身術之餘,小君也透過了手語了解了少年的許多過去。

  雖然更多時候,是陪著他一起看著仙人掌發呆。

  

  ※

  

  【你沒有名字嗎?】

  【沒有。】

  【冬姊沒有給你起名字嗎?那她都怎麼叫你呢?】

  【冬姊是誰?】

  【就是那位很高很美,帶你來救我的那位大姊姊。】

  【她是主人,而我只能和主人溝通,所以不用、也不需要名字。】

  【所以,你和主人的感情不好嗎?】

  【什麼意思?】

  【因為自從冬姊……自從你的主人把你交給我後,她就再也沒有來看過你了,你一定覺得很難過吧?】

  【為什麼要覺得難過?我並不覺得難過。在她之前,我還有一位主人,他是個很高很瘦的男人,也是我的第一個主人,他教我怎麼生存,怎麼殺人,還有怎麼和主人溝通。他在一年前拋棄我了,消失了,但我一點也不覺得難過。嗯……主人妳可以再解釋一次,什麼是感到難過的感覺嗎?】

  【就是胸口悶悶的,睡不著覺的那種感覺。】

  【那麼不會,雖然第一位主人拋棄我了,但我一點也不覺得難過。】

  【等等,你剛剛叫我什麼?】

  【主人,第一個主人拋棄我了,妳說的冬姐,是我的第二個主人,看來她也是不要我了,所以才把我交給妳吧,所以現在妳是我第三個主人。】

  【對你來說,主人是什麼意思?】

  【主人是給我食物,讓我可以繼續活下去的人,而我絕對服從主人的命令。】

  【聽好了,我不是你的主人。】

  【……】

  【怎麼了?︼

  【我覺得難過,覺得胸口悶悶的。】

  【為什麼?︼

  【因為妳不想當我的主人,妳不要我了。】

  【我可以當你的朋友,我會天天來看你,我不會不要你的。】

  【我不要妳當我的朋友,我不知道朋友是什麼意思,但第一個主人說,朋友是用來背叛的,我已經殺過好多別人的朋友。我想要妳當我主人,我想要妳給我食物,我想要完成妳的命令,我想為妳殺人,無論殺誰都可以。】

  【如果我當你的主人,會讓你感到開心嗎?】

  【開心是什麼意思?】

  【開心就是……吃飽了,滿足了的意思,不再感到飢餓痛苦的意思。只是感到滿足的不是你的肚子,而是你的心。】

  

  此時,小君把手掌貼在少年的胸口上。

 

  【這樣,你能理解嗎?】

  【如果是妳當我的主人,我會感到開心。】

  【如果你想要我當你的主人,那你得答應我兩個條件。】

  【好。】

  【第一件,我要你自己仔細想想,你最想要的事情是什麼……】

  【我最想要的事情是,每天能夠吃飽。】

  【食物的話,我會替你向冬姊爭取的,不用擔心。我指的是食物以外的事情。】

  【除了食物,我並沒有什麼想要的。】

  【你不一定要現在回答我,我只是要你答應我,你會認真思考這件事。等你想到了再告訴我,只要是我可以做到的,我一定會替你做到。】

  【我不懂。】

  【不懂什麼?】

  【不懂主人為什麼要替我達成願望。】

  【因為……雖然你希望把我當成主人,但我已經把你當成是朋友了。等到以後,你也把把我當成是朋友了,我會很開心的。】

  【雖然不是很了解,但我會記住的,還有第二件事情是什麼呢?】

  【第二件,我要替你想個名字。】

  【為什麼一定要有名字?】

  【只要是人,都會有個名字的,你想要我怎麼稱呼你呢?】

  【我沒有想過這個問題,也不覺得自己需要名字。】

  【那……我就叫你蛋頭了喔。】

  【蛋頭?】

  【是啊,因為你的頭圓圓的,看起來好像一顆蛋喔。】

  

26

  

  周末傍晚,小君的父親帶著一家四口來到名為「北方佬」、專賣家鄉麵食的餐館用餐,每逢假日便是人潮客滿,若是不早點來排隊,往往得等上大半個小時。自小君有印象以來,他們一家人光顧這間餐廳已經不下三十次,一年至少得吃上四五回。

  國小時期,小君把「北方佬」的菜單給背得滾瓜爛熟,五年級的書法課堂上,猶豫著不知道該寫什麼字好,小君便提寫了北方牛肉麵五字,小君雖然年紀尚小,但下筆行雲流水,力道恰到好處,在書法老師評比了高分之後,小君的父母也樂得將小君的題字轉贈餐館,餐館老闆娘收到後更是喜出望外,除了將小君的書法裱框高掛外,每回小君家人前來用餐時,總有吃不完的小菜招待。

  只不過,前些時候小君父親遭人詐欺,心情低落之餘,已有許久沒有帶著全家人前來「北方佬」外食。而小君父親今日顯得是神采奕奕,說起話來也多了兩分精神,好似有天大的好消息,迫不急待地想與最重要的家人們分享。

  在餐館人員的帶位下,小君一家四口很快地坐在一樓熟悉的位置上,此時才將近下午六點,以晚餐時間來說還是早了一些,不過隨著小君與家人入座後,後頭的來客也陸陸續續地進門了,到了六點五分時,冷氣全開的餐館內已座無虛席。

  「爸媽你們看,豬君寫的字還在耶。」小黃挖了一塊皮蛋豆腐,眼神向高掛在牆上的題字,家人們不禁會心一笑。

  「記得那時候妹妹才國小,現在已經要升高中了,時間過得可很快。」小君的母親看了看牆上的書法,感嘆地說道。

  「國小三年級能寫這樣,也算是不錯了。」對於小黃的說法,小君不滿地回嘴:「是五年級啦!你記性有問題喔,要不要去看醫生。」

  「妳看看,又在吵,又在吵了。妳生的兩個孩子從小到大就是吵個不停,每次帶他們出來,耳根子想清靜一下都沒辦法。」

  小君的父親轉頭對妻子說道,雖是抱怨,但心情顯然相當不錯。

  一個禮拜前,原來已經不抱期待的警方傳來好消息,日前配合大陸公安,已破獲捲款潛逃的詐騙集團,並且順利追回當初被騙走的集資款項三千萬元。

  雖然與英國廠商的三方合作案在游氏企業的毀約下沒有談成,但拿回了三千萬元,償還了向銀行借貸的債務,從此以後便不需要再看他人臉色來決定公司的未來,這對小君的父親而言,無疑是最好的結果。

