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西元一九四七,民國三十六年,二月二十七日。
  台北市,大稻埕太平町。
  
  大稻埕位處於台北市的繁榮之地,即使到了傍晚,來往人潮依然熱絡,與茉莉一家人居住的鄉下地區到了晚上便閉門休息的情況截然不同。
  
  路燈耀眼,在熱鬧的法主宮廟前,一位帶著帽子,穿著卡其吊帶褲的年輕小販騎著腳踏車,沿街叫賣麥芽糖與熱騰騰的烙餅。騎著騎著,年輕小販不慎撞到了位在路上行走的男人,男人吆喝一聲,手上的水壺翻倒在地,小販趕緊下了車,脫了帽子,連連道歉,低頭賠罪。
  
  「你到底會不會看路啊,小夥子?」被撞到的男人板起面孔,不悅地喊道。
  「歹勢啦,大人,哇不是挑扛耶……哩甘嗚安抓唔?」
  「別跟我說台語,聽了就一肚子火。」
  「對不起啊,大人,我不是故意的。」
  「算了算了,走走走。」男人揮揮手,打發小販離開。
  「謝謝大人,謝謝大人。」
  
  年輕的小販鬆了口氣,連忙牽著腳踏車往男人行走的反方向離開。
  在男人看不到的角度,小販的表情是不屑與無奈。
  
  那說著外省口音的男人是個軍人,穿著軍人制服,帶著軍人的帽子,配著軍人的手槍。在那個年代,只要軍人不高興,他隨時可以把你拖到街上痛打一頓,然後在訓斥你侮蔑保護國家政府的偉大軍人。
  
  一如往昔的黃昏時刻,雖是冬夜,但天還沒全暗。一名年約十、十一歲,叫做明珠的小女孩放了學,跑到掛著天馬茶房招牌的街道附近,捧著菸盒向路人四處兜售。她的母親則在十幾公尺外的地方。
  
  儘管明珠的出身比起丹麥童話賣火柴的女孩要幸運了些,但相比之下,其實也好不到哪裡去;小女孩明珠是在父親過世後才出生的遺腹子,明珠的母親懷孕時還不到三十歲,難聽的流言紛起,明珠與她的母親也在大家族妯娌間飽受欺凌。
  
  因此,她們只好從桃園龜山來到台北市,照料在太平町開茶行的公公婆婆,沒幾年,公婆年邁,經營不善,茶行也隨之收店。為了扛起一家老小的生計,明珠的母親便在當時台北最繁華的大稻埕做起賣菸的生意。太平町的天馬茶房附近,正是眾多小戶菸販聚集的買賣之地。
  
  此時,那位配槍的外省軍人靠近了明珠,從菸盒裡拿起了一支菸,順手便點了起來。軍人一手拿著點燃的香菸,一手則伸進口袋裡準備掏錢,隨口用標準的外省國語向賣菸的婦人問道:「小女孩,多少錢?」
  
  受日式教育的明珠國語學的不好,只會講日語和台語,一時間意會不過來,以為是軍人要找她的麻煩,連忙搖搖手,用台語說道:「沒有啦,沒有在賣。」
  
  「我菸都抽了,不然妳是要請我嗎?」外省軍人又抽了口菸,笑呵呵地說道。「來啦,用國語跟叔叔說,多少錢?」
  
  母親時常吩咐她,沒是千萬不要和外省軍人、警察打交道。明珠抓緊手中的菸盒,驚慌失措地看向四周,只想盡快離開這裡。
  
  此時有不少路人圍觀到這一幕,紛紛以為外省軍人又在欺負台灣人。圍觀的群眾中,有一位正好是剛才被外省軍人大聲斥喝的年輕小販,他忍不下這口氣,往地上吐了口口水,仗著此時人多勢眾,挟在人群中拍手鼓譟,用台語放聲吆喝:「唉呦,有外省軍人呷免錢的菸喔!」
  
