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一九四五年的秋末。
  一片一望無際的飽滿稻穗,綿延至遠方的翠綠山林。
  
  上個月剛滿十歲的茉莉踏著新鞋,哼著小調,在田野道路間輕快地走著,乾淨秀氣的齊額短髮也隨之上下起舞。
  
  她手上拿著一只手工精緻的小木槌,木槌的兩邊有兩個圓形的窟窿,一面稍大一面稍小,頂端磨成尖頭狀,用米色的細繩綁著一顆紅色的小圓球,隨著手腕的翻轉擺動,抓對節奏和力道,就能使小紅球在木槌的兩邊來回跳動。
  
  這項民俗玩具傳自日本,名叫「劍玉」。茉莉走沒幾步,便會停下來把玩手上的劍玉。儘管玩得不是很熟練,一回只能接個兩三下,但聽著劍玉因為小紅球的敲擊而發出清脆紮實的答答聲時,心情也跟著愉快了起來。
  
  這柄劍玉,是茉莉在日本留學的父親寄回來的生日禮物,距離上一次與父親見面,足足有了四年之久。
  
  人人稱讚茉莉的父親林睦生是村裡最傑出的讀書人,相貌堂堂,頭腦聰明。林睦生大學畢業後便轉往當地的小學任教,結識了茉莉的母親。
  
  茉莉的母親是日僑與台裔的混血,本名賴椿華,日名花子,屬於當地的名門望族,深得村民的歡迎喜愛。林睦生與花子相戀一年後結婚,兩人婚禮隆重盛大,全村的人都前來祝賀送禮,共襄盛舉。
  
  也因日裔緣故,與當時日治末期的官員關係良好。茉莉出身的賴式望族,可說是當地台日兩方能和睦相處的重要橋梁。
  
  茉莉所經過的大片稻田,也全都是賴氏家族的地產。
  
  學校上課之外的閒暇時間,大部分的小孩子都要幫忙家中忙碌的農務工作,而茉莉只需要和幾個要好的朋友四處玩鬧,玩累了就回家吃飯,吃飽了便躺在溫暖的床上睡覺;一個含著金湯匙出生,天真又幸福的小女孩兒。
  
  茉莉走過稻田,來到鄉野間的一塊翠綠草地,有大樹可以乘涼,有小河可以戲水,是她和朋友們最常來玩耍的地方。
  
  家境富裕又與人和善的茉莉自然是朋友們圍繞的中心,她原想和朋友們炫耀父親遠從日本寄回來的劍玉童玩,只是茉莉來到約好的地方,卻發現她的兩個好朋友阿志與春美並沒有像以前般熱情地向她招呼問好。
  
  此時他們倆人蹲在地上,不知道在討論些什麼,強烈的好奇心讓茉莉加快了腳步,踩著河邊濕潤的草地,快步朝好朋友們奔去。
  
  「啊,莉莉妳來了。」紮著兩條辮子的春美見到茉莉,開心笑道。一路跑來的茉莉微微喘氣,揮了揮手,「春美,你們在看什麼?」
  
  「妳自己看看囉。」春美。
  茉莉走到春美身旁,只見阿志蹲在在地上,手裡拿著一柄老舊生鏽的軍用刺刀,刀鋒打磨的鋒利,上頭還沾了些綠色的水草渣。
  
  人高馬大的阿志細細端詳後,自己為是的說道:「是順著河水流下來的喔。好危險的東西」
  
  春美冷冷看了他一眼,「不用你說我也看得出來是順著河水流下來的啊。」春美又道:「與其問是從哪裡來的東西,不如問這把刀到底是誰丟到河裡的吧?我阿爸說日本仔打仗打輸了,你們也都知道的啊。會不會是打仗那時候不小心丟掉的?感覺好恐怖喔。」
  
  阿志笑道:「妳憨頭喔,日本仔是和對面的大陸仔打仗,要打也是在對面打,怎麼會在這邊弄丟東西,一定和打仗無關係啦。」
  
  春美不服氣地說:「你又沒有去打仗,又知道無關係了?說不定他們是在飛機上打,碰碰碰碰地從空中掉了下來的啊。」
  
  阿志拉了下春美的辮子,「原來妳不是憨頭,是憨眠,清醒了啦。」
  「喂!很痛耶!」春美用力巴了阿志的肩膀,轉頭向茉莉說道:「莉莉,我們不要理阿志這個大摳呆了。」
  
  「大摳呆?妳才是恰查某咧!」
  「你!」春美。
  「我安吶?」阿志。
  「莉莉!幫我說說話啦,阿志又在……」
  「噓……」茉莉示意要春美安靜下來。
  
  茉莉看到了遠方的大樹下,有個不尋常的人影。
  是個年約十歲的男孩子,身材明顯要比阿志瘦弱許多,別說體態有些福氣的春美,就算比起嬌小白淨的茉莉,那男孩也是乾扁得不像話;他的頭髮已有許久未做整理,如鳥巢般雜亂糾結在一塊,皮膚黝黑黯淡,整個人有,彷彿午後微風輕輕一吹也能讓他不禁倒地。
  
  然而虛弱疲乏的身軀,卻與雙銳利的眼神形成了劇烈的反差。
  被樹下男孩注視的三位孩童,紛紛感受到了一股難以形容的壓迫,也是從來沒有體會過的緊張感。他們三人同時注意到了那男孩銳利的視線,正直直盯著阿志手中的那柄老舊的軍用刺刀。
  
  茉莉看到陌生男孩的右手正握緊了一顆拳頭般大的尖銳石頭,突如其來的恐懼感竄上了茉莉的心口。茉莉出自於生存本能的直覺告訴她,若是他將手上的石子擲出,將不偏不倚地砸爛阿志的腦門。
  
  勉強算是旁觀者茉莉已心急如焚,遑論拿著刺刀的阿志,雙手顫抖的他立刻將刺刀丟回潺潺的河水中。
  
  「有鬼啊!」阿志一邊逃跑,一邊大喊著。
  跑在阿志身邊的春美不忘拌嘴,「大白天的,怎麼會有鬼啦!」
  阿志與春美對看一眼。
  
  「有瘋子啊———」阿志。
  「有瘋子啊———」春美。
  
  轉眼間,阿志與春美已經在漸漸細微的驚慌聲中不見人影,讓獨留下來的茉莉是好氣又好笑。同樣害怕的她原想和春美一起逃走,只是在阿志丟掉刺刀後,男孩隨即跳入河中,尋找刺刀的下落。
  
  河道的上層設有疏濬工程,水流並不湍急,就算是跳入河水中的孩童,水面對多也到胸口的高度,這也是父母們放心讓孩子在此地玩鬧的原因之一。
  
  看著野男孩在河道中著急地尋找著,茉莉心中的陌生害怕也漸漸被特別強烈的好奇心給取代;他究竟是誰?為什麼要執著於那把危險的刺刀?為什麼阿志只是把它拿在手上,他就一副要跟阿志拚命的模樣呢?
  
