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殺行者 04 迴光效應
天下無聊 著
魔豆文化
  
199元 
3/11上市
  
首先,先感謝看這裡的讀者朋友囉!這兩天陸續有些朋友在部落格留言,或是私信給我,給了我相當大的鼓勵,真的是非常感動啊。  
  
第四集的內容主要分為前半狐狸狗(三分之一)與後半姜一方的迴光效應(三分之二),由於姜一方的故事屬於獨立的章篇,和連載主線的關係並不大,所以打算暫且跳過迴光效應的部分,之後開始連載殺行者第五集的故事,等過一陣子,我會再把迴光效應的故事補上,讓大家都能看到完整的內容,我想這對於買書的讀者朋友與習慣看網路連載的朋友都是相對較好的做法:)
  
晚上十點,開始連載殺行者5.殺戮本能。
  
  
  
———分隔線,以下正文連載———
  
  
  
01
  
  大約半個月前,我與小君差點被東京警視廳的新任警視總監——荒川志流給設計得逞。別看他披頭散髮,留著滿臉鬍渣,一副街頭遊民的頹廢模樣。荒川志流可是個貨真價實、扮豬吃老虎的狠角色。騙倒我也就算了,連最小心謹慎的小君大人都不免中招。好在李大師我本人也不是省油的燈,硬是把小君給救了出來。
  
  就在我們與荒川志流糾纏的同一時間,在我不知情的情況下,狐狸狗大前輩也悄悄來到日本,從渡邊忍的手上救出道吉會的命脈,天野文太。至於小君和狐狸狗是如何把我當成行動的煙霧彈,或是狐狸狗是怎麼救出天野文太的經過,我也不想再追究或贅述了。
  
  反正總是狐狸狗大前輩和舊情人生的兒子,他愛怎麼樣就怎麼樣,我不過是個在底下跑跑腿打打雜的小老弟,哪敢多說幾句啊。
  
  除了荒川志流之外,我遇到了個自稱是覆面的神秘忍者,我是不太清楚覆面和荒川志流是不是一夥的啦,背後有什麼動機啦。反倒覆面所提到的「Oldgun」殺行者組織,引起了小君的興趣。
  
  雖然我和小君早就知道,世界上一定還存在著其他的時間暫留者(也就是覆面所說的殺行者),可沒想到當年刺殺美國總統林肯的約翰布斯竟然存活至今,而且被其他的殺行者稱為百年約翰。
  
  先不管覆面所說的百年約翰是否存在,但 Oldgun明顯是知道Zeta組織,並擺明與之為敵,由於我的關係,讓收攏烏鴉的Zeta成功製造出了Freeze——能夠讓施打者短暫獲得時間暫留的能力,若是將Freeze大量製造,並使用在恐怖攻擊或是國家戰爭上,說是可以左右戰局結果也不是誇張的事。
  
  也因為Freeze的高度成癮性與其背後的經濟價值,已有不少以Freeze為原料所製作的次級毒品流入了地下市場,間接造成了犯罪社會的劇烈變化,原來的階層體系仿佛被一道無法抵擋巨浪海嘯給衝擊得昏天暗地。
  
  手段與背景不再是在幫派裡上位稱王的考量,而改以是否能夠適應Freeze藥性多寡為依據——以台灣的地下社會為例,就連規模最大的鐵竹幫與滄海盟都接連面臨了重要幹部伺機作亂叛變的危機,更別說其他的地方幫派。
  
  不過換個角度想,Freeze所造成的混亂局面,對我來說未嘗是件壞事。原來SMC先天性冷血無感症候群與時間暫留者的存在只有少數人知道,就算知道,也不明白其中的厲害之處。隨著Freeze問世,群魔亂舞的時代也隨之展開。
  
  我是從日本回來台灣才知道,原來烏鴉在研發Freeze的同時,還將時間暫留的能力分成了四個層級,用以區分個體間對於Freeze藥性適應力的不同。不管是Freeze本身還是以Freeze為原料製作的次級毒品,皆不會影響施打者對於時間暫留的適應性。較劣質的Freeze,影響的是時間暫留持續的時間,以及藥性對身體的負荷與傷害程度。
  
  我實在非常討厭烏鴉那陰險狡詐的個性與行事風格,老是躲在暗處興風作浪,等到發現主事者是那傢伙時,他又早已逃之夭夭。但也不得不承認,烏鴉確實是個厲害的傢伙,也難怪當年老爸會把烏鴉收為手下使喚。要不是烏鴉的人品太過低劣,倒也不失為一個強力的助手。
  
  千萬別誤會喔,我才不是因為烏鴉也喜歡小君的關係才討厭他。一提到烏鴉,火氣就難免燒了上來,還是讓我們以專業的角度來了解因Freeze而成為山寨時間暫留者的分級制度吧。
  
  首先,假定一個FT值(FreezTime),所謂的FT值,就定義時間暫留的能力的概念;以一個再普通不過的正常人,他的FT值就是1。當然了,就是算一般人,也難免會出現在死亡前一刻的時間暫留現象,會明顯地感受到時間被延長了三到四倍。以那時候而言,他的FT值就是3到4之間。
  
  為什麼不精準地說出一個數字,是因為時間暫留本身就是是一個極度浮動的狀態,就算是我本身,也不會總是處在高FT值的時間感知下,而是會隨著當時不同的狀況進行最適合的調整。根據個人豐富的經驗,用最實際的例子,當子彈距離周身兩公尺時,FT值會最大化,並在危機消失後迅速降低。這一來一往的時間反差,讓我一開始很不習慣。最大化的FT值,則稱為LFT值。
  
  一般人的FT值不僅太低,而且往往必須是自己親自意識到「啊,我好像快要死掉了」的時候才會發生。一般來說,在FT值過低的情況下出現時間暫留的現象,當事者會留意到時間緩慢,然而卻也無力改變。
  
  施打Freeze而獲得時間暫留的能力者,依據LFT值(最大值)的不同,大略分成四種不同的等級,以下為本人極主觀的補充描述——
  
  RankC .LFT值6至10
  
  最簡單的基本款,也就是有跟沒有的區別罷了。
  三個月前,有幾個吃藥吃到發狂的街頭混混就是屬於這個層級,雖然在我眼中他們和一般雜魚仍然沒有什麼分別,但由於是第一次出現數位時間暫留者進行結黨犯罪,不只給他們從銀行搶了數百萬現金,連追捕的警察都不幸喪生。
  
  我花了點時間在山區的鐵工廠找到那幾個雜碎,殺警畢竟是重刑,原來我還在考慮要怎麼處理他們,而且是傾向把他們綁一綁丟到警察局門口。只不過,當我看到他們三個男人已經吸毒吸到神志不清,打算強暴從銀行綁來的人質時,我的理智就斷線了。
  
  最後,我親手將他們送去投胎。
  
  要是真送去警察局門口,被廢死團體給弄了緩刑什麼的然後逍遙法外,我肯定有一整月會被小君碎碎念到睡不上一晚好覺。
  
  RankB .LFT值11至15
  
  嗯,老實說,我分不太出來 RankB和RanC之間有什麼差別。就像在一個學期平均成績九十九分的頂尖資優生的眼中,成績五十四分的同學和成績四十五分的同學有什麼差別,都是一樣不及格嘛。
  
  所以說,就別太難為我了,在我這個菁英眼中他們全部都是垃圾。
  
  RankA .LFT值16至21
  
  不知道還有沒有人記得好一陣子前,和我在九龍城寨打過一架的阿鬼。撇開有些喪心病狂不說,阿鬼是貨真價實的RankA。
  
  自從Freeze流入地下市場至今,不論在台灣還是日本,我也遇過了不少因施打藥物而成為時間暫留者的傢伙。但讓我留下深刻的印象的,就只有阿鬼和池上龍二兩人。而阿鬼又稍微強了那麼一點點。
  
  雖然當時阿鬼所施打的Freeze是未完成品,藥性上十分不穩定,加上身處絕境,也是阿鬼自殺式的最後一搏。不過單以時間暫留的狀態下互相搏鬥而言,要是不拿出渾身解數,我還真沒把握可以放倒他。順帶一提,若是把時間暫留運用在近身格鬥上,的確可以得到極大的優勢。極大,卻非絕對。
  
  向來可以把我揍得跟狗一樣在地上爬的疤前輩就不是時間暫留者。不過疤前輩算是特別的個案,若單以正面對決的近身搏鬥而論,我還真想不到有哪個人可以打贏疤前輩,也許相同量級的世界拳王還有點機會吧。
  
  我的結論是,時間暫留還是拿來閃子彈比較實在點。
  
  RankS .LFT值21以上
  
  天生的時間暫留者,百年約翰所說的殺行者。
  目前尚未出現服用藥物而成為RankS的案例。
  
  即使是殺行者,目前為止我也只遇過三個人,一個是老爸、一個是在日本遇到的覆面忍者飄髮哥,最後一個就是我自己了。
  
  老爸殺手七號就不用多說了,僅僅十年不到的時間,利用各種犯罪階層的連帶關係,神不知鬼不覺地從世界各地的地下社會匡來了一千億美金,成為近年來最可怕的罪犯,光是這點,就是知道老爸早把時間暫留運用得淋漓盡致。
  
  覆面飄髮哥也僅過一面之緣,要說我對他十分了解是不可能的事。我唯一知道的,是他給我與老爸一樣的壓迫感。
  
  根據飄髮哥的說法,這就是殺行者之間互相排斥的天性。
  我不知道飄髮哥是不是再給我唬爛啦,但緊張到時間暫留全開的危機感可不是鬧著玩的,加上飄髮哥提到的殺行者組織,看來確實是有這麼一回事。
  
  有人一定覺得很奇怪,前陣子我不是才和小君前去日本解決天野今日子小姐所遇到的難題,怎麼回頭就對烏鴉經手Freeze的消息暸若指掌呢?
  