  年輕小販在此生意已久,自然也識得明珠母女,便轉頭向十幾公尺外的婦人呼喊:「阿桑,有人欺負妳女兒喔!」
  
  被小販這麼一喊,不只是明珠的母親,其它人也是群情激憤,一擁而上,與外省軍人拉扯爭執,明珠手上的菸盒也在紛爭中散落一地。不只明珠慌了,那位外省軍人更是被眼前激動的群眾嚇的不知所措,在語言溝通不不良的情況下,無論他怎麼解釋,都只是更加激起了彼此的憤怒。
  
  此時,外省軍人被逼急了,掏出腰間的手槍,試圖嚇退圍堵他的群眾。沒想到一舉起槍枝,尖銳的槍管正好頂到了急著衝上前尋找明珠的賣菸婦人頭頂。婦人哀嚎一聲,一道鮮血立即順著她的臉流下……
  
  這起意外事件,完全點燃了在地民眾對於外省人的怒火。
  
  那不僅僅是關於今晚鄉里街道上的突發意外,更多的是自從台灣收復後,本土與外省人之間的隔閡與積怨。若是以歷史宏觀的角度去看待這件事,將會發現那並非偶然,而是必然的結果。就算明珠與她的母親沒有與那位外省軍人發生意外,也必然會有其他的「意外事件」將當時緊崩的外省對立情結導向相同的後果。
  
  本土人與外省人,並不只是溝通不良那麼表面的問題;無論是市井百姓,還是戎裝軍人,他們都無法察覺戰爭遺留的共業已他們的生活中層層堆疊,醞釀發酵,等待著失控爆發的此時此刻。
  
  圍觀民眾在目睹了賣菸婦人被外省軍人打的頭破血流後,人群叫囂,一擁而上。來自四面八方的拳腳在轉眼間就把外省軍人打的鼻青臉腫,體無完膚,只得一次次地跪倒在地,再一次次地被扶起,被打倒,再被扶起,再被打倒。
  
  在群眾圍堵叫囂數分鐘後,幾名警察來到此處,喝斥如此有如暴民的行為,警察扶起了幾乎要被打死了的外省軍人,將他送往附近的永樂町。然而圍堵叫囂的群眾越來越多,絲毫沒有退讓的跡象。
  
  一名警察在混亂的暴動中被一顆飛來的石頭砸中鼻樑,當場眼冒金星,血流如注,暴跳如雷的他失去了理智,看了看四周後,朝著人煙稀少處開槍示警。
  
  槍聲大作,暴動的群眾確實安靜了下來,但不是因為突來的槍聲達到了嚇阻的效果,而是所有人都看往了同一個方向——
  
  一名稚氣未脫的青年站在自宅門口,臉色青白地摀著自己的胸口,他含糊不清地說幾句話後,便應聲倒地。
  
  沒有人聽清楚輕青年說了什麼話。
  但每個人都看著清清楚楚,是誰開的槍。
  隨著映入眼簾的鮮紅,地獄大門塵封已久的齒輪,開始悄悄轉動。
  
  
  
07
  
  西元一九四七,民國三十六年,二月二十八日。
  台北市,台灣省行政長官公署。
  下午一時,數千民眾聚集於公署門口,示威請願。
  直到下午三時。
  
  台灣省警備總司令陳儀下令駐守軍隊開槍掃射,鎮壓暴民。
  隔日,台灣全島爆發反抗政府的暴亂事件。
  
  ※
  
  西元一九四七,民國三十六年,三月八日。
  陳儀向中央政府請求的軍隊由基隆港登陸,以武力鎮壓各地暴亂。
  
  暴亂稍事平息的半個月後。
  陳儀發佈「為實施清鄉告全省民眾書」,也就是所謂的「清鄉掃蕩」。
  
  意旨整府派遣軍隊清查任何可藏匿之住所,並針對可疑人士進行拘捕,對匪徒,亂黨,煽動份子加以掃蕩,必要時可以立即處決。
  
  而收養賴三丁的林睦生,由於妻子賴春華早年親日聯姻的關係,一家三口都在清鄉掃蕩的名單上,包括年僅十歲的那位小女孩,賴茉莉。
  
  
  
