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們不曾在同一個地方待停留三天。
  流亡聽來太過沉重,所以我把它當成一場沒有終點的旅行。
  幾個月前,人屠子皆死於駭人爆炸的晚上,我與小蔓坦承了對彼此的感情。
  
  是的,我在乎她,我當然在乎她。
  
  只是在那晚過後,與零的對持在短短幾天內完全崩盤。在我因時間暫留的過渡期中昏迷時,我的身分成了零的計謀最大的助力。
  
  鐵竹幫與滄海盟,南北兩大幫派的和平在一夕之間近乎被摧毀殆盡。
  有誰想的到,有人會計畫同時刺殺何先生與王鐵衣?
  又有誰做的到?
  
  不僅如此,廖三丁會長在與我見面的那晚,其實早已身負重傷,他也知道自己大限將至,才會前來見我最後一面。
  
  在確定廖三丁的死訊後,刺客大聯盟正式宣告瓦解。
  那天,是二零一零年的二月十四。
  
  意外而欣慰的是,在最危急的時刻有人出面支撐了失控的情況。
  王子津,身為王鐵衣的兒子,也是我最信任的朋友之一。
  
  他秉持的立場緩和了鐵竹幫與滄海盟之間一觸即發的危險。紙巾為了免除兩大幫派的衝突,將刺殺的責任轉嫁到我身上,連同滄海盟懸賞千萬賞金,同時又為我爭取到一條生存後路,多方面的手腕與判斷展現了他身為鐵竹幫繼承人的資質。
  
  所幸發生接連幾回的刺殺行動後,紙巾也明白了零是極端危險的犯罪者,加上疤前輩對王鐵衣的忠誠,必會全力保護紙巾的安危,零要傷害紙巾並非易事……
  
  只是過去所熟悉的生活,已一去不回。
  
  花了好一段時間,才接受何先生與廖三丁會長死亡的事實。像是忽然增長了好幾歲,時常緬懷起過去瑣碎的小事,也或許是時間暫留產生的影響,那些我從前記不太清楚、甚至被遺忘的片段,填補了失眠難熬的夜晚。
  
  人生中,唯一不變的就是改變。
  所謂的生命,就是指改變的過程,也是佛家所說的無常。 
  回想起從前的日子,忽然醒悟到自己失去了多少、得到了多少、是否走在曾經殷殷盼望的道路上,又對哪些事懊悔佇足。
  
  六、七年前國中時期,與小黃還熟識不久,當時的小君和現在有很大的不同,不過也許是那時我只敢以暗戀者的心情與她相處。小君一直都是個很有魅力的女孩子,認識小君進而喜歡她不需要理由,不喜歡才需要。
  
  回想當時暗戀小君的心情,真的好單純,單純到忘了自己仍然是個學生,到學校上學的並不是為了念書,而是為了放學後能見到與小黃一起回家的小君;雖然只有短短幾分鐘,但只要能和她談笑幾句,一天也算過的值得了。
  
  有一天,因為感冒而流著鼻涕的小黃來到學校,向我抱怨說被小君傳染了。那天我翹掉下午的最後一節課,翻牆到學校外買了杯熱騰騰的咖啡。結果我不只教官抓到記了警告,咖啡還被感冒的小黃喝掉了。
  
  記得小君只是站在教室門口,偷偷笑著。
  
  怎麼也猜不著,在幾年後會和小君有如此深厚而且特別的牽絆,我並不單指男女之間的情感關係,還有在「殺手」這曾難以定義的旅途上互相扶持,並肩而行。
  
  二零一零年四月十七,春寒未褪的夜裡,我在旅館內整理遠行所需的行李,其實也談不上整理,也不過是摺好幾件衣服,把半島鐵盒、槍和子彈給藏好。
  
  熱氣從打開的浴室門縫中飄出,盤著濕潤的長髮、只圍著一件浴巾的小君赤著腳走了出來。我不是第一次見到小君半裸的模樣,甚至習慣了。
  
  小君走過來,微微彎腰,用左手輕挑我的下巴,傳來浴後的水氣。
  
  在我稍微鬆懈的那一秒,小君的右手迅速掏出我才剛塞進行李箱裡的德國手槍,察覺到小君的行動與意圖後,我也立刻做出回擊的反應;趁著小君尚未持穩槍枝,我兩手連上,在半秒間拆了滑套與彈匣,小君也不干示弱,卯足她的精神與技巧奪去我手上的組件,又迅速將手槍組裝回復。
  
  來來往往間,老爸留下的德國手槍在我和小君間反復跳躍,拆了又組,組了又拆,我們從床尾捉到床頭;接著小君一個漂亮的反手勾,從背後把我壓制在床上,讓我整個臉埋在枕頭裡。更不幸的是又聽到「咖」一聲,彈匣第八次嵌入手槍中。
  
  就算沒看到,也知道小君會露出得意的微笑,然後用槍口在我背上磨蹭,等她的食指壓住板機時,她會皺起眉頭,輕輕地「啊」一聲。
  
  「啊。」因為小君扣不到的板機還在我的左手指縫中。
  技巧上,小君自然是略勝我一籌,不過在練習與嘻鬧參半的情況下,我硬要從小君的壓制中掙扎也不是沒辦法。
  
  一使力,一轉身,換我扣著小君的雙手,將她壓在床上,面對著面。
  「你犯規。」凝視幾秒後,小君不服氣地說。
  
  我笑了笑,鬆開手,坐在小君身旁,背靠在亞麻織成的床頭布料上。
  「別動。」小君悄悄跨坐在我身上。
  
  我手指押在床頭檯燈開關,房間裡唯一的光線來源。
  黑暗後,是浴巾悄悄落地的聲音。
  
  小君伏在我的胸膛上,靜靜傾聽著我的心跳。每天晚上她都會這麼做,彷彿將我的心跳聲當成了兒時的安眠曲。
  
  隔著冷牆與窗廉,台北下起了綿綿細雨。
  
  
  
—02—
  
  國道公路上,眼前清晨的雨,耳邊藏在層層鐵板中的引擎聲。
  我停好車,搖醒副駕駛座上睡眼迷濛的小君,打開車廂,揹起兩人的行李。然後慢慢走向寬廣空蕩的停車場後的建築,桃園中正國際機場。
  
  從來沒出踏出台灣過的我,沒想到會是以這種方式,假造身分及護照;對於櫃台整理旅客機票的服務小姐來說,我和小君並不是出境的台灣人,而是從日本來台唸書,並要返鄉歸國的日本留學生。
  
  護照上,我成了「秋本明」,小君則是「夏原香」。
  
  坐上飛機前還沒什麼感覺,等一在飛機上繫好安全帶後,才明白語言的重要性;為了掩人耳目,小君所選的航班大多是歸國的日本旅客。
  
  四周紛紛傳來讓戴著口罩、假裝感冒的我一句也聽不懂的日文對話。而小君就不同了,她原本就是外文系的學生,加上她喜歡日本文化,無論是英文還是日文,聽說讀寫對她來說都不是難事。
  
  我坐在走道左邊靠窗的位置,小君則坐在我的右邊。走道中是用粉底與眼影遮掩年齡的空中小姐,熟練地用各地語言解說萬一發生了意外時逃生背心的正確使用方式。空姐解說到一半,小君捏疼了我的手背,用千里眼說:「你連那燒的亂七八糟的火災現場都能抱 著小蔓逃出來,我想就算飛機被雷公劈成兩段也難不倒你吧。」
  
  「我哪有抱,只是牽。」
  「羅巴羅拉巴。」接著,小君說了句我完全不懂的日文。
  「嗄?」我皺起眉頭。
  「沒什麼,就說你是一頭大呆驢。」
  「妳不是早知道了嗎?」
  
  「羅巴羅拉巴,羅巴羅拉巴,羅巴羅拉巴。」小君說一次時讓人皺眉,說了三次我就笑了。笑了一會兒,小君又說:「我沒有在開玩笑喔。」
  
  看著小君古靈精怪的眼神,相信我很快就會找到答案。
  
  
  儘管是在空間狹小的經濟艙中,也是我第一次出國搭飛機的經驗。四方形的小窗口外景色游移,被速度拉成模糊的線條,震動了幾下後確實感覺到自己已乘雲駕霧,與地心引力悄悄地說了聲再見。
  
  我戴起耳機,在前方椅背上的小螢幕按鍵搜尋;朋友們都知道我最喜歡的男歌手是陳奕迅,但很少人知道我最喜歡的女歌手是陳綺貞,而在她寫過唱過的歌裡頭,我最喜歡的是「旅行的意義」。
  
  雖然在感情的訴求本質上有很大的不同,但在某種角度上很能代表我此時複雜的心情。我和小君並不是沒辦法留在台灣,基於千萬賞金而出現的阿撒不魯小流氓,他們的瘋狂騷擾對於我和小君來說一點也不是問題。只要我們想的話,甚至能乾乾淨淨地解決那些三腳貓,不留一點痕跡……只是我不殺人。
  
  對,我不殺人,即使有時候很想很想很想,但我不殺。
  除了他,我誰都不殺。
  
  真正讓我和小君感到困擾與痛苦的是必須完全切斷與朋友、親人們的來往聯絡;不只是不能讓他們得知我們的消息,相反的,我和小君也一樣。一旦讓零知道我們有辦法知道朋友們的情況,便會直接或間接造成讓零與他們接觸的動機,那正是我最不想看到的結果,也是使我們決定離開台灣的最大原因……只要還踏在這塊土地上,生活在熟悉的環境裡,我沒有一天不想念他們,沒有一刻不想回到朋友身邊。
  
  此時的小黃,大概是撐著眼鏡和下巴,慵懶地窩在圖書館念他最不拿手的多變量分析。時常被教授和同學誤認成研究生的紙巾一定是穿著襯衫和毛衣,走起路來又正又直,不只看起來認真,實際上也非常認真,不論是對於課業還是任何的事。
  
  而小蔓……現在的她過得好嗎?在我一次又一次地傷害她,一次又一次地離開她後,她會有多難過呢?儘管我是那麼在乎小蔓,那麼想把她留在身邊,卻也像她曾經告訴過我的那麼……有緣無份。
  
  隨著思念與耳鳴漸起,小窗口外的城市越來越稀薄,取而代之的是蔚藍無邊的汪洋大海與棉花糖般的飄飄雲霧。我靜靜地看著浪花滔滔,欣賞陳綺貞清柔的歌聲與饒富寓意的歌詞,將自己置身於遙遠的國度中,埋葬過往的記憶。
  
  因我離開妳,就是旅行的意義。
  
  思緒在沉澱了兩個半小時後,被一個男人的叫聲從邊緣劃破。
  前方幾排情況轉眼成為片片拼圖,驚慌失措的旅客;被嚇的眼影都花掉的空中小姐,灑了一地的義大利紅葡萄酒與破掉的酒杯,肉桂釀,一九八二年份;再來是混雜著高溫與煙硝的槍傷,就嵌在那尖叫的男人胸前襯衫上,好似一朵鮮紅艷麗的海棠花。

  聽著男人漸漸微弱的心跳聲,我確定他在十五秒之內就會死了。
  
  凶手有四個人,其中兩個各持槍脅持一位被嚇哭的空中小姐,還有一個五歲不到的小男孩,槍口抵在一婦一小的額頭上。男孩反而異常鎮定,也許年幼的他還不明白什麼是死亡,什麼是槍,什麼又是壞人吧?

  還是別開玩笑了,難道我就知道嗎?
  
  耳邊傳來熟悉而細微的聲音──當然,那是一定少不了的炸彈。劫機不塞幾顆炸彈在屁眼裡,豈不是比考試沒帶筆還糗嗎?
  
  說實在的,我並不擔心他們會把飛機炸成八截什麼,這一兩年來喪心病狂我看得太多了,尤其一開始就讓我碰上零這位天才中的瘋子、瘋子中的天才、喪心病狂中的超級霸主,害得我現在看到其他一般般的傢伙都有點想打呵欠。還好劫機算是有點新鮮感,總比路上拿機槍掃你妹什麼的有創意多了。
  
  要是在認識零之前碰到這種鳥事,我肯定會抓著小君猛問該怎麼辦。
  但此時我只想說太幸運了,正覺得好無聊呢。
  
—03—
  
  小君與我對看一眼後,想起身前去介入眼前的狀況,我也立刻猜想小君幾分鐘前對我說那些話的用意;她早知道這航班有問題,怎麼說也是劫機客,要是處理不慎讓意外發生,飛機被炸成兩截也不是不可能。
  
  沒錯,十之八九是如此了;在決定前往日本前,小君告知過我,在日本東京、北海道一帶的幫會組織「道吉會」將提供我們庇護。
  
  我只知道狐狸哥在日本待過幾年,曾經有恩於道吉會,儘管如此,在此時包庇我與小君,若是被零知曉,無異於與那可怕的傢伙作對,要是他決定滲入了日本的幫會和政府體制之中,事態發展將會複雜得難以想像。為此,道吉會開出了一個條件,作為提供庇護的利益交換,只是小君沒告訴我條件為何,只說等我們離開台灣就會知道。
  
  若是我們做不到,也就到不了日本了。
  
  我一手壓住小君的肩膀,不讓她起身,接著自己站了起來。
  小君看到我的眼神後,她會明白。
  
  在眾人注視下走到劫機客面前,他的位置在中央走道前方,與他的夥伴站在一塊,而四周共有八個座位,五個空著,其中一個是那被脅持的小男孩,還在座位上的旅客有三個人,一個老人和一對情侶,那對情侶並非夫婦,從外貌判斷她們為上司與屬下,並且為持著婚外情的關係,男人年約三十上下,女方約二十五六,在他們緊握的雙手中只有男方在無名指上戴結婚戒指,女方沒有。而西裝鼻挺的男人挺起胸膛,用身體護住身邊的女人,戒慎地觀察著眼前的劫機客。
  
  有那麼一瞬間,我以為那男人的反應可以列入我的行動計畫中,但我馬上聽到他急促的心跳、滿頭滿臉的冷汗和暗暗發抖雙腳,強作鎮定只是為了在女人面前保有一點面子,就算飛機即將墜毀了,他早已僵硬的身體也作不出任何動作。更麻煩的是,說不定我還得分心保護他們兩人。
  
  脅持小男孩的劫機客稀哩呼嚕地說了一大串日文。
  草你妹的,我根本聽不懂。
  
  「那戴圓帽的男人說,是天野家族逼人太甚,他要讓天野今日子後悔一輩子。」不愧是超了解我的小君,立刻用千里眼充當即時翻譯。
  
  只是我並不懂什麼天野家族的天野今日子,那不是我現在該考慮的問題。
  現在要思考的不是劫機客為什要這麼做,而是他們想要做什麼?又會如何行動?很明顯的,他們的目標是那位已經被脅持的小男孩。
  
  任何行為都有其目的,如果他們想殺那位小男孩的話,早就可以開槍了,而不是殺死男孩身旁的那位男人。也就是說,劫機客手上的槍可能會殺了我、可能會殺了小君、可能會殺了空服人員或是飛機上的任何一個乘客,就是不會殺了那位男孩。
  
  為此,我大膽的把這起犯罪事件歸類為一宗以劫機為行動的擄人綁票案;只是單單要綁架一位小男孩,為何要挑在飛機上行動?趁他放學散步回家的時候不好嗎?趁他在公園玩沙的時候不好嗎?拿糖果和汽車玩具誘騙小孩真的會比劫機還麻煩嗎?
  