  說來我自己也感到非常意外,原來我和小君正準備著手調查關於烏鴉方面的犯罪消息 時,大事小事接連不斷,接著就飛去日本了。
  
  在此之前我是有稍微和狐狸狗與姜一方、姜子茵稍微透漏過此事,不過由於自己和小君也尚未決定烏鴉的事情該如何處理,也就沒有和他們談論太多。
  
  沒想到姜一方趁著我和小君帶著草泥妹前去日本時,獨自對於烏鴉近月來的犯罪行動進行了相當充分的蒐證調查。
  
  有鑑於姜一方是香港秘密警察出身,加上長年臥底於山河會,自小便受過黑白兩道洗禮的姜一方對於調查犯罪的敏銳度與能力可說比我出色不少,姜一方利用過去在山河會學到的交際手段,很快地拉攏收買了過去在烏鴉底下做事的幹部,以內神通外鬼的方式取得了烏鴉對於Freeze藥性的研究報告。
  
  當然了,姜一方同學最近遇到了一件奇案,事件目前暫且落幕,但也影響到姜同學的情緒非常低落,等等我還要陪他去陽明山上上散散心。至於是什麼奇案,咱們稍後再談。
  
  嘖嘖,能跟到像我這麼nice又善解人意的老大,也算是姜一方有福氣了。關於烏鴉,至今他已經消失了好一段時間;推斷他是以Freeze的藥方為代價,換取進入Zeta組織的機會。是啊,那令小君聞風喪志的Zeta組織。還有極其神秘的Oldgun。
  
  一個是源自美國特種部隊與墨西哥幫派的恐怖軍事組織。一個是古老的、少數的殺行者組成的暗殺部隊。
  
  Oldgun與飄髮哥的真正意圖目前尚未得知,但Zeta組織可就明顯多了。先是製造、並將Freeze流入地下市場,間接控制染上Freeze的傢伙,在獲取非法利益的同時篩選對時間暫留有高度適應性的成癮者,藉此急速增長自身的即戰力。另一方面,既然Zeta已與烏鴉同謀,必定知道了老爸留下的一千億美金鉅款。哪時候忽然被Zeta大舉入侵,從地基掀到屋頂都是可以預料的事啊。不過,那也要他們有足夠的本事才行。
  
  畢竟我是李政司。
  唯一一位被烏鴉列為RnakS的李政司。
  
  
  
02
  
  東京事件的七天前。
  台北。
  
  「沈小姐,您的拿鐵好了喔。」
  開幕不久的星巴克店內,笑容可掬、穿著綠色圍裙的女店員精神地呼喊著,因應中秋連假的打折活動,店裡來客絡繹不絕。
  
  店員口中的沈小姐,即是坐在沙發上等候的沈湘湘。
  沉湘湘雖是年過三十的女人,但看不出歲月在她臉上留下多少痕跡。
  
  她的皮膚依然白皙,未生育小孩的身段依然玲瓏有致,加上一身華貴的名牌穿著與街上男人們的高回頭率,都顯示出沉湘湘對於自己的外貌保養下足了金錢與功夫。
  
  踩著紅色高跟鞋的沉湘湘面無表情地點點頭,拿走咖啡時一句話也沒有說,說好聽點是酷、難聽點就是臭臉、擺架子,但笑容滿面的店員似乎也不以為意,連忙轉過身準備下一個客人的咖啡。
  
  沉湘湘自從大學畢業後,幾乎每天早上都會喝一杯星巴克的咖啡。
  微溫拿鐵,三分之一榛果糖漿。
  
  沉湘湘並不喜歡喝咖啡,也喝不出咖啡的好壞,也不在乎豆子是用肯亞還是蘇門答臘,她喜歡的是星巴克的招牌,昂貴的價格讓她非常滿意。
  
  不只是咖啡、服飾,只要是和消費有關的行為,沉湘湘都堅持一定要用最貴、最好的,才顯示得出自己是多麼與眾不同。
  
  沉湘湘能如此享受物質生活,是因為她做到了大部分的女人一定想過,卻又不一定做到的那五個字——嫁個有錢人。
  
  沉湘湘踏著妖嬈的步伐,走過台北市信義區信義路五段七號。
  
  這座城市的指標大樓中,那個男人焦急地坐在寬敞氣派的辦公室裡,指節發白地用力撫摸著手上的純金戒指。由整面落地窗映入的陽光顯然與他臉上的神情格格不入,好似心中有塊無法放下的大石。
  
  房間內明明開著最舒適、最清爽的冷氣空調,男人的額頭仍然忍不住滲出一顆顆斗大的汗珠,由他保養得宜的皮膚緩緩流下,沿著臉頰、下巴,浸濕了襯衫領口。
  
  男人生活中為數不多的消遣之一,就是撒下大錢,浸淫在陌生女人的奉承中,聽著那虛榮又甜膩的撒嬌聲,稱讚他一點都不像五十多歲的男人。
  
  那些女人不知道的是,他實際上只有三十三歲。
  明明只有三十三歲,力不從心的他不吃藥就硬不起來。
  明明只有三十三歲,卻已是不花大錢進行外貌的醫學美容,就會看起來衰老數十歲的疲弱老態。
  
  不過,若是不考慮其合法性,光以他身上存有的資產來看,坐擁名車、豪宅,以經手巨額金錢而致富的他確實是受薪階級人人稱羨的人生勝利組。他身邊的朋友、女人,只知道他很有錢,是個眼光獨到、事業有成的投資者,卻不知道他是個騙徒。
  
  可他不是生來就是騙徒。
  
  男人的名字叫做陳昭順,出生南部農家,成長於窮鄉僻壤,父祖兩輩終生務農,種植水稻、菱角等作物,一生過著看天看水的農民生活。
  
  然而在他國小三年級那一年,有間大型企業在田地的上游地段建設了工業化學工廠,排放的廢水嚴重汙染的河流水質。當河流上游被汙染,依賴河水灌溉的中下游的農田自然遭受池魚之殃,原本土質偏紅的肥沃土壤,在短短兩年間變得又黑又臭,有大半農地種植不出水稻不說,就連餘下看似飽滿新鮮的稻穗作物,也內含了過量的有毒化學物質,無法通過衛生署的審核,賣入市場,只得含淚銷毀。
  
  陳昭順的父親深感委屈,決定挺身而出,四處遊說,聯合鄉下農民農會向政府的相關單位提報化學工廠排放廢水之事。
  
  只是,他的父親並不明白公家單位的官僚體系,年輕的公務員資歷太淺,沒有實權,而那些擁有年資輩份與決策權的老公務員又過於怕事,每個人都抱持著「多做多錯,少做少錯,不做不錯」的被動心態,並沒有把農地污染和農民們的損失看作一回事,反而在各個行政機關間互踢皮球。
  
  每當陳昭順的父親低聲下氣地求問時,往往都只得到同一個官方回答:「很抱歉,那不是我們單位負責的案件,麻煩你去找……」
  
  在男人父親與農民公會勞師動眾,三不五時便登門申訴,如此反覆拜託了好一陣子,環保衛生署終於派了檢測原來查看河流水質,已調查上游的化學工廠所排放的廢水是否超過政府規定的標準。 
  
  那已經是農地幾近作廢的三個月後。
  
  河流早已被廢水嚴重汙染,表面浮著一層厚重的汙濁油脂,河裡的數十條小魚也都翻起白肚,漂浮在河流的邊緣處。
  
  等檢測報告出來,又是三個月後。
  
  檢測報告指出,該大型企業化學工廠所排放的廢水並沒有超過政府規定的標準,屬於合法範圍之內,無須改善,也無須罰款。
  
  同一時間,政府對陳昭順老家的農地貼出停耕公告。宣稱該地的化學汙染超過安全標準,禁止耕種作物。這項政府宣示的公告讓原來肥沃的農田在轉眼間變得一文不值,附近的農民於迫在眉睫的生活壓力下,只得無奈地把祖傳的農地以遠低於市價的標準轉賣給土地建商,男人的老家正是其中之一。
  
  接二連三事變讓他的父親在簽下條約、賣出祖產地契後的當天半夜,氣得中風倒地,緊急送醫後才勉強撿回一條命。
  
  小時候的陳昭順不懂,也不明白那是怎麼一回事,直到年紀稍長,出外求學時,才知道正是所謂的官商勾結。
  
  為什麼要拖了三個月又三個月?因為企業越大,往上通報的層級就越廣。層級越廣,需要賄絡的時間金錢就越多。那不只是我給你錢、你放行過關的的簡單程序。而是在公家單位內部,從上至下,有一套包庇無良企業的標準作業流程;連公家單位的檢測員都收了企業的黑金賄絡,又怎麼會要求工廠進行淨水改良呢?
  