  一家四口點了菜,悠閒地在餐館內用餐聊天,能夠在看見父母開心的神情,讓小君備感幸運。小君明白,父親的好心情是來自於重回軌道的事業。

  追回三千萬的欠款,讓事業能夠起死生,得歸功於徐欣純的操作,這也是讓小君對自己死心塌地的手段之一——只是小君永遠不會知道,當初騙走小君父親三千萬元的幕後主使者,正是小君感念萬分的冬姐,徐欣純。

  閒聊中,小君的父親關心地問道:「妳也升上國三了,有沒有想畢業後要念什麼?」而小君拿起衛生紙,擦了擦剛用完餐的嘴巴:「嗯,沒有特別想過耶。可以的話,我想推甄上台中女中,已經請老師幫我寫推薦信了。」

  父親猶疑了一會兒,苦笑說道:「嗯……我還真不知道要怎麼開口……」母親見狀,在一旁說道:「你就直說吧,他們也不小了,況且也不是什麼壞消息。」

  「說的也是,那我就直說了。」父親頓了頓,「儀東,儀君,你們應該知道我前陣子工作上出了些問題,這一年來辛苦你們了。好在這段時間已經撐過去了,我可以向你們保證,之後不會再生類似的事情了。爸爸一定會努力工作,供你們兄妹上大學好好念書,你們也不需要擔心別的事情,做好學生的本分就好。」

  「嗯,我知道了。」小君點點頭。

  「你呢,儀東?」母親問道。

  「我知道啦,好端端的幹嘛說這些呢……爸不是要說這個吧?」小黃。

  「你們知道,因為公司和一間國內廠商簽約合作的緣故,我必須時常往返台中台北兩地,有時候一個禮拜得跑個三四趟……我和你們媽媽已經討論過了,決定全家搬到台北生活,房子已經買好了,比現在住的地方小一點,但生活非常方便,離捷運站也很近。儀東的高中沒什麼問題,是台北的立仁高中。」

  「立昌高中,爸你是說,立仁男子高級中學?」

  「嗯,是那間立仁高中。」

  「我抗議!那是男校!全校都是男生的學校耶!不能換一間嗎?我沒得選擇嗎?」原本對家庭話題傭慵懶懶,提不起什麼興致的小黃忽然激動了起來,「難道你想看到我變成整天關在家裡打電動然後到三十歲連個女生朋友都沒有的宅男嗎?」

  「宅男是什麼?而且為什麼會沒有女生朋友,我認識你媽的時候也二十好幾了,再說了,你忘了還有妹妹嗎?妹妹也是女生啊,而且長的可比其他女孩子漂亮多了。黃儀東,你是不是上網看太多了,學壞了,怎麼可以用這種沒大沒小口氣對爸爸說話呢?」小君的父親嚴厲問道,當時宅男一詞尚未經過媒體渲染,並非廣為人知。

  小黃用手肘頂了頂坐在旁邊的妹妹,暗道:「幫我說幾句話啊……」

  「誰要幫你說話啊,誰叫你平常豬君豬君的叫,這是你的報應啦。」暗自竊喜的小君低聲回應,雙手一攤,表示此事與她無關,況且她也無能為力。

  「儀東,儀君,你們兩兄妹在碎碎念什麼?」父親問道。

  「沒、沒有啦。我是和小君說,我們做學生的本分就是好好念書,男校女校什麼的一點都不重要。」

  「真的嗎?可是我剛剛看你還挺反對的。」  

  「啊,只是一時沒想清楚。要搬去台北生活我高興都來不及了,哪還敢抱怨什麼呢?」知道自己說錯了話,小黃也不再出言頂嘴,尷尬地對父親陪笑著。

  「真是這樣想就好了,你也算是個大人了,說話前要自己多想想。學校的事,回家後再跟你說明白。」

  「爸,那我怎麼辦?才剛開學而已,我不想轉學……」小君反應。

  「妳在班上又沒有比較好的朋友,是有差喔?」小黃插嘴。

  「哥你別吵啦。」

  「妹妹的話,我也和老師討論過了,由於妳在校成績一直都很優秀,校方同意讓妳提前畢業,待在家裡念書,準備接下來的推甄和指考……」

  「爸你是說,我不用去學校了?」

  「嗯,妳不用去了,待在家裡自習就可以了,如果有之後推甄上台中女中,妳想念也是可以,只不過妳要住學校宿舍。」

  「好的,我知道了……」小君點點頭,思考了一會兒後回答:「如果要搬去台北的話,我就申請台北的高中,這樣也省的讓爸媽操心。」

  「對了,還有一件事,妹妹妳是不是交了男朋友?」父親皺起眉頭問話,「我有朋友和我說,前些時候妳和一個男生走得很近,時常讓他帶妳出去玩,出去吃吃喝喝,我不是反對妳交朋友,但是要懂得保護自己。而且妳這年紀太小了,不適合談戀愛。而且……妳那個朋友,正好是爸爸一位工作夥伴的兒子,他的品行……沒有很好。決定全搬家去台北,有一部分也是這個關係。妹妹,妳有在聽我說話嗎?」

  小君沒想到父親會從友人得知自己和游宗霖的傳聞,正當她在猶豫要如何回答父親的問題時,坐在一旁的哥哥說話了。

  「爸,你說的男生叫做游宗霖吧?我知道他是誰,他和我們一樣念同一個國中,從以前就很喜歡妹妹了,約了妹妹好幾次,妹妹看他還挺有誠意的,就和他出去了幾次,不過我記得,小君不是很喜歡他就是了,最近也沒什麼聯絡啦。」