  理由只有一個,他不是尋常人家的小孩;在小男孩的生活左右肯定有滴水不漏的安全保護,在無法得知原因的情況中,他秘密來訪台灣,又秘密返回日本,才讓劫機的歹徒找到一絲成功的機會,進而策畫出此次犯罪行動。
  
  既然歹徒會顧及到小男孩的生亡,代表他們藏在身上的炸彈也是嚇阻居多,若非走投無路,該是不會貿然同歸於盡。若他們是自殺炸彈客,又已經把炸彈蒙混攜上飛機,直接碰一聲全炸的乾乾淨淨不就好了,何必又劫機又殺人呢?
  
  從我站起來到走到劫機客面前,大概花了九秒鍾的時間,我思考了三秒,兩秒與其他人眼神交會,剩下四秒是聽小君解釋我不懂的日文。
  
  總之,我的結論是在歹徒注意到我的意圖前,先打殘他們再說。
  以下三件事是同時在一秒鐘內發生並且完成──

  一,原本在散步的我迅速往前衝刺。
  二,左手折斷男人持槍的手腕,用上了一點太極拳的技巧。
  三,右拳粉碎了男人凹陷的鼻梁骨和意識。

  在與疤前輩打完那一架後,我才明白什麼叫做真正的拳頭。而我也知道,那天的疤前輩是手下留情,做足了面子給我,他完全沒有攻擊我身體上的要害,當時只要我頭部或是喉嚨受了一記疤前輩可怕的拳頭,就會立刻和眼前男人一樣倒地不起。
  
  以上題外話,前面說過,劫機客共有四人。就算我秒殺了眼前目標,其他三人也可能在驚慌與憤怒下造成極大的危險,只有一個人的我是不該貿然行動。
  
  但我並不是。
  
  在觀察那婚外情情侶的同時,也發現了座位另一端的老先生並非平常人,他雖然抱著頭縮在座位底下,看起來十分害怕,但他的心跳與呼吸吐納卻是四平八穩,一點也不受劫機客與周遭旅客慌張逃竄的影響。在他壓低的視線中,始終緊盯著在他附近的另一位持槍歹徒,當我上前發難時,吸引了四名劫機客的注意時,老先生身邊的歹徒也已意識昏迷的癱軟在地,瞥見老先生從對方胸膛收招的手勢,九成九是位合氣道的大師,要不就是和孫悟空學過界王拳了。
  
  目前最危險的,是那位被歹徒脅持的空服小姐;不過我說啊,我都已經上前賣力行動了,小君怎麼可能還呆呆地坐在位置上看戲?
  
  第三位劫機客緊張地扯緊空服小姐的手臂,才發現手上的槍已被小君拆得只剩下握柄和彈匣,接著小君兩手連拆,喀喀兩聲,迅速將慌張男人的雙手用手銬銬在背後,其速度之快、力道之狠、技巧之準是讓周圍旅客看得目瞪口呆,驚嘆四起。
  
  解決了一二三,只剩下往機長艙奔跑而去的第四人,若他打算在此時同歸於盡引爆炸彈可就太糟糕了。
  
  於是,我從地上被打翻的餐盒中撿起一把鵝黃色的塑膠餐刀。
  餐刀在使盡全力的投擲下高速旋轉了三十七圈又兩百四十一度,然後將第四名歹徒的手狠狠釘在機長室前的牆壁上。接著眾人一擁而上,將他制伏。
  
  千萬不要問為什麼塑膠製的餐刀可以射到鐵打的牆裡頭,因為哥只是傳說。
  
  
  
—04—  
  
  不到一分鐘的時間,救回兩名人質,搜出劫機客綁在身上的炸彈;既然我和小君都能用買通關係而攜帶槍械,歹徒自然也能使用相同的手法將炸彈帶上飛機。
  
  人是不難解決,最頭痛的總是炸彈。
  
  看著擺放在地上的那幾塊發出嗶嗶聲的炸彈我就一肚子火大,更令人心驚膽跳的是剛剛才被脅持的小正太竟然還偷偷拿起炸彈把玩。幾個狂冒冷汗的大人連忙把小男孩拉到一旁,告誡他不許這麼做。
  
  由於是我帶頭制伏那四名劫機客,一位帶著正式帽子,看似管副機長的男人出面和我說了幾句話,其他人便很自然的等待我接下來有什麼動作,但語言隔閡在前,不想曝露真實身分得我只能默不做聲,暗暗向小君求救。
  
  「他們已經聯絡了日本當局的警察,再一個小時就會到達扎幌國際機場,他們非常感謝你的見義勇為,讓情況沒有惡化下去,只是機上的未爆彈該如何處理?」透過千里眼,小君大略解釋。
  
  「他們真的以為我是日本人?」
  「當然,現在你是秋本明,早稻田大學三年級生,還是百人拳社社長喔。」
  「秋本明、早稻田大學我懂,但百人拳社社長?」
  
  「百人拳喔?就是一種經常出現在日本漫畫中的武術招式,例如是功夫旋風兒,亦有殘像拳等其它稱呼,像是七龍珠。其意思是指施展者在極快的移動速度下,令對手產生視覺殘留,使許多人同時存在的錯覺的超強拳法喔!」
  
  喔!喔!我喔妳媽個頭啦!最好是有人會參加這種亂七八糟的社團!
  
  「你不是很喜歡看漫畫?怎麼不說話?是不是不喜歡?」
  「怎麼會呢?我太喜歡了。」
  「呵呵,喜歡就好。」
  
  小君滿意笑笑,然後稀哩呼嚕地說了串日文,要我依句逐字地回答他人問題。雖然我一點日文也不懂,但要把剛才聽到的語句依樣畫葫蘆地模仿卻也不難。
  
  我清清喉嚨,清楚說出小君指示的話。
  才剛說完,眼前的機長、空姐、合氣道大師和其他旅客們全都安靜了。
  
  「紅豆泥?紅豆?」只有那小正太興奮地拉著我的褲管。
  「妳……到底讓我說了什麼?」我眉頭一皺,低聲詢問小君。
  「你說剛剛說:『看來沒有其他辦法了……我只好……』」
  「我只好怎樣?」我眼角瞄到她在竊笑。
  「『……我只好把炸彈給吞了。』」
  
  真是超丟臉,還好我現在是日本人,這種熟悉的不要臉就像以前在外頭搗蛋時會說胡說自己是建中的學生一樣。
  
  「小君別鬧啦!」
  「你又沒說你想要怎麼做,我也拿不定主意嘛……」千里眼中的小君越說越理直氣壯。「稍微開個玩笑也不行喔?」
  
  「炸彈都要爆了妳哪來的心情開我玩笑啊……」
  「好好好,不開玩笑。」小君輕咳兩聲,有模有樣地學起古代宮女的聲調,聽得我耳根子酥酥麻麻。「那麼請問李政司大人,您想怎麼做呢?」
  
  「先解釋剛剛的發言是玩笑,然後把炸彈丟出窗外……」我稍微想想就得到了最佳解答,而且我一點也不相信小君想不到,她只是想捉弄我罷了。
  
  在藉由小君的耳語幫忙下,神奇的我竟然煞有模樣地和看似副機長的男人用日文溝通了起來,雖然我的回答總是會慢個幾秒鍾(要等小君翻譯),但我刻意擺出的表情和認真的態度看在他們眼裡反而更像深思熟慮的模樣。
  
  不一會兒,我也漸漸得意起來,被陌生人信任的感覺真不錯。
  我捧著炸彈走到走道旁,戰戰兢兢的副機長(其實我不知道他到底是不是)仔細地用日文解釋要怎樣打開艙口。一串串連珠炮似地異國語言聽在我耳裡是一點也不懂,只能勞煩多才多藝的小君大人在一旁窺聽幫忙。
  
  經過一番解釋,我明白在飛機上打開艙口所造成氣壓影響是非常危險的一件事,所以每個步驟都必須小心謹慎。
  
  「……接下來,笨蛋司,對,就是那個紅色的拉桿。」
  哦,我看到了,藏在這裡還真有點不明顯,嘿咻!這樣就行了吧?
  
  「絕對不能拉開喔。」
  「…………」
  
  我傻眼地看著被我拉開的紅色拉桿。
  緊接著,一股前所未有的巨大氣壓由四面八方強襲而來。
  
  「──喔喔喔喔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下一秒,失聲尖叫的我從大開的機艙門噴了出去。
  
  ※
  
  十萬八千里的高空,青天白雲、腳下汪洋一望無限。
  
  新光三越的跳樓事件後,我以為這輩子不會再有更誇張的自由落體了。
  就在我有如一坨狗屎被名為櫻花航空的抽水馬桶抽走後沒多久,散落在我身外不遠不近的數枚炸彈應聲爆炸。
  
  所幸我正好身在火花範圍外數十公尺,只感受到熱浪襲面,並沒有被餘焰燒傷;不幸的是數枚炸彈所造成的狂亂風壓是吹得我翻來覆去頭下腳上,像極了斷了線的戲偶,在軟雲中胡飛亂舞,隨風飄盪。
  
  「我都不知道該怎麼說你才好了……沙沙……」小君挾著一絲無奈的語氣說,由於耳鳴與風聲四起,讓耳機裡她聽起來斷斷續續。「還好只有你和炸彈被丟出機外……沙沙……現在飛機上已經安全了……沙沙……」
  
  「那那那……那我怎麼辦啊!」
  「依我看……沙沙……你只能從台灣海峽順著黑潮游去北海道囉。」
  「我現在還在高速飛行中耶,等會兒撞到海面會不會死掉?」
  「不會啦……沙沙……你只會昏過去。」
  「昏過去然後呢?」      
  「我想不是溺死,就是被鯊魚當成點心了吧。」
  「那還不是一樣!」
  
  「你很愛抱怨耶,我剛剛已經丟了十幾件降落傘下去……沙沙……一件都抓不到的話就是因為你太蠢了太笨了。」
  
  我抬頭一看,果然有十多件傘包和我一樣在空中飄盪著。
  
  「沒問題,我不會死的。」
  「……沙沙……你要是敢隨便死掉你就死定了。」
  「知道啦,我才不敢。」
  「別死……沙沙……等我……」
  
  小君在說完這句話後,就完全斷訊了。
  
  別死,等我。這四個字聽在耳裡是五味雜陳,雖然小君想表達的意思是要我好好在海上漂著,等帶她的救援。只不過另外一種情況卻讓人無法接受。
  
  不,不會有那種情況發生。
  
  我一邊套上降落傘包,一邊思考著。零的洞察先機與超乎常人的判斷多半來自於他對於時間暫留的掌控能力……就算是廖三丁會長也對他無計可施。但我不同,我和零一樣是時間暫留者;他有多囂張,我就能多強悍。
  
  傘帆展開後跨下有些蛋疼,雙肩被傘壓勒緊,速度急遽減弱。
  沒錯,他能做到的事,我沒道理做不到。
  
  接下來的幾個小時,穿著陽春救生衣我在鹹風白浪中浮浮沉沉,一邊等待著小君的救援。歷史不好的人通常地理也不會好的哪裡去,所以又餓又冷的我也不知道現在到底是身在台灣海峽還是太平洋。
  
  還沒踏上日本的土地,反倒喝了一肚子日本的海水,還在海裡尿了幾次。雖然時間暫留的特異體質能夠解救我於立即發生的危險中,但對於海難漂流的緩慢侵蝕確實是無能為力。我不只感到飢渴與寒冷,臉龐被下午的陽光曬的又刺又疼,皺巴巴的手腳早被海水泡的發白脫水,最令我感到痛苦難耐的是從骨髓襲捲到全身上下的疲憊感,彷彿只要眨個眼就能瞬間睡著。
  
  隨著頭頂上的太陽逐漸西下,我的意識也越來越薄弱。我的腳在一個小時前就沒有知覺,眼睛也痠痛到睜不開了……靠北啊,小君怎麼還沒來?
  