  衣食無缺的茉莉從來沒有想過,會有這麼一個年紀與自己相仿的孩子,如野狗般地生活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
  
  午後和煦的微風,河邊大樹上的樹葉颼颼作響,緩緩飄落。
  
  
  
02
  
  茉莉還不明自己為什麼要這麼做的時候,她已經把隨身的小外套和鞋子脫下,整齊的折疊好,放在大樹下的陰涼處,並用裝著劍玉和零食的布包壓在上頭;嘩地一聲,茉莉躍入小河中,揚起的水花在午後日下閃耀點點光芒。
  
  對於這條大樹旁的小河,茉莉已經非常熟悉,她在緩慢冰涼的河道中且游且走,很快地越過了野男孩的身畔。
  
  茉莉深吸一口氣,潛入較深的河底中,不一會兒,全身濕透的茉莉浮出水面,笑咪咪地搖了搖手上的刺刀。
  
  隨後,茉莉游上了岸,甩甩頭髮,水漬把腳下的草地染成了深綠色。
  茉莉對野男孩招了招手,「上來啊。」
  
  她在樹下等了好一會兒,男孩既不說話,也不上岸,只是站在河道中,眼神充滿著困惑;但至少不是剛才惡意的敵視。
  
  等身上的水漬稍微乾了些後,茉莉微笑著,在野男孩困惑的視線中把刺刀放在大樹下,看到男孩瘦骨嶙峋的模樣,茉莉心有不忍,便把包包裡的饅頭留下,然後帶著緊張的心情獨自離開。
  
  走沒幾步,茉莉心裡仍然仍然覺得很不踏實,考慮了幾秒後,又走回樹下,把最珍貴的劍玉放在刺刀和饅頭旁,單純地想道;在家裡,我還有很多很好玩的玩具,就算劍玉也可以拗著媽媽再幫我買一個。而對這個一無所有的男孩來說,若是他有了一個好玩的玩具,也許就不會拿著那麼危險的刀子了吧。
  
  茉莉假裝漸漸走遠,時不時回頭觀望,直到確定那個男孩子走到樹下,拿起特地留給他的食物和玩具,茉莉才踩著輕快的步伐,安心地離去。
  
  回家的路途中,茉莉見到春美和阿志帶著幾個大人,焦急萬分地尋找她的蹤影,深怕那危險孩子讓茉莉發生什麼意外。
  
  「啊!」茉莉一見到他們,立刻激動地飛奔過去,她的激動完全不是因為遇見那位危險的陌生男孩的緣故,而是在沿路呼喊茉莉名字的大人中,她見到了才剛從日本留學返台的父親林睦生。
  
  林睦生帶著一頂褐色的帽子,髒污的白色襯衫外套了件卡其背心。由於戰後時期的通訊不便,臨時返台的他一路風塵僕僕,久未梳洗的儀容讓林睦元比起四年前看上去還要蒼老了許多。儘管如此,轉憂為喜的林睦生將茉莉抱個滿懷,雙手用力一提,抱著女兒在空中繞了幾個圓圈。
  
  與父親重逢的喜悅中,茉莉萬分慶幸;一定是因為自己心存善念,幫助了那位素未蒙面的男孩,善有善報,媽祖娘娘顯靈了,才讓她提早見到思念多年的父親。
  
  ※
  
  幾日後的深夜,林睦生確定茉莉睡著後,他悄悄地關上房門,回到自己的房間,用日語與妻子花子臥膝長談。
  
  當時日本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無條件投降,台灣的屬權回歸中國。大半的台灣人將其視為回歸祖國,擺脫日本人的殖民統治,無不歡欣喜慶。
  
  林睦生為旅日留學的台灣知識份子,對於中日雙方戰後的局勢有著與尋常百姓不同深度的瞭解;林睦生在大陸的朋友有消息傳來,此時中國大陸正值民國政府與新興勢力共產黨的紛亂內戰,且時勢大抵以成死局,三年之內,居於落敗方的國民黨政府將會退守台灣,做為日後反攻大陸的據點。
  
  林睦生擔心,若是國民政府以內戰敗方的身份退守處於海外邊疆的台灣省,會不會是一條傷痕累累的敗家犬,死命咬住嘴裡的最後一塊肉。
  
  再者,讓林睦生更加憂心的是,自己的家族歷史在日治時期曾經過數次的台日聯姻,妻子和女兒都有日本人的血統。於地方勢力上又是屬於主張親日一派,隨著日本戰敗,對於賴家立場也是一大傷害。
  
  若自己只是尋常的鄉下人家,或許林睦生還不會這麼擔憂,但賴氏家族可是在當地坐擁數十甲房產田地的大戶人家……
  
  微弱的燭火下,林睦生牽起妻子的手,認真地說道:「花子,妳要不要帶著茉莉去日本生活?回來台灣前,我有打聽過了,妳和茉莉是能以日僑的身份去日本定居,我的朋友會幫妳們好好安排……」
  
  「為什麼?」花子握緊了林睦生的手。
  「妳知道為什麼。現在決定還來得及。」
  「那你呢?」
  「我是台灣人,這裡是我的根,我不能走。」
  「我是你的妻子,我們已經分開了四年,我不想再離開你的身邊了。」
  「花子,我們該好好為茉莉著想……」
  
  「事情不一定會和你想的一樣,你總是想著最糟糕的情況,做最壞的打算。這四年來在台灣照顧女兒的人可是我喔,我一點都不覺得回歸祖國後對我們生活會有什麼不好的改變,看看村裡的每個人都這麼高興,就算有改變,也是變得更有尊嚴了,這不正是你一直希望的嗎?」
  