08
  
  西本願寺是日治時期建於台北市新起町的淨土真宗院寺。從該寺建廟以來,寺院超渡死者不分國籍,包括在台日人和台灣人。
  
  日本投降,民國政府接台灣後,將警備總部第二處設置於西本願寺。這個舉動,對渡化死者的西本願寺而言,是個天大的玩笑。警備署樞要部以第二處藉著「匪諜情資」的名義,在西本願寺進行逮捕、監禁、拷問犯人之實。
  
  在整府實行的清鄉掃蕩下,林睦生成了被押往西本願寺的眾多犯人之一。原來林睦生還對自己被釋放持有一絲希望,雖然他是與日本親近了些,但也是時代所趨,絕無做出背叛國家之事。然而在踏入西本願寺後,林睦生的雙眼所見,雙耳所聞,以及瀰漫在這棟建築物中灰暗不祥的氣氛,打起寒顫的他隱隱約約感覺的到,自己或許過不了這一關。
  
  被送進西本願寺的犯人在粗略地的詢問確定了個人身分後,身上所有的物品皆被沒收。就像前頭長長一列,前後緊鄰的人犯。
  
  一位軍人粗魯地拔下沒收妻子賴春華送給自己的眼鏡時,另一位的軍人機械式地將犯人的頭部蓋上黑布袋。當林睦生眼前一黑時,他聽到了玻璃被踩碎的聲音。他飽受驚嚇委屈的情緒中揚了些微憤怒,但那憤怒猶如投入滾滾大江的小石子,如此卑微渺小,一點作用也沒有。
  
  「快走啊,愣在那作啥?下一個!」
  
  搜身的軍人大喊著,接著在林睦生的屁股上狠狠踢了一腳。除了被視線被剝奪,沉浸在對四周一無所知的恐懼之外,當走到犯人的集中處時,林睦生的手腳被軍人用麻繩緊緊反綁,麻繩從雙腕穿過手臂,直到頸部。
  
  越是想掙扎,就越是折磨;折磨的是他們所使用的麻繩是未經塗油處理的粗糙麻繩;麻繩繩面盡是密密麻麻、又刺又硬的細渣,刺進皮膚內後是麻癢不堪,極為難受。
  
  林睦生還不清楚自己犯了什麼罪刑,他們就給林睦生烙上了一個編號,四十三號。處理完前置作業,軍人把林睦生拖過長廊,丟入人滿為患的大牢裡。視不見物的林睦生被推擠到大牢裡的角落。
  
  生理上的痛苦固然難受,但最讓林睦生難受的是,自己迎接回來的不是一個有尊嚴、有理想的國家政府,而是一個長年被戰爭摧殘,甚至喪失了大半國土的戰敗之犬,深怕口中的最後一塊肉也被人奪去。用最暴力、野蠻的方式和那所剩無幾的國家尊嚴。
  
  沒多久,軍人又送了另一批犯人進來,擁擠的牢房已經明顯地容不下其他犯人,但軍人仍然打開牢房,連推帶打地將一個又一個的矇眼囚犯踢進牢房裡。新進的囚犯拌到其他人的腳,不慎跌倒,身體壓在林睦生的身上。牢房內除了林睦生吃痛地叫了一聲,再也沒有其它聲音。囚室內的沈默氣氛,令每個犯人膽戰心驚,不寒而慄。
  
  深夜,身旁有個囚犯輕聲告訴林睦生,可以把臉靠上冰冷粗糙的水泥牆壁,上下磨動,林睦生聽聞,藉此方法慢慢將眼罩褪了下來。
  
  「進來時壓到你了,真是對不住……」身旁的囚犯嘆道。
  林睦生鼓起勇氣和旁邊的囚犯囁囁私語,但因為每個人都太過恐懼,聊得大多只是言不及義的支字片語,林睦生僅記得他姓氏歐陽。
  