  小黃說罷,暗暗對小君眨了下右眼。

  「是這樣嗎?」父親聽聞後,正色問道。

  「對,就和哥說的差不多,先前我是滿常和他出去的,但我真的沒喜歡他。」

  「真的,妹妹你沒騙我?總覺得妳有些事情沒和我說。」

  「我……這個……」

  「嗯?」

  「我……我另外有喜歡的人。」

  「妹妹,我不是一直和妳說了,妳現在年紀……」父親還沒說完,母親連忙出聲緩頰:「好了好了,你現在年紀也不大,怎麼一直碎碎念,像個老頭似的。妹妹這年紀正是青春少女,喜歡一兩個男孩子有什麼大不了的,不說你還真不知道。」母親撥了撥劉海,露出得意的神情:「我以前念國中的時候啊,還不是……」

  「嗯?國中?」父親一愣,「老婆,妳怎麼沒跟我說過妳國中的事?」

  「哼,我沒跟你說過的事可多著呢,我們女人家的事,你就別插嘴了。」妻子袒護女兒的心情,丈夫也不是不瞭解,也就這麼由她去了。

  父親沉默後,轉而由母親問話。

  「妹妹,妳說妳有喜歡的人,他是怎麼樣的人呢?」

  「他喔……我不知道該怎麼說耶。」

  「那麼,你們是怎麼認識的呢?是同班同學?還是其他地方?」

  「不是同學,至於怎麼認識的,我想想要怎麼說……」小君閉上眼回想了幾秒,接著微微笑道:「有一段時間,我過得很不開心,我以為自己會這麼一直不開心下去,直到習慣了為止,就在我最無助的時候,他出現了。」

  「聽妹妹這麼說,我知道是誰了。」

  「啊?」小君有些驚訝地笑了,「怎麼可能。」

  「就那個儀東的同學,叫什麼李證書的那個男孩子,是他嗎?」

  「媽,他叫李政司,不叫李證書。」小黃一面吃著殘餘的小菜,一面說道。

  「嘿啦,李政司啦。」母親呵呵笑道。

  「不是,不是他啦,我跟他很久沒聯絡了,不過……不過我喜歡的那個人,和他有點像就是了。哎呀,好害羞,我不想說了啦。反正我知道什麼事情該做,什麼事情不該做,爸媽你們就不用擔心我了。」

  「嘖嘖,真是女大不中留啊。」聽到父親低聲咕噥著,小君忍不住蹙眉回應:「哪有那麼誇張啊,不過喜歡個人而已,又不是要結婚!」

  「好了好了,妹妹你和哥哥吵架就算了,也別和你爸吵起來了。看看時間也差不多,我們也該回去了,還有什麼事情嗎,你們兩位小朋友?」

  「啊。」此時小黃似乎想起了什麼事,左拳捶了右掌一下,眼睛瞪大地問道:「媽,現在是不是九月了。」

  「今天是……今天是九月三號了喔。」母親回應。

  「那我們什麼時候要搬家?」小黃再問。

  「還有一些事情要處理,大概是九月中到九月底這段時間,怎麼了嗎?」

  「因為你們剛剛提到李政司,讓我想到李政司的生日快到了,爸媽你們也知道,他爸去年車禍過世了,他現在沒有家人,一個人住。我想在搬去台北之前,至少去幫他慶生,說聲生日快樂這樣。」

  「看你平時倆光倆光的,對朋友倒是挺不錯的。」父親笑道。

  「那還用說,這是一定要的啊。」小黃回答。

  「好啦,有什麼事情回去再說。皮包、外套別忘了拿,回家了。」

  父親拿起桌上的帳單,走向櫃台。在父親結帳的同時,父親,母親穿上薄外套,小黃則拉拉褲頭,打了個嗝,一家人準備打道回府。

  等到三個人都離開座位了,母親才發現小君仍然坐在椅子上發呆。

  「妹妹,回家啦。」母親催促。

  「喔好。」小君一愣,這才回過神來。

  「在想什麼呢?」母親疑惑:「該不會得了相思病吧?」

  「哪、哪有。媽妳不要亂猜。」小君滿臉羞紅地解釋,「誰叫你們忽然決定要搬家,有很多事情要處理啊。」

  「喔,這樣啊。」母親笑道。

  「對啦,媽走了啦,爸跟哥在門口等我們了。」

  小君當然不會和母親說道,她正在想李政司的生日,就是蛋頭的生日。

  

27

  

  二零零五年,九月九日。

  炎熱的夏日已漸漸來到尾聲,午後微風帶有一絲初秋的微涼。

  一如往常的日子,小君前來探視被囚禁的蛋頭。

  

  【啊,你又在看著仙人掌發呆了。】

  【主人。】

  【不是已經說過很多次了嗎?叫我小君就可以了。】

  【好的,主人。】

  【算了,你喜歡就好。】

  【我只是習慣了。】

  【習慣叫妳主人,習慣就這樣看著窗口那株仙人掌。】

  【那株仙人掌,是誰送你的?】

  【一個老人,看起來是個裡很厲害的老人……不,不是看起來,他確實就是。他說,仙人掌身上的針刺能夠自我保護,即使在最惡劣的環境也能生存下來,但我並不明白,就算這樣存活下來又能怎麼樣呢?】

  【你所說的老人,就是廖三丁會長了。我也只見過他一面。】

  【廖三丁?】

  【廖三丁是他的名字,就像你的名字是蛋頭一樣。我們是以廖三丁為首的一群特種殺手,是這個城市的英雄,尋找夥伴,打擊罪惡。因為廖三丁會長,冬姊,還有你的關係,我被你們拯救了,所以我也想成為你們的一份子。】

  【我不明白那是什麼意思,關於英雄、夥伴、罪惡,我不知道。我只是……想得到可以填飽肚子的食物。而妳說的那些人,我並不喜歡他們,他們在很久以前,對我做過很多很可怕的事,給我打了好多的針,讓我一動也不能動,那種疼痛讓我感覺自己快要死掉了。雖然他們已經不再這麼做了……】