  「花子,我們大部份的土地權狀,都是日本政府授予我們擁有,當日本政府離開之後,那些土地權狀就不具有法律效力了,也就是說……」
  
  「若是有誰喜歡那些土地,就給他們拿走好了。」聽聞丈夫一再說詞,花子顯得有些不開心,「就像現在為我們工作的黃家、吳家。我們賴家以後也能為其他人工作啊。還是說,你以為我仍然是以前那位什麼家事都不會做的黃花閨女嗎?我都已經為你生了個女兒。若是你想要再多幾個孩子,讓家裡更熱鬧點的話,我也是沒問題的喔。」
  
  花子把頭靠在丈夫的胸膛上,柔情萬種地訴說:「大不了,就是吃點苦嘛……只要我們一家人可以一起生活就好了……」
  
  林睦生微笑,輕輕撫了花子的臉龐,享受片刻溫存。
  隨後,林睦生想起了茉莉今天遇到的那個野孩子,儘管林睦生並沒有親眼見到。他還是覺得自己應該要好好關心一下女兒的情況才好。
  
  「花子,妳說的『鬼童』,就是茉莉遇到的那個孩子,是怎麼回事?」
  「你還記得兩個山頭外的廖家村嗎?」
  「記得。」
  「他是『石家鬼童』。」
  「石家鬼童?」
  
  「大約在兩年前,不知道從哪聽來的謠言,說是抗日份子廖添丁的後人,就藏匿在石家村中……然後……」花子說到這,不禁輕輕嘆了口氣。
  
  「然後,怎麼了?」
  
  「就在日軍撤台前沒多久,石家村被屠村了,就我所知,只有一個小孩活了下來,但也從此發瘋了,變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也不會說話,就一個人住在清水鎮山上荒廢的觀音廟中,在山上採野果維生。原來村裡的陳桑召集了幾個壯丁便上山去,說要把他給帶回來,好好照顧他。沒想到怎麼也捉不到他,陳桑的腳更被他用刀子給刺傷了,只能無奈地下山。從那天之後,村裡的人就再也沒想過照顧他生活,還管他叫做『石家鬼童』。唉,真是可憐的孩子。」
  
  「清水鎮的觀音廟?茉莉怎麼會遇到他呢?」
  
  「村尾的溪水在去年做完疏濬工程,河道平緩了許多,也開通了幾條山路,若沿著那條河道一直往上游走個一天半日,的確是可以通到清水一帶。」
  
  林睦生聽聞妻子的解釋,略感同意地點點頭,「既然那孩子願意主動下山了,未嘗不是一個機會。」
  
  「睦生,我們還是少管閒事的好。」
  「花子……」
  
  「睦生,不是我不想幫他,而是我們有心無力。村裡的黃醫生上個月上山採藥,曾見過那孩子一面。有沒有發瘋就先不提了,黃醫師說那孩子長年營養不良,身體非常虛弱,再過不久不是病死就是餓死……若想幫他,也要他願意讓我們幫,陳桑現在走路還是一拐一拐,我看了都不忍心。若是把他接回來了,你要他住在哪呢?你就不怕他傷害了茉莉嗎?看看春美和貴志,他們倆個孩子被嚇成什麼樣子了……睦生,你才剛回到台灣,你也說了局勢還不穩定,我們安分守己一點,不要亂添麻煩,就好好照顧我們的女兒,好好生活就好了,好嗎?」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我聽妳的就是了……」
  
  林睦生的話還沒說完,便聽到一陣急促而又熟悉的腳步聲。
  
  兩人的心情同時糾結了起來,他們快步走到茉莉的房間一看;只見床上空無一人,被褥凌亂,正如夫妻倆此時此刻的心亂如麻,忐忑不安。
  
  
    
03 
   
  那是一尊木雕的千手觀音,佇立在一座年久失修的山間小廟之中。
  小廟裡頭佈滿了蜘蛛網,屋頂破了好幾個洞,每逢下雨天,整座小廟便會滴滴答答響個不停,裡裡外外濕個透徹。
  
  即使千手觀音的神像已經隨著時間凋落了大半,表面坑坑洞洞、凹凸不平,在潮濕陰暗之處還覆蓋了一層灰綠的的苔癬。可當萬里無雲,明月高掛之時,沐浴在清冷月光下的觀音神像又是如此莊嚴神聖,彷如經書上所記述的大慈大悲、度化眾生之形象;千手千眼,悉皆具足,十萬千佛,照觸我身。
  
  村民口中擔心的石家鬼童,此時正跪拜在觀音神像之前,雙掌貼地,額頭與髒汙的地板間毫無空隙。
  
  破舊的古廟,是石家鬼童兩年來的棲身之所。
  
  每天晚上,他祈求著觀世音菩薩能解救他於無邊苦難;他每日每夜都飽受惡夢的折磨,不知為何而生,為何而活。當緊繃的情緒翻騰至最高點時,那些鮮紅色的記憶便會洶湧而至,如一群餓狗般將他吞噬撕裂。
  
  他開始嗑頭,試圖乞求原諒與解脫。
  
  荒山野嶺中的破舊古廟,一個被叫做鬼童的瘦弱孩子正不要命般地跪地嗑頭,在萬籟俱寂的深夜中嗑出令人心寒的沉悶喪鐘。
  
  就算是心智成熟的成年男子,在陰森森的夜晚中看到這詭異一幕,也會不由得膽顫心驚,更別說半夜從家中溜了出來,獨自沿著溪水河道走了一天一夜的茉莉,一見到鬼童拚命嗑頭的模樣,站在古廟門口,又餓又累的她嚇得腿軟坐地,手裡的兩顆鮮紅蘋果也咚咚咚地在地上滾了好幾圈。
  
  鬼童趴跪在地上,側頭往茉莉的方向看了過去。說也奇怪地,在看到對方的表情後,茉莉也不再那麼害怕了;他和自己一樣,都只是個孩子。
  
  茉莉撿起蘋果,用衣服細心地擦掉灰塵後,往前走去,小心翼翼地將蘋果捧在兩人之中,「你餓了吧?」
  
  鬼童接過蘋果,低頭狼吞虎嚥起來,雙手十指都沾滿了蘋果溢出的香甜汁液,他貪婪地吸吮著手指,好似從來沒吃過如此美味的食物般,令茉莉驚訝的是,他連堅硬的果核也都咬碎吞下,吃得一乾二淨。
  
