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的生命中,從來沒有多少的質疑。
  無論是對自己,還是對其他人。
  他自詡是墮入凡間的月,即使被黑暗重重包圍,依舊孤傲清明。
  悲歡離合,陰晴圓缺,固執的他總是自己決定。
  
  清水鎮,一座荒廢的老舊古祠。
  
  古祠附近雜草叢生,即使是秋冬交際的時節,其草枝也有半公尺之茂盛,雜草野原之下隱隱傳來幾許蟲鳴。廖三丁獨自站在古祠前,腰桿打得英拔挺直,雙手負在身後,幽然神往。若只從其背影觀望,誰也瞧不出他已年近八旬。
  
  廖三丁回憶起了很久很久以前的往事,那時他年僅九歲。
  就在這座古祠之前。
  
  四名日本警察抓到了廖三丁養父母一家三口,其罪名是藏匿通緝犯廖添丁之後人。儘管廖三丁已經不記得他養父母與義妹的名字,他們的面容仍然歷歷在目,恍如昨日。也是在那一晚,廖三丁才知道自己並不是父母的親生孩子。
  
  為了掩人耳目,廖三丁的養父母特地給他穿上日本小孩才穿的起的和服。要他佯裝成被漢人逃犯綁架挾持的人質。他們知道自己一家人已是在劫難逃,只求不負他人所託,讓廖三丁一命苟活。
  
  一家三口被日本警察五花大綁,跪坐在古祠前。
  同時,精明的他們正在質問廖三丁的真實身份。
  
  「我不是,我不是。」年幼的廖三丁慌張地用日語回答著。
  「你不是漢人,那你是誰?」
  
  一名日本警察揪住廖三丁的頭髮,逼著他問。
  直至今日,廖三丁仍然清楚記得從他嘴中噴出的惡臭;是廉價的菸草、香腸片的蒜末、還有酒女陪客的胭脂味。
  
  廖三丁知道自己只要說錯一句話,表錯一個眼神,就會小命不保。
  
  「和叔叔一樣,是受到日本天皇恩澤庇佑的大和民族。」廖三丁皺起小小的眉頭,無辜地說:「你們怎麼可以把我當成低賤的漢人呢?」
  
  他一眼也沒有往養育他多年的家人瞧去,還好那天夜色極為昏暗,才沒讓日本警察發現他的羞恥早已盈眶。
  
  「啊,說的也是,要是誤會了,可就不好了。」
  「要是錯殺了同為大和民族的小孩子,我們也會很困擾的呢。」
  「那麼隊長,你說該怎辦呢?」
  「小鬼,你叫什麼名字?」
  
  日本警察隨口的一個問題,驚得廖三丁的肚子在絞痛。
  情急之下,瞬間浮現在腦海中的是古祠中的千手觀音。
  
  「觀音,淺草觀音。」
  
  日本隊長轉頭詢問身旁的部屬:「你們幾個,這一帶有姓淺草的大戶人家嗎?我怎麼沒什麼印象呢?」
  
  其餘三人討論了一會兒後,由一位較年長的人發言:「隊長,去年來隨隊來整修鐵路而移居台灣的工程師的親屬有不少尚未登記,或許這小孩是其中之一。」
  
  「嗯,是有這個可能。」日本隊長用手指摸摸鬍子,似乎想到了什麼,又說:「所以,我給你一個機會,證明給我看,淺草觀音。」
  
  那對雙眼刺的廖三丁無法動彈,只得點頭允諾。
  廖三丁盯著眼前男人的嘴唇,懼怕著可能說出的任何一個字。
  他雖然年幼,但不笨,隱約猜到了接下來可能會發生的事。
  而他並沒有猜錯。  
  
  「殺了這三個漢人,我就相信你,還會送你回家,保護你的安全。」日本隊長一派輕鬆地說:「你不殺,我也會動手,對那三個漢人沒有差別。至於你嘛,我會把你關到牢裡,調查你有沒有騙我,如果你騙我,我會再親自殺了你。」
  