  【因為他們把你交給了我,讓我做你的主人。他們要我們兩個互相幫助,一起努力成為拯救這個城市的英雄。】

  【是這樣嗎?】

  【當然是的。】

  【如果真的是這樣的話,似乎也不錯,雖然我還是不明白那是什麼意思。】

  【蛋頭,你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嗎?】

  【我不知道。】

  【今天是你十五歲的生日喔,你看,我給你帶了生日蛋糕。】

  【什麼是生日?】

  【你從來沒過慶祝過生日?】

  【沒有,我也不知道什麼是生日。】

  【生日就是你出生的日子,是個值得開心慶祝的日子……】

  【為什麼……要慶祝我的出生?】

  

  小君沉默了。

  

  【主人,妳怎麼哭了。】

  【我以為你很期待生日的……】

  【我並不期待生日,但我期待看到妳。】

  

  紅著眼眶的小君往前兩步,緊緊抱住了蛋頭。

  蛋頭有些被小君的動作嚇到了,只敢輕輕拉著小君背後的衣角。

  

28

  

  「這……這是什麼?」

  徐欣純位於海天盛宴的豪華別墅,疑惑的小君,放置在桌上泛黃的牛皮紙袋。

   「妳的任務。」冬姊回答,優雅的笑容中帶有幾分嚴肅。

  在小君跟隨父母搬遷至台北後,她參加了一所私立高中的獨立招生測驗,並且順利通過跳級考試,經由學力鑑定後,將直接由高中一年級下學期開始唸起。

  小君以跳級生的身分轉赴新學高中,天生麗質加上正值青春年華,很快地成為同學們談論的焦點,由於轉學生的緣故,班上已有幾組小團體,讓轉學生難以融入,其中也有幾位同學如許佳蓉般對小君在暗地排擠。

  徐欣純在三丁組織的情報作業原來多在台北,工作與下課之餘,兩人約見相當容易,徐欣純依序指導小君關於三丁組織內的規矩還有她必須學會手段——簡單的易容術以及對於人性心理的判斷與操弄。

  此時是二零零六年的七月七日,小君接受冬姊的教導正好一年之久,縱然在個性上沒有太大的改變,但對於周遭朋友的相處方式,不可同日而語。

  小君已經明白要如何利用自己的容貌優勢去利用男孩子來保護自己,小君仍然沒有在高中交到朋友,但再也沒有人敢對她打小主意。經過父親遭人詐財與游宗霖騙色這兩件事之後,高中的校園生活對小君是乏味至極,一點也提不起她的興趣。

  小君明白,只有擁有足夠的知識與力量才能夠保護自己。她全心全意地在徐欣純身邊學習成為一位三丁殺手,亟欲在組織裡佔有一席之地。

  經過了一年的等待與努力,終於盼來了可以證明自己的機會。明明只是個毫不起眼的牛皮紙袋,卻讓小君的呼吸急促,心跳加速,強忍著打開紙袋的衝動。

  小君看了看冬姊,冬姊微微點頭。

  小君打開了牛皮紙袋,裡頭有一張三千萬的本票,一疊一百萬的現金,兩張到日本北海道的機票,偽造的身分證與護照,以及一把黑色的鑰匙。

  「三千萬?」小君拿起本票和沉甸甸的現金鈔票,疑惑地問道,「冬姊,我們家的債務不是已經還清了嗎?還有這些錢是……」

  「那一百萬現金是預支給妳的費用,那已經是是妳的錢,妳想怎麼花都可以。至於三千萬的本票,則是這次任務的酬庸,和妳爸的欠債無關。」

  「那麼機票是?」

  「妳必須在日本完成這項任務,目標的身分很特別,我們不希望他的身分暴露。在北海道的山巔上,妳將會找到一個藏在樹下的鐵盒,那把黑色鑰匙可以打開鐵盒,鐵盒裡有目標的資料,還有一把槍,等妳殺了目標,妳可以留著它。回到台灣後,妳就是我們組織的正式成員。」

  「冬姊,我會完成任務的,一定會。」

  「我知道妳會的,小君。」冬姊微笑說道:「我從沒想過自己會收個學生,但這一年來,妳的確沒有讓我失望過。」

  「嗯……有兩本護照和身分證……」

  「一本是妳的,另一本是給他的,妳知道我說的是誰。身分證和護照都是偽造的,我已經打通了海關,不用擔心被識破。妳在日本的假名夏原香,他是秋本明。」

  「他……他可以離開這裡了?真的嗎?」

  「對,我要妳帶他一起去日本,一起完成妳的入會測驗。」

  「為什麼呢?」

  「因為,妳不是把他當成最重要的同伴嗎?」

  小君忍不住笑了。

  「說的也是……」

  「好了,任務我已經交給妳了,還有什麼問題嗎?」

  「冬姊,我還有一個問題,我希望妳能如實回答。」

  「嗯?」

  「蛋頭他,他對組織而言,到底是什麼呢?」

  「他對組織而言是什麼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對妳而言到底是什麼。而關於這個問題,只有妳自己才會知道。而我認為,他會幫助妳成為我所期望的那個人。有些答案,妳必須親身體會過才能明白。」

  「……」

  「走吧,我送妳回去,妳的家人一定還在等著妳吃飯吧。」

  

  

  ※

  

  

二零一四年 七月九日

 

  認識蛋頭後的那一年,是我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年,如同你我在逢甲重逢的時刻,對你是如此重要,沒有任何人,任何事物,任何時間可以取代。

  當我們察覺到它有多麼珍貴的時候,卻已是伸手不可觸及。 

  三丁組織當年為了研究先天性冷血無感症候群,在蛋頭身上進行不人道的人體實驗,是我最無法釋懷的一件事。他們並不是把蛋頭當成連狗都不如的殺人工具。若是那樣,也許我還會好過一些……