  更何況,化學工廠若是要建設完整而健全的淨水設施,要花費上百萬甚至千萬的費用不等;買通檢測單位的上下官員,一百萬內便可解決,十分之一不到價錢。而當公家單位的枝節也成了共犯結構之一,自然也就不需要擔心遭人舉發。
  
  可是農民的苦處不說,汙染河川可是攸關自然生態,威脅健康環境的事業。
  可是,那又怎麼樣呢?
  
  排放廢水又不是偷搶拐騙、殺人放火。
  有那麼糟糕,那麼嚴重嗎?
  
  如今那個地方就是有餅可吃,有利益可圖,有著一夜暴富的大好機會。
  被利益蒙蔽雙眼的他們只看的到白花花的鈔票,黑心成商。
  
  就算陳昭順中風的父親因為變賣祖產而自責不已,在家中喝農藥自盡了,那些住著豪宅、開著名車的企業家們也不會感到絲毫內疚。
  
  家逢巨變,有些人選擇看淡、有些人選擇憤怒,有些人選擇更加努力於自己的事業,好拿回原來屬於自己的那一切。
  
  而有些人,則選擇成為和他們一樣,成為剝奪別人利益的一方。
  坐在辦公桌前的陳昭順,就是最後一種人。
  
  二十六歲那一年,擁有三年律師經驗的他,不僅完全斷絕了與老家的聯絡,也毅然決然地辭去私人律師事務所的工作,夥同兩名於工作上認識的商務人士,在買通一位宋姓法官後,開始了他們的行騙人生。
  
  當偽裝成檢察官的他從一名老婦身上騙走了八十萬時,陳昭順覺得自己老家的那些家人親戚們就像愚蠢的笨蛋;腳踏實地地辛勤勞做,不求大富大貴只圖溫飽,卻換來無良企業的欺壓與政府的漠視。
  
  在這物慾橫流利益至上的資本主義社會中,陳昭順從憤世嫉俗的青年變成了自己曾經最痛恨的那種人。
  
  偶爾,夜深人靜之時,陳昭順也曾後悔過自己身為騙徒的行為,可一想到家人的情況與窮困潦倒時朋友鄙夷的雙眼,那是更讓他無法忍受的屈辱。陳昭順寧可違背良心,鬼鬼祟祟地作奸犯科,徹底享受金錢物慾帶來的虛榮與快感,也不願窮得有骨氣。
  
  況且,他真的很有一手。
  
  結合了金融與法律知識,行騙鄉下老人到拉攏政法商人脈、開設空殼公司,偽造內線消息,成為連真正的檢察官都難以掌握罪證的股市禿鷹,也只花了五年的時間。
  
  上個月的股市贓款得手後,三十三歲的他決定收手了。
  
  當初與兩名同夥約好,得來的不法利益以四三三拆帳,以主導犯罪計畫的陳昭榮得取總贓款四成,其餘兩人則各分三成。
  
  幾年下來相安無事,陳昭順由空殼公司轉戶私人戶頭的資產也已上看兩千萬元。而上個月贓款的拆帳四成,陳昭順可再拿到一千六百萬餘元。有心收山的他,怎麼也覺得不夠。兩千萬加一千兩百萬,餘下的人生要花用這三千兩百萬……已經習慣揮霍生活的陳昭順,怎麼也覺得不夠啊。
  
  更重要的一點,陳昭順並不信任他的兩名同夥;他們三人一起共事犯罪了數年,早就互相握有對方的犯罪證據,要是此時提及退出的要求,難保其餘兩人不會心懷芥蒂,做出危害自己的勾當。
  
  既然如此,不如先下手為強。
  
  陳昭順牢牢地抓住了閃過腦中的那個念頭,那是他曾未有過的想法——雇傭職業殺手做了他們兩個,並獨吞贓款四千萬元。
  
  如此一來,他的後半輩子便無後顧之憂了。
  
  
  
03
  
  半個月的時間,陳昭順花費了二十幾萬元不等,供應他曾有過交情的幾位滄海盟弟兄玩樂,雖然兩方交情並非深厚,僅有過幾面之緣,但在酒店妹幾個晚上的嬌聲消磨下,那些道上弟兄總算是答應幫陳昭順處理此事。
  
  一位髮鬢微微斑白,在滄海盟有二十年資歷的角頭大哥開門見山地說道。「這位弟兄,先和你說清楚,自從兩年前的第三次戒嚴後,已經找不到幾個真有本事的職業殺手。如果你需要的話,我是可以找幾個不怕死也不怕坐牢的傢伙替你處理,不過我不保證事情一定會成功。雖然殺幾個人也不會被判死刑,但畢竟事關買凶殺人,就算失敗了,你欠我們的人情債和酬金,也是一毛也不能少。壞處已經跟你說了,好處是那些傢伙花不了多少錢,就願意幫你幹這檔髒事。一個人十萬,兩個人二十萬,我做中間人,再拿五萬,一共二十五萬,只收現金。」
  
  一聽到失敗兩個字,事事力求謹慎的陳昭順不禁皺起了眉頭,隨即替角頭大哥倒了杯酒水,問道:「大哥,你剛剛提到已經找不幾個真有本事的職業殺手,找不到幾個,其實還是有那麼幾個的吧……」
  
  「真的要找,還是有法子,就怕你負擔不起。」
  「錢不是問題,問題是我沒有法子,只能靠大哥了。」
  「那就要看看你的誠意到哪了。」
  
  角頭大哥搓了搓手指,意思表示得非常明顯,尤其眼前的陳昭順不僅負擔了這幾天的酒店費用,也不只一次表明在金錢上非常寬裕,只不過缺少了雇傭職業殺手的門路。如此肥羊可不是天天都可以遇見,自然想狠狠敲上一筆。
  
  陳昭順明白對方的意思,二話不說地從口袋掏出了兩萬元的現金。縱然陳昭順在道上並沒有太多人脈與眼線,但用兩萬元買條職業殺手的消息,確實是很夠了。
  
  角頭瞇起了好幾條魚尾紋,把兩萬元現金收好,愉快地笑道:「在第三次戒嚴後,你想找真正有本事的職業殺手,就只有兩條路,第一條是找烏鴉,看在兄弟你這麼有誠意的面子上,我非常不推薦你去找他。沒錯,烏鴉的確會幫你殺人,但請相信我,你會失去更多。而且,我們蒼海盟與鐵竹幫都有個幫規,就是不准許和烏鴉與其殺手組織有任何的往來,違者嚴懲。」
  
  角頭大哥說罷,拿下臉上的墨鏡,陳昭順起先還沒發現有什麼問題,而後角頭伸出兩指,將自己的右眼從眼窩給拿了出來,是支製作精良的義眼。
  
  陳昭順問道:「這是被滄海盟嚴懲的後果?」
  
  「不,這隻眼睛是被烏鴉挖走的,要不是我們盟主薛鳳天出面,我可能已經被分屍了吧。烏鴉那個傢伙維持組織的開銷,大多是從買賣人體器官而來,買凶殺人的傭金對他而言,只不過是蠅頭小利罷了。」
  
  「大哥,你的意思是說……」儘管陳昭順知道江湖人士總有些吹噓事實的習慣,但一猜想到烏鴉的犯罪手段,陳昭順仍然感到毛骨悚然。
  
  「沒錯,若是你想透過烏鴉買兇殺人,代價就是你身上的器官。而且一旦你和他接頭了,是沒有辦法討價還價的。烏鴉會把你還有你想殺的那個人,連皮帶骨地吃乾抹淨,榨乾你身上所有值錢的東西。」
  
  「既然烏鴉如此兇殘,怎麼會有人願意找他呢?」
  「因為知道這件事的傢伙,大多都死掉了啊。」角頭大哥像是在描述都市傳說般的口吻感嘆,而後又壓低嗓音,告誡陳昭順:「而且世界上總是有些人,就算是同歸於盡,也要把最憎恨的人拖入地獄,烏鴉做的,就是這種最邪惡、可怕的殺頭生意。兄弟在我看來,沒打算連自己的生命都賠上吧?」
  
  「當然不是了,我可沒打算和那些傢伙同歸於盡,只不過想花錢消災。」陳昭順擦擦臉上的冷汗,強作鎮定地說道:「既然大哥都這麼說了,烏鴉就不用找了吧。大哥剛剛還提到了另外一條路,是否也能說來聽聽呢?」
  
  「過去三十年,台灣的殺手大多由一個叫做三丁的組織所領導,三丁的存在儼然是是一種地下秩序,用以維持黑白兩道之間的平衡關係。我也是聽說來的,三丁在這幾年發生了前所未有的內鬥,殺手與殺手之間互相算計謀殺,原因不是我這個外人能曉得的,但有點來頭的弟兄都知道,三丁這個組織已經解散消失了。」
  
  「大哥,那……」陳昭順皺起了眉頭。
  
  「別急,先聽我說完。」角頭大哥喝了口酒,繼續說道:「組織解散後,仍舊有幾名職業殺手生存了下來,雖然無法像從前那般透過三丁組織來委託,但管道還是有的,而且是最厲害的那一個。」
  
  「比烏鴉還厲害?」
  
  「烏鴉是很厲害,但是厲害在折磨人的手段和陰險的算計。光論殺人的技術,那位先生的專業可說是無人能出其右。重點是他的價碼非常的高,高到不行。如果你可以接受,我是可以幫你牽線,但至於酬金、時間,以及他有沒有幫你的意願,這我就不敢保證了,我唯一能保證的是,只要他願意出馬,不管你想殺的人是誰,他都必死無疑。而且事成之後,兩方再無瓜葛,完全就是一場生意。」
  