  吃完後,鬼童愣愣地看著茉莉,如同在那天的河畔。
  「諾,再給你。」茉莉又從包包裡掏出了一顆蘋果。
  鬼童接過,繼續將蘋果送入口中。
  
  「我原本想拿點別的食物,不過大半夜,我也只有找到蘋果。沒關係,你慢慢吃,以後放學了,我會常常帶好吃的東西過來,雖然春美和阿志都被你嚇壞了,但就算是強拉,我也會硬拉他們過來看看你。我知道,我真的知道,被嚇壞的人是你。欸,你會說話嗎?你是台灣人還是日本人啊?」
  
  鬼童的喉嚨一陣緊縮,瘦弱的背脊因為劇烈的咳嗽而顫抖。
  茉莉湊過去,拍了拍他的背部,「吃慢一點,沒有人會跟你搶啊。」
  
  拍了幾下,鬼童用力咳了一聲,將滿嘴細碎的果肉咳得滿地都是。茉莉皺著眉頭,卻無法阻止他的動作;鬼童跪在地上,用舌頭舔舐落在地上的果肉殘渣,連著髒污的灰塵泥垢一同捲入口中。
  
  「好了!地上的東西就不要吃了!」茉莉越看越是心慌,伸手拉住鬼童,卻反而被他一手推倒在地。
  
  茉莉無法明白,真正的飢餓可以把人變成一頭野獸。
  
  「我好心勸你,你竟然還推我!要吃就吃死你好了,我再也不會來找你了,真是好心沒好報,我要回去啦!」
  
  說罷,茉莉便拍拍屁股站起來,氣沖沖地往門口走去,她越走越慢,越走越慢,然後一個轉身溜到木門後,探出半個頭來看看鬼童有沒有注意到自己的反應。
  
  茉莉定神一看,觀音像前的鬼童已不見人影。
  
  「咦……他走掉了嗎?他到底聽不聽得懂我說的話呢?啊,我知道了,他可能是日本人,所以才聽不懂我們說的漢語。不過……我的日語又說得不好,唉,這就是老師說的書到用時方恨少嗎?虧我還想得起來,其實我還挺聰明的嘛……嘛啊啊啊啊!你怎麼站在我後面啊!嚇死我了!」
  
  茉莉閉眼大叫著,沒想到鬼童就站在她的後頭。
  她嘟著嘴,白了他一眼。
  
  「怎麼?想說話了嗎?」
  
  鬼童依然沉默,他忽然牽起茉莉的手,把那天留下的劍玉還給了她。
  茉莉吞了口口水,把劍玉拿起來仔細檢查了一番,想看看上面會有會有奇怪的咬痕,在瞧見鬼童是如何把蘋果舔得一乾二淨後,她非常合理地懷疑鬼童會錯把劍玉當成另外一種食物。不過在找不到以為會出現的咬痕後,茉莉察覺自己的臆測和舉動實在太過無禮,不禁尷尬地把劍玉藏到身後。
  
  只是鬼童早已離開茉莉身邊,回到觀音像前繼續跪拜,自然沒有見到茉莉一下自個兒生悶氣,一下又尷尬害羞的微妙表情。
  
  「吃了我的兩個蘋果,還不把我當一回事,你好大的架子啊!」茉莉生氣地跺了跺腳,用力地走到鬼童面前,站在他和千手觀音之間。
  
  茉莉雙手叉腰,神氣地看著跪在地上的鬼童,兩人一高一低一傲一屈的姿態讓茉莉的心情稍稍好了一些,眼中的鬼童看起來似乎也沒那麼可惡了。
  
  「看好囉。」茉莉舉起劍玉。
  「讓我告訴你這個東西要怎麼玩。」  
  
  茉莉開始翻轉小木槌和棉線牽著的小紅球。
  咚、咚、咚。
  第四下時,紅球從邊緣滑了出去,在空中虛晃了兩圈。
  
  「等等,那只是失誤,我可以連到五下的。」
  
  茉莉嘿一聲,反手翻轉。
  咚、咚,兩下。
  
  「…………」鬼童。
  
  茉莉有些氣餒,但至少他把注意力放在自己身上了。
  
  「再、再一次!」
  茉莉深深吸了口氣,決定要好好表現。
  
  聚精會神後,茉莉上下上下地翻轉了六次,那是她的最高紀錄。
  
  「呼!」茉莉張大眼睛,高舉著雙手,「哈哈哈!你看到了嗎?我翻了六下!我很厲害吧!我超厲害的!」
  
  鬼童點點頭,像是同意茉莉的說法一般。
  茉莉坐了下來,問道:「其實,你聽得懂我們在說什麼嘛。」
  
  鬼童點頭。
  
  「那你為什麼不跟我們說話呢?」
  
  鬼童搖頭。
  
  「你是啞巴?」
  
  鬼童搖頭。
  
  「你不想說話?」
  
  鬼童點頭。
  
  「為什麼?」
  
  鬼童搖頭。
  
  「那樣肯定很寂寞,到哪都只有一個人。要是讓我一整天都不跟別人說話,啊,光想想都難受死了。」
  
  鬼童點頭。
  
  「你點什麼頭啊,我又沒有問你。」茉莉笑了。
  
 「莫非是你是傻子?」
 
   鬼童搖頭。
  
  「真是不直率的傢伙,明明會說話卻又寧願當啞巴。」
  
  茉莉思考了一會兒,賊賊地笑道:「這樣吧,我們來比賽玩劍玉,要是我贏了你,你就得跟我說說話,跟我說你是台灣人還是日本人,今年幾歲,為什麼總要一個人住在這破爛的小廟裡。至於要是你贏了我嘛,那是不可能的,況且你又不肯說話。你可不許搖頭喔,怎麼說你也吃了我兩顆蘋果,別說我欺負你,我就讓你兩下……」
  
  說著說著,茉莉又玩起了劍玉。
  漸入佳境的她信心大增,再一次創下最高紀錄,八下。
  茉莉笑得合不攏嘴,樂不可支,神氣活現地在鬼童身邊繞了兩圈。
  她把劍玉放在鬼童手中,「其實不會很難啦,你只要翻個六下就好了喔。若是你想認輸,我也不反對就是了。」
  