  或許你會覺得疑惑,為何這麼多年來,除了我,從來沒有人知道蛋頭的消息。

  的確,當年接觸過蛋頭的前輩確實不少,怎麼會一點蛛絲馬跡也沒有?就以殺手七號的本事而言,到底是如何向他隱瞞蛋頭的存在?當年若是李七浩知道了這件事,也許往後歷史也就會完全走向不同的發展。

  關鍵在於冬姊,還有她不為人知的催眠術。

  冬姐的催眠術無法改變受術者的意志與個性,但可以讓人對某件事情完全性地遺忘,那也是三丁組織對蛋頭最殘忍的地方。

  在你加入三丁之前,冬姊對所有人進行了暗示催眠,包括廖三丁會長、包括她自己在內,讓所有人都遺忘了蛋頭的存在。

  阿司,相信你還記得三丁組織的規矩,要正式成為三丁的殺手,必須要完成組織委任的任務,當年你為了何先生而與薛可人周旋的模樣,至今我仍記憶猶新。

  你不只問過我一次,我的入會任務是什麼,而我一次也沒有回答你,總是敷衍著帶過。而如今,我想你已經猜到了。

  只是當時年幼無知的我,卻是怎麼也猜不著。

  阿司,我愛你,這點你無須懷疑。

  而我想讓你明白,教會我如何愛的人就是蛋頭,那位深藏在我心底最深的秘密,我不願再提起的那個人。

  

  

  ※

  

  

  三個月後,日本,北海道。

  北海道群山之顛,一望無際的雪白景色。

  小君依照指引找到了冬姊所說的白樺樹,挖出了冬姊事先預藏的鐵盒子。

  呼著熱氣的小君欣喜地與站在一旁的蛋頭對視一眼,由於鐵盒匠工精細,表面平滑,帶著防寒手套的雙手不易打開,小君冒著手指凍僵的風險脫下手套,小心翼翼地拿出鑰匙,輕輕地插入,滑動,打開了鐵盒子——

  映入眼簾的是一柄亮銀色的左輪手槍,即使對一個女孩子稍嫌太大了些,仍舊緊緊抓著小君的目光。它太漂亮了,漂亮到讓小君一時忘了它是用來取人性命的武器。

  「蛋頭!你看,這就是我專屬的槍喔!」

  小君興奮地拿起左輪手槍,對身後的蛋頭開心地喊道。

  「我們很快就會是真正的夥伴了,只要等我殺了……殺了……殺……了……」

  看到壓在左輪手槍底下的照片,小君說不下去了。

  

  那是蛋頭的照片。

  

  更正確一點來說,是蛋頭生日那天,小君給他拍的照片。

  那一天,蛋頭很難得的笑了,小君把這張照片洗了出來,送給了冬姊。

  小君始終不懂,為什麼冬姊收到照片的時候,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即使是虛偽做作的笑容也沒有。

  

  白樺樹下,小君站了起來,情緒不穩地看著身後的少年。

  

  【主人。】

  【你走吧,去哪都好,快走吧。】

  【我不想走,只想待在主人身邊。】

  【我的任務是……我要殺的人是你……】

  【我知道。︼

  【知道了還不走,如果我不殺你,也會有其他人啊。如果你知道,你為什麼要跟我來日本,你為什麼不逃走啊……】

  【這是妳的夢想,成為三丁組織的成員,成為這個城市的英雄,擁有可以保護自己的力量。如果我的死,可以變成妳保護自己的力量,那麼,那也是我的夢想。我並不在乎我的生命,但我在乎妳。】

  【你不可以這麼看清你自己的生命,你就是……】

  【主人,我知道我是誰,我是李政司的影子,另一個人的替身。】

  【……】

  【我知道,但我並不在乎,也不知道那到底代表什麼意義。什麼是好,什麼是壞,什麼是正義,什麼是邪惡,我全部都弄不明白。我不是一個真正的人,只是另外一個人的倒影,為了讓另一個人可以活得更好。】

  【如果你死了,那我怎麼辦,我就再也見不到你了。】

  【不會的,我是李政司的影子,代表著李政司就是另一個我,另一個完整的我,可以用真正的聲音和妳說話,而不像我只能用手語溝通。冬姊給我看過李政司的照片了,他真的是個開朗健康的男生。而且……他長得跟我一模一樣,如果我可以說話,兩個人的聲音也是一樣的吧。】

  【才不是……才不會一樣……】

  【當然不會完全一樣了,因為李政司會是更好的我。一想到我能以另外一個身分和主人在一起,就覺得死亡也沒有那麼可怕了。】

  【……︼

  【妳又哭了,是因為我而哭的嗎?】

  【……】

  【妳還記不記得,妳曾經答應過我,要我認真思考一件事,只要是妳能做到的事,妳就一定會做到,還記得嗎?】

  【對不起,我做不到……我沒有辦法殺你……】

  【我都還沒說呢,妳打算食言嗎?】

  【不是……但是我沒辦……】

  【我沒有要妳殺我,而是另外一件事,妳可以答應我嗎?】

  【……你想要我答應什麼?】

  【往後的時光,當妳和真正的我重逢了,我希望妳不要拒絕他,然後一起創造只屬於我們的回憶,快樂的,歡笑的回憶。】

  【那麼你呢?︼

  【我會去我所屬於的地方,然後真正地活著。】

  【好……我答應你……】

  

  

  【那我就沒有遺憾了,我的主人。】

  

  

  霎時間,手語的手勢尚未停歇——

  少年奪過小君的左輪手槍,朝著自己的額頭扣下板機。

  槍聲後,血花紛飛,與潔白的雪泥交錯一地。

  彌留之際,仰望著小君的少年握起左拳,慢慢地放在自己的胸口上,但願在閉上眼後能做個永遠不會醒來的美夢。

  

  

  ※

  

  

  小君赤裸著雙腳,一個人孤獨地走在雪白色的山丘上。

  即使只是遠遠看著,也能感受到那有多冰冷

  她哭泣著,一個人慢慢走著。

  躊躇徘徊在被雪花覆蓋的白樺樹下,不知該何去何從。

  