  
  
—05—
  
  二零一零年四月十八,台灣。
  王子津打開病房的房門,表情肅穆地站在王鐵衣身旁。
  
  事發至今,他的父親仍未清醒,僅依靠著醫療儀器維持生命。很諷刺的,在王子津的父親健康時,他們父子鮮少有情感上的交流,一年甚至說不上幾句話。
  
  直到現在,王子津才明白他父親一肩扛起的責任是多麼的巨大與沉重。
  
  為了保持鐵竹幫的正常運作,以及避免群龍無首的節外生枝,王子津與疤宣稱王鐵衣已恢復意識,只是身體欠佳不見外人;所有事物都由王鐵衣決策,再由王子津代理轉達。事實上,現在已是由王子津掌控了鐵竹幫的決策實權。
  
  王子津這幾個月所面對的,是一場又一場的幫務密會。每個禮拜,他必須決定撥出多少經費來磨平生意與法律上的摩擦,審核三直轄市內流通的槍枝與毒品買賣是否越過了底線;還有從不停止的幫派鬥爭,前天誰搶了誰的地盤,昨天誰上了誰的情婦,今天誰打死了誰,明天又有誰打算向滄海盟通風報信。
  
  過去幫會理一切紛爭的公道與是非都會經由王鐵衣的審理,不需要證據也不需要理由,只要王鐵衣說誰不對,誰就得認錯賠罪,甚至是賠上性命;現在只需要王子津在對手下交代一下,隔天就會見到有人佔了社會新聞的版面。也許手法沒有三丁來的乾淨俐落,但總是能讓大部分的幫會弟兄心悅誠服,以示威權。
  
  這一切,使王子津感到非常疲累。
  
  他在父親身旁的椅子坐下,查看了下已經看好幾個月的點滴。
  父親微白的鬢角、憔悴的面容與歲月留下的皺紋,像一台是失去光澤的老車。
  在父親被刺殺之前,王子津以為自己並不愛他。
  
  「在我國小的時候,你說只要我當上班長,就讓我去迪士尼玩。我連續當了六年的班長,也真的去了迪士尼樂園。但你沒有去,只是為我和媽買了機票。」王子津靠在椅背上,對昏迷的父親說話。「我以前常常在想,你是不是不喜歡我。或是在外面有別的女人,別的家庭和兒子要照顧,這真的,我真的這麼以為。另一個兒子一定比我還會唸書,還要有趣,還要討你的喜歡……」王子津感嘆地笑笑。「我甚至幫他取了個外號,叫討厭鬼。」
  
  「……後來我才發現,並不是你有了別的女人,而是媽有了別的男人。但我並不怪她,
那都是你自己一手造成,是你自己選擇照顧你的『兄弟』,而放棄了我們。」他沉默了幾秒,才又乾啞地說。
  
  「上禮拜五,有個七十幾歲的老婆婆來找我,送了我一盒水果,我不認識她,但那位老婆婆認識你,老婆婆的兒子不過是昌叔一個沒沒無名的手下,在幾年前被砍死了。老婆婆不斷彎腰鞠躬,直說非常謝謝你對他們家人的照顧……」
  
  「不只是那位老婆婆,這幾個月來,還有其它很多的人都是,就算我沒有親口問過他們,也知道那些人是打從心底尊敬你。」
  
  王子津深吸了一口氣,眼眶有些酸澀。
  
  「爸,我好累,但我知道自己可以做到,就算你現在走了,我也可以把一切處理得很好,你什麼都不用擔心了。所以……」
  
  病房門開,疤高大的身體拉長了從走廊照進的影子。
  
  「你爸還是一樣?」
  「一樣。」王子津點點頭。
  「至少沒有更壞。」

  疤在病房的另一端坐下。
  
  「嗯。」
  「又死了兩個人。」
  「洪國昌和丘榮成。」
  「猜得真準。」
  
  「不難猜。」王子津挺直身子,習慣性地後仰,十指交叉扣在腰前,篤定回答。「他們在暗地裡搞鬼,勾結零那幫人,私吞了幾百萬,還以為我不知道。當他們沒有利用價值了,自然就被處理掉了。我只想知道下手的人是誰?」
  
  「狐狸狗。」
  「是嗎?」
  「自從李政司逃亡後,狐狸狗就成了零的頭號殺手。」
  「如果我要你殺了狐狸狗,你辦得到嗎?」
  「不,我辦不到。」
  「個人因素?」
  
  「不是,除了搏鬥與經驗之外,狐狸狗的各項能力都比我出色。就我看來,現在的他甚至比七號還麻煩。如果硬要與他一搏,我占不了多少便宜。相反的,只要我還活著,狐狸狗也動不了你和王大哥的一根寒毛,就算是零也一樣。」
  
  「謝謝你,疤叔。」
  「還有一件事。」
  「嗯?」  
  
  高大的男人從褐色的大風衣內拿出消音手槍,對昏迷不醒的王鐵衣連開兩槍;一槍額頭一槍胸口,血跡染紅了白色的床單。
  
  「我不是你的疤叔。」殺手把槍口指向神情漠然的王子津。
  「我知道。」王子津指著床上的人說。「因為他也不是王鐵衣。」  
  
  霎那間,殺手忽然明白了這間病房為何如此昏暗的原因;隱身於床下的疤抓住殺手的雙腳,將他硬生生地扯倒在地,凶槍同時被甩到角落。
  
  一分鐘後,身材與疤相仿的殺手成了一具滿臉血塊與浮腫爛肉的屍體,他似乎一點也不明白自己死前才說過的話──
  
  只要疤還活著,誰也動不了王鐵衣父子的一根寒毛。
  
  ※
  
  傍晚,海浪在岸邊拍打著。
  
  不要誤會我被海浪沖上了岸,因為這不是沙岸,而是處處堅硬銳利的礁岸。我不知道眼前的是什麼海,不知道坐在什麼海岸上發呆,不知道將我打撈上來的老爺爺叫什麼名字,只知道在岩縫中鑽進鑽出,兩隻鉗子一大一小的東西叫作招潮蟹吧。
  
  大約四天前,我被一位出海捕魚的老爺爺在海上發現,那時候我幾乎已經失去意識,再次醒來後已經是在老爺爺的家中。
  
  老爺爺的家是個很傳統的和式木屋,即使是在台灣的鄉下,也很難找到如此古老簡樸的生活。盥洗、用膳皆是由砍柴燒水的方式,後院有個幾坪大的柴房,柴房旁養圈養了十一隻雞和一條老狗。老爺爺的家中,唯一使用電力的地方是半夜廁所上頭掛著的電燈泡,不是我想抱怨,那比iPhone的小白光還不亮,連廁紙上的屎渣都照不清楚。
  
  和老爺爺同住的只有一位一樣老邁的老奶奶,她總是彎著腰、瞇著眼睛、掬著和藹可親的笑容,緩慢但確實地完成家中大小雜活,包括照顧身弱體虛的我。
  
  在這待了幾天,我也發現海岸的另一邊並沒有像這對老夫妻的住所那麼簡樸,海天一線的沙岸是遊客沖浪戲水的度假天堂,到了夜晚也是夜市林立,燈火四起,就像台灣的墾丁。其實,應該說是這座小鄉村的老人們將自己與外地與世隔絕了。當然,這只是我單方面的猜測,畢竟語言不通是個非常嚴重的問題。等身體的狀況再回復一些,我打算自己去尋找小君,現在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我下意識地撿起腳邊的一塊石頭,大約半個手掌大小。儘管我沒有回頭,但已感覺到有人正慢慢靠近。
  
  在我轉身前,她大聲用日文喊了幾句,我只聽得懂最前頭的「喂」。對方是個年輕的女孩子,估計比我大一兩歲,但也差不了多少。她穿著輕便的衣物,染著一頭棕紅色的頭髮,沒有說特別漂亮,但也不算難看,很典型的日本女孩。
  
  我搖搖頭,表示聽不懂她說的日文。那女孩笑了笑,用手掌意示我等一下,她深呼吸了一會兒,想想後才用有些不標準的腔調說:「那漢語你會說吧?別告訴我你是韓國人。」
  
  「猜對了,我是台灣人。」
  「還不錯,我喜歡台灣人。」
  「呃。」我搔搔耳朵。「怎麼說?」
  「因為,台日友好,是這樣說的嗎?台灣人很親切。」
  「妳中文說的很好。」
  「中文,那當然了,我在大學主修漢語。」
  
  「妳是老爺爺的孫女?就是那位……救了我的老先生。」
  「不是。」日本女孩搖搖頭。「但我和長島先生很熟,所以我來了。」然後我們尷尬了一會兒,不知道該說什麼。
  
  「你是壞人嗎?」她豎起眉頭,認真地問我。

  她從口袋拿出小君幫我偽造的身分證,大頭照旁還有我的日文名名字,秋本明。原本以為我的假身分證還在海中漂流,畢竟我醒來時穿的也不是自己的衣物。「你有我們的證件,卻是外國人,這是不合法的入境。只有壞人和偷渡客會做這種不乾淨的事情。」
  
  「我在台灣殺了人,待不下去,只好逃來日本。」
  「果然。」她說的是日文,這句我聽的懂。
  「那為什麼你們不把我交給警察,將我送回台灣?」
  「因為呀,這裡是『黑島』。」眼前陌生的日本女孩高舉雙手。雖然她笑了,神情卻隱藏著不該屬於她的感傷與憂愁。
  
  
  
—06—
  
  日本和台灣一樣,是海島形式的國家,日本的國土是由四個主要島嶼組成,分別是本洲、九州、四國、北海道。而在這四個島嶼周圍還有四千多個小島。
  
  我現在所在的「黑島」,就是其中之一。
  這裡原名「山晴島」,是個位居日本海線南端,氣候宜人的小小島嶼。 
  
  島上的居民不過寥寥數百人,大半皆以漁業維生。近十幾年來,島上年輕人紛紛向外出走,如東京、大阪一帶,以尋求更好的發展,就像台灣的年輕人總想往台北打拼一般。也因如此,直接或間接造成了山晴島上人口的老化與衰弱……黑島之名,正是由此處開始。
  
  島上的年輕人迅速外流,沒人想好好經營在地的產業,曾讓島上風光明媚的白浪沙灘荒廢了許多年,直到日本黑道看上了山晴島位居偏僻的地利之便,將許多非法交易與走私贓貨藏匿於此地。
  
  此外,為了拉攏在地居民,九洲的幫會組織投入了不少資金與人力,將島嶼沿海一帶的沙灘觀光經營的有聲有色,表面上看來的確為這座小小的島嶼注入了年輕的活力,實際上卻成了許多非法份子行兇後躲避追緝的避難所。
  
  來到「黑島」的遊客,也大多略知一二,也難怪當我袒露實情後,日本女孩非但不驚訝,反而覺得理所當然。儘管大半數的居民不得不屈服於現實而加以配合,也並非所有山晴島的居民都能接受自己的家園淪為九州黑幫的殖民地。
  
  救了我並且好心收留我的長島耕雄夫婦是黑幫入駐的反對著,但年事已高的他們無法、也無力再改變沉淪到底的現況。於是長島夫婦與部分的居民搬到偏遠的岩岸邊,自己自足,與九州黑幫的集團鮮少往來,一住就是十年。
  
  對了,那位日本女孩叫作木槿,她說我叫她槿就可以了。
  
  待在長島先生家的日子過得很自在,只是不明白他們為何要收留我,而槿給了我一個簡單的答案;長島老先生的兒子早逝,只留下一個年紀與我相仿的孫子,不過幾年就被九州黑幫所吸收,在東京與黑島之間從事不法交易。
  
  雖然長島先生偶爾會在海岸邊看到他的身影,但形同陌路的感情也讓他提不起勇氣上前搭話,就這樣一年一年的過去。
  
  我的出現,反而讓長島夫婦沒有那麼寂寞了吧。
  
  槿過去是長島先生孫子長島耕作的青梅竹馬,小時候一起玩大的好朋友,對長島夫婦也有著對長輩的感情在。所以就算耕作已經離開了這個家,槿還是會偶爾回來看看長島夫婦──只能說我的好運氣還沒用完,不然也不知道得在人生地不熟、語言又不通的山晴島待上多久了。
  
  由於不可能透過日本警察來找到小君,我目前想的到的方法只有透過島上的九州黑幫,更重要的是,不能讓槿和長島夫婦淌上這渾水。無論如何,知道自己短時間內目前必須做,而且一定要做到的事情就是學好日文,至少要學到能夠與人交談溝通的程度。
  
  來到日本前,小君也曾要求過我學習日文,但那時候的我總是漫不經心,學不了一會兒又會想起何先生和廖三丁的事,而現在當然不行。
    
  幾個禮拜的時間過去,雖然槿沒有天天出現,但也在自身教導之外給了很多幫忙,那幾本學習日文的書籍與漢日辭典填滿了必須把握的每一分一秒。
  
  一個逃亡外國的通緝犯,一位單純熱心的日本女孩。或許有人會覺得,我和槿之間的相處會不會擦出什麼異國的火花?
  