  鬼童低頭看看手上的劍玉,又抬頭看看笑瞇瞇的茉莉。
  
  劍玉揚起。
  
  不到一分鐘的時間,茉莉原來得意地的神情垮了下來,然後又漸漸凝神專注,一秒鐘也沒有從鬼童的身上移開。
  
  劍玉彷彿是鬼童手臂的延伸,行雲流水般地轉跳動著,劍玉敲擊聲忽快忽慢、綿延不絕。茉莉的雙眼甚至無法跟上鬼童的手勢,那富有獨特節奏的力道與平衡感將簡單的童玩在無形之中昇華成了一種純粹的藝術。
  
  茉莉不再數數兒的時候,劍玉已經翻動了超過六十七下。
  鬼童發現,只要他願意,可以一直這麼重複下去,甚至可以藉由專注在這件事上,來達到渾然忘我的境界。
  
  那正是他此時最需要的,放下苦痛,忘卻自我。
  
  鬼童的額頭開始流汗,肌肉漸漸緊繃,他手上的劍玉仍然沒有停止。此時來到了一百三十九下,茉莉驚訝地忘了闔上嘴巴。
  
  直到劍玉的棉繩不堪負重而斷裂,鬼童才結束了他的回合。
  
  茉莉張大著嘴巴,揮舞著雙手,心有不干地喊道:「偷練!啊啊啊!你一定有對偷練對不對?這幾天你一定是連東西也不吃了,就整天抱著劍玉在那玩吧?太過分了!剛剛的不算!不算啦!」
  
  鬼童依然搖頭。
  不同的是,他露出了孩童般的純真笑容。
  
  
  
—04—
  
  一九四五年末,民國政府在台北市公會堂接受日本的受降典禮。
  光復台灣,舉國歡騰,台北街頭隨處可見掛著寫有「歡迎與台灣光復」字樣的大布條,天邊耳際是鞭炮連綿,不絕於耳。
  
  因應政府替換的過渡期,部分日式學校放起了長假,日方校務教職員的遣返回國,再由具有教師資格的地方人士進行更補。在地孩童早年多以日文學習,因此曾留學日本,熟稔中文、日文兩種語言的林睦生自然地成為當地賴厝國小中的重要導師,負起教育學童對於國語聽說讀寫的基本能力。
  
  同時,在光復時期隨軍方一同返台的平民百姓也不在少數,其中也有發配各處任職的校務人員,空降擔任學校中的校長一職,或次等重要的高階職務,用以對學校的教學方針進行整體的改革。
  
  政府官方的說法是,凝聚全國上下人民同結一心,富國強民之策。
  林睦生也為了學校的整頓與人事安排而忙的不可開支,等到準備妥當,於鄉里公告學童可以返校就學,已經林睦生是由日返台的三個月後了。
 
  學校的每間教室都掛著用大正字寫著的標語「國富民強」、「國語運動」,這讓自小接受日式教育的春美與阿志感到特別新奇與自豪。
  
  縱使他們並不是那麼喜歡讀書寫字,也不是那麼地討厭日本人。不過,一想到自己的祖國在時代戰爭中獲得了勝利,彷彿自己也拾回了寶貴的尊嚴。尤其在學校與三月不見的新舊同學相處,孩童們快樂的嬉鬧聲更是讓光復初期的小學校充滿了朝氣與活力。
  
  上課前,春美與阿志在學校戶外與幾位同學聊天、玩鬧著,阿志興致一來,便從「欸!你們知道嗎?」這句開始說起三個月前他是如何在村尾河畔邊遇到了學校孩童們最害怕的石家鬼童。
  
  「那天啊,我和春美、莉莉約好了要去河邊抓魚,前一天我睡得飽,起得早,也沒什麼特別的事,就拉著春美先到約好的樹下等茉莉。等啊等,我忽然看到河邊有個閃亮的棒子,撈起來一看,竟然是一隻日本人用的刺刀!」
  
  「哇……」圍觀的三四位孩童們不約而同地發出驚嘆聲。
  
  阿志手掌一橫,「我不是說全部的日本人都是壞人,日本人裡面當然也有好人,不過日本人的壞人壞起來就是特別可怕,那把刺刀又黑又沉,不知道殺死過幾個漢人……就在那個時候!」
  
  「你幹嘛突然那麼大聲啦!嚇死人了!」春美打了阿志一下。
  「這樣比較生動嘛!」
  「你惦惦啦,換我說。」春美。
  「喔。」阿志。
  
  「剛剛說到哪了?嗯……對!我和阿志找到那把刺刀,還在想到底誰丟掉的時候,莉莉就來了。誰知道,除了莉莉之外,還有另外一個人偷偷藏在樹幹後面,偷偷摸摸地看著我們,我看到鬼因仔的時候,真的快要被他給嚇死了!」春美用手抵著阿志的下巴,「他的頭髮大概有這麼長!亂糟糟的把他的臉都給遮住了,又黑又瘦,他一看到我們,眼睛就瞪得跟肉圓一樣大!」
  
  「最好是跟肉圓一樣大啦,你當我們都沒吃過肉圓喔?」阿志。
  「好啦!那根荔枝一樣大可以吧?」春美不甘願地改口。
  「那還差不多。」
  「總之啊,我們看到那個鬼因仔,被他嚇得……」
  
  阿志眉頭一皺,發現讓春美繼續說下去似乎不夠精彩,與是蹦地一聲跳到孩童們的中心,說談逗唱地打斷春美的故事。
  
  「正當那個時準,春美仔和茉莉都被那個鬼因仔給嚇得屁滾尿流,我衝了上去,和鬼因仔打成一團……」阿志邊走邊說,邊說邊揮手,好似在重現當時緊迫的情況。圍觀的孩童們也都拉長了脖子,緊張地邊聽邊看著阿志如何英雄救美。
  