  日本隊長說完這幾句話後,把步槍上的刺刀拔了下來。日本隊長扳開廖三丁小小的手指,小心地,溫柔地把刺刀放在廖三丁的手掌中。
  
  「瞧,機會已經掌握在你手上了喔。」日本隊長說。  
  
  廖三丁轉過身,走向養育他至今的一家三口;那時廖三丁臉上不可名狀的神情,也只有那一家三口見過。
  
  年僅九歲的他,親手刺死了他的家人。
  
  不是別無選擇,只是做了比較不殘忍的決定。
  不是想自己一個人活下來,只是他聽過太多可怕的傳聞。
  
  然而最可怕,又最殘忍的不是另人頭暈麻痺的刺鼻濃郁的血腥味,而是從廖三丁身後傳來的歡笑聲;那四個日本人大笑著,打從心裡覺得很開心,很愜意。因為眼前小孩的愚蠢行為而笑的合不攏嘴。
  
  他們打從一開始就知道了廖三丁的身份,收到的命令是對這逃亡的一家四口格殺勿論,不留活口。日本隊長純粹只是想在枯燥乏味的工作中找點樂子罷了。他一邊大笑著,一邊狠狠羞辱著雙手被染成深紅色的廖三丁。
  
  「你們看看,這是多麼可怕而奸邪的一個小孩,簡直就是地獄來的魔鬼。他用刀刺死他的父親、母親,還有那可愛的妹妹啊。若果是我們大和民族的孩子,是寧可自盡也不可能做出這種喪盡天良的殘忍行為。也只有低賤的化外之民會為了苟延殘喘而不擇手段,和那山上那飲毛濡血的番民沒有兩樣啊。」
  
  日本隊長在大笑中舉起步槍,在幽暗的弦月下瞄準了廖三丁。
  
  「我說,殺了這個魔鬼之子,也算是替天行道呢。」
  
  此時,高掛於天的弦月被一輪黑影完全遮蔽,古祠外一片漆黑。
  別說開槍殺人。
  連伸手,都不見五指。
  
  「天狗,是妖怪鴉天狗。」
  「隊長,我聽過漢人有個傳說,是天狗食月。是妖怪天狗來了,不然月亮怎麼會忽然消失了呢?」
  「巴嘎耶魯!鄉野怪談豈可信以為真?快去把那小孩給我抓來。」
  「隊長,什麼都看不見啊,可惡!」
  「你罵我?」
  「不不,我不是那個意思。」
  「還囉嗦!快去找!」
  「是、是。」
  
  片刻,微光再現,終於能勉強環視四周景物。
  但廖三丁已不見蹤影,徒留劃過荒野草地的蕭瑟風聲。
  
  「隊長,我四處都找過,真的被他給逃跑了。」
  「嗯,那也沒辦法,不過一個小孩子,不足為懼。」
  「隊長,這三具漢人屍體該怎麼辦?」
  「你們三個,一人背一具,隨我回隊上領賞。」
  「隊長,這一路很遠吶,又要翻山,又要過河。」
  「是啊,隊長。」
  
  「你們這群吃懶做的沒用東西,不過就揹個人,哪來這麼多廢話?把屍體放在這裡,也只是讓別隊的人撿走,別囉嗦了。」
  
  「要不然,隊長。我看我們把頭顱砍下來好了,提著人頭回去不麻煩,也能證明這些通緝犯是我們第三分隊所抓。」
  
  「嗯,好吧,就這麼辦。台灣山上這些蕃人也不知道砍了我們多少日本人的頭顱,更別說從前那些漢人亂賊。這就叫做以牙還牙,以眼還眼。欸,你們幾個動作俐落點,別拖拖拉啦,耽誤到了時間。」
  
  「是。」
  
  於是,躲藏在草叢暗處的廖三丁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日本警察們割下家人的頭顱,悠悠哉哉的下山去了。等廖三丁稍微回神過後,眼前僅有三具無頭屍體,還有手上那把染了血了,握僵了的刺刀。
  