  不,完全沒有。

  我與木槿的關係非常平淡,只是建立在人與人之間最基本的互助情感上。槿是個很好的女孩,也非常感謝她的熱心,那就是對她的真正想法。
  
  一開始,槿只能使用中文與我溝通;幾天後,又試著在談話中夾雜著日文詞句。熟悉中文的我並不需要再去學習漢字,單純的環境加上自發性的逼迫動力,我的日文能力每天都有顯著的進步。
  過去的我總是活在小君的庇護之下。
  
  任何有關於殺手的一切,小君都會共同分擔,並細心指引要如何去做。當小君離開身邊後,再次見到她的強烈渴望充滿渾身上下的每一處。
  
  我喜歡小君,需要小君。並不是小君身為殺手的出色能力,而是無法忍受沒有她的日子,能和小君永遠生活在一起是我最大的渴望,我會不惜任何代價找到她,保護她。
  
   幾天後的下午,槿不在。一般此時我會拿著書本到外頭走走晃晃,唸唸日文,想想從前的事。當我從房間走出來,正好看見戴著老花眼鏡的長島先生坐在客廳藤椅上,嘴裡叼著煙斗,藉著昏黃的斜陽慢慢閱讀手上的報紙,腳邊趴著一條始終沒有理過我的貓,估計也有十來歲了。
  
  老貓看見我走近,先張口打了個哈欠,瞇眼盯著我瞧。
  前些日子我只會尷尬地在臉上堆滿笑容,簡單說句你好或午安;而現在我走到長島先生身前,恭敬站好。
  
  長島先生稍稍拉下報紙,老花眼鏡從報紙上緣看著我。
  我彎下腰,接近九十度的鞠躬道謝。
  
  「非常感謝長島先生的救命之恩,若不是您,我已經溺死在海中。」第一次嘗試用日語和長島先生說話,儘管口音略為生硬。
  
  長島先生有些驚訝地望著我,點頭說道:「嗯?已經會說日文了?」
  「是,這段日子我非常努力學習,多虧有您和木槿小姐的幫忙。」
  「這樣啊。」他將報紙對折後放置桌上。「還是很不容易,如此短促的時間。」   
  「我不能一直打擾長島先生的生活。」
  「說的也是,但其實你只是想早些時候離開吧?」
  「是。」
  「請告訴我原因,我只知道你不是身分證上的秋本明。」
  「關於這個……我……」
  「雖然本島的警察都和黑道有所勾結,但我是應該把你交給警察處理。讓你猜猜,我為什麼沒有這麼做。」
  
  「因為你知道我不願意被遣返台灣。」
  「沒錯,我的確知道。」
  「所以……」
  
  「每隔幾年,我都會在海上找到像你一樣,不知道原因為何,也許是偷渡,也許是海難。幾十年下來,我也撈過不少人了……只不過,他們全都已經死了,只是在海上漂流著。當我找到你時,你早已失溫,全身都是被太陽曬傷、被海水泡爛的傷口,看起來和過去我見過的屍體沒有兩樣。但你仍然活著,奇蹟似活了下來。就算我不知道你是誰,不知道你為何而來,但我知道你一定有著非活著不可的原因。如你所說,是我救了你,你欠我一份恩情。那麼……我用這份恩情來換取你過往的故事,不算太過分吧?」
  
  的確,那一點也不過份。
  
  我拉了張椅子,坐在長島先生的對面,閉上眼睛,從回憶中抽出重要的片段,而且我也覺得自己是個很適合說故事的人。
  
  表面上故事是以我為主,但我知道真正的主角是小君。
  因為有了她,故事才會如此精彩生動。
  
  當我對陌生而善良的長島先生起小君時,我對於擁有那些往事感到無比驕傲。我認為自己不是個愛哭的人,卻也沒辦法收斂起自己溢於言表的情緒;滿懷胸膛的不是悲傷惋惜,也不是與小君感情衝突後的疙瘩無奈──
  
  而是曾未體悟過的感謝,感謝小君願意牽起我的生命。
  
  
  
—07—
  
  日落後,在海邊中戲水的人潮散了許多,換上的是海岸提上一間並著一間,打著醒目燈光的民宿、夜市與畫滿廣告塗鴉的大陽傘與彩色汽球。
  
  深夜的海,深海的夜。
  喧鬧的人聲有些距離,但也不會太遠。
  
  我在冰冷的沙灘上留下潮濕的腳印,從山間小路綿延到腳踝被海水刺涼。 
  說不喜歡,倒不如說害怕。害怕滄涼的海潮聲如鬼魅般在耳際忽起忽滅,害怕看似可以吞噬一切的墨色大海。
  
  但老爸卻喜歡,喜歡被冰冷與黑暗蹂躪的感覺。
  但他是他,我是我。老爸的過去不是我的未來,我來到這裡也不是為了懷念他老是帶還是小孩的我到海邊喝酒發愣的從前。
  
  老爸已經走了好久,何先生不在了,廖老頭也跟上了。
  那又如何?
  我還活著,小君還在等我。
  
  來到一個陌生的環境,他人的地盤,一個相對危險的領域。
  我對他們來說也是同樣陌生,同樣危險。
  
  尤其我一點也沒有外地遊客該有的開心笑容。看起來謹慎、憂鬱、失落,還有一對充滿敵意的雙線。一路走來,每個與我四目相對的人都不由得別過頭去。
  
  老子我一附就是要惹麻煩的樣子。
  不,我就是麻煩。
  而麻煩,往往可以找來更多更大的麻煩。
  
  夜風掃過空曠冰冷的海邊,撩起濕黏搔人的海沙。
  有個上身赤裸的男人漸漸向我靠近,男人叼著菸,看起來很精壯,身上的肌肉線條像是沖浪鍛鍊出來的健康結實。
  
  他知道不來找我,我遲早也會找上他,或是他的同伴。
  距離我約五公尺時,他放慢腳步,瞇著眼睛說:「喂!前面的傢伙。」
  我沒有回應他的呼喊。
  
  因為我決定用最簡單直接的方法,單刀直入。
  
  昨天晚上,我大概想了七八種方法;有想偽裝成漸忘的小弟,也有想直接拿刀綁架其中一人;甚至還有想搭上在海邊穿著惹火比基尼、毛都快露出來的援交妹,然後裝傻不付錢,肯定也可找來她上頭的傢伙。
  
  第一種礙於我沒演技又不會偽裝,沒戲唱。
  
  第二種是我不知道綁架後要幹嘛,也不知道該綁去哪,還有小君曾經要我好好學習的綁架銬問學我也從沒認真過。
  
  第三種看似不錯,但最後還是放棄了,因為那些又黑又騷的援交妹的假眼睫毛實在長到我無法接受;偶爾穿穿高跟鞋很不錯,但每天踩高蹺就是妳不對了。
  
  我選擇了類似第二種方法,但沒那麼複雜。
  
  我一邊男人的方向走去,一邊亮出預藏多時的小刀。忽然覺得有些不好意思,但不是對眼前的情況,而是長島家和藹可親的阿嬤,那是早上從廚房偷摸來的,用來削蘿蔔和黃瓜的小刀(那是我吃過最甜的小黃瓜),木製的刀柄傳來粗糙刮手的觸感,經年累月留下的痕跡。
  
  男人一驚,略為誇張地往後猛退了幾步,菸頭掉到地上,被海浪捲走。面對一位忽然持刀威嚇的外地陌生人,這反應並不讓人意外。
  
  我的目標不是他,而是「他們」。
  一、二、三、四,加上最前面的半裸男,我很快的被五個人包圍了。
  
  「我要見你們老大。」我冷靜說,儘管他們也無法讓我有情緒波動。
  「混蛋,哪裡來的瘋子。」半裸男的表情有點扭曲,顯然對剛才的失態很在意,畢竟他的兄弟朋友就跟在後面。
  
  「我是道吉會的人,找你老大出來。」
  「我就是老大。」半裸男指指自己,然後狠狠盯著我瞧。同時我也注意到,身旁有幾把槍在握那些傢伙手中。
  
  雖然沒有明確指著我,但也差不多了。  
  
  「你不是,我要見最上面能做主的,島上最大的人。他說一你不敢說二,他要你走你不敢不滾的那個人。」
  
  半裸男不說話了,眼神望向圍著我的四個男人,然後側頭一點,像是在說:「動手吧,把這莫名其妙的白癡打成蜂窩。」
  
  
  情況一如我所預料,我所想要的發展。

  我沒有時間、也沒有足夠的聰明和日本黑幫玩王牌大間諜,用迂迴曲折精采絕倫的方式找到小君的下落。現在的我可以拿出來說嘴的只有一件事──
  
  我是萬中無一的時間暫留者,而且我很強、超強、威到靠北猛到不行。
  
  剛認識小君時我怕死怕的要命,現在就算自己找死只怕也沒那麼容易。
  被狐狸哥狙擊、在彈雨中駕車狂飆、甚至和炸彈一起噴出飛機外這蛋疼的鬼扯狀況都弄不死我了,更何況只是被小槍圍幹。
  
  再說,這也不是第一次了。
  
  我必須想法子告訴雜魚們,不要與我作對,那沒有任何好處。
  雖然我不是很喜歡成天打打殺殺,卻早已習慣和小君KISSKISSBANGBANG的荒誕生活,不,不只習慣,更是無藥可救的徹底愛上。
  
  有些事,一但決定做了,並沒有想像中那麼困難。
  儘管是如此讓人不敢置信。
    
  槍聲四起,在子彈與子彈的夾縫中展現壓倒性的實力。
  
  掠過耳邊的花火在遠方沙地噴起一圈圈的塵沙。
  他們沒有一個人能夠理解,為什麼開槍的人自己,倒地的人也是自己。
  
  我的一拳一腳、一擊必殺的狠狠擊倒,都讓他們無法理解也無力阻止;為什麼我可以同時看穿四個人的動作,又能後發而先制。
  
  對他們而言,剛剛所發生的是一陣混亂恐慌的天旋地轉。
  當他們稍微搞清楚狀況了,手上的槍支也早已被我一一解體,零件散落腳邊。
  最後一個倒地的是一開始帶頭的男人。
  
  我並沒有碰他,是他自己緊張得想轉身逃跑而狼狽跌倒,還不小心扭到腳了。依我看,要掰咖個三四天才會好。
  
  我再次亮刀,把他嚇得身體後縮、搖手求饒,視線不斷在我身後倒地的傢伙和我手上的小刀之間飄忽猶疑,試圖拼湊一分鐘前所發生的現實與What The Fuck。
  
  原本想來個下馬威,把小刀插在他耳旁的沙地上,但後來還是作罷,那可是阿嬤的切菜刀,弄髒了可不太好。
  
  「他們沒死,只是被打昏了。」
  「……」
  「還要我再說一次嗎?」  
  
  幾秒後,他在我沉默凝重的眼神下屈服,緩慢痛苦地站起來,把身體重心側在沒受傷的腳上,微弱的聲音從他口勉強中擠出:「跟我來。」
  
  
  
—08—
  
  我後來見到的那傢伙,暫且稱他為石川,至少他是這麼跟我自我介紹。
  石川年紀看起來比我大了一些,但不太確定。畢竟日本人和台灣人還是有些本質上的差別,原本很直覺的感受與觀察也就不那麼明顯了。  
  
  在石川的帶領下,踏入此地最昂貴的旅館大樓時竟然覺得有些不自在。也許是在長島先生家待了好一段時間,習慣了簡單樸實的生活。
  
  大廳、走道、電梯。
  輕快的背景音樂,聽起來像是陽光、海風與吉它。
  
  電梯的大門在第十一層打開。這層樓與其他地方相比並沒有太多的裝飾。應該說完全沒有裝飾,沒有地毯,沒有音樂,沒有依序並排的房門號碼。牆上的油漆泛黃剝落,帶些潮濕刺鼻的霉味。
  
  房間,我坐在沙發上,喝了一杯水,然後花了幾分鐘的時間解釋我的處境與來歷。當然,有部分是捏造的──
  
  我告訴石川,他可以叫我明,秋本明的明。
  沒有固定居所,不屬於任何組織,甚至很少待在日本。
  簡單說,是暫時受雇於道吉會的流浪殺手。
  
  道吉會收到消息,有人要在飛機上刺殺天野今日子的兒子(只是猜測,但我想錯不了)。於是雇用了我和我的搭檔香(小君)進行反刺殺。
  
  只是情況出了差錯,我意外落海,才輾轉流落此地。我對幫派間的爭鬥沒有興趣,只想獨善其身,還有保護自己的女人。誰出錢,我就為誰殺人;誰幫助我,誰就是我的朋友。
  
  「我的要求很簡單,送我去北海道,連絡道吉會,就這樣。」
  「你怎麼不自己離開呢?沒有人會阻止你。」
  「我在日本是幽靈人口,無法透過正常方式離開,需要你的幫忙。」
  「嗯……」石川點點頭。「若是我不答應呢?」
  
  「那我就只能一直待在這了。」我嘴角抽笑了下,再強調一次:「而且我保證,你不會喜歡我這麼做。」
  
  「我知道你很厲害,打倒我許多手下,但是──」對於我的無禮,石川一改謙和的態度,怒道:「這不代表我會向你屈服,這裡是我的地盤。我現在還無法相信你,不知道你說的是實話還是謊話。不要太過分,我也不是好惹的傢伙。」
  
  眼前男人是此地的幫派首領,他不是不知道我可以強行用使用暴力脅迫他,但仍然無所畏懼,這事關於幫派首領的氣度和大局觀。
  
  石川很明白,如果我殺了他,也得不到任何好處。
  既然我已經激怒對方了,勢必要更進一步的在氣勢和條件上完全將對手擊潰,否則一開始就不該無禮威嚇。
  
  「我的這裡不太正常。」我指著自己的太陽穴說。
  「什麼。」
  
  「我患有嚴重的被害妄想症與憂鬱症,是個重度精神病患。狀況時好時壞,這也是我為什麼會四處流浪的原因。好比在海上救了我的長島夫婦,還熱心照顧我好一段時間,我對此非常感激……但這不代表我哪天發作起來不會殺了他們。而且啊……」
  
  我把身子往前一頃,對石川小聲而戲謔地說──
  
  「我不會有任何罪惡感,因為我是個精神病患嘛。」
  「你再說一次。」
  「我是個瘋子,你受不了我的。」
  「不,我不是指這件事,是誰救了你。」
  「長島耕雄,一個半腳踏進棺材的老頭子。怎麼,你認識他?」
  
  石川絕對受不了我。
  因為我已經看過了長島耕作的照片,石川就是長島耕作。
  這是一場賭注,賭的並不是長島耕作是否為山晴島上的黑道老大;經過一個月的觀察,雖然找到他的次數不多,但從長島耕作與其他人溝通的方式不難推出這個結論。
  
  我賭的是長島耕作是否還在乎自己的家人。
  
  「道吉會、天野家的那些事是真的,我有聽到些傳聞。但你說自己是瘋子我不相信。你的眼神太正直,演技也太差勁了,我猜你大概也沒殺過人。」
  
  老天,這傢伙好準。
  
  「所以說,交涉失敗?」
  「不,我會幫你偷渡去扎幌。」
  (註:扎幌為北海道的城市。)
  