  「別看他個子小小,力氣可是三個大人都比不過,還好我緊緊架住鬼因仔的兩隻腳,死也不放手,才讓春美仔和茉莉安全地逃走。」
  
  「可是。」其中一名同學舉手發問,「我怎麼聽說你是和春美一起逃走,留茉莉一個人在河邊?」
  
  「嘿啊!」另一個孩子說:「我也聽說是茉莉把鬼因仔攔下,才讓妳和春美逃跑的說,你不要說唬爛喔。」
  
  「是啊。」春美的鐵證如山,「你不是推著我一直跑一直跑嗎?哪裡有你和鬼因仔打成一團的時候?我怎麼都不記得了?」
  
  「那是,那那那是……啊!莉莉妳來了,好久沒看到妳啦!」
  
  眾位孩童朝著阿志所指的方向看過去,果然看見茉莉神采奕奕地走來,一如往常的好精神。大夥兒正想聽聽茉莉的說法,看看阿志是不是又在胡說八道,回頭一瞧,阿志已經一溜煙地跑掉,事情的真偽也就不言自明了。
  
  茉莉問道:「春美,你們在聊什麼?那麼開心。」
  春美聳聳肩,「還能說什麼,不就是那天我們遇到鬼因仔的事,還好你沒有被他怎麼樣,真是天公伯保庇喔。」
  
  「哈哈哈,我都忘了他是鬼因仔。」茉莉笑得開心,用手肘頂頂身旁的他,「對啊,你怎麼沒有對我怎樣?是不是天公伯保庇的喔。」
  
  這時大家才發現,茉莉對那位今天才第一天來學校的新同學特別親切,說的話也別有玄機,好似他就是阿志口中的鬼童。
  
  而且他從頭到尾都坐在一旁,靜靜地聽著春美和阿志說故事。
  
  春美看看茉莉淘氣的眼神,又看看他身旁那位安靜得出奇的新同學,只見他理了個大平頭,衣著穿戴整齊,身體乾乾淨淨,臉頰也不再那麼削瘦,與春美印象中的鬼童完全是不同的兩個人。
  
  直到他與春美四目相會,春美如觸電般跳了一下;那雙如老鷹般銳利的雙眼,他的確就是先前人人唯恐避之不及的石家鬼童……
  
  三個月前,林睦生在清水鎮的觀音廟找到了茉莉和鬼童,儘管林睦生並不明白為什麼,但石家鬼童並不如傳聞中的危險,還深得女兒的同情與欣賞。
  
  觀音廟中,茉莉的百般要求下,加以林睦生本身便有此意願,終於同意收養這位命運多舛的孤兒。
  
  回歸常人生活的三個月後,石家鬼童裡裡外外煥然一新。所謂佛要金裝、人要衣裝,當他梳理打扮,穿上茉莉為他挑選的新衣服後,整個人看起來精神多了,也與茉莉一家人有了簡單的互動,遺憾的是,他仍然一句話也不肯說。
  
  林睦生曾帶石家鬼童做過檢查,種種跡象表明導致他無法開口說話的原因並非生理上的因素,而是心理層面。林睦生知道此事著急不得,況且鬼童已經自己一家人放下了防備之心。加以時日,要解開他心中的死結也只是時間上的問題。
  
  茉莉為林睦生與花子獨生子女,對她自然是疼愛有加,如今多了位孩子來陪伴茉莉,林睦生倒也不覺得哪裡不妥。三個月下來,石家鬼童並無任何危險的舉動,全然是一位恪守本分,安靜木訥的孩子。
  
  茉莉身為獨生子女,加上林睦生赴日留學數載,茉莉在家除了母親陪伴,便是滿箱滿谷的民俗童玩。諸如竹蜻蜓、陀螺、扯鈴等等,還有由林睦生從日本帶回來的劍玉。茉莉對於民俗童玩的天份,比起同齡的孩子,已是相當出類拔萃,但若與石家鬼童放在一塊,那可是完全無法與之相比。
  
  林睦生發現,石家鬼童的雙手靈巧之至,說是天份,倒不如說是到了天賦異稟的驚人程度。就連看似簡單的打陀螺,他都可以使陀螺其在一只巴掌大的碗公中以近乎靜止的完美狀態下定立旋轉著。
  
  更別說他最擅長、也最專注的劍玉。此時他在使用的劍玉已經不需要綁著紅球的繩子,擺脫束縛的紅球任由他的意志彈跳飛舞,忽快忽慢,忽高忽低,在以為即將失手的那一刻,其實只是他為了更精彩的一步所準備的驚險前奏。
  
  極力反對收養他的花子也在看完劍玉表演後完全折服。
  
  「花子,他不是鬼童,是神童。」
  
  那晚,林睦生如是說道。
  
  林睦生原來還有些擔心茉莉會不會看到他對於玩藝太過出色而有所吃味。
  但一切猜想都只是多餘。對於他的天賦,茉莉是比任何人都要來的得意與開心的那位。因為有她慧眼識人,他才未被埋沒。
  
  「阿爸,書上有寫喔,世有伯樂,然後才有千里馬啊。」
  
  有其父,自有其女。
  
  隨著茉莉一家人對他的包容,石家鬼童與茉莉一家人的感情也日與俱增,儼然成為了賴家的二子。
  
  石家鬼童敦厚木訥,啞口無言倒也不是太大的問題。唯獨對於他的稱呼,讓茉莉傷透了腦筋。石家鬼童只是鄉里對他的畏懼與輕蔑的謠言產物,別說難登大雅之堂,尋常招呼之時,茉莉也不曾這麼喊過。
  
  他需要一個名字。
  
  除了林睦生,賴家還雇有一名長工,石家鬼童算是賴家的第三名男丁。
  於是,一時興起的茉莉便為他取了個新名字。
  
  「不要再叫他鬼因仔了,他有名字的。」
  回到學校,茉莉護著他,挺起胸膛向圍繞在四周的同學們說道。
  
  
  「他叫三丁,賴三丁。」
  
  
  「哇!」春美似乎想到了什麼,「茉莉有新婦仔了!」
  (註:新婦仔,童養媳,為台灣早期父母為孩童決定婚姻的古老習俗,大多為男方收養女童作為照顧男童的僕傭,待女童成年後便嫁予男童作為妻妾。)
  
  「新婦仔是女生好嗎?他又不是。」茉莉說。
  「那有什麼關係,妳阿爸也是入贅到賴家的啊,茉莉有新婦仔了!」
  
  眾孩童哈哈大笑著,覺得這事有趣的緊。
  
  「好好喔!」「茉莉有新婦仔了!」「羞羞臉!」
  「春美!妳給我站住!」茉莉漲紅了臉,提著鞋子與春美在學校裡追來跑去,此刻正當天僵風寒,立冬節氣之時。
  
  
  