  慢慢地,和那枯朽的風聲一起化做一片寂靜的雪白……

  慢慢地,心跳聲也跟著寂靜了。

  

  

29

  

  二零一四年,東京市。

  原來就是東亞最繁榮的城市,在今天晚上,這棟以專門招待政商名流的伊古飯店中,更顯奢華氣派。禮車,地毯,晶鑽吊飾,黃金收藏。是身著西裝背心,站在大廳恭迎貴客的服務生就多達二十四位。飯店門口則駐守著八位彪形大漢,同樣身著西裝,同時配戴著墨鏡與耳機通訊,是保護會場的專業人士。

  保護「日東財閥」所舉辦的「藤原龍介基金會」始動晚會。

  身為日東財閥創辦者的藤原龍介,在不久前因發生在太陽故事音樂廳的恐怖攻擊案件而身受重傷,命危旦夕,而後轉往私人病院接受治療,但仍在月餘後傷重罹難。

  藤原龍介一死,日東財閥上千億的遺產爭奪戰也隨之展開,幾度攻防往來,最後是藤原龍介次子藤原志郎獲得過半遺產的繼承權。

  塵埃落定後,掌握大權的藤原志郎與董事會議決議創立藤原龍介基金會,用以紀擎藤原龍介以及幫助因東京恐攻案而流離失所的受難者們。

  不同於藤原龍介經營企業的低調風格,藤原志郎喜好出席公開場合,在眾多媒體的焦點下表現自身的理念與自信——如同今晚廣邀日本各界政商名流出席基金會的始動晚會,藉此抬高自身在政商界中曝光度與話語權,這點與父親藤原龍介大相逕庭。

  伊谷飯店外,受邀的貴賓陸續地進場,一位穿著淡紫禮服的中年貴婦走到帶著墨鏡的守衛商旁,皺著眉頭說道:「不好意思,守衛的小哥,我們是山本商事的董座與董座夫人,我是來參加今晚藤原龍介基金會的始動晚會。」

  帶著墨鏡的西裝守衛點點頭,用低沉而恭敬的語氣回答:「夫人,如果您要進入晚會會場的話,請帶著邀請卡到大廳出示身分,會有專人帶您入場。」

  「這我知道,我只是想跟你說,在飯店外頭有個可疑人士,請你去處理一下,大家都知道藤原龍介先生是怎麼……我可不想出了什麼意外,你聽懂我的意思了嗎?」

  「是的,夫人,我知道了。」

  見到守衛允諾,紫杉女士略感滿意地才挽起丈夫的手臂,走入晚會會場。

  而守衛沒有告訴女士的是,他們已經嘗試過了,但沒有效果。他所站立的地方是飯店外的公有行人道路上,非私人土地,守衛並沒有將他強制驅離的權力。

  飯店外的可疑人士,是一位身著白色襯衫的年輕男子。自前一天晚上開始,神情木然,雙霞消瘦的他已經在飯店外的人行道上站了整整一天一夜,雙手高舉著一張告示牌,上頭用紅色的墨水清楚寫著「警視廳已死」幾個漢字字樣。

  那是僅存的,也是最後的堅持。

  這位年輕男子,名叫大石雄彥。

  大石雄彥曾任東京警視廳的刑事警察一職,半年多前,與同為刑事部門的前輩荒川志流一同調查東京恐攻案,幾番波折後,最後追查出東京恐攻案的主嫌正是當時的東京警視廳總監黑澤壽明,黑澤壽明夥同東京聯合首領渡邊忍,策畫了東京恐攻案,殺害藤原龍介,欲藉此規避掉投資日東財閥失敗的私債。而傳言黑澤壽明與渡邊忍的談判破裂,渡邊忍找來了來自台灣的流浪殺手槍殺了黑澤壽明,為此案劃下句點,宣告落幕。

  東京警視廳是日本警職的最高殿堂,在日本人民心中容不得半點藏汙納垢,破獲此案的荒川志流頓時成為民眾歡呼擁戴的焦點人物,也在警視廳高層的共識下,被指認為新一任的警視總監,可謂是飛黃騰達,平步青雲。

  然而,大石雄彥同為破案搭檔,他並沒有接受前輩荒川志流的提拔,悉知另有隱情的大石雄彥毅然決然地辭去的刑事警察一職。

  沒有人相信大石雄彥的說法,沒有人相信被視為大英雄的荒川志流才是勾結勾外人的幫兇,沒有人相信才荒川志流才是親手槍殺黑澤壽明的殺人兇手。

  伊古飯店外,一位年約三十來歲,長髮盤髻的女人一身黑衣,踩著高跟鞋走向大石雄彥,因為帶著墨鏡而難以確認身分。而跟隨女人身後的四位男人與她顯然是主從關係的隨扈,為了保護她的人身安全而隨侍在側。

 「警視廳已死,是嗎?」女人拿下墨鏡,微微笑道。

  「妳是……天野今日子。」大石雄彥微感驚訝,但也沒有太多的表情。

  「臭小子,竟敢直呼頭目的名字,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煩了。」今日子身後一名隨扈出言恫嚇,大石雄彥的個頭並不算矮,但他還多了大石雄彥兩頭高。

  「夠了,你們先到一旁等著,我要和他單獨談談。」天野今日子揮揮手,一聲令下後,四位隨扈暫且退開,只留下天野今日子與大石雄彥單獨會談。

  「妳也是來參加荒川前輩的晚會嗎?」

  「日東財閥對廣發邀請,舉辦盛會,雖然是以已故的藤原龍介先生與荒川志流做為號召,但實際上也是各方政商名流交換利益的最佳場合。我身為道吉會的總頭目,無論我想不想,總是該出席一下,和那些大人物們打打照面才是。」

  「當時我和荒川前輩去北海道找妳訊問時,妳就知道他的陰謀詭計了嗎?」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當時犬子被東京聯合綁架,我沒有太多選擇,對你們的忽然來訪,也只是虛應了事罷了。」