  在不知道巡邏的守衛會何時經過,為免飛來橫禍,林睦生很快就放棄了與人交流的意圖,靜靜等候;映入眼簾的囚犯盡是蓬頭垢面,憔悴至極。
  
  林睦生所在的囚房一共塞了一百多人。擁擠的情況讓他們根本無法橫臥。即使想靠牆睡上一覺,也是難上加難。經過幾天非人道的囚牢生活,每個囚犯本來已渾身體臭,再加褲內的屎糞味,整個囚房充滿了令人做嘔的惡臭,讓林睦生覺得自己連眷養的畜牲都不如。
  
  如此過了幾天幾夜,林睦生身而為人的尊嚴也被折磨得消失殆盡,唯一支持他免於崩潰的是在睡夢中出現的妻女身影。每一天,都有囚犯被喊到背上的囚衣號碼,西本願寺裡被叫到號碼的囚犯,大都是有去無回。在被囚禁的日子中,囚房與拷問室之間那條狹長的走道,成了林睦生心中最大的恐懼。
  
  他知道,那是一條沒有回程的黃泉路。
  只是無論再怎麼擔心祈禱,也避不掉輪到自己的這一天。
  
  銬問室裡,林睦生坐在小小的板凳上。
  眼前是位個子不高,面容嚴峻的審問官,還有兩位隨侍的軍人。
  
   「四十三號,你可知道你犯了什麼罪?」審問官板起面孔。
  「我不知道。」林睦生虛弱地回答。
  
  審問官連下令都沒有,只是厭倦地毫無感情地對旁邊的部屬點點頭。隨伺的部屬舉起手,一跟板子紮紮實實地落在林睦生的左臉頰上。來回幾下,打得林睦生的嘴鼻噴出一地鮮血,接著身體因被口中血水嗆到劇烈地咳嗽,咳出了半顆斷裂的臼齒碎片。
  
  「你的妻子是日本鬼子吧?她在哪裡?」審問官再問道。
  
  「大人,你是被日本人打傻了嗎?」林睦生搖搖頭,蒼涼地笑道:「台灣人和日本人都分不出來。我妻子出生在台灣,生長在台灣,她一輩都沒有離開過這塊土地,你竟然說她是日本人?」
  
  自從處決了上一個人犯後,審問官已經有好一段時間沒有聽到有受審的人犯向他直言頂撞。氣量狹小的審問官臉色鐵青,直道:「給他跪鐵鍊。」
  
  聽令的軍人拎來鐵鍊後,用手上的棍棒往林睦生的背上狠狠一打,讓他跪在粗糙生鏽的鐵鍊上。
  
  「再打。」審問官一邊下令,一邊喝著桌上的熱茶。
  
  軍人手上的棍棒狠狠地往林睦生的背上招呼著。不消一會兒,背上的瘀青內傷不說,膝蓋和小腿已被生鏽的鐵鍊磨得血肉糢糊。
  
  幾乎要失去意識的時候,林睦生想起了淡水河畔傳來的槍決聲。
  他的心跳加速,全身發抖。
  林睦生強忍著疼痛,背上的汗漬濕透了整件衣服。
  他不想死。
  但他更不想的是,讓妻女被他們找到。
  
  「聽說你是個老師,把你的身家來歷,仔細說給我聽。」審問官說道。
  
  林睦生痛得幾乎要暈了過去,但求一線生機,還是如實道來:「我父親是個佃農,我在嘉義出生,書念得還可以,大學畢業後,到國外留學過一段時間。回國後,就在妻子的家鄉國小任教。我們一家人,都是奉公守法的好國民。」
  
  「有人告訴我,你收養了個日本小孩,他還在運動會上刺傷了縣長,在這敏感的時候,罪該萬死啊。」
  
  「那是意外,他是個很可憐的孩子,他的家鄉被日本軍人給屠村了,你們也知道日本軍人有多壞,多殘忍。我可以保證,他沒有問題,他沒有問題的,大人。」
  
  「你算哪根蔥哪根蒜?我要你的保證做啥?」審問官走到林睦生的耳邊大吼:「你只是個該死的囚犯!」
  
  「你說,你到國外留學過一段時間。」審問官繼續說:「是日本吧?所以你才能在學校教日文,你去過日本,一定有日本的朋友。光憑這一點,我現在就可以一槍把你打死!只不過一個讀書人,是在給我囂張什麼?」
  