  這把刺刀,廖三丁一握就是七十年,深骨入髓。
  怎麼,也拔不下來了。
  
  
  ※
  
  
  清水鎮,一座荒廢的老舊古祠。
  滿月下,一位待風的殘燭老人。
  
  一如廖三丁的預料,零如時赴約;只見他如流浪漢一般蓬頭垢面,肌瘦面黃,在寒風下披著件破舊風衣,步履蹣跚,好似有三日寸食未進,滴水未沾。
  
  「在回憶什麼?廖伯伯。」
  「廖伯伯,好懷念的稱呼,你有三十年沒有這樣叫過我了。」
  「我們第一次見面時,我就是這麼稱呼。」
  「我在想我的家人。」
  「是好的部分,還是不好的部分。」
  「都有。」
  「可以告訴我嗎?」
  「我殺了他們,用一把生鏽的刀,都這麼老了,竟然還記得那味道。」
  「你當時還很小吧?」
  「八歲,還是九歲,不太記得了。」
  「他們虐待你?」
  
  「沒有,因為廖氏後人的身份,一家人遭到日軍迫害,我們逃亡不成,被抓到了,幾個日本警察……」廖三丁停頓了一會兒,才說:「逼我殺了我的家人。」
  
  「我猜,後來你也殺了那幾個日本警察吧。」
  「我很希望,但沒有。」
  「哦?」
  
  「幾年後,當我還沒來的及找到他們,他們就死於一場暴民與日方的暴動之中,沒多久,民國政府戰敗來台,日方也隨之撤軍。」廖三丁笑了笑:「我跟你說……要是當年讓我找到了他們,讓我報了仇,那麼,這世界上也就不會有廖三丁了。這報不了的仇,讓我恨了一輩子,放不開啊。」
  
  「要我說,你的遭遇也不特別,特別的是人,是你。」
  「人啊,總喜歡用許多種方式去問同一個問題,為的只是得到一個自己心中猜測的答案,愚蠢。」
  
  「你可有想到你的兒子,廖一狼。」
  「他恨我,我一直都知道。」
  「不,正好相反。」
  「他和你說了什麼?」
  
  「他沒說什麼,對於你的事,他很少提到,但我就是知道。你知道那座監獄是什麼樣的地方。而你只是為了訓練他、折磨他,他可是你的兒子啊。他只提過你一次,他說你好固執,就像壓著孫悟空的那座五指山。他之所以願意進那坐監獄,是為了向你證明任何人都可以放下仇恨。廖一狼沒過過多少好日子,但他總會緊緊抓著最美好的部分,告訴我們人要怎麼勇敢的走下去。」
  
  「你該慶幸兩件事,一是認識了我兒子,二是晚生了三十年。否則你不管是敵人還是朋友,早就被我殺了。」
  
  「我也是這麼想。」
  
  「總有一天,你會站在我的位置,我的老朋友。那也是為何我一點都不擔心你想做什麼,李七浩。」
  
  「你是什麼時候知道?」
  
  「大肚山上,你說重要的不是李政司,而是李七浩。我一直在想,為什麼你會這麼說呢?如果是真正的林森,他不會回答我的問題。」
  
  「那冬的事,你也知道。」
  
  「我說過,我只是瞎了,不是死了。屬於我的時代,早就已經結束了。當我知道活下來的人是你時,我就不打算阻止你做任何事了。就算有,也只是做做樣子給其他人看,你知道那些人的規矩。」
  
  「那如果活下來的人不是我呢?」
  
  「那我豈不是更不用擔心了嗎?林森的野心與仇恨會隨著你的死而消失無蹤。林森將會成為另外一個你,一個嫉惡如仇的法外制裁者。就像你以林森的身份自居,他將會以李七浩的身份活著。」
  
  「精闢獨到的見解,我無法反駁。」
  「當李政司知道你還活著後,你會和他說什麼?」
  「知者不言,言者不知。」
  「也是,是我這糟老頭太囉嗦了。」
  「是有一些。」
  
  「我死了以後,把我的頭割下來,隨你怎麼處置都行,身體就在這草地隨便埋了吧。幹了一輩子的殺手,你知道我最怕的是什麼嗎?我怕我下不了地獄。我一直想當個孤魂野鬼,遊蕩去十八層地獄裡瞧瞧閻羅王的模樣。」
  
  「我認為,你想去哪兒,就能去哪兒,誰都阻止不了你。」
  「我就喜歡你這句話。」
  
  
  
  李七浩微微折腰,接著手起刀落。
  此時,天空忽然飄來層層烏雲,有如天狗食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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