  「為什麼?」
  「就算只有百分之一的機率,我也不會拿他們來做賭注。」
  長島耕作堅決地告訴我:「永遠不會。」  
  我猜想,這是為什麼長島先生和槿都沒有提到長島耕作的父母親的最大原因,也是我無從得知的傷痛和秘密。
  
  長島耕作看似心情沉悶,從口袋掏出一包白粉,攤在桌上後就開始吸食。
  無論如何,我是鬆了口氣,向後往沙發一躺,看著有些泛黃剝落的天花板問道:「欸,石川。販毒真的有那麼好賺嗎?」
  
  「有話直說,別拐彎抹角。」
  
  「我有個朋友,他曾經和你一樣是個黑社會的首領,有錢有勢,控制著大塊的毒品市場,縱然遇過幾次生命危險,最後總能安然而退。但是……就在他收手之後,過去那些事怎麼也無法完全放下。他是個很好很好的人,我好希望他可以平安的渡過下半輩子,沒想到卻被人殺死了。一旦死掉,就算賺再多的錢,也沒有任何意義了啊。」
  
  「你知道為什麼毒品的價格會如此昂貴嗎?只要你想的話。不論是海洛因,還是嗎啡等毒品,都可以大量種植與製造。」
  
  見我默不作聲,長島耕作吸了吸鼻子,甩甩頭後又說:「因為政府禁止。最簡單的供需法則,當毒品市場沒有減少,卻限制其買賣,警察掃蕩的毒品越多,市面上的毒品就會越少,當毒品越少,其價格就越昂貴,越昂貴,就會吸引更多的藥頭來買賣毒品。不論政府如何限制,警察如何嚴格取締,只要毒品需求的市場沒有根本性的改變,最終都會小時候玩的盪鞦韆一樣,回到平衡的原點……」
  
  「真正能夠改變毒品需求市場的人,絕對不是政府或警察,他們的限制與取締只會激刺更多走投無路的人幹這行,反是像我這種經手毒品的毒梟能夠慢慢的縮小毒品市場的需求。當然,那也要有絕對的影響力才能辦到。而這種人,太少太少了。他們的死,絕對不會沒有意義。」長島耕作自顧自地說著,然後笑了出來:「哈哈哈……我不是想說買賣毒品是多麼偉大的事業,走上修羅道是自己的選擇,就算因此而死去,身為男子漢也不該有任何的怨言。」
  
  「所以。」我表示理解地回應。「這就是你拿槍對著我的理由?」
  長島耕作拿槍的手平穩而熟練,襲來的陌生窒息感和他手下完全不在同一個層次,我猜他大概殺過幾個人了。
  
  「告訴我,他們過得好嗎?」
  「這個嘛,長島先生時常晚上看著你們一起去釣魚的照片。」   
  「是他要你來找我的嗎?」
  
  「不,他從沒提過你,不過那老舊的房子仍和從前一樣,這幾天我都住在你的房間。書桌旁放了把吉他,窗口的風鈴鳥只剩下三隻。」我扯扯身上的衣領。「還有這衣服,是不是很眼熟?」
  
  長島耕雄憋著一口氣,也許他早就發現了,只是不願想起。
  
  「雖然老爺爺沒有和我說過,但再蠢再笨的人也看得出來……」我輕輕捶著自己的左胸,認真告訴離家多年的逆子。
  
  「他早就已經原諒你了。」
  
  我敢肯定那是白粉刺激了他的情緒,還有濕潤的眼框。
  長島耕雄反手一轉,對著我的不再是槍口,而是槍柄。
  
  「拿去吧,我知道你會用到。」
  
  我接過手槍,沒有拒絕的理由,我真的需要。  
  
  長島耕雄看了看手錶,說道:「凌晨兩點,有批貨會運到北海道。你可以跟著上船,我會再安排人送你去扎幌,至於道吉會的事,我不方便多管。」
  
  「謝謝。」
  「聽一個打傷我手下,又拿家人威脅我的傢伙道謝還真奇怪。」
  「非常抱歉啦。」
  
  長島耕雄搖頭大笑。
  他爽朗的笑聲很像何先生,讓我想起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要是穿著破爛海灘褲找到小君,她肯定會好氣又好笑,然後假裝不認識我。雖然那樣也很不錯,但我更喜歡看到她驚訝而帶點害羞的樣子。
  
  「吶……石川。」
  「嗯?」
  「我要你身上的西裝。」
  「……」
  
  長島耕雄的笑聲嘎然停止,是我太跳痛了嗎?
  
  
  
—09—  
  
  距離凌晨兩點還有幾個小時,我打算回到長島家與這段時間看顧我的長島老先生、老太太告別。算一算,從與小君分別後也已經過了四十多天,一想到再過不久就能與她見面,心情忍不住振奮起來。
  
  房屋裡外黑矇矇的一片,餐盤與雜物也收拾整齊。我小心翼翼地走過玄關與客廳,輕輕拉開紙門,看到兩位老人家已經就寢休息。這樣也好,我在紙條上留下隻字片語,聊表感謝與道別之意。
  
  繁星亦亦的夜晚,幾天不見的木槿小姐在長島家門前的小路把我捉個正著。
  
  「你肯定是要離開了吧,還想偷偷溜走,真沒禮貌。」一個禮拜前,我和槿的交談就不需要中文的幫忙了。
  
  我揮揮手要槿小聲一點,別吵醒了長島夫婦,又問:「妳怎麼知道?」
  「大半夜誰會穿西裝?看就知道有古怪。」
  說的有道理。我輕咳兩聲,整理了下缺了領帶的衣領。
  
  「妳明白,我本來就不打算久留。」
  「我猜也是,因為你總惦記著那位女孩。」
  我不得不皺起眉頭:「妳知道?」
  她用手指比了比耳朵,笑了笑說:「那天你和老爺爺說話,我偷聽到了喔。」
  
  「噓,不是要妳小聲點了嗎?」暫且不管槿那天是怎麼偷聽到的(我知道她不在,但也有可能是我一時疏忽),我的心思早已不在這座島上。
  
  槿也不在意的聳聳肩,快步把手上的兩盒飛魚乾(飛魚曬成的肉乾,挺好吃的乾糧,算是島上的特產)放在長島家的門口,又快步地走回來。
  
  看來槿是特地前來送禮,剛好長島夫妻睡了,又剛好遇到我罷了。
  
  「至少送我回去吧,說不定以後都見不到面了喔。」
  「見不到我才是好事。」
  「你又來了,老說自己是個壞人。」
  「是不是壞人無所謂,那是我選擇的生活。」
  
  我和槿走上夜色的小路,一路散步聊天。其實我並沒有很認真在聽她說話,直到槿提起了小君,頓時有觸電的感覺。
  
  「和我說說那個女孩子吧,好像叫做君,是嗎?」
  「妳怎麼忽然關心起這個來了?」
  「好奇嘛,反正以後也見不到你了。」
  「她是我生命中最美好的部分。」
  「你們男人淨會說些好聽的話,等女人老了醜了,你就不會這麼想了。」
  「不會的。」
  「騙人。」
  
  很久以前我曾看過一部電影,好久好久了。
  我忘了是幾年以前,忘了是在哪裡,忘了其中男女主角的名字,甚至忘了電影是在演什麼故事。不過,我仍然記得其中的一段台詞:
  
  我明白,愛情的感覺會褪色,一如老照片
  但妳卻會長駐我心,永遠美麗,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
  
  我向槿訴說我的想法和心情,更多的是對小君的思念。
  每個人,都有專屬於自己的故事。
  我有,槿當然也有。
  於是我成了安靜的聆聽者。
  
  「我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是三年多前了,當時我還在努力學習,調整自己的心態。畢竟一個人來到陌生的環境,總會感到有些害怕……」
  
  槿沒有說得很仔細,但不難猜出是她高中時期,升學或轉學到外地念書。
  
  「他很溫柔,也很聰明,雖然有時候看起呆呆傻傻的,但不管遇到什麼困難,他都會全心全意的克服,從不輕言放棄。還有啊,他是個孤兒,從小就被父母拋棄了,所以才能那麼獨立堅強吧。他一直都是那麼努力生活著……」
  
  槿的臉低了,聲音小了,感嘆苦笑。
  
  「直到我們真的分開了,我才明白我對他……」
  
  片刻沉默後,我才問。「那個男人,現在不在日本?」
  「嗯,他不在日本。」槿點點頭。「我們是兩個不同世界的人。」
  
  看到槿失落難過的模樣,我也沒打算追問下去,那男生要不是和別的女人結婚了,就是出國留學。不過要是他移情別戀,槿的遺憾難過中應該會帶有一些怨怒,所以出國留學的可能性大多了。
  
  「他不會再回來了嗎?」
  「不會。」
  「如果我是妳,我一定會去找他。」
  「但是……」
  「但是什麼?」
  「我現在有交往對像了。」
  「妳在想什麼呢?」
  「這麼說也許很傷人,因為我現在的交往對象和以前的他很相似。」
  「就算再像,他們也是兩個不同的人。既然妳在和其他人交往,代表他也是有讓你欣賞的個人特質吧?」
  
  「是啊,他當然有,也曾經努力讓自己接受這一切,不再讓自己想起從前。只不過當我和他越是親近,我就越是明白,對我說來他只是那個人的替代品……也因為我是真的喜歡他,就覺得更難過了。」
  
  「和妳現在的交往對象說清楚,不要再騙他了。」
  「然後呢?」
  
  「與其渾渾噩噩的生活,倒不如放下一切,去找讓妳最思念的人吧,儘管你們活在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但妳的心還是繫在他的身上不是嗎?就算註定沒有結果,也不要為自己留下任何遺憾。」
  
  「真的?」
  「當然,聽我的準沒錯!」
  「謝謝,我明白了,不論結果如何,我都會去找他。」
  「太好了。」
  
  我伸出拳頭,槿看了一會兒才會意過來,也伸出拳頭輕輕敲了一下,然後一起笑了,帶著彼此的祝福告別。
  
  槿是個好女孩,一定會找到屬於自己的幸福。
  
  
  
—10—

  又是雨天。
  經過幾個小時的船運,輾轉到現在已是隔天晚上。
  
  四十人座的巴士,車上的空氣格外混濁,香菸雜著食物的腐臭。不過這台遊覽車本來就不是真正的遊覽車,車上的人也不是真正的旅客。包括駕駛,車上有十一個人,全是男人,大多三三兩兩的坐著休息。  
  
  我坐在最後一排最角落的位置,慵懶地靠著濕冷的車窗,用手指輕觸沾滿水霧的玻璃,劃出一抹小圓圈,看著窗外被風推斜的冰雨,一路上搖搖晃晃,迷迷濛濛。
  
  上一回乘坐遊覽車時還不到一年的時間,記憶猶新;我和紙巾以及滿車的學弟妹在車上歡唱卡通手槍,為了大學迎新活動而興奮不已。怎麼也想到不到現在會獨自坐在異國的運毒車上,不知道路該何去何從。
  
  坐在我前方座位的男人,是長島耕雄的手下本田,也是昨晚被我嚇到跌倒的傢伙。他現在穿著藍紫色運動服,戴著一頂黃色毛帽,身旁則有個裝得滿滿雙肩背包,除了上層放了幾包用來掩飾的零食餅乾外,背包下層塞滿了要運來北海道交易的毒品。
  
  其他人則是不同路的藥頭,因為相同的目的地而搭上同一班車,有人我年輕,有人滿臉滄桑,也有人縮在座位上啜泣,傳來細微的哭聲。
  
  經過山林中的地下道後,本田捧著背包坐到我旁邊,我們兩人隔著一個從長島耕雄房間拿來的黑色吉他背袋。
  
  「真聰明,下次我也試試看。」本田以為吉他的音箱也藏運了是毒品,但沒有,就只是一把普通吉他。我不介意本田的誤會,可以省去許多解釋的麻煩。
  
  「嗯。」我點點頭,表示聽到了。
  「現在去扎晃,不是個聰明的舉動啊。」本田略微感概道。
  這倒是引起了我的注意,詢問:「為什麼?」
  「欸?你不是道吉會的人嗎?」
  「我只是被道吉會雇傭,這幾年我很少待在日本。」
  
  「原來如此,難怪我老覺得你不很像日本人……啊!我知道了!」本田忽然想到什麼似地,雙手擺起了蛇形刁手的架勢,一邊搖擺一邊問道:「你出拳又狠又準,是不是去中國少林寺學了功夫?」
  
  本田的猜測聽得我是暗自好笑,對比剛見面實的跋扈囂張,現在的他雖然還是痞氣不減,但很明顯已經把我當成老大的朋友般友好對待。
  
  我不以為意的聳聳肩:「你這麼說我也不反對。」
  台灣算是中國的一部分,我也的確向像王海勝學了幾手太極拳。若是有人覺得不舒服,那換個角度說,中國也算是中華民國的一部分,而中華民國政府就在台灣嘛,雖然快要被零轟掉就是了……
  
  見到我疑惑的神情,本田有些得意地告訴我他所知道的日本極道情勢,對我而言不無是一件意外的收穫。(在日本,他們稱黑道等暴力組織為極道。)
  
  ──概論而言,日本三大地區,北以北海道、中以東京、大阪一帶,南以九州、沖繩等離散黑島。石川(長島耕雄)與本田是屬於九州的地方幫派,規模約千人,以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江湖道義於刀口上討生活。
  
  在九州,這種地方性質與規模的極道組織約有二十個左右。
  也因為地理位置的關係,他們與中北兩方的極道組織並無太多來往,最常見也最容易生怨滋仇的管道也就是本田現在所做的事;作為走私毒品的中盤與掩蔽保護,在從中賺取買賣差額與傭金,就像武俠小說中的鏢局驛站。
  