  審問官抓起林睦生的頭髮:「我就跟你說明白了,不管是你,你妻子,你女兒,還是你收養的那小日本鬼子,全部都是死刑。罪名是勾結日黨,煽動叛亂。明日一早,你就要被槍決了,不過你也不要太擔心,他們很快就跟你團聚了。」
  
  審問官放開了林睦生的頭髮,整理了下自己的衣領,向身旁的軍人揮揮手,叫他們準備帶下一個犯人進來。
  
  「大人。」林睦生低著頭,睜大的眼睛一下也沒有眨過,眼角淚絲,亦是血絲。只見林睦生緩緩抬起頭來,「我的女兒,她不過才十歲。你可不可以放她一馬?我下輩子,下下輩子,都給您做牛做馬,好不好?好不好……」
  
  這間拷問室裏頭,每一天來來去去,生生死死,那兩位軍人對於囚犯的遺言和乞求早已麻木不仁。但此時林睦生的悲憤苦恨,讓他們不忍直視。
  
  「好啊。」審問官笑了笑,接著鎖眉沉思。「好。你也不用槍決了,你就這樣給我跪在鐵鍊上,跪上十天。好好懺悔你為什麼要去日本念書,為什麼要娶日本女人,為什麼生了日本女兒,為什麼收養了個小日本鬼子。這間銬問室,我就大方的留給你了。但是呢,要是不到十天,你就斷了氣,或是這個房間裡聽到了一丁點兒鐵鍊移動的聲音。我跟可以跟你保證,你女兒的屍體會吊在樹上,被野狗啃得一乾二淨。」
  
  「謝謝大人……」林睦生僅能用微弱的氣音應答。
  
  又黑又沉的鐵門應聲鎖上。
  銬問室裡,林睦生雙膝顫抖地跪在漸漸被染紅的鐵鍊上,孤身一人。
  
  
  
09 
  
  那是一座建築在半山丘上的防空洞,用紅磚石瓦鋪鰎的長方形入口相當狹小,有些長得較為高大的男人必須彎著腰才能勉強鑽入。防空洞的門口佈滿了雜草,附近種著茂密的大樹,午後斜陽穿過枝葉間的縫隙,將地上的殘枝落葉抹上一層淺淺的暖色。
  
  自從三月開始,政府實行「清鄉掃蕩」政策後,茉莉一家人的情況是在一夕之間風雲色變。由於林睦生的先知先覺,在聽聞台北的風聲後,立刻將妻子和女兒送離家鄉避難。要不然她們很可能在那天晚就和林睦生一起被抓走了。
  
  問過了一戶一戶,實在沒有辦法了,林睦生只得暫時將她們安置在這座鮮為人知的防空洞裡,茉莉與母親椿華僅僅靠著逃難當晚攜帶的少量物資,艱辛刻苦地生活了將近半個月。不管是進食如廁還是睡眠,都是在這小小的防空洞中。
  
  她們不敢外出,光是遠遠聽到軍隊的行軍聲,就令她們恐懼的寸步難行。茉莉與椿華最難以忍受的不是物資上的缺乏與痛苦,而是不知道林睦生在被軍隊帶走之後,什麼時候才可以再和他見上一面。
  
  防空洞裡,茉莉躺在臉色憔悴的母親懷中,地上鋪著個簡單的竹蓆,身旁是用來熬煮稀飯的小鍋子,防空洞的另一端有個較大的通風口,她們在這個地方則用木板簡單地隔了起來,用幾個木桶作為廁所之用。
  
  與茉莉母女相比,三丁對於這場突如其來的厄變並沒有太大的反應。儘管他花了好幾天的時間從慶典上失控冷靜下來,但他很快就明白了接下來的情況。現在的三丁,只記得林睦生對他最後的吩咐:好好照顧茉莉與椿華。
  