  「我就是要找這種職業殺手。」陳昭順鬆了口氣。
  笑瞇瞇的角頭大哥再次搓起了他的手指,眼前的肥羊可不是天天都可以遇見。
  
  而他口中的職業殺手,就是狐狸狗。
  
  
  
04
    
  陳昭順與狐狸狗沒有見面,也沒有通過任何一通電話。只是透過滄海盟的關係,得到了狐狸狗的電子信箱。於是,陳昭順重新辦理了一個的電子信箱,只在深夜的網咖與狐狸狗進行通信聯絡。
  
  狐狸狗開的價碼是兩百萬,一個人兩百萬,兩個人四百萬。四百萬不是個小數目,而且必須一次付清。
  
  狐狸狗的條件能如此囂張,全仰賴他在業界的口碑。
  千里獨行,彈不虛發。
  
  以陳昭順的認知來說,確實是高得離譜,幾乎是他原先預算的兩倍。
  
  「讓我考慮考慮。」陳昭順在信件中如此回應。
  
  第二天早晨,陳昭順收到一封寄來家裡的匿名信件,裡頭放了一張他在深夜走進網咖的照片。陳昭順無法明白,狐狸狗是如何得知自己的行蹤。就連前幾日和滄海盟的弟兄交際應酬時,他也沒有透漏任何關於自己的隱私。
  
  最多,也就是手機的連絡電話,但也是以假身份偽造的詐騙電話之一。陳昭順冷靜下來思考,能在短短兩天內,透過假身份的電話號碼來追查到自己真正的所在之地,而且加以追蹤拍照。狐狸狗的確是神通廣大。
  
  當天下午,陳昭順便把四百萬元酬金匯到了狐狸狗的戶頭;要請得起最好的職業殺手,自然得付出最昂貴的代價。
  
  交易成交後的晚上,狐狸寄寄來電子信件。
  時間是一個禮拜後,台北一零一大樓,狐狸狗保證會給他一個交代。
  
  也就是現在這個時候,這個地方。
    
  口乾舌燥的陳昭順始終無法冷靜下來,不斷地猜想狐狸狗將會給他什麼樣的一個殺人證據,是影片?照片?還是裝在盒子裡的頭顱?
  
  光是猜想這些問題,就讓陳昭順幾天幾夜無法好好入眠。
  手錶的時間走到下午四點半,辦公室的大門終於打開了。
  
  但走進來的男人並不是陳昭順原先預期的殺手,而是這幾年與他合作的兩位同夥,林清德與蔡家榮。
  
  林清德年約五十,身材矮小乾瘦,因為他的堂哥是執政黨的選戰幹部,也因為其關係而認識了許多政商名流。過去林清德會藉此摸清目標的底細後,再讓蔡家榮偽造假身份,伺機接近詐騙,並散播假的內線消息,讓受害者信以為真,對即將虧損的空殼公司投入大筆資金。陳昭順所扮演的,則是一位家財萬貫、事業有成的公司老闆。
  
  陳昭順、林清德、蔡家榮這三個男人幾年來合作無間,詐騙了上千萬元;而在此時此刻,他們三人的合作關係在一個眼神交流下分崩離析。
  
  對於一個以利益所建構的合作關係,原本就不需要抱持太多的期待。他們窮極一生的心力來欺騙他人,卻不知道自己已在無法觸及的領域中墜落深淵,就像無法滿足於湖泊的魚兒游向大海時,往往只有死路一條。
  
  當三個各懷心機、滿腹疑惑的男人辦公室裡對望時,試圖在混亂的腦海中找出一個合理的解釋時,狐狸狗終於出現了。
  
  辦公室門外兩公尺處,西裝鼻挺的狐狸狗用戴著黑色皮手套右手拿出預藏好的消音手槍,此時面無表情的他幾乎忍不住要笑了出來。
  
  不是發自內心的笑容,而是冷酷地、帶有嘲諷意味的冷笑。
  除了狐狸狗以外,沒有任何人知道在陳昭順向狐狸狗買凶殺人的同時,他己也成了被買凶殺人的目標。
  
  而委託狐狸狗的另一方,正是林清德與蔡家榮。
  
  狐狸狗作為入行十多年的職業殺手,不是沒有遇過兩家仇人互相買兇殺人的狀況,早見怪不怪。而從狐狸狗入行至今,因工作緣故而殺掉的同行職業殺手也不在少數,要在殺手這行生存下來,各憑本事。
  
  只不過,兩家仇人同時找上門來買兇的狀況狐狸狗還是第一次遇到。不僅是委託與目標兩方戶槓,甚至連聯絡到狐狸狗進行溝通委託的時間也相差不到兩個小時。機率小到微乎其微的狀況,讓早已對殺人麻痺的狐狸狗倍感新鮮。
  
  狐狸狗是業界有名的職業殺手,既然兩邊的錢都收到了,自然得兩邊的人都處理乾淨,以示專業。原來要花兩倍時間處理的兩件工作,變得事半功倍。至於其他細節,諸如兩方委託者的疑慮、驚訝、憤怒、恐懼等等負面情緒,不是狐狸狗所負責的問題。狐狸狗的專業是殺人,僅此而已。
  
  站門口在狐狸狗用了五發子彈才解決掉房間中的三個男人。
  
  離門口最近的蔡家榮被一槍爆頭,次近的林清德則是一槍射中大腿軟倒在地後,另一發子彈再從右眼窩灌入。坐在落地窗前的陳昭順看到兩人悽慘的死狀後早已被嚇得六神無主,更別說狐狸狗踩著安靜的步伐朝自己走了過來。
  
  一邊走,一邊開了兩槍,一發子彈貫穿了陳昭順的胸膛,另一發子彈則失了準頭,打碎了他身後的落地窗。
  
  從狐狸狗現身到風雲變色的現在,為時九秒鐘整。
  
  臉色蒼白、因失血過多的陳昭順仰倒在地上,拼了命地把空氣吸到已經破了個大洞的胸肺之中。狐狸狗看都不看,雙手熟練地更換彈匣,一邊用冰冷的視線注視著猶存一口氣的陳昭順,語氣平淡地說道:「我知道你想問什麼,雖然我沒有回答的義務,可我還是解釋一下,免得你死不瞑目……他們也用了一樣的價錢雇用了我。」
  
  「為……咳咳……為什麼要欺騙我?」
  
  「我沒有欺騙你,我是收了你的錢,但我也的確為你殺人了,就在你的眼前不是嗎?我只是沒跟你說全部的事實罷了,因為那對我沒有任何好處。再說了,就算是我騙了你,又怎麼樣?」
  
  狐狸狗微微歪著頭。
  
  「你不也是為了錢而騙人騙了大半輩子嗎?而我也是一樣的人,我會為了你的錢殺別人,自然也會為了別人的錢殺你。」
  
  陳昭順聽到後,不再說話了。因為不論他用剩餘不多的生命說了什麼,都改變不瞭即將死亡的事實。陳昭順的雙眼漸漸模糊,忽然想到了在很小的時候,曾經在水稻田裡抓到過一隻青蛙,調皮的他玩弄了那隻可憐的青蛙一陣子後,扯斷了青蛙的一隻後腳,想看看青蛙能活到什麼時候。
  
  只見青蛙用三隻腳一拐一拐的逃命,陳昭順則幸災樂禍地在後頭看著好戲。臨死之前的青蛙噗通一聲地跳入了前面水田裡,好奇的陳昭順探頭一看,自己也不小心跌了一跤,不僅摔滿身是傷,還壓壞了不少才剛種好的水稻幼苗。陳昭順也因為這件事,被父親狠狠痛打了一頓。
  
  這段兒時回憶,給了陳昭順站起來的力量。他想到了那隻青蛙,就算要死,也不能讓對方太好過。陳昭順心一橫、牙一咬,轉身就從破碎的落地窗一躍,由幾十層的高樓墜落,理所當然地摔成了一攤肉泥,手腳噴飛到幾公尺遠的地方。
  
  陳昭順想不到的是,縱然這不是狐狸狗原來的計畫之中,可陳昭順跳樓自盡的舉動也沒有對狐狸狗造成太大的困擾。
  
  在陳昭順跳樓的同時,經驗老道的狐狸狗已經想到了安全脫身的計畫。困擾狐狸狗的是當他把辦公室內的兩具屍體一併從高樓扔下,用以破壞現場證據時,不慎閃到了右側邊的腰骨,讓狐狸狗不由得地皺了下眉頭。 
  
  
  
05
  
  「嗯?是我的年紀到了嗎?」
  
  當時把那幾個傢伙扔出窗外,站在窗口吹風的我浮起了不曾有過的念頭。十六歲那年,在七號的訓練下成為一名職業殺手;我並不熱衷於此道,但對於殺人這件事,我確實是訓練有素,學有專精。
  
  相比幾年前,七號以狂人之姿瓦解了台灣原有的地下秩序,現在的日子過得實在是太過安逸了些。不過鑑於天兵李政司的消息與烏鴉的動靜,可以確定來自於墨西哥的Zeta已經盯上我們。如今的安逸,也不過是暴風雨前的寧靜。
  
  和什麼情緒都寫在臉上的李政司不同。在旁人面前,我是個沉默寡言的男人,與其發表高談闊論,和他人爭論的面紅耳赤。我寧可什麼話都不說,靜靜離開,確實完成自己該做的事。即使有人會覺得像我這樣的人無法溝通,也沒什麼關係。
  