—05—
  
  一年半載後,冬末春初。
  
  三丁已然成為賴厝國小中最受人矚目的神童,除了精湛過人的玩藝表演之外,他的沉默木訥更為其神秘的背景增添了幾分迷人丰采。
  
  賴厝國小的孩童們一到下課時間,就是圍繞著賴三丁,爭先恐後地想與他結交朋友。連帶茉莉、春美、阿志都與有榮焉,一一成了賴三丁的發言人。
  
  阿志說:「第一,三丁聽得懂國語、台語、日語,但不說話。」
  茉莉說:「第二,為了下周的新年慶典,三丁有固定的練習時間,歡迎你們來看喔。所以不要再造成我們的困擾了。」
  
  春美說:「第三,三丁是莉莉的新婦仔,不要再打他的主意了喔。」
  茉莉跺腳喊道:「李春美!」
  
  這段時間,賴厝國小的孩童們全都忙著準備下周的新年慶典,準備活動,佈置場地,也是他們入校以來的的頭一回。促成的主要因素是為了向光復台灣的民國政府表達慶賀之意,除了全校師生與學童的家長們,還有國民政府指派的新任縣長與其部屬將前來共襄盛舉,其慶典的目的在於希望在脫離長久以來的日本殖民統治之後,台灣人民能與民國政府攜手共創美好富庶的社會與將來。
  
  賴厝國小雖非窮鄉僻壤,但也不是聞名百里的知名學府,能獲此殊榮,全校師生自然是卯足了全力,期待能在慶典上留下美好而難忘的回憶。
  
  早午時分,賴厝國小的戶外操場擠滿了前來參加新年慶典的師生與家長民眾,難掩興奮之情地站在操場外圍的家長休息區。而中央操場約有五百位學童,在各班導師的口令下,整齊劃一地排列成方格隊形,等待校長與諸位來賓的蒞臨。
  
  校長與縣長進場後,全校給予熱烈的掌聲。
  司儀的口號聲下,司令台上的青天白日滿地紅在旗手的動作中緩緩飛揚。
  
  「全體豎立,主席就位,唱國歌———」
  
  三民主義 吾黨所宗 以建民國 以進大同
  咨爾多士 為民前鋒 夙夜匪懈 主義是從
  矢勤矢勇 必信必忠 一心一德 貫徹始終
  
  國歌結束,校長便與縣長便上台進行慶典的開場致詞。
  身為導師的林睦生帶著三丁、茉莉、春美、阿志等四人到後台進行表演的準備,賴厝國小為了這次的新年慶典,準備了一系列的表演。
  
  對於一個半天的慶典活動,開場與壓軸都是相對重要的部分,身懷絕藝的賴三丁自然成為了活動開場的重要人選。
  
  茉莉等人來到後台進行更衣,所謂後台,也不過是用木板與簾布搭成的簡陋小隔間。更衣完畢,四人都換上了傳統民俗表演用的功夫束裝,三丁穿的是顯眼的藍金色,其他三人則是紅白色,茉莉頭上還繫了兩個假的髮包,讓她感覺緊張又彆扭。
  
  劍玉的表演項目中,他們是如此分配工作;三丁為主要表演者,阿志負責打鼓伴奏,茉莉負責把劍玉上的紅球丟擲給三丁,春美則站在後面,雙手捧著個大簍子,準備接下三丁收尾時往後方拋去的紅球。
  
  阿志扛起大鼓和鼓棒,「你們準備好了嗎?他們在場掌聲歡迎我們出場了。」
  捧著竹簍的春美一派自然,「我沒問題。」
  三丁把劍玉插在腰帶中,對阿志點點頭。
  唯獨茉莉顯得焦躁不安,怯生生地說道:「我、我好像太緊張了。」
  
  也許是受到外頭群眾鼓動的影響,走在前頭阿志和春美並沒有注意到茉莉的怯場,興奮地走了出去。
  
  茉莉的胸膛撲通撲通地跳動著,緊張的不知道該如何是好,雙腿還有些發軟,雖然負責的項目並不困難,但她總是擔心,三丁是那麼努力地練習這次的慶典活動,要是自己把紅球給丟偏了該怎麼半?儘管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緊張的茉莉越想越是焦慮,甚至想回家鑽到被窩裡去。
  
  看著前頭阿志與春美,茉莉竟然踏不出往前的一步。
  茉莉的掌心感到厚實而粗糙的觸感,不發一語的三丁牽著茉莉,大步向前。
  茉莉有些驚訝,更多的是說不出來的溫暖,由掌心緩緩往全身暈染開來,漸漸撫平了因怯場而焦慮的情緒。
  
  陽光刺眼,春風明媚的豔陽天。
  
  由阿志領隊、依序為春美、三丁、茉莉。四位穿著傳統服束的孩童由會場外魚貫走到表演用的司令台上。
  
  校長與若干來賓坐在司令台前的最佳觀賞座位,師長來賓的後方是站立在操場中的五百名在校同學,外圍則是孩童家長與揮舞旗幟的校外民眾,總和參加此次新年慶典的人數,粗略估算也有近千餘人。
  
  司儀見到茉莉等人就位完畢,揚聲喊道:「各位久候多時,表演正式開始!」
  
  四人同一鞠躬。
  
  緊接著,咚地隆咚咚,阿志手持雙棒,鼓聲威武連下。
  「嘿呦!」茉莉大喊一聲,往三丁拋出一顆半個手掌大的漆紅木球。
  
  咚地隆咚咚,咚地隆地咚。
  
  轉眼間,千餘人的目光便離不開三丁身上。
  一位藍金束服的神童,一柄劍玉,一只紅球,在與激昂鼓聲的交錯下,交織出一幕幕令人目眩神迷的民俗饗宴。
  
  上拋!轉身!接!再拋!再轉身!接!
  
  咚地隆咚、咚咚!
  咚地隆咚、咚咚!
  