  這半個月來,三丁遊走在附近村落與防空洞之間,為她們挑水燒飯、還有清洗處理木桶裡的穢物,以免防空洞內有病菌生長。
  
  三丁與茉莉母女一樣是被軍人列為清鄉掃蕩的目標人犯。但三丁曾經獨自在山野中存活求生了許久的時間,若不是他想,是幾乎不可能被外人發現他的存在。
  
  那是一種經年累月所鍛鍊出來的求生本能。
  或者說,那就是三丁的天性。
  
  「歐咖桑,我們為什麼要逃呢?」茉莉在母親的懷中問道。
  「因為他們討厭日本人,莉莉。」椿華撫摸著茉莉乾燥的頭髮,溫柔地用一柄梳子為她梳理,木製的梳子上刻著一隻細緻的喜鵲花樣。
  
  「可是,我們又不是日本人……我根本就不知道日本長什麼樣子。而且……而且……咖桑不是說三丁小時候被日本人欺負過,他比誰都要討厭日本人,所以有時候才會瘋瘋癲癲的,如果我們是日本人,那他為什麼要對我們這麼好?三丁和我們不一樣,他很厲害,就算是大人也沒有他那麼厲害,只要他想的話……他大可以丟下我們不管,他一個人也可以活得很好的,不是嗎?」
  
  「但妳知道他不會丟下我們不管,因為我們是一家人。家人會互相扶持幫助,度過每一個難關,這就是家人的意義。」
  
  「歐咖桑也喜歡三丁嗎?我一直覺得妳不喜歡他,我看歐咖桑每次和三丁說話,都扳著一張臉呢。」
  
  「我當然也喜歡三丁。但他是個特別的孩子,他曾經受過傷,不知道怎麼和別人表達他的感情。所以我在和他說話時,都會特別的細心,但這不代表歐咖桑不喜歡他,他和莉莉一樣,都是很好的孩子。」
  
  「歐咖桑。」
  「嗯?」
  「等多桑回家了,我們就帶著三丁,一起去日本生活好不好?」
  「莉莉,妳說好不好時的樣子,好像托桑。」
  「好不好嘛……」
  「好,妳說什麼都好,等托桑一回來,我們就一起去日本。」
  「還有三丁。」
  「還有三丁,當然。」
  「咖桑,妳有沒有聽到外面的聲音?」
  「噓,莉莉,小聲點。」
  
  「不用擔心啦,一定是三丁回來了!昨天他跟我說了,他終於知道了多桑被阿兵哥帶去哪裡了,明天一早他就會去找多桑。我肚子好餓喔,我要去看看三丁帶了什麼東西回來給我們吃,咖桑等我一下,我很快就會拿著食物回來了。」
  
  「莉莉,等等……」
   
  茉莉哼著小調,踩著愉快的步伐,消失在防空洞的長廊盡頭。
  
  
  ※
  
  
  好一朵美麗的茉莉花,好一朵美麗的茉莉花
  芬方美麗滿滿枝椏,又香又白人人誇  
  讓我來將你摘下,送給別人家
  茉莉花,茉莉花……
  
  三丁,你說我唱的好不好聽?
  我跟你說喔,我最喜歡的就是這首歌了,因為我就叫做茉莉啊!
  這也是多桑教我唱的歌,多桑最喜歡聽我唱這首歌了。
  你有沒有在聽啊,不要再玩劍玉了。
  明天就要上台表演,我好緊張喔,你不會緊張嗎?
  騙人,你才不會緊張,你那麼厲害。
  認識你這麼久了,你都沒有開口跟我說過話。
  你是不是討厭我?
  是不是?
  是不是?是不是?
  哈哈哈,諒你也不敢說是!
  我問你喔,你覺得……我和春美誰比較可愛?
  嗯哼?算了,就知道你是這種反應。
  
  等你願意說話了,你可不可以答應我一件事呢?
  我想聽你唱茉莉花,好不好嘛?
  