  只不過,假若發生意外,無論誰對誰錯,無論是黑吃黑還是被警察捉緝判刑,其責任歸咎往往是由九州幫會暗自吞下……理由無它,因為北海道與東京兩地的黑幫組織龐大,實力相差懸殊,我與小君要投靠的正是北海道的道吉會,東京也有道吉會的勢力,但仍是以北海道為主要地區。
  
  道吉會是日本最古老傳統的極道組織,行事作風低調不擾民,甚至不少北海道的居民把道吉會視為比政府更可靠信賴的集團勢力。若非在地的日本人,很少人知曉道吉會的存在。此外,道吉會非常重視家族關係,幫會頭目必須由家族內的成員傳承,與台灣滄海盟的薛家類似,但深度無法相比。
  
  道吉會已經有近百年的歷史,至今為第十一代目「天野光治」,同時也是我在飛機上聽聞到的天野家族。
  
  與道吉會相反,東京、大阪一帶的極道,其前身正是日本最有名的山口組。
  東京原來也是和九州一樣,被數十個地方幫派佔據瓜分,直到山口組的崛起,將分散的幫會吸收併吞,統稱「東京聯合」。
  
  好了,重點來了。
  我和小君避居日本,為的是暫時消解鐵竹幫與滄海盟長年來的對立衝突,若我繼續留在台灣,只會成為被零利用的導火線,黑幫戰爭將全面爆發,一發不可收拾。一旦衝突發生,在連鎖反應之下兩方政府與幫派勾結的黑幕也將露出檯面,瓦解人民對於國家政府道德的信任,零此時以改革者的身分出現,再一舉盜國……並非全無可能。
  
  道吉會與東京聯合,則是已經在「戰爭中」。
  
  所幸日本黑幫屬於合法集團,人民對於政府與黑道的社會觀感並沒有因此受到太大影響。當然,最大的區別是,日本沒有零這般的狂人在暗中伺機潛伏,煽動混亂。
  
  五年前,道吉會與東京聯合原來要藉由一樁政治婚姻來達成雙方的聯盟關係,形成日本有史以來勢力最龐大的極道勢力。
  
  男方為東京聯合的現任首領「渡邊忍」。
  女方則是道吉會十一代目的獨生女「天野今日子」。
  
  這椿政治聯姻僅僅持續半年,其真正原因外人不得而知,只知道天野今日子在離婚後產下一子,道吉會與東京聯合的關係也宣告破裂,形成水火不容的對立情勢。

  那孩子,就是我在飛機上遇到的小男孩。
  
  這麼一來,我稍微能夠了解為什麼飛機上的歹徒要不擇手段的綁架天野今日子的兒子,因為那也是渡邊忍的兒子。處於幫派戰爭的北海道,隨時隨地都可有能成為槍火械鬥的戰場,這點已經在人屠子的行動中體會到了,除了幫派兄弟,身懷絕藝的殺手更是不可或缺的秘密武器。
  
  我和小君千里迢迢來到日本,和道吉會也是各取所需……
  嗯,我只是不小心走失了。
  
  
  
—11—
  
  幾個小時後。
  北海道,扎晃車站周圍的一間商務旅館。
  
  我與本田在連夜交談後熟稔了一些,本田與買家約定的時間是在明天中午,他認真表示要辦完正事後才有心情幫我聯絡道吉會的朋友。站在石川與本田的立場而言,他們對於道吉會與東京聯合的現況是樂觀其成,要是兩大幫會結盟,南方的九州黑島只會淪落至更邊緣的地帶。
  
  我拿了門卡,來到四樓三十四號房。脫了鞋子與外套,悶聲沉進窗戶旁的沙發中,經過將近四十八小時的船運與車程,沒有充足睡眠的我是累翻了。
  
  盥洗後,精神恢復了些。我坐起身來,一邊吃著從路邊買來的築地銀章魚燒(咖哩口味),一邊整理手邊堪用的武器。
  
  M57A型9MM口徑的制式手槍,八發子彈。
  長島阿嬤的切菜刀,我又忘了還她,有必要時真的得拿來當飛刀用了。
  還有吉他一把,打火機一支。
  
  快了,就快了。
  千萬別讓小君失望了,李政司。
  
  ※
  
  深夜三點,人最容易疲倦與熟睡的時刻。
  房間安靜得像是可以聽到貓的腳步聲,細膩而輕巧。
  原來沉眠的李政司忽然甦醒,左手抄起壓在枕頭下的小刀,全神戒備。
  在李政司延伸的知覺中,他知道那並不是貓。
  貓不會開門。
  隔著牆壁,一道抽風的感受釘上李政司的神經。
  
  沒有預兆,沒有聲音,只是一絲細極至微的脈動,一眨眼便消散無蹤。過去與狐狸狗學習的熟悉經驗告訴李政司,是消音後的死亡訊息。
  
  李政司期望可以聽到本田的呼救聲,那代表他還活著。
  但沒有,房間依然沉默詭異。
  現在李政司有兩個選擇。
  
  第一,在房間等待埋伏,在殺手應門時給予致命的反擊。
  第二,片刻不容緩殆,先發制人。
  
  連門縫的灰塵都沒有察覺,李政司離開了房間。
  
  四樓,三十五號房。
  當李政司與來歷不明的殺手對上眼時,靜默的時刻結束。   
  
  對方穿著房門服務生的米色制服,還有為了避免留下指紋的白手套,白手套中的凶 槍尚未舉起,李政司已出手反制,但這一手並如李政司預想的一舉奪槍。
  
  是個行家。
  
  即使是在驚慌訝異的狀態下,對方仍然牢牢掌握著槍柄。
  李政司順手拆槍,還沾著些微火藥味的消音館落到微薄的棉織地毯上。殺手察覺李政司的奪槍手法嫻熟驚人,兩人全神注意在四手交錯中的鐵塊。
  
  一下幾手折扣拆拿,李政司最終左手扣住殺手持槍的手腕,右手手肘定住對方的鎖骨處,奮力向前衝撞。
  
  這記突擊來得措手不及,殺手重心失衡,連連向後退步倒去,然後撞上放置於房間的梳妝台,力道之大讓半公尺長的鏡面應聲碎裂。
  
  攻擊節奏尚未結束。
  
  李政司抓著對方手掌往桌腳猛砸數下才迫使其鬆手,同時殺手提起右腳往李政司的小腹踢去,將他踢倒在床角邊。
  
  沒有絲毫喘息片刻,兩人視線同時盯上還在地上旋轉的手槍。
  李政司往前一撲,右手挺直抓住槍柄,這舉動讓他疼的神經發麻,五根手指都劇烈顫抖著──因為殺手一腳狠狠踩下,幾乎要將他的指節踩碎了。
  
  狼狽趴倒李政司這時才看清楚,殺手的鞋尖藏著一把染血的刀鋒。
  殺手的鞋刀,李政司的鮮血。
  當李政司意識到了之後,小腹傳來的刺麻抽蓄感貫穿了全身。
  
  對方是個行家。
  冷靜,殘酷,精通於殺人與搏鬥的技巧。
  他很強,但並非強到讓人懼怕與他為敵。
  
  李政司自嘲地笑了。
  疤一拳就能打爆他,自己還趴在地上盯著他鞋子幹什麼呢?
  
  太不像話了。
  
  李政司屏除雜念,左手從暗袋摸出小刀,沿著褲管割斷對方的腳筋。
  右腳,接著左腳,殺手哀嚎出難言的恐慌。
  
  一個乾淨利落的翻身,李政司轉移到殺手背後,鎖住對方的手臂關節,單腳踩著肩頰骨,將他壓制在地,無法動彈。
  
  殺手的意識閃過求饒的念頭,但此時的李政司沒得商量。
  一踏一折,上下臂的關節外挫性骨折,嚴重地向外翻折,扭曲變形。
  右手,接著左手,恐慌已被劇痛碾成絕望。
  
  殺手四肢盡廢,唯一不明白的是為什麼自己沒死。
  李政司不是不想殺這位來歷不明的刺客,看到床上本田頭部中槍、死不瞑目的屍體,他早已醞釀了足夠的殺人衝動。
  
  不殺人,只不過為了保有孩子氣般的堅持和虛偽的正義。
  
  李政司摸了摸腹部的刺傷,雖然出血但並無深到內臟。他從房間找到簡易的醫藥箱和繃帶,一邊為自己包紮,一邊看著倒在梳妝台下被鏡子碎片包圍的重傷男人。看著他咬牙低吼、失血抽蓄,直到翻眼昏迷。
  李政司搜遍了男人全身,在口袋找到了扎晃時鐘台的置物箱鑰匙。
  方才的激烈打鬥聲,也引來其他房客的注意。
  
  「你們這些傢伙到底在幹什麼!別人不用睡覺了是不是?就不能安……」
  
  門口站著位穿著睡袍與脫鞋,睡眼惺忪、口氣惡臭的肥胖男人。一直囉嗦到安靜兩個字時,肥胖的男人像是被閃電打到般地閉嘴了。
  
  黑暗中的微光下,男人看到了陰暗的腥紅,床上本田的屍體,殺手如斷線魁儡般扭曲變形的雙手,還有手持凶刀、渾身血跡,視線轉向自己的李政司。
  
  李政司查覺到門口的男人,一步步走過去。
  每走一步,男人的心臟就抽痛一下,他的心臟病負荷不了窒息般的壓迫感。
  李政司一句話沒說,一步腳步沒停,只是經過男人時拍拍他的肩膀。
  腿軟了,褲子濕了。
  
  李政司在男人僵硬的視線中漸漸消失。
  
  
  
—12—
  
  我在旅館外等待了一會兒,看到日本警察畫起封鎖線後才離去。
  對於幾乎要被我殺死男人仍然一無所知,事情發生得太突然,能掌握的時間太危險。還好有找到極為可能是重要資訊的鑰匙,因為我並沒有足夠的時間從他口中得到我想要的答案,當時若是多待一分鐘,情況會變得難以收拾。
  
  扎晃時鐘台開館前的那段時間,我換掉身上染了血的襯衫,到7-11買了杯熱拿鐵,坐在附近電台旁的公園沉殿、等待,看著幾隻烏鴉劃過清晨的薄霧。
  
  在日本,烏鴉是個代表吉祥的鳥類。
  但在我的認知裡,烏鴉就是個該死的混蛋。
  
  扎晃時鐘台,作為圖書館使用的A213號置物箱。
  置物箱裡放了三大包黃紙袋,稍微墊了墊,根據經驗和直覺判斷,不需要拆開來就知道裡頭藏的是純度很高的毒品。或許我和毒品的接觸經驗還不是很足夠,但對於自己的直覺則非常自信。
  
  當有無法形容得感覺淌進思緒時,我就是知道。
  於是我拿走毒品,留下地址。
  然後等待。
  就像釣魚,等待餓昏頭的小魚兒上鉤。
  
  ※
  
  大約半天,同一批日本警察從扎晃車站趕到時鐘台旁的地下道。
  他們肯定會感到振奮又頭痛,稱讚又咒罵我。振奮的是毒品犯罪者自己束手就擒、人贓俱獲,頭痛的是他們不知道是誰下的手。
  
  這一次有六個人,六個人皆傷重昏迷,送醫後無生命危險。
  詳細過程我就不贅述了,我沒有受傷,連擦傷都沒有,只是大腿和手腕、腳踝關節有些痠痛感,大概是過度使用寸勁推手、迴旋踢和極限閃躲子彈所導致。
  
  動作電影中的主角總有用不完的子彈,那其實只是沒有拍出來。因為一個一個從反派的褲檔口袋收集槍枝和彈匣的畫面實在是……由其是不小心把手中子彈散滿一地,還要趴在地上一顆顆地撿,非常蠢蛋。
  
  當我蹲在地上時,放下撿子彈的動作,似乎想起了什麼。
  我想到了小黃帶來的Wii,想到了惡靈古堡四,小君特製的殺手版本。
  十幾個小時的不吃不喝不眠不休,沒有槍,沒有子彈。只有一把小刀,一條命和沒有極限的迴旋踢。
  
  我千錘百鍊的迴旋踢,可是連疤都難以招架。
  儘管如此,我還是非常節儉的把每顆子彈都搜括來,一顆也沒浪費。
  小時候玩電動養成的習慣,不管是武器、彈匣、魔法道具還是有什麼神功奇效的超級藥水,若非危險時刻,總會留到最後一關,和大魔王對決時才捨得使用,把魔王殺得面目全非,連老媽都不認得。
  就在折斷了某個人的七根手指時,他連老婆穿什麼顏色的內褲都老實招了。
  就算他因此不能用受傷的手指打手槍,我也不會感到太內疚,傷口總會痊癒,只是不知道是何年何月。  
  
  重要的是,我找到了迫切需要的答案。
  關於昨晚的殺手,關於東京聯合,關於道吉會,還有小君。
  
  問題一:他們六人和昨晚的殺手是什麼關係?
  答案一:全都是東京聯合的關係人,東京聯合已經發出關鍵命令,要搶奪、破壞一切和道吉會有關的生意買賣,本田才會因此送上性命。不過本田既然決定在黑道幫派中討生活,就要有隨時上路的覺悟。
  
  讓我意外的是,用腳刀捅傷我的人是東京有名的職業殺手鬼腳龍二。
  可惜被我廢手斷筋,以後只能當跛腳跑龍套了。
  
  問題二:東京聯合來北海道的真正目的。
  答案二:不屈不撓,死也要綁架道吉會長的金孫,天野文太。
  
  就在昨天,東京聯合已經得手了。
  
  天野文太正被藏匿在北海道的某處,準備偷渡回東京。如果用小黃最愛的禽獸世界和瘋子谷來比喻,綁架天野文太是這幫殺手匪徒的主線任務。而無關緊要,放著會手癢的支線任務就是掠奪本田的毒品來賺外快。
  
  只不過,悲劇的他們遇到我這位使用SMC外掛的BUG角色。
  
  問題三:有關於道吉會和小君的一切消息。
  答案三:天野文太被綁架,道吉會自然是慌張得有如熱鍋上的螞蟻,派出所有人手,在北海道地區進行地毯式搜索,就算要把北海道掀翻了也要找到天野文太。
  