  「算了,那無所謂,反正妳也是不可能相信我的。」

  「不,我相信你。我知道黑澤壽明是荒川志流殺害的,也知道他背後還有個主謀,東京恐攻案就是他們聯手策畫的犯罪,只是曾經是共謀者渡邊忍和黑澤壽明都被荒川志流出賣,成了他登上頂峰的踏腳石。」

  「既然今日子小姐知道,為什麼不訴諸媒體,公開真相呢?」

  「那麼做,對道吉會有何好處?你覺得……人民會聽信一個極道組織對於一位正義領然的警察英雄的控訴?姑且不論荒川志流的手段如何,他的確下了一盤好棋,如今他能坐上警視總監的位置,我也是相當佩服。如果我沒看錯,荒川志流是很欣賞你的,你原來應該和他一起站在鎂光燈下接受人們的掌聲才是……」

  「今日子小姐。」大石雄彥悲傷地說道,「一直以來我都是問心無愧,以作為一名日本警察為榮,我沒有辦法相信,也沒有辦法接受,原來我過去所努力堅信一切,都只是被別人所利用的棋子。」

  「大石雄彥先生,你要不要來道吉會做事呢?」

  「這……什麼意思……」

  「作為我們北海道吉會的一份子,一般的說法,就是極道成員吧。」

  「可是……可是我是警察。」

  「我不在乎你是警察。」

  「但我在乎,我身為一個警察,怎麼可以去當極道成員呢……」

  「但你已經不是警察了,而且對荒川志流和警視聽的腐敗感到失望了不是嗎?要不然,你為什麼要站在這裡呢?」

  「即使我不是警察了,我還是一個正直的男人,不想欺騙自己。」

  「這就對了,我就是要找堂堂正正的男子漢。我們可是合法的集會組織,每年都有按時繳納稅金給日本政府的喔,我們組織內的成員絕大部分也都是從事正當行業賺錢,雖然有一部分可能不是……但你遲早會發現,如果把這部分交給別人或是的組織做,情況會變得非常難以控制的喔。」

  「可是……我覺得……我覺得這樣還是不太妥當……」

  「我知道了。」天野今日子假裝嘆了口氣,「你就是看不起我們北海道吉會吧?覺得我們是社會的亂源,犯罪的溫床,成天好吃懶做,只想著輕鬆賺取非法的錢財,恐嚇、壓榨努力工作的善良老百姓們。是啊,曾經身為正直警察的你,怎麼可以與我們這種社會的渣仔同流合汙呢?罷了罷了,我也就不再勉強你了。」

  「不!今日子小姐!請妳千萬不要這麼想。沒錯,妳說的那些的確是極道組織中時常出現的弊病,而且是極難改變的,但我調查過道吉會的背景,知道你們在北海道深受當地居民的敬重,那並不是沒有原因的,正是天野家族和今日子小姐長年以來的努力,改變了吉道組織的本質,我認為全日本的極道組織都應該將道吉會當作目標和榜樣才是。我絕對,絕對沒有瞧不起今日子小姐和道吉會。」

  「你真的是個很有趣的傢伙,什麼事情都寫在臉上,一點都藏不住。我雖然出身於天野家族,現在也已經成為道吉會的頭目。也因為如此,我沒有太多的時間去陪伴我兒子,教導他如何去成為一個正直的男子漢。雖然也不是不能把他交給組織裡其它信得過的朋友照顧,只不過……我希望他在心智尚未成熟時,不要沾染上太多極道文化,畢竟這是一個非常複雜的環境,很容易就走偏了路。大石雄彥先生,我並不是在同情你現在的處境,而是我一直在尋找一個照顧我兒子的正直男人,這樣,你了解我的意思了嗎?」

  「今日子小姐,難道妳對我……可是,我已經有喜歡的人了。不,請不要誤會,我認真覺得今日子小姐非常漂亮,一點兒都看不出來有了兒子。只不過……」

  「喂!我說誤會的人是你吧。」今日子皺起眉頭,沒想到大石雄彥竟是如此解讀她的意思,「第一,我對年紀小的男人沒有興趣。第二,我不缺男人。」

  「那麼,今日子小姐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我希望你能來當我兒子天野文太的褓姆。雖然一個大男人可能會覺得有些不適應,但我就是這個意思,希望你不要再誤會了。」

  「好的。」

  「喔?」

  「如果是作為保護孩子的褓姆的話,我可以做到。畢竟警察就是人民的褓姆。我聽說今日子小姐的兒子時常被當作綁票的目標,我不會再讓這種事情發生了。」

  「雖然我不是這個意思,但是……隨便了……大石雄彥先生能答應就好了。」

  「今日子小姐,不是特地來找我的吧?」

  「不是說了嗎?我是來參加藤原龍介基金會的始動晚會。」

  「今日子小姐。」大石雄彥忽然嚴肅了起來。

  「嗯?」

  「既然我已經是道吉會的一份子了,能不能請妳告訴我,為什麼荒川前輩會變成這樣……還有,藏在荒川前輩身後的那個主使者到底是誰呢……他與荒川前輩共謀殺了藤原龍介與黑澤壽明,到底有什麼目的?」

  「那正是我來參加晚會的原因。」天野今日子微笑道。接著戴上墨鏡,向在一旁等候的四名隨扈招了招手,在大石雄彥的注視下往伊古飯店慢慢走去。

  

  伊古飯店十六樓,精緻典雅的晚會布置,上百名來自各界菁英階層的貴賓身著西裝禮服,一面互相談笑,一面享用著服務生提供的點心、酒水。現場還有國際樂團的管弦音樂飄揚伴奏著,實為一場奢華的社交晚宴。若不是上台致詞藤原志郎開玩笑地提醒著,其實沒有多少人還記得晚宴的目的是宣布藤原龍介基金會的始動。