  
  
     
  
  防空洞前,三丁懷中的饅頭滾落在地。
  他緩緩抬著頭,看著樹上的茉莉,久久不能自己。
  
  
  
     
  
10 
    
  七天後,西本願寺。
  
  那間最深處的牢房飄散著傷口腐爛的惡臭,連最大膽的守衛都不願靠近。駐守的西本願寺的守衛僅僅知道,上頭的審問官「放」了一個可憐的傢伙在那間銬問室裏自生自滅。
  
  七天來,他沒有吃,沒有喝,也沒有向其他的囚犯般鬼吼鬼叫。有的只是如果靜下心來細細聆聽,那微弱地幾乎可以忽視的一絲氣息。
  
  他不再是四十三號。
  
  儘管沒有任何一個人討論過這件事;但西本願寺的每個軍人守衛都在名單上記住了他的名字,林睦生,那個不吃不喝,跪在鐵鍊上的男人。
  
  白天與夜晚,對林睦生來說已經沒有任何的差別。每天都會經過銬問室的審問官太討厭林睦生的視線,於是把他的雙眼給挖了出來。儘管如此,當他們殘忍地動手的時候,林睦生膝蓋下早已被染紅的鐵鍊,仍然沒有發出任何的聲響。審問官下令,除非他死了,否則誰也不許打開這扇鐵門。
  
  此時,鐵門開了,而林睦生已斷氣多時。
  鐵門外,他走了進來。
  
  他是三丁。
  
  儘管渾身是血,傷痕累累。
  但他仍然一步一步地走到了這裡,找到了林睦生的屍體。
  
  林睦生的膝蓋處白骨外露,大腿以下早已發黑腐爛。即使死了,他仍然保持著那毫無尊嚴的跪姿,一下也沒有動過。
  
  三丁把林睦生的屍身扛在自己背上。然後彎腰拿起地上沉重的鐵鍊,繞了一圈又一圈,把自己和林睦生緊緊綑在一塊。
  
  少年終於明白,自己既不日本人,也不是台灣人。  
  他是一條活在十八層地獄中的惡鬼冤魂,終其一生都將與死亡形影不離。
  和茉莉一家的相遇相惜,只是清醒前的南柯一夢。
  夢再美,醒來也只需要瞬間。
  
  闖進西本願寺的血路上,他已經殺了十三個帶槍軍人。
  當把尖刀刺進對方的胸膛或是喉嚨時,少年沒有任何的感覺。
  就是有,也只有復仇的快感。
  
  片刻後,揹著屍身的三丁站在西本願寺的囚房長廊。
  從囚房長廊一排望去,除了地上攤著幾具被三丁暗殺的守衛外,擠滿了從各地前來支援的武裝軍人。
  
  就在狹長的走道上,就是胡亂數數,也有二三十人。
  但沒有一個人敢越雷池一步。
  
  「你們這些飯桶到底是怎麼搞的?他不過是一個十五歲不到的小孩,你們竟然怕成這樣?太誇張!太誇張了!上啊,把他給宰了啊!」
  
  站在長廊最尾端的審問官歇斯底里的手下大吼著。
  他怎麼也想不到,眼前的少年竟然為了一位囚犯而一路斬殺了十數人。
  審問官甚至不知道他叫什麼名字,是什麼來頭。
  
  當審問官與三丁四目相望時,不由得倒抽了一口氣,心臟被一股寒意刺穿;他自視見過無數窮凶惡極的惡人惡黨,卻從來見過那麼可怕的一雙眼神。
  
  審問官的腿在顫抖,心理只想著一個字,逃。
  
  咻—————
  
  走廊上的軍人們都聽到了刀刃劃破空氣的尖銳聲響。
  一柄生鏽的刺刀從審問官的嘴巴直直插了進去,刀刃從後腦穿出來了。
  
  其其速度之快、力道之狠,轉眼間便把審問官死死釘在他身後的牆面上,鮮血從審問官的口鼻溢出,登時血流如注。
  
  審問官一時間還沒死透,在牆面上像個殭屍般蠕動抽蓄著。
  少年揹穩屍身,雙手從身後拿出兩柄飛刀。
  
  
  
  「多桑,我們要回家了。」
  
  
  
  
  
                   白色前夜 下篇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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