  壞消息,他們沒有聽說過夏原香或可能是小君的女殺手。
  不過想來也是,小君和我是來日本避風頭,尤其我又意外失聯情況,小君自然不會高調行動,節外生枝。
  
  好消息, 天野文太就在扎晃市。
  小正太將在明天凌晨搭上扎晃電車JR線,以前往港口的贓船偷渡。
  哼哼,每個認識我的人都知道,最愛唱反調的草泥妹也不得不承認;或許我稱不上職業殺手,但拯救人質什麼的我最拿手了。
  
  
  
—13—
  
  我是工藤吾朗,大阪人,今年剛滿三十四歲。
  目前在樂活株式會社擔任外銷課的課長,由於工作的關係,時常來往日本與台灣兩地,接洽並監督關於樂活株式會社的訂單與代工。其實以我在公司的人脈與地位,我是不需要親自出差洽公,那剛好只是我和純子約會的最好時機。
  
  純子二十四歲,剛從研究所畢業,有個從高中就交往至今的男朋友。
  她的男友是日本自衛隊的一員,平時公務繁忙。而純子才進入公司不久,把全神心力都投入在工作中。兩人分隔兩地,少有見面的機會。
  
  於是,我很自然地填補了純子男朋友無法給她的空缺。
  我仍然愛我的妻子,只是生活需要調劑。
  
  這是一場意外的戀情,我也很享受這段時間的感覺。從大學時代開始,很少有女人捨得拒絕我,單身的不會,非單身的更不會。這必須歸功於我身為男人的天然魅力與每個星期去三趟健身房的結果。
  
  起先,純子並沒有想到會走到這一步,和我發展成偷情的關係。每當我和純子單獨出去時,她也會知會心愛的男朋友,告訴他我們在哪用餐,又要去哪個地方出差。純子甚至向他透露過對我很有好感,因此良心不安,希望她的男人能夠狠狠責備她。
  
  讓人驚訝的,是純子的男人非但沒有責備她,反而默許她在精神上的出軌,只要純子別和我發生關係,保持最後的道德底限。
  
  沒想到現在的日本竟然還有存在這種沒用的傢伙,那就是所謂的草食男嗎?  
  
  但我可不是。
  我是把純子幹翻了的男人。
  
  在床上,在車上,在廁所,甚至在純子和草食男友通電話的時候。
  我喜歡聽純子滿身大汗,呼喊著我的凶器比他要厲害多了;背德的快感和官能上的發洩讓我身心都獲得極大滿足,超然卓越的狂喜體驗。
  
  我曾開玩笑地問過純子,要求她和男友分手,而我也和妻子離婚。只是不論我們上床了多少次,純子總是很認真明白的告訴我,她不會和她男朋友分手。因為純子認為他並沒有做錯什麼,真是個想法簡單的女人。
  
  純子有論及婚嫁的男友,我是有婦之夫,我們彼此都明白這段談不上感情的關係不會持續太久,但沒想到會結束的這麼突然。
  
  兩個月前,出差的工作告一段落,我和純子從台灣的分公司搭機返回日本,在飛機上遇到了精神異常的恐怖份子。那些歹徒就在我們不到幾公尺的地方開槍殺死了一個男人,場面陷入一團混亂。
  
  沒錯,那是我該出面制伏歹徒的時候。
  尤其在純子面前,我更要展現身為男人的強壯與勇敢,即使對方有四個人,也絕對不是我的對手。 我承認,事情剛發生時是有些緊張,讓我肚子非常疼痛。以至於錯失了制伏歹徒的第一時間,讓一個看起來很普通的男人打倒了歹徒,搶盡了風頭。
  
  他的確幹的很不錯,但若我出馬的話一定可以做得更好更迷人。
  為什麼純子就是不相信呢?
  
  分手前,純子只告訴我,如果當時陪在她身邊的是草食男,草食男不會只是握著她的手,還緊張的發抖。
  
  什麼東西啊!愚蠢的女人!
  我只是忽然肚子痛!妳難道就沒有吃壞過肚子嗎?真是夠了!
  
  好聚好散,好在我是個寬宏大量的日本男子,從不和女人計較小心眼,更不會為了一朵已經嘗過的野花,放棄整座森林。的確,純子是個難得的人妻尤物,剛才搭上電車前我仍然懷念著和純子共度的夜晚,暗暗覺得可惜。
  
  然而此時此刻,我相信和純子的分離,是為了和身旁的女子相遇。
  與她相比,純子的美貌相形失色,黯淡無光。我不敢說她是我見過最美的女人,但我保證每個走過她身邊的男人都會忍不住回頭多看幾眼。
  
  她美得很不平凡,這不是搭訕的藉口;我好像在哪見過她,卻又想不起來。
  可惜的是,她已經有小孩了;她身旁牽著的小男孩大約五歲,長得和她並不太像,但也十分可愛,一臉鬱鬱寡歡,看起來似乎有什麼心事……真是奇怪了,為什麼我連這小男孩都覺得眼熟呢?
  依她的年齡與早熟的神態判斷,是未婚媽媽錯不了。不過沒關係,搭上未婚媽媽的經驗我有過不少。只要感覺對了,孕婦我也可以接受。
  
  「一個人帶小孩很辛苦吧?」
  她沒有理我,真是個沒禮貌的女人,怎麼說我也幾分神似山下智久。
  「還是說我誤會了,妳是要帶小孩去找丈夫呢?」
  她看了我一眼,雖然沒禮貌,但她可真美。
  
  「心情不好嗎?」
  「不想死的話,就給我閃遠一點。」
  
  看來,她的心情的確很不好,只要我能安慰安慰她的話……
  
  啊,電車到站了。
  不知道她有沒有要下車,我正考慮跟著她走。
  不過?這是怎麼回事?
  
  ※
  
  地鐵車門才一打開,工藤吾朗便看到一位穿著怪異的白衣男子走進電車。
  要不是他手拿著鋒利的武士刀,工藤吾朗還以為眼前這位頭戴全罩式安全帽、身穿白色緊身皮衣的男人是車隊的賽車手。
  
  他當然不是賽車手,而是外號「瘋狼」的殺手,高間切。
  據說,他曾經在騎乘重型機車,並且時速一百二的情況下連續斬殺二十多名迎面衝來的東京爆走族,一逕成名。
  
  鬼腳龍二與風狼高間切都是東京聯合底下的招牌殺手。
  前幾日,他們成功潛入道吉會,綁走了天野文太,返途中兩人因故分道而行。
  鬼腳龍二很幸運的遇上了沒得商量的李政司。
  
  另一方面,一時疏忽的高見切則中了小君調虎離山的計謀,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露出微笑的小君與天野文太搭著電車離去。
  
  忍受憤怒與屈辱的高見切跨上機車,全速追趕此般列車,甚至早一步到達電車的下一站,等候小君的到來。
  
  夜晚。
  地鐵電車,大通公園站。
  
  眾目睽睽之下,高見切一刀就往小君頸部橫劈而去。
  小君低下身著,壓緊懷中的天野文太,有驚無險地閃過這一刀。
  因此,湊在小君身旁的工藤吾朗活生生被斬下人頭,鮮血如泉湧般從被斬斷的頸動脈在車廂中胡亂肆意地揮灑。
  
  飽受驚嚇的尖叫聲在沉默數秒後沸騰爆發。
  趁著高見切刀勢未收,小君奮力將他推倒,拿出左輪手槍對著高見切的胸部開槍,高見切向後倒地。小君往跨兩步,冷靜地對高見切的頭再補一槍。
  
  染血的車廂。
  無頭屍體,黑衣怪客,冷血的女殺手。    
  旅客紛紛拉扯推擠,爭先恐後地從車廂逃竄而出。
  
  地鐵車門因為人群的過度推擠而發出刺耳的警鈴聲。幾名駐守的警衛前來關切,拼命地揮舞手勢與吹起哨子,也處理不了無法冷靜的慌亂人群。
  
  小君抱起天野文太,藏身於混亂的人潮中,快步走向狸小路。
  街道上,年稚的天野文太看著小君身後的景象,是數台趕到暴動現場的警察與救護車。天野文太似乎看到了什麼有趣的東西似地,高舉著他嫩蔥般的小小手指。
  (註:狸小路為扎晃的鬧區,相當於台北西門町。)
  
  十五分鐘後。
  救護車上,高見切在醫護人員的包圍下醒來。
  
  高見切的安全帽與緊身皮衣擁有相當良好的防彈作用,但小君的左輪殺傷力是一般手槍的數倍,驚人的爆發火力將高見切當場震昏。
  
  不只安全帽被打破了個大洞,破碎的鏡面扎瞎了一隻眼睛,高見切還感覺得到自己胸口的肋骨已斷裂數跟,腔內出血。撇除日本行法審判在高見切身上的罪刑,他應該好好接受治療、等待復原。
  
  然而,高見切只是隻瘋狼,是日本極道中令人聞風喪膽的瘋狂殺手。
  如果徹底發狂的高見切認為有什麼應該做的事──
  
  那就是一刀砍下小君的精雕細琢的美麗臉龐,然後一次又一次地狠狠姦屍,直到什麼都射不出來為止。
  
  兩分鐘內,高見切殺死了救護車內的兩男一女。
  
  一位喉嚨被咬碎的醫生,一位被掐死的護士,還有一位正在開車的駕駛,被高見切用武士刀從座椅後刺穿了心臟。
  
  「嗚啊啊啊!」
  
  沒有脫掉安全帽的高見切拔出左眼肉窩中的玻璃刺。
  接著,高見切將當場死亡的駕駛一腳踢出車外,自己掌握了方向盤,瘋狂地在街上尋找小君和天野文太的蹤影。
  
  
  
—14—
  
  狸小路,扎晃市中相當繁榮熱鬧的市集街道。
  關於狸小路名稱的來由眾說紛紜,其中有兩個說法較為廣泛流傳:其一,狸小路一帶從前就有許多狸貓出沒,因此得名。其二,每到晚上狸小路會出現許多流鶯聚集招引男客,卻又不敢名目張膽,她們畏縮古怪的行徑不禁讓人聯想到狸貓。
  
  無論哪種說法,發展至今的狸小路已經是以狸貓為主題的商業集中地。狸小路共分有一丁目到六丁目,上方加蓋的天幕設置了許多用毛筆書法寫出狸字的裝飾燈籠,飛舞的巨大狸貓玩偶也深受大人小孩的喜愛,融合傳統與現代,卡通般的神社風格給人欣欣向榮的氣象。
  
  十點三十八分,狸小路三丁目。
  小君抱著天野文太,快步奔跑於逛街的人潮中。
  奔跑中的小君連連撞到行走的路人,引來不少側目與抱怨。
  但抱怨的人們很快就明白了。
  
  一台閃著霓虹與警鈴的救護車在街上狂衝亂撞;左邊車門搖搖晃晃地大開,車頭各處都是血跡,已被撞得七零八落。
  
  不僅僅只是陷入瘋狂的高見切,身在扎晃的東京聯合份子接獲消息,也都往狸小路集合:「帶回渡邊忍的兒子」是他們來到北海道的唯一目地。
  
  一位只是來買特產的日本大學生驚訝地看著各式各樣的凶神惡煞從街道四面八方出現,有的人拿著球棒,有的人拿著刀,也有人低頭組裝著槍枝與彈匣。
  
  十人,二十人,五十人。
  狸小路的店家紛紛拉下鐵門,不相干的閒雜人等皆四散走避。
  沒有多久,原先人潮熱鬧的狸小路已然封街,只剩下聚眾圍事的東京聯合,朝著高見切的車尾燈聚集而去。
  
  十點四十四分,狸小路四丁目。
  街道中有一座小神社,裡頭有座用石頭雕刻而的成狸貓像,供奉在水池中,可讓人舀水禱告,祈福招財。
  
  狸貓神社前,抱著天野文太的小君才剛跑過去,高見切駕駛的救護車便失控撞上,石像崩裂,水花飛濺。小君也因為身後的衝擊力而不慎往前跌倒,年僅三歲的天野文太被摔疼了,想哭卻又不敢放聲大哭,把眼淚瞇在眼眶裡打轉。
  
  小君顧不得自己身上的擦傷,抱起天野文太尋找著眼前可能的出路。
  
  前方出口有人有槍。
  後方出口有車有燈。
  
  即使是商家之間的狹窄巷道,也在此時出現了一個又一個敵人。
  小君左右來回不成,終於明白自己被重重包圍。
  多達百人的東京聯合份子以小君所在的狸貓神社為中心,用人牆與武器封鎖了狸小路四丁目所有的出入口。
  
  高見切踢開車門,躍上街道,伸伸未展的筋骨,露出看不到的笑容。他一邊往小君走去,一邊揮手要周圍手下按兵不動。
  
  染血的武士刀在地板上劃出火花和刺耳的聲響。
  
  小君放下懷中的天野文太,握緊手上的左輪手槍,但她知道就算殺了高見切,也無法改變既定的結局。天野文太躲到小君背後,一雙大眼望着高見切身後的救護車,他拉拉小君的褲子,用稚嫩的日文說道:「夏原姐姐,紅豆泥哥哥也來了。」
  
  「紅豆泥哥哥?」
  「妳看!他來了。」
  
  小君朝著天野文太所指的方向看過去,果然發現了一個人影。
  只見他狼狽地從救護車的車底滾出來,全身沾滿救護車所排放的黑煙,滿臉髒灰,身上西裝被地板摩擦得破爛不堪。
  
  儘管如此,小君還是一眼就認出他是李政司。
  紅豆泥哥哥?
  一瞬間,小君忍不住開心地笑了。
  
  「嘿!前面的傑克武士!」
  
  李政司一邊走一邊喊,脫掉破爛的西裝外套,捲起兩手衣袖。
  高見切喜歡傑克武士,但從來沒人敢這樣叫他。拖著武士刀的他困惑而不悅地回頭,看了看滿臉烏黑的李政司,又望向撞上狸貓神社的救護車車盤。
  