  我賴以生存的工作,一個人就夠了。幾年前認識李政司的時候,我不是那麼喜歡他。雖然現在也不是那麼喜歡,但至少不討厭,而且認同了他的存在。
  
  「存在」這個詞,很適合用來形容我們。
  我們這種殺手。
  因為對大部分的人而言,我們並不存在。
  
  十幾年來,我所學到的技巧可以讓我隱密而輕易地離開一個居住地,而我所能運用的經濟也足以讓我到任何城市與國家定居,只要我有這個願意的話。我留在台灣的最大原因,是我對七號的承諾。
  
  二零零四年,將近十年前的時候,七號是這麼對我說的。
  
  「喂,臭小子,你可不可以答應我一件事啊?」
  
  當時的我和七號人在大肚山上的荒郊野外,確認平時埋屍的地點沒有異狀。雖然這不算是份內工作,但對沒有要事在身的我們也沒有造成太多麻煩。
  
  「幹嘛?」
  「別老是擺一副臭臉給我聞啊臭小子,我是有欠你幾百萬?」
  
  「你是沒有欠我幾百萬,但幾千塊還是有的。我說老大,你可是三丁的頭號殺手,稍微用點心在生活上行不行?」
  
  李七浩綜橫江湖的三十餘年,他的崛起代表了正義與希望,他的末路帶來的破滅與絕望。可無論如何,李七浩都是會長廖三丁之後的頭號殺手,僅此一人。
  
  「別這麼說啊,我可是有兒子要養的人啊,哪像你一個人輕輕鬆鬆。」
  「就算你這麼說,還是沒辦法答應你。我本來就習慣板著一張臉,你硬要我笑,我也笑不出來。」
  
  「喂!我才不是要你不要擺臭臉這種無聊要求咧!不要隨便亂誤會我的話好不好?也不想想我是什麼咖,我會輕易地請求別人嗎?」
  
  七號說得沒錯。
  在我與李七浩相識的十五年間,他只有拜託過我這麼一件事。
  是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
  
  「當我的兒子吧。」
  「……」
  「不要?」對於我的沉默,七號顯得有些失望。
  「為什麼?」我問。
  「這樣的話,你就可以名正言順地替我照顧李政司那小笨蛋啦。」
  「聽起來我似乎沒有什麼好處。」
  「有啊。」
  「嗯?」
  
  「這樣的話,你就多了兩個家人了。」七號在說這句話的時候,是背對著我的。他蹲在地上,一邊檢查著上回埋屍的土地沒有沒被人翻動過的痕跡,一邊用手指比了個二:「在我看來,從小就全家死光的你簡直賺翻了啊。」
  
  儘管李七浩的話白目至極,卻讓我愣在原地說不出話來。
  記憶中的那日樹影重重,蟬聲淒切。
  
  七號沒有轉過頭來,是因為早猜到倔強的我會哭得一塌糊塗。
  
  在答應李七浩的三個月後,他在三一九槍擊案中任務失敗,最後吞槍自盡。
  當然,這只是地下社會中眾多流傳的版本之一。
  
  李七浩為自己所選擇的悲劇故事,我和李政司都有一個共識,就是讓它隨著三丁的破滅,埋葬在黃土之下。李七浩對我的要求,我沒有對其他人說過,如同兒時回憶中的那些零散片段,是只屬於我私人的,最隱晦的秘密。
  
  一開始,我並沒有把李政司當作是自己的親人看待,我的過往讓我無法定義何謂親人、何謂溫暖。
  
  更何況,李政司起初的表象就像是個賀爾蒙過剩的青少年,幼稚、愚蠢、毫無主見,也沒有自我控制的能力。以幼稚和愚蠢這兩點來看,李政司的確是和他的父親如出一轍。但李七浩的對於行動的應策與執行能力,父子兩人可說是天差地遠。也因如此,即使我想把七號教導我的那一套方式用在李政司身上,是完全行不通。
  
  李七浩心中的正義與良善是在地獄中千錘百鍊而成,所以一旦他入了魔道,便是一條無法回頭的、最深沉絕望的復仇之路。
  
  而李政司的善良是塊未經琢磨的璞玉,他並沒有什麼非得成為殺手的理由,李七浩留給兒子最大的遺產,是賦予了李政司選擇未來的自由意志。李政司的善良和自由意志,是與其他殺手最大的不同之處。
  
  然而,走在這條黑風孽海的修羅道上,注定要接受死亡如影隨形;不論是與最深愛、在乎的人生離死別,亦或是親眼目睹慘絕人寰的人間悲劇。
  
  即便是經歷了失去自我的李七浩一步步走向破滅,千辛萬苦生存下來的李政司依然
還沒遇到真正的考驗。李七浩對李政司而言固然是位重要的父親,也在李政司的成長時期給予了家庭的溫暖。但嚴格來說,自從十年前,李七浩決心以零的身分存在於這個世界上的時候,李政司已經失去了他真正的父親。
  
  三丁末期的李七浩,在李政司眼中是既陌生又疏離。
  儘管李七浩的死亡再一次地帶給他巨大的傷痛,但對於已經在國中時走過喪父之痛的李政司而言,並非無法接受的痛苦事實。
  
  讓李政司重新振作起來的是黃儀君,那位被稱呼為小君的女人。我想可能連李七浩都料想不到,小君的出現會帶給李政司如此巨大的影響。若非小君作為李政司的引路人,李政司會不會選擇成為殺手也是個未知數。
  
  作為李政司與黃儀君的前輩,我給予小君非常高的評價。女殺手原本就為數不多,就算有,絕大部分也是利用男人最大的弱點來進行臥底、碟報、暗殺等等的秘密作業。說得直白點,就是出賣自己的身體。
  
  對我所了解的時代而言,這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社會上位高權重的男人,其衣冠禽獸、道貌岸然的程度不是一般人想像的到。
  
  曾經是三丁裡最出色的女殺手冬姐,正是以此聞名黑白兩道。冬姐年輕時有個稱號,凡是被她盯上的男人,幾乎沒有一個抵抗的了她的誘惑。
  
  不過,即使是最強大的殺手也經不起歲月的摧殘,更何況是以青春作為武器的女人。冬姐年過三十之後,便退居幕後,專心調教黃儀君這位後起之秀,把她的傳說留在男人的扉色幻想之中。
  
  黃儀君並不走這個套路,她有自己獨特的風格。令我印象深刻的是幾年前,殲滅人屠子這個人蛇集團的某一次行動中,黃儀君在他們之中混藏了一包假毒品,就成功讓他們內鬨爭鬥,等到雙方兩敗俱傷時,再出面收拾殘局,原本預計是槍林彈雨的槍戰現場,在一個動作下變得簡單又安全。
  
  不過,這招誘虎相爭可不是每次都管用,稍有規模的幫派組織,在進行地下交易時都有自己人才懂得的行話規矩。一不注意走神失誤,不僅讓行動以失敗告終,更會惹來殺身之禍。黃儀君的聰巧是細膩的,隱藏在一般人難以察覺的細節裡;等到察覺到的時候,事態往往已經朝她所期望的方向發展。
  
  
  
06
  
  由於近日和周芷晴分手了,心情煩躁下,已有好一段時間與李政司斷絕聯絡。周芷晴是個普通的女人,我們已經交往了一段不短的時日。我說的普通,並不是指她的外貌或身材。我指的是她的身份。
  
  周芷晴一直都不知道我是職業殺手。而我一直不認為那是個問題,我有能力應付,也有能力讓她過她想過的日子。因為過去的關係,我想在她身上得到一點慰藉與補償。因為周芷晴像極了我無法放下的那個女孩。
  
  但是兩個人的關係,始終於無法以「問題可以應付」、「慰藉與補償」來維持,我和周芷晴自然有過美好的回憶。但在長久的相處之下,我們並沒有發展出對等的關係,當她詢問到我的過去時,總是被我冷漠的迴避。
  
  一而再,再而三。
  到了最後,周芷晴也放棄了。
  
  她仍然把我當成情人,卻無法當成她最想要的、最親密的情人。
  是我的疏離,造成了無法修補的傷痕。因為早已習慣了那道傷痕,習慣了隔著那道傷痕與她相處。我放手了,這段感情對她並不公平。非常感謝她陪我走過了這一段路,可惜我們始終不是彼此想要的那個人。
  
  也就在心情好些的某天晚上,黃儀君意外地打了通電話過來。
  
  「喂?」
  「狐狸狗前輩,方便聊聊嗎?有件很重要的事請你務必幫忙。」
  「哦?難得妳會自己來找我,李政司呢?」
  「前輩一問就問到重點了,這件事在結束之前,我不打算讓他知道。」
  「妳先說吧,我還沒有搞清楚狀況。」
  「前天的新聞,東京發生了爆炸事件,是一起預謀後的恐怖攻擊。」
  「這我知道,那又怎麼樣呢?」
  
  「三個禮拜前,今日子小姐曾用摩斯密碼的方式向我和阿司求援,留下的兩個線索是天野文太遭人綁架以及預告會有炸彈攻擊事件。除此之外,今日子小姐沒有透漏任何其他的訊息,隨後與她取得聯絡後,她也表現得什麼事都沒有發生一樣……未免弄巧成拙,我並沒有像今日子證實求援之事,我認為……」
  