  一輪表演過後,眾人是驚呼連連,想著這位孩子真是了不得。
  
  可三丁的表演尚未結束。
  
  只見他拿著劍玉的左手不停地小幅度翻動紅球,右手又從身後腰際抽出第二把劍玉,轉頭向緊張的茉莉點頭示意。
  
  茉莉深吸口氣,準備往前走幾步,將第二顆紅球拋給三丁。但群眾的視線壓得她喘不過氣來,才走了兩步,就因為腳步太細碎而失足絆倒。坐在台下觀賞的花子不禁緊張地尖叫一下,握緊了丈夫林睦生的手。
  
  正當茉莉要摔落地面的半秒鐘間,三丁用單手手臂挽住了茉莉的腰際,使她免於失足受傷後,又快速退回兩步,用劍玉接下前兩秒鐘高高拋起的紅球。一來一往的臨場反應不僅讓茉莉羞紅了臉,也贏得了觀賞群眾的滿堂喝采。
  
  咚地隆咚、咚咚隆咚咚!
  
  兩柄劍玉交錯舞動著兩只紅球,方才的喝采騷動在轉瞬間平息無聲,無不屏氣凝神地欣賞這名副其實的神乎其技。
  
  稍懂門道的人都看的出來,這不是勤於練習便能臻至的境界,三丁的雙手彷彿住著一對神靈,才有辦法舞出這令人嘆為觀止的精采表演。
  
  表演尾聲,三丁隨著鼓聲的最後一道節奏將兩顆紅球往後方高高拋去,捧著竹簍的春美有驚無險地將紅球一一接下,畫下近乎完美的表演畫下句點。
  
  咚,咚隆!
  瘋狂的掌聲淹沒了司令台上的四位孩童。
  
  他們依序排成一列,手牽著手,對著台下的校長與來賓下台一鞠躬。
  阿志與春美自是興奮難平,而緊咬著嘴唇的茉莉更是因為表演中的不慎失足,情緒激動地哭到現在。
  
  唯有三丁在眾人的歡呼聲中陷入迷茫的漩渦。
  
  油然而生的罪惡感有如從泥沼中竄出的黑色鎖鏈,勒得他喘不過氣來。
  這一切的來的實在太快,太不切實際了,像是做夢一般。
  
  有什麼資格接受這份掌聲?
  有什麼資格接受林睦生一家人的照料與呵護?
  有什麼資格接受茉莉、春美、阿志等朋友真誠的感情?
  
  「等等,小朋友。」司令台下穿著整齊西裝的縣長出聲喊道。
  快要窒息的三丁停下腳步,茫然地回頭。
  
  「表演很精彩,你叫什麼名字?」
  
  三丁臉色青白地搖頭,他覺得自己快要吐了出來。
  茉莉察覺情況不太對勁,立刻擦乾眼淚,走到三丁身邊。
  
  「他……他的名字是賴三……」
  
  「嗯?小妹妹。」縣長搖搖食指,「我是問他,不是問妳。面對大人的問題,小孩子就要老老實實,恭恭敬敬地回答才是。否則就算表演的再精彩,做人處事卻一蹋糊塗,那也是一點用都沒有啊。」
  
  三丁喘著氣,意識模糊看著縣長站了起來,滿懷笑容地看著自己。
  
  「我再問一次,小朋友,你叫什麼名字?」
  
  三丁耳邊傳來崩地一聲,眼前春風明媚的世界被打碎了。
  三丁的意識被抽回到那天的夜晚——
  
  「你不是漢人?」
  「我不是,我不是。」
  「你不是漢人,那是你誰?」
  「和叔叔一樣,是受到日本天皇恩澤庇佑的大和民族。你們怎麼可以把我當成低賤的漢人呢?」
  「啊,說的也是,要是誤會了,可就不好了。」
  「要是錯殺了同為大和民族的小孩子,我們也會很困擾的呢。」
  「那麼隊長,你說該怎辦呢?」
  「小鬼,你叫什麼名字?」
  「觀音,淺草觀音。」
  「我給你一個機會,證明給我看,淺草觀音。」
  
  「殺了這三個漢人,我就相信你,還會送你回家,保護你的安全。你不殺,我也會動手,對那三個漢人沒有差別。至於你嘛,我會把你關到牢裡,調查你有沒有騙我,如果你騙我,我會再親自殺了你。」
  
  「你們看看,這是多麼可怕而奸邪的一個小孩,簡直就是地獄來的魔鬼。他用刀刺死他的父親、母親,還有那可愛的妹妹啊。若果是我們大和民族的孩子,是寧可自盡也不可能做出這種喪盡天良的殘忍行為。也只有低賤的化外之民會為了苟延殘喘而不擇手段,和那山上那飲毛濡血的番民沒有兩樣啊。」
  
  「我說,殺了這個魔鬼之子,也算是替天行道呢。」

  ——眾目睽睽之下,三丁雙眼無神地趴跪在地上,一下又一下地對不明所以的縣長拚命嗑頭,用日語喃喃反覆,「我是淺草觀音,我不是漢人,請您饒了我,我是淺草觀音,我不是漢人,請您饒了我,我是淺草觀音,我不是漢人,請您饒了我,我是淺草觀音,我不是漢人,請您饒了我……」
  
  「這是怎麼回事?」縣長生氣地大聲喊道:「誰來告訴我這是怎麼回事!為什麼這個小孩在說日語?他不是漢人嗎?你們是找日本人來羞辱我們民國政府嗎!」
  
  台上的茉莉、春美、阿志被三丁突然其來的意外行為嚇得動彈不得。
  聽不懂日語的縣長怒氣沖沖地走上台,用腳跟踢了踢仍然跪在地上磕頭的三丁,質問道:「你這小日本鬼子到底想怎樣?給我停止!太不像話了!」
  
  忽然間,三丁大吼一聲,發了狂似地撲向縣長,手中的劍玉不斷刺向縣長的腹部,縣長在哀號聲中跌倒在地。
  
  發狂的三丁仍舊不肯罷手,一下又一下地將劍玉的尖端染成了血紅色。台下的大人一擁而上,花了好些功夫才把面目猙獰的三丁從身受重傷的縣長身上拉開。三丁死命地揮舞四肢,用盡最後一絲力氣地仰天長嘯。
  
  陽光刺眼的晝午時分,三丁卻睜大著雙眼直視太陽,毫無知覺,彷彿天空是天狗食月般的黑暗之刻。
  
  那一日,正是一九四七年初,二月二十八。
  
  
  
  
  
                     白色前夜.上篇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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