  就連藤原志郎也知道,基金會只是個名目,用來讓上層社會的成功者能有個正式而鄭重的場合來結識其他成功者,拓展人脈的同時,用以鞏固自身的既得利益。對他們而言,成功這件事只是基本的入場門票,重點是要如何把成功得來的資本不斷地擴張、延續下去,而要做到這一點,需要不斷地與其他成功者維持人脈與關係。當來到這個階層,再出色的專業與知識,也比不上在正式社交場合上給人留下的深刻良好印象。

  而在這個時間點,於上層社會中忽然崛起的名人正是荒川志流,揭露警視廳弊端的刑警英雄,或許荒川志流不見得受到每位政商名流的認可,但以他做為話題中心來與其他社會成功者進行交流,那是再適合不過了。

  在伊古飯店的主人伊古娜美女士與藤原志郎兩人分別上台致詞後,體態福相的藤原志郎打了個手勢讓來賓們注意,「現在讓我們歡迎,東京警視廳的警視總監荒川志流先生來為我們說幾句話!」

  晚宴的熱烈掌聲中,留著微捲中長髮的荒川志流仍舊是滿臉鬍渣,不休邊幅的頹廢模樣。若是讓荒川志流脫掉身上昂貴的西裝,換上尋常便服,沒有人會相信此時他的身分正是東京警視廳的最高首長。

  滿臉微笑的荒川志流走上台,接過了藤原志郎手上的麥克風。

  晚宴的賓客立刻安靜下來,立即,而非逐漸的。

  若要問上流階層的社會人士與一般百姓有什麼差別,那麼在議會場合是最顯而易見的,在一般民間集會中,群眾有默契地安靜聆聽演講者是一件難以見到的景象,他們寧可和身邊的朋友多說一句沒有意義而且很難笑的冷笑話,或者是推薦別人哪邊可以買到的又新鮮又好吃的蔬菜水果。而在上流階層的社交場合,他們不一定會社會有更正面的貢獻,也不一定有著一副好心腸,甚至也沒有聰明到哪裡去。但他們在公眾場合的禮儀與儀態,確實和一般民眾有著顯著的差別,該安靜的時候,他們會真正地保持肅靜。

  晚宴的講台上,拿著麥克風著荒川志流輕咳了兩聲,略帶幽默的演說就在晚宴貴賓的笑聲中開始了,無論他們是不是真的覺得有趣。

 

   

  晚安,大家好。

  雖然這麼說很不謙虛,但我相信在座的各位都知道我是誰,幹過了什麼好事。

  對,我就是荒川志流。

  在揭穿了我的上司黑澤壽明的真面目後,搶走了他的位置的荒川志流。

  很遺憾的,黑澤先生在接受法律的審判之前,就被東京聯合渡邊忍雇用的殺手給謀殺了,目前我已成立了專案小組,將會全力追查此案。

  哎呀,明明是藤原龍介基金會的晚會,怎麼會變成刑事進度說明會了呢?

  職業病,職業病啊。

  我雖然與藤原龍介先生素不相識——也就是完全不認識的意思。但藤原龍介先生所創立的日東集團著實對日本做出了重大的貢獻,提供了數以萬計的工作機會,帶給了無數家庭幸福安定的生活,如今我們齊聚一堂,便是要對藤原龍介先生聊表敬意。

  關於基金會的內容與運作方式,剛才藤原志郎先生已經解釋過了,將來社會上若是發生類似的案件,無論是有預謀計畫恐怖攻擊案,或者是隨機無預警殺人案,其受害者與其家屬可以從藤原龍介基金會得到實質上的幫助,這也是藤原龍介先生的遺願……

  我們的時代沒有戰爭。

  卻不代表戰爭永遠不會發生。

  相信你們都有留意日前發生在台灣的恐怖組織攻擊事件。我知道悲劇不能拿來比較,但與發生在台灣的恐怖攻擊相比,我們確實已經幸運了許多。

  以墨西哥幫派軍團血腥侵略台灣機場的事件作為開端,如今中美台三方陷入了膠著局面,中美兩方都已嚴正表明,不排除發動戰爭的可能性。

  然而,一旦中美兩方發生戰爭,日本勢必會受到戰爭的影響。

  而日本比世界上任何國家還要了解,戰爭是多麼可怕的怪物。

  況且,戰爭對日本的影響不說,相信你們誰也不願意看到,向來與日本友好的台灣成為中美戰爭的第一個犧牲品。

  我是警察,不是軍人,更不是決策國家未來方向的政治家。

  我能做的,就是保有嚮往和平的理念和捍衛家園的勇氣,讓我們認識的每一位朋友,都能過著安定、幸福的生活。藤原龍介先生雖然罹難於恐怖攻擊事件之中,但他選擇用愛與原諒來回應,這正是藤原龍介先生最偉大的地方。

  我由衷地希望能以藤原龍介基金會作為開始,把愛與原諒傳達出去,散撥到世界上的每一個角落,化解人們心中的仇恨。

  

  

  語畢,荒川志流鞠躬,下台。

  晚宴來賓的掌聲不絕於耳,久久無法止息。

  

  

30

  

  北海道的群山之巔,漫天風雪呼嘯而過,掩蓋了小君迷茫的腳印。

  數十隻烏鴉在空中盤旋飛舞,少年的屍體被安置在山頂的白樺樹下,在混雜了血與淚的雪地上,逐漸地僵硬冰冷。

  毫無徵兆地,那位穿著灰色風衣的男人出現在少年的屍身旁。

  他是一位有著深棕色頭髮與淡褐色眼眸的白種男人,外貌年紀落在五十歲上下,中等身材,相貌平凡。

  幾隻烏鴉低鳴幾聲,停佇在男人肩膀上,啄食飄落在他頭髮上的雪片。

  男人本名約翰。

  約翰,威爾克斯,布思。

  他流浪在時間法則之外,足跡踏遍了世界盡頭,始終孤寂一人。

  隨著時間流盪,已經沒有多少人記得,當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的那一刻,在漫天飛舞的戰火餘燼中,他被世人敬畏地稱呼為「百年約翰」。

  

  

 

 

 

                      殺行者6 瘋魔成活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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