  「今日子遭人控制監聽。」
  
  「是的,我是這麼認為。前輩,我不是有意要過問你的私事,但我知道你和今日子小姐有過一段……所以……」
  
  「妳現在可以出來嗎?我想和妳當面談。」
  
  「抱歉,前輩,恐怕沒有辦法,要是我現在出門的話,會引起阿司的懷疑。我想明天再找時間與你詳談。現在我們最大的敵人就是時間,所以,我想先讓前輩知道今日子小姐目前的狀況。」
  
  「好,就以妳的想法辦。不過,為什麼要瞞著李政司呢?」
  
  「前輩也知道,阿司的是不到黃河心不死、不見棺材不掉淚的蠢驢個性。要是讓阿司知道前輩也在暗中協助,他就會相對鬆懈許多。唯有把阿司逼到絕境,讓他扛起所有責任時,他才能發揮百分之百的實力。」
  
  「我了解了。等我一下,這裡收訊不太好,我去頂樓。」
  「好,正好阿司在找我,我去應付他一下……」
  「嗯……窣窣……窣窣……」
  「前輩?」
  「好,妳可以繼續說了,李政司呢找妳什麼事?」
  
  「沒什麼,他說要去全聯補貨,買點家用、食物等等。問我要不要去,我敷衍了幾下,他就自己出門了。」
  
  「全聯?」
  
  「嗯啊,阿司雖然時常在行動中出包,但在打理生活上倒是挺讓人放心滿意的喔。像是洗衣打掃做飯倒垃圾等家事他都一手包辦,而且乾淨俐落有井有序,一點都不馬虎喔,也算是阿司為數不多的優點之一吧,還有……」
  
  「我沒興趣知道,妳不是說時間緊迫?」
  「啊,真是不好意思,狐狸狗前輩……」
  
  接下來三天,我和黃儀君以電話與訊息溝通事件的內容與嚴重性。基本上,可以確定的事情有兩件,首先是天野文太遭到渡邊忍綁架,以及東京警視廳與東京聯合已有所勾結。東京恐攻案的最大目標,很明顯的就是身家雄厚的藤原龍介,若是藤原龍介突如其來的死於意外,不論兇手有沒有捉到,它的大半目的都已經達到了;在藤原龍介死後,上千億日圓的身家遺產將重新分配,必定會有繼承遺產的得益者。
  
  很明顯的,要解決的問題有兩個。
  
  第一,是黃儀君的首要目的,找出這起事件的幕後兇手。
  第二,於公於私,勢必得救出天野文太。
  
  於公,道吉會目前與我方交好,且是日本兩大幫派之一,若是能繼續維持道集會的在日本的巨大影響力,有益無害。
  
  於私,就像黃儀君在電話裡所說。
  
  「前輩,救出天野文太就交給你了。」
  「為什麼?」
  「因為天野文太是前輩的兒子啊。」
  
  因為天野文太是我的兒子。
  腦海中響起了十年前與李七浩的對話。
  
  「你還是沒有說為什麼。」
  「你是說?」李七浩。
  「為什麼要認我當家人,為什麼要我照顧李政司。」
  
  「那還用說,當然是為了要利用你啊。也不想想這幾年我為了訓練你花了多少心血,你吃我的用我的拿我的學我的,當然多少要凹一點回來嘛。老子我也不期望你能把李政司照顧得多好啦,至少不要讓他像我一樣就好了。」
  
  「像你不好嗎?」
  
  「不太好。」七號先是搖搖頭,「我對某些事情太執著了。有時候,對無法挽回的事情太執著的話,反而會造成很可怕的後果……」
  
  七號嘆了口氣,「想改卻又改不了壞習慣啊。」
  
  「我不認為那是不好的事。」
  
  一直以來,殺手七號都是我前進追逐的目標。
  以前是,現在也是。
  
  「仔細想想,還是認真地回答你好了,關於你問我為什麼希望你照顧我兒子這件事。說不定以後沒有機會講。」
  
  七號站了起來,對上了我的視線。
  
  他的眼角已有不少細紋,剛認識李七浩的時候他還高我一個半頭;但在十年前的那個下午,我忽然意識到自己已經在殺手七號的羽翼下蛻變成一個男人。
  
  「嗯?」我皺起眉頭。
  
  七號笑了笑,依然沒有告訴我明確的答案。
  
  「等你以後有了自己的兒子,就不會問為什麼了。」
  
  
  ——刺耳的槍聲劃破千絲萬緒。
  朱紅色的鐵塔高台上,手持狙擊槍的狐狸狗眺望著午夜東京。
  
  
  
07 
  
  年逾不惑的渡邊忍始終忍不下這口氣。
  
  渡邊忍是東京聯合的幫派首領,率領上萬手下,雄踞日本首都的地下社會,舉凡黃、賭、毒、走私,等稍有規模的犯罪活動,都得先經過渡邊忍的同意。渡邊忍的人生可說是少年得志,出生黑幫世家的他不僅生的人高馬大,自小便逞兇鬥狠,在求學生涯中犯下不少暴力案件;在成年之前,以重傷害罪與暴力脅迫罪進出少年感化院三次之多。渡邊忍從未想過要走上正道。他享受者用巨大的權力壓榨、欺凌弱者的快感。
  
  「天生霸者」是十五年前,渡邊忍統一東京極道時,舉行典禮的長老幹部們,一同為渡邊忍奉上的奉承話語。
  
  渡邊忍確實是有幫會首領的氣魄,但天生霸者也是言過其實。渡邊忍能夠統一東京聯合的最大原因,並非他有著獨特的個人魅力或是雄才大略。而是因為渡邊忍在少年感化院中,先後結識了高見切與池上龍二。
  
  「瘋狗」高見切與「鬼腳」池上龍二。
  
  高見切手段兇殘,池上龍二性格詭變、兩人一狂妄一內斂,也都在不久之後各自成為東京人人聞風喪膽的殺手與幫派首領。也因為在他們兩人人生最低潮的時候,渡邊忍提供了他們最需要的幫助。讓高見切與池上龍二感念在心,待數年過去,時勢成熟之時,有志一同地奉渡邊忍為東京聯合幫會的共主,心甘情願地做渡邊忍的左右手。
  
  說是高見切與池上龍二不求回報的兄弟義氣,不如說是渡邊忍用盡了一生的運氣賭對了一個決定——也因為「霸者渡邊」「瘋狗高見」「鬼腳龍二」聯手剷除異己,統一了東京極道的陣線,創立了「東京聯合」。
  
  在東京聯合的權力到達顛峰之時,唯一的對手只剩下紮根北海的道吉會。兩幫地盤交界之處,多有糾紛械鬥,鬧得水火不容。當時兩幫勢力為六四開,若真要發起全面戰爭,幾年消長後,縱然東京聯合勢必元氣大損,但道吉會終會淪為劣勢戰敗的一方。
  
  於是,道吉會的上一代頭目,也就是天野今日子的父親天野光治,以自己唯一的獨生女兒天野今日子作為代價,提出聯姻以換取長久的和平與利益。
  
  「為了長久的和平與利益。」
  當天野光治向渡邊忍傳達這項消息時,連他自己都不相信。
  
  天下之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天野光治所思考的,是如何在這分分合合的過程中,為道吉會謀取最大利益與生存空間。
  
  道上盛傳渡邊忍不僅愛面子,更喜好漁色,事實也是如此。
  
  另一方面,自小不受天野光治管束的今日子,與父親說好隱藏身份,獨立地在外闖蕩生活、享受自由。從前認識今日子的朋友們,沒有一個猜想得到她的父親天野光治貴為道吉會的一幫之主。
  
  天野光治原來擔心早已習慣自由的今日子會抗拒命令,拒絕以自己的人生作為交換籌碼。然而成熟的今日子在與父親長談過後,百感交集的她衡量了自己與道吉會的未來孰輕孰重,考慮了三個晚上後,今日子離開了當時身邊的男人荒川志流,答應了父親的請求,決定與不曾見過一面的渡邊忍結婚。渡邊忍與天野今日子的結婚對兩方而言,只是一種虛假的利益交換,一層薄如蟬翼的和平假象。
  
  今日子固然不愛渡邊忍,渡邊忍對今日子也是毫無感情基礎。有些男人對感情的需求,原本就沒有女人來的依賴。尤其是渡邊忍這種慾望勝過感情的男人。尤其是今日子這種美色與地位兼具的獨特女人,更能勾起渡邊忍的慾望;猶如禁臠的今日子只能封閉起自己的感情,承受著渡邊忍帶給她的折磨與痛苦。
  
  惡夢般的日子如此過了半載。唯一讓今日子慶幸的是:渡邊忍早年因為沉迷女色,縱慾過度,氣衰腎竭,已無生育能力。
  
  渡邊忍厭倦了今日子的身體時,預謀了一個歹毒的計畫。他花了一番功夫,找來一位年紀、外貌、甚至聲音都與天野今日子相仿的女人,將她送醫整形過後,用以替代真正的天野今日子。
  
  同時,渡邊忍也找來一位海外殺手,打算神不知鬼不覺地處理掉今日子,好讓自己可以透過姻親關係操控道吉會與天野光治,又不會受制於真正的天野今日子。
  
  當年那位海外殺手,是隸屬於三丁的狐狸狗。渡邊忍萬萬沒想到的,是天野光治早了一步。天野光治與三丁的頭子廖三丁是故友舊識,這層關係沒有多少人知道。狐狸狗的暗殺行動,實為天野光治與廖三丁的安排。
  
  二零零八年,夏日。
  狐狸狗隻身前往東京聯合總部。
  與渡邊忍短暫會面過後,狐狸狗來到了軟禁天野今日子的江戶城內。
  一路走過丹楹刻桷、青瓦白牆的江戶城堡。
  隱密的和室內,僅有幽暗暈黃的燭火。
  
  穿著櫻花和服的天野今日子,與身著西裝的狐狸狗。
  兩人的身影如皮影戲般地映照在潔白的門紙上,有種穿越古今的錯位感。
  
  那是天野今日子第一次見到狐狸狗。
  一個面無表情的男人。
    
  「你是來殺我的嗎?」
  
  那是狐狸狗第一次見到天野今日子。 
  一個笑容盈盈的女人。
  
  「妳怎麼知道?」
  「因為我希望你能殺了我啊。」
  
  當時今日子露出甜膩的笑容,絕望地說道。
  
  「可惜我不是。」
  
  狐狸狗拿出手槍,擊斃了站在門口的四名守衛。
  
  翌日,黎明升起之前,身中四槍十三刀、斷了三根肋骨的狐狸狗血洗了江戶城,九死一生地將天野今日子送回了北海道吉會。
    
  二零零八年的夏末。
  狐狸狗回到台灣,為了履行對李七浩的承諾,狐狸狗放下所有工作,暗中觀察李政司的大學生活、並在未來從旁協助、教導他如何成為一位職業殺手。
  
  四年後。
  狐狸狗是最後一個知道。
  天野今日子為他生了一兒子,取名天野文太。

  直到現在。
  年逾不惑的渡邊忍始終忍不下這口氣。
  
  
  
08
  
  距離東京車站十分鐘的路程,有一間建築遠遠看來,時常被外地遊客誤認為百貨公司。位在東京的市中心,這間不過九層樓高的建築雖然算不上高樓大廈,但能在如此精華地段開業,也是頗具規模。
  
  此棟建築名為「一擲東京」。一擲東京一樓入口是五光十色的電子遊藝場,五十坪大的平面空間放了滿滿六排的「柏青哥」電子鋼珠機台,供來客遊玩。
  
  日本的柏青哥,其投資報酬率並不低。若是精熟遊戲規則,做到見好就收,拿些蠅頭小利並非太難之事。也因如此,日本有許多好逸惡勞、不願投入嚴峻職場的成年人,會把柏青哥當作一種過日子的方式,雖然不穩定,但也勉強過得去。
  
  但柏青哥的本質,說穿了還是一種賭博性的電玩。有靠贏小錢渡日子的投機客,自然也有手風不順,玩到傾家當產、債台高築的爛賭客,在他們走投無路之際,便往往會被東京聯合吸收控制,進行走私、詐騙等等需要人頭戶的地下犯罪行為。
  
  「一擲東京」這棟建築,從直通地鐵的地下二樓到五樓,全都是柏青哥的機台。每層樓配有一百二十台柏青哥機台、十位人高馬大的黑衣保全、十位身材火辣、穿著制服短裙的女服務生。
  
  往上的六樓,有三十個提供性交易的小房間。若是付得起價碼,不管是看的到的、還是看不到的女服務生,任君挑選。七樓提供各式毒品,包含近來炙手可熱、一針難求的Freez。一樣的,只要付得起價碼。
  
  八樓,則是工作人員的休息與辦公的地方;所謂的辦公,也就是放高利貸給那些意圖一睹翻身的爛賭鬼們;其他的小房間,則放了些非人道的工具,給人暴力逼債之用。

  四大交易犯罪、賭、黃、毒、黑,全都被濃縮在一棟九層樓高的建築裡,像是人體循環系統裡的器官般互相供給養份與需求,將外來的人物如食物般剝皮段筋、咀嚼吞下,挖出任何可以壓榨的價值。
  
  「一擲東京」不僅是渡邊忍名下、東京聯合的總指揮部,更體現了東京聯合與道吉會在行事作風上的迥異。
  
  同樣是經營地下非法交易,以個人特質來比喻東京聯合與道吉會的話,道吉會像是依法行事的中年公務員,不求有功,但求無過,在穩定的環境下平衡利益與黑白兩道之間的關係;而東京聯合,則是行事激進、叛逆難馴的青少年,愛好冒險犯難、大起大落,只追求眼前最大的利益與權力。
  
  東京聯合與道吉會興衰消長,正好開始於狐狸狗介入東京聯合的那年。到了兩年前,李政司與小君在兩幫的極道戰爭中槍殺了東京聯合的高見切,並幾乎將池上龍二打至殘廢,則為東京聯合與道吉會的黃金交叉點。
  
  在那兩次混亂的事件過後,東京聯合內部爭吵不斷、勢力衰弱,原先處於弱勢的道吉會反而在天野今日子的帶領之下日漸強盛。
  
  一擲東京三樓,靠近廁所的走廊到底,最後兩個柏青哥機台,有兩個男人蹺著腳,左手叼著菸,右手按著發射小鋼珠的按鈕,柏青哥機台前擺著半瓶已經不冰了的啤酒,眼神迷茫地看著近百顆的小鋼珠在機台裡彈跳鑽動。
  
  兩個男人一高一矮,皆是東京聯合的成員。
  高的叫做青木座夫,三十二歲,矮的名為松尾涼,二十八歲。
  
  兩人工作為一擲東京五樓的保全,今天為他們的休假日。即使是休假,債台高築的他們仍然習慣以來客的身份試試手氣,看能不能早點環完積欠東京聯合的債務,但幾年下來,戶頭上的赤字始終沒有好轉的跡象。
  
  平時擺著一張凶神惡煞了臉孔,站在門口或樓梯間瞪著來往的遊客。有機會時就吃吃服務生的豆腐,和女孩子們調笑幾句。偶爾會喜歡上店裡幾個特別亮眼的女孩子,看著她們被客人帶去六樓的小房間,心裡很不是滋味。
  
  但那又怎麼樣呢?
  他們的人生,也就這樣了。
  
  「又輸了,可惡。」
  半個下午的時間,青木輸光了半個月的薪水。
  隨著小哩哩搭搭地一一落入機台洞口,青木往後重重一躺,對著已經充滿煙味的密閉空間吐了口煙圈。
  
  「欸,松尾。」

  此時松尾手風正順,打的正起勁,只聽到小鋼珠不斷落入盤子裡的悅耳聲音,沒注意到身旁的青正在和他說話。
  
  「欸,我的玩完了,借我一點。」青木說完,從松尾的盤子裡抓出一大把小鋼珠放入自己的盤子裡,一邊咕噥著。「反正你還很多嘛。」
  
  「喂!別亂拿啊,那可是我的幸運小鋼珠。」松尾一看到青木抓走一大把鋼珠,連忙著急地解釋,「要是被你拿走了,幸運之神就會離我而去了啊。」
  
  青木正想拿第二把時,便被松尾大力制止。想到幾天前,松尾也是從自己的盤子裡抓了幾把小鋼珠走。若要仔細算算,青木還吃了點虧。
  
  一想到這裡,青木就覺得松尾這個傢伙實在不夠意思。
  一想到幾天前……
  青木不由得打了個寒顫。
  
  三天前,渡邊忍當著上百位東京聯合的成員面前,用刺了上百根鐵釘的木製球棒把一個被認為是洩密者的可憐男人給活活打死。
  
  當時那位可憐的男人被鐵鍊吊在半空中,臉色鐵青的渡邊忍把他當成人肉沙包,一下又一下的往他身上招呼,站在圍觀人群後頭的青木依稀記得棍棒打碎頭骨的沉悶聲響、以及數十根釘子插在男人臉上、黏糊成一團的淒慘模樣。
  
  私刑的地點在地下一樓。出了門,拐兩個彎就是柏青哥店的營業場所。渡邊忍擦了擦不小心漸到臉上的血漬,忍不住憤怒情緒的他,轉身又是狠狠一揮,打斷了那早已死去的男人的腰骨,讓屍體像斷了線的木偶班在半空中迴盪著。
  
  渡邊忍的憤怒,是為了要藏住恐懼。
  
  
  
09
   
  被渡邊忍打死的可憐男人,名叫佐藤松下,年近四十。
  佐藤是東京聯合分部的分團長,帶領五十多名手下,負責收放高利貸。
  四天前的深夜,一道細膩而尖銳的聲響後。
  再過兩個街道就能回到家門的佐藤隨之失去意識,倒地不起。
  清醒之後,佐藤四肢無法動彈、眼前一片漆黑。
  槍擊、下藥、綁架、蒙面。
  職業手法。
  
  慌。
  
  意識逐漸恢復的佐藤只覺得慌張。
  彷彿螞蟻爬滿全身,卻無力掙扎。
  
  求饒?
  
  若是有用,佐藤肯定連對方的腳底都舔的乾乾淨淨。  
  如此專業手法,對方顯然有備而來,而且絕對不是自己應付得來的狠角色。
  佐藤也曾經做過狠角色,為達目的,決不罷休。
  對方一開始就表明了自己的身份是狐狸狗。
  
  狐狸狗,來自海外的流浪殺手。
  東京聯合裡,有的人不知道道吉會的天野頭目其實是個女人。
  有的人不知道池上龍二為何人間蒸發。
  
  但最多人不知道的是,為什麼只要提到狐狸狗的名字,渡邊忍就會大發雷霆,怒不可遏,猶如在一鍋滾燙的熱油中丟入一塊大石。
  
  而佐藤是少數知道事實的人,儘管曾經以為狐狸狗這三個字是道吉會杜撰出來重傷渡邊忍的謠言;因為狐狸狗不只從渡邊忍手上奪走了他的妻子,更是將渡邊身為男人的尊嚴踐踏得一文不值。
  
  佐藤思考的是,若是傳聞屬實。
  若是狐狸狗是曾經獨力將天野今日子從守衛森嚴的江戶城給救出的流浪殺手。
  那麼現在的問題在於,佐藤必須決定自己的死期與死法。
  是現在,還是幾天後?
  是死在狐狸狗手上,還是渡邊忍手上。
  佐藤又想,他與渡邊忍之間有值讓他寧死也不屈服的感情牽絆嗎?
  
  顯然沒有。
  尤其當渡邊忍對他十五歲的雙胞胎女兒始亂終棄之後。
  
  無可奈何佐藤決定對狐狸狗托出天野文太的下落後,便知道自己將會在不久後慘死於渡邊忍的私刑之下。
  
  佐藤生前最後的身影,可怖地殘留在青木的記憶中。
  
  青木甩甩頭,又打了五十顆小鋼珠到機台裡,眼角餘光瞄到一位穿著黑色襯衫,相貌俊朗、劍眉星目的男人,正站在櫃台,搭訕一名名為麗子的女服務生。
  
  麗子年方二十,幾年前從高中輟學後,便在一擲東京擔任端茶遞水的女服務生。身材凹凸有致,相貌算不上出類拔萃,因為年輕尚輕而多了些青春氣息。不過這項優勢隨著著時間而慢慢消失,店裡的女孩們來來去去,每年都有青春洋溢的少女取代那些年過二十,因過度揮霍青春年華而色衰愛弛的女孩們。
  
  青木撇過頭,微微哼了一聲,但眼光仍然離不開被那位男人逗得眉開眼笑的麗子身上;昨天半夜,青木才被麗子從六樓的房間給一腳踢了出來,只因為保險套用完了。儘管麗子是青木最喜歡的女人,但對於這種事,青木倒是看得很開;畢竟這就是他們的工作,他們的生活。
  
  他們的人生,也就這樣了。
  
  
  ※
  
  
  黑色襯衫,狐狸狗。
  
  狐狸狗跟著女服務生來到一擲東京的六樓,平時沉默寡言的狐狸狗確實嚴肅地讓人想保持距離,但若是花言巧語起來,也不輸酒店公關的幽默風趣。尤其狐狸狗不僅有過人的財力與外貌優勢,更是同時散發出滄桑與優雅兩種截然不同的個人特質,讓被他看上的女人們,對狐狸狗的攻勢是毫無抵抗力。
  
  一進到六樓房間,準備使出渾身解數的麗子寬衣解帶,轉頭對狐狸狗拋個媚眼。
  但狐狸狗已不在身後。
  
  麗子滿腹疑惑地在房間外左顧右盼,卻始終找不到狐狸狗的身影。落寞的麗子聳聳肩,到化妝室補了點妝後便回到自己的工作岡位,男客人在來到六樓後看到更喜歡的女人而不發一語地改變心意,雖然非常不禮貌,但麗子也不是第一次遇到這種事了。
  
  而麗子不曉得的是,狐狸狗只是想透過她持有的門卡潛入六樓以上的樓層。
  
  一擲東京,電梯。
  
  狐狸狗表情肅穆地看著鏡子中的自己。
  近十五年的殺手生涯,狐狸狗很少做出超乎自己能力的事,縱使是隨侍在零身邊的前幾年,狐狸狗也不曾如此貿然行動過。
  
  他習慣於在慎密思考與詳細計劃過後,在千里之外一槍斃命。尤其在五年前隻身救出天野今日子的特別行動,讓數次遊走於生死邊緣的狐狸狗明白,他並不適合孤膽英雄的豪邁行徑。深入敵營,將自己置於無路可退的死亡絕境中,那是廖三丁、李七號與李政司才會做的傻事。
  
  狐狸狗估算過此地東京聯合成員,至少有三十人以上,而且不乏心狠手辣的職業殺手。自己能夠從東京聯合總部生還的機率,在一切順利的情況下,只有兩成。
  
  「白癡。」
  
  狐狸狗版著一張死人臉,罵著鏡子裡穿著黑色襯衫的男人。
  第一次還可以為自己找個藉口,說是不懂。
  第二次,就是真的白癡了。
  沒人知道狐狸狗多麼渴望手上能有一把手槍。
  不是不想帶槍,而是從佐藤口中知道一擲東京入口處設有槍枝的探測儀器。
  狐狸狗一邊感嘆著,一邊拿出暗藏在黑色襯衫裡的小太刀。 
  
  
  
10
  
  一擲東京,七樓。
  
  乾淨明亮的電梯門緩緩打開,狐狸狗眼前所見是一條狹長的走道,走道兩旁各有八個隔間,提供東京聯合的成員與客人吸食毒品。
  
  走廊盡頭是一個寬敞的大廳,大廳擺放了四大張的長桌,與八張長形沙發。大廳內的長桌擺滿了毒磚與各式加工後的毒品,有些開封了,有些則沒有。
  
  以狐狸狗在台灣見過的製毒工廠,此地算是保持得相當乾淨整潔。
  沙發上則坐著幾位身著西裝的男人,一邊談論著東京警視廳的內部消息。
  
  狐狸狗依稀聽到了黑澤壽明與荒川志流的名字,以及在黑澤壽明剷除異己後,要如何疏通東京聯合與警視廳之間的地下生意。
  
  站在走廊的手下很快地發現了狐狸狗這位不速之客。
  在發現狐狸狗手上的小太刀後。他們很快地提高警戒,迅速抄起手邊的武器。
  素以好戰殘忍聞名的東京聯合,自然有不少想徇私報仇的敵人。
  
  自從以一擲東京作為聯合總部以來,每年總是會發生幾次;負責處理掉懷有敵意的入侵者,也是七樓的幹部成員的工作。
  
  坐在沙發中央的彪型大漢帶著墨鏡,頂著整頭後梳的過肩長髮。
  狐狸狗一眼就認了出來,那個男人就是渡邊忍。
  渡邊忍兩指一擺,下令將眼前的狐狸狗大卸八塊、亂刀分屍。
  
  挾長的走廊中。
  手持小太刀的狐狸狗與東京聯合的幹部們展開了一場密室搏殺。
  狐狸狗迅速往前一刺,刀鋒沒入了對方的咽喉八公分。
  拔出小太刀的瞬間,血如泉湧。
  
  接著,狐狸狗用左手手肘頂著第一人的即將斷氣的身體,以軀幹作為盾牌,右手防不及防地對前方的人猛刺數刀,然後奮力往前一推,骨牌般地推倒前方三人。
  
  在一片哀號聲與濃重的血腥味中,全神貫注地狐狸狗有節奏地踩著碎步,對魚貫而入的對手們不斷地刺擊,跨過屍體一步步地慢慢前進。
  
  等狐狸狗在走廊中殺死了第七個人,後頭東京聯合的成員們滿臉冷汗,不敢向前逼近,雙方如此僵持了十秒鐘。
  
  第十一秒,狐狸狗彎下腰,拾起腳邊敵人掉落的短刀。
  第十一秒半,狐狸狗擲出的飛刀貫穿了他眼前男人的心臟。
  第十二秒,男人回頭、眼神充滿了驚訝與恐懼。
  第十二秒半,男人白眼一翻,痛苦地掙扎兩秒,然後斷氣。
  第十六秒,東京聯合的士氣潰散,爭先恐後地離開有如地獄般的血腥長廊。
  第三十三秒,狐狸狗走到長廊盡頭,與渡邊忍面對著面。
  
  關於天野文太,狐狸狗沒有任何疑問。
  要是渡邊忍想殺天野文太,那他早就已經死了。
  
  渡邊忍想做的是挾持天野文太,用以控制天野今日子與道吉會的勢力;只要解決了渡邊忍,找到天野文太就是易如反掌之事。
  
  渡邊忍真正想殺的人是他恨之入骨的狐狸狗。一定有人會覺得,在這種時候,狐狸狗總會和渡邊忍說些什麼。但狐狸狗一句話也沒有問,一個字也沒有說。
  
  渡邊忍站了起來,右手掏出懷中的手槍同時,已被狐狸狗從手腕斬斷。
  抓著手槍的斷掌牽著血花,於空中翻轉數圈。
  這只是第一刀。
   
  滿身鮮血的狐狸狗估算過自己生還的機率,在一切順利的情況下只有兩成。
  而在施打Freeze,借用時間暫留的情況下,則有十成把握。
  
  第二刀結束之際——
  渡邊忍的人頭已滾落在地。
  
  
  ※
  
  
  「哈哈,果然是幸運的小鋼珠啊!」
  
  此時,從松尾涼那框來的五十顆小鋼珠,正好中了最大獎。
  
  青木座夫的柏青哥機台發出悅耳的電子慶祝聲,閃爍著彩色亮光,幸運的小鋼珠如雨滴般哩哩搭搭地落下。
  
  青木在人潮漸多的一擲東京裡放聲大笑,有意無意地對在櫃台搔首弄姿的麗子眨了下眼睛,期待今晚能與再次與那位令人銷魂的女郎一夜溫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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