  幾分鐘前,當高見切被送上救護車時,李政司也跟著上車了。只不過是倒掛在車盤底部。李政司還不忘伸出食指,向發現他的天野文太擺出噓聲手勢。
  
  「對對對,看著我看著我,這就對了。」李政司一邊舔著嘴唇,一邊拍手鼓掌,極盡所能的挑釁高見切。「真聽話,乖喔。」
  
  高見切扛起武士刀,不屑地啐罵:「又是道吉會的垃圾。」
  
  「不不不,我不是垃圾……」
  李政司搖搖手指,然後握緊雙拳,大聲宣告。
  
  「我是邪惡的阿蠱,專程來送你回未來世界。」
  (註:傑克武士是一部美國藝術動畫,主角是一名名為傑克的日本武士,描述傑克武士被魔王阿蠱送去未來,並與之對抗的冒險故事。)
  
  高見切脫掉破碎的安全帽,用餘下的左眼凝視無禮的李政司。
  他一身白衣血漬,披頭散髮的模樣,的確像極了一名身經百戰的流浪武士。
  
  眾人屏氣凝神,等待兩個男人的決鬥。 
  然而,就在眾人情緒緊繃到最高點時……
  李政司忽然露出微笑,用大拇指比了個讚。
  
  「莎喲拉那,傑克桑。」
  「?」高見切。
  
  下一秒,熟悉不過的左輪槍聲。
  
  高見切的額頭應聲爆裂,濺得李政司滿臉腦漿和鮮血,他只得憋著鼻子和嘴巴,胡亂把臉上的穢物擦去。
  
  爆開半顆頭顱的高見切癱軟在地。
  
  李政司走到小君身旁,分離許久的他們拋開猜忌,藏起眷戀。
  
  「人頭給妳,助攻我拿。」李政司自然不過說起中文,與小君暢快淋漓的擊掌,兩人表露在外的是無與倫比的默契。
  
  「那還用說,要是搶我尾刀你就死定了。」
  「我幹的還可以吧?」灰頭土臉的李政司問。
  「好吧。」小君似笑非笑地看了李政司一眼。
  「算你過關。」
  
  說完,小君將李政司慣用德國手槍交還到他手上。  
  小君拿著左輪,李政司則雙手各持一柄手槍,兩人背靠著背,將天野文太保護在中間。只是與李政司有了身體上的接觸,小君不禁擔憂;李政司的身體極度冰冷,也幾乎感受不到心跳與脈動。
  
  危機尚未結束,眼前是東京聯合的百人包圍。
  見到高見切被小君爆頭慘死後,東京聯合的槍手極欲報仇。
  
  「碰!」當第一個人開槍──
  
  十二發致命的子彈跟著從四面八方襲來。
  
  在被切割成難以計量的微秒中,李政司手上的雙槍接連扣出彈數相同的板機,以精準無誤的軌跡擊飛所有襲來的流彈。
  
  二十四發彈殼鏗噹落地。
  李政司熟練迅速地換上第二組彈匣。  
  東京聯合的眾人難以置信,再次打出十八發子彈。 
  又是連環槍聲。
  又是三十六發彈殼落地,一個也沒有少。
     
  李政司三人毫髮無傷,只是他的身體更為僵硬、冰冷。
  縱然時間暫留下的李政司可以槍法為小君和天野文太抵擋攻擊,但眼下已經沒有多餘的子彈可供使用了。
  
  「笨蛋司,你還能撐多久?」
  「我不知道。」
  「……」
  「我沒事,別擔心我。」
  「你看到左邊的巷口了嗎?那裡的人最少,火力也最薄弱。等會兒我數到三,你就抱著天野文太突圍,我會在躲在車子後掩護你……聽到了嗎?」
  
  小君深呼吸兩次,作好了心理準備。
  
  「準備好……一……二……」
  「我不要。」
  「……」
  「好不容易才找到妳,說什麼也不會再一個人走了。」
  
  「沒有時間討論了,天野文太是我們能留在日本的唯一原因,他不能死。你是七號的兒子,你更不能死在這裡……所以……」
  
  「所以什麼?」李政司對小君大吼。
  「所以妳就可以死嗎?!」
  
  不曾被李政司兇過的小君幾乎要氣哭了,扯著他的衣服大罵:「你這白癡!!你以為我會閃子彈嗎?這是唯一的機會!如果我有時間暫留的話我也想和你一起走啊!誰想死在這裡啊!笨蛋!白癡!!」
  
  東京聯合的一名槍手見到李政司與小君的激烈爭吵,機不可失。
  他起舉手槍,又扣出一發子彈。  
  高速的子彈穿破風聲,直往李政司的腦門旋飛而去。
  
   「對,妳沒有時間暫留,但是──」說話同時,李政司俯身拾起高見切的武士刀,斬向前方飛來的子彈。
  
  黑白瞬間,一刀兩斷。
  
  半塊彈殼滾落在右腳邊,半塊彈殼劃破了左臉頰。
  鮮血從臉上劃下不可動搖的絕對。
  
  「妳有我。」
  
  
  
—15—
  
  晚上十點五十七分。
  狸小路四丁目,狸貓神社與撞毀的救護車。
  東京聯合旗下一百一十七人與高見切慘不忍睹的殘破屍體。
  李政司,黃儀君,天野文太。
  
  斬斷子彈的刀,還有心臟那注無法再冰冷的血液。
  儘管東京聯合中單兵能力最強大的瘋狼已被一槍斃命,慘死街頭,但他也完成了最重要的一步,將李政司等人逼上絕路。
  
  一百一十七人。
  三十九把改造手槍,數百發子彈。
  從任何外在因素看來,東京聯合已立於不敗之地。
  然而,事實完全相反,壓倒性的人數優勢只是更加突顯李政司的氣魄。
  
  生死不懼的大無畏。
  
  尤其是親眼看到他以驚人的槍法擊落四面八方襲來的子彈;直到子彈用盡,幾乎沒有任何生還的可能時,李政司再次將他們的相信的常理一刀兩斷。
  
  三分鐘前,沒有人相信他能夠用子彈擊落子彈。
  兩分鐘前,沒有人相信他能夠用揮刀斬開子彈。
  
  現在,他殺氣騰騰地宣告。
  
  「誰再開槍,我就宰了誰。」
  
  沒有人敢不相信。
  沒有人敢再開槍。
  
   誰也不想和能斬開子彈的男人為敵。
  東京聯合的一百一十七人終於清楚明白了一件最重要的事。 
  李政司不是不會殺人,不是不懂殺人。
  
  他只是不想。
  
  ※
  
  「紅豆泥哥哥,起床了。」
  「早安,文太,我已經起床啦。」
  
  天野文太蹦蹦跳跳地跑到窗邊,用力拉開窗簾。
  好刺眼。
  
  「媽媽和夏原姐姐都在等你。」
  「知道了,你先去。」我拍拍天野文太的頭。「我很快就好了。」
  不得不說,這小鬼頭還真有活力。
  「不要,我要等你。」
  
  說不過淘皮堅持的天野文太,只得讓他盯著我揉揉雙眼,在窗簾下的陽光舒展筋骨,然後換下寬鬆的和式睡衣,去浴室刷牙洗臉。
  
  幾天下來,我也習慣了天野文太這麼黏著我。總覺得自己好像在哪看過他(來日本前),卻老是想不起來。經過在星巴克工作的經驗,我知道自己並不擅於和小孩子相處,但天野文太的確是個乖巧而討人喜歡的可愛孩子。
  
  自從在狸小路那晚過後,文太一直把我當成他心目中崇拜的英雄。想來也是,東京聯合的一百多人因為我而棄戰逃跑。
  
  不只有天野文太,我也肯定了自己。
  那晚我並沒有因為過度使用時間暫留而昏迷,之後也沒有。不同於我和小君的擔心,在休息一晚後,我的身體恢復的非常良好。就像王鐵衣解釋過的狀況,SMC患者會隨著使用時間暫留的程度和次數而有所成長。
  
  我想,經過先前沉睡的七天七夜後,我的體質已經完全改變了,變成能夠適應長時間使用時間暫留的狀態。這代表我再次縮短了自己與零之間的距離。
  
  沒有開玩笑,也不是從前的自嘲吹噓。
  我很強。
  但還可以更強,必須更強。
  
  撇開我自身的狀況不說,經過幾番波折,我和小君總算達到了來前來日本的目地;取得道吉會的信任,接受他們的庇護。
  
  雖然我不知道要在日本待多久,也不願去煩惱太多太遠的事。
  只要每天能看到小君,和她一起吃飯,一起聊天散步,我就很開心了。
  以後的事,我已經不敢想的太多。
  
  我和小君現在居住北海道群山中,一座如碉堡般戒備森嚴的地方,天野城。也是道吉會天野家的家族祖地。除了天野光治、天野今日子及數位重要的家族成員,此地有多達兩百位的人馬駐守在天野城四周,全天候站岡巡邏。加上天野城地勢高聳開闊,若非間諜滲透,要從正面攻入是比登天還難。
  
  也因為天野城的易守難攻,當先前天野文太被東京聯合的臥底綁架送出後,天野今日子和全城上下都亂了陣腳,將北海道大半的人手都召集回天野城。加上小君為了避人耳目獨自行動,才會造成我們和天野文太在狸小路被東京聯合圍困狀況。
  
  對於自身的判斷錯誤,險釀成些不可挽回的遺憾,身為十二代目的天野今日子非常自責。在得知渡邊忍有強奪天野文太的意圖,天野今日子多次向父親天野光治尋求幫助,若是能由天野光治的經驗和智慧來處理,也許事情就會簡單多了。
  
  只是深信禪道的天野光治是個傳統古板到不近人情的頭目。
  道吉會的傳統中,一旦將頭目的位置交給了下一位繼承人,他們往往不會再出面干涉道吉會中的事務。即使那會造成天野家的衰敗,他們也會認為是天意如此。因此,儘管知道天野光治就在天野城中,我也尚未見過他一面。
  
  
  
—16—
  
  天野城的大廳開闊明亮,名為淨思堂,牆上掛著天野光治親自題書的漢字書法與水墨畫作,兩旁紙窗與茶几等地方也擺設著精緻插花藝術。
  
  來到淨思堂,我連走路都不好意思太大力。讓人鬆一口氣的是,淨思堂並不是很傳統的和式廳堂,是有舒服柔軟的桌椅可以坐著休息,還可以喝喝熱茶什麼,一想到日本彆腳的跪坐姿勢我就小腿發麻啊。
  
  任誰看過天野文太,都會猜想到他的母親是位少有的美人。
  淨思堂中,天野今日子紮著髮髻,穿著正式的和服,端莊高雅地和座位旁的小君談話。小君還是我過去習慣的開朗女孩,自信禮貌的談吐,乾淨清爽的馬尾,輕鬆舒適的衣著打扮(忽然很想知道小君穿著和服的模樣,一定非常好看)。
  
  今日子摸摸文太的頭,要他到外頭庭院玩耍。
  文太顯得有些失望,但在聽到我彎腰對他保證「我等會兒就過去」,便興高采烈,蹦蹦跳跳的出去了。
  
  「他是我見過最聽話乖巧的小孩。」文太離開後,我不吝言詞的讚美他,沒說出口的是……尤其和草泥妹相比。
  
  「別寵壞他了,秋本先生。」天野今日子知道我和小君來自台灣,但尊重我們前來日本的原因和立場,也就跟著使用假名來稱呼。
  
  「這話還是請對夏原小姐說吧。」
  「別亂說話,笨蛋。」小君有些緊張地瞄了我一眼。說真的,天野文太牽小君的手的時間都比我還長了,讓我對這可愛的小正太是又愛又恨又羨慕。
  
  我吐吐舌頭,坐在小君的另一邊。
  
  今日子小姐似乎很明白我的想法,不再多說客套話,放下手中的茶杯,將正事婉娩道來:「道吉會已經和東京聯合達成協議。渡邊忍做出了最大限度的承諾和退讓……」她藏不住臉上的笑容,「表面上是和平協議,實際上是他投降認輸了。」
  
  今日子隨後解釋,那是一次公開而正式的會面,各方首領皆有出面見證。假若渡邊忍反悔,又私底下進行動作,不只他自己會身敗名裂,東京聯合也將無法在重視承諾道義的日本幫會中立足。
  
  「這麼說來,文太總算是安全了。」
  
  快誇獎我,快誇獎我。
  
  「是的,非常感謝你們兩位。」今日子恭敬地點頭致意:「尤其是秋本先生,你比我預想中要厲害多了。」
  
  「哪裡哪裡,舉手之勞而已,哈哈哈……」在日本待了幾個月,不只日文聽說讀寫樣樣精通,連個性都變得像日本人一樣假謙虛愛面子啦。
  
  看我笑得太誇張,小君忍不住用手肘頂了我一下,要我收斂一點。
  咳咳,知道了,小君大人。
  
  「不過為什麼呢?東京聯合的勢力比道吉會來的龐大,若真要消磨下去,他們也不會見得會……我的意思是,事情會不會太過順利了些?此事必須謹慎看待。」
  
  「秋本先生不甚了解東京聯合的組織,杞人憂天了。」
  「哦?怎麼說?」
  
  「東京聯合是由三個次要幫派組織而成,各有各推崇的頭目。東京三巨頭中,最後由渡邊忍出面擔任東京聯合的首領。然而東京聯合是多達數萬人的極道組織,單憑渡邊忍一人的號召力,是無法統領整個東京聯合,渡邊忍必須要有其他兩位首領的支持與認同,才能讓組織運作經營。」
  
  「這我明白,所以?」
  「現在的東京三巨頭中,已有兩人不在了,群龍無首的東京聯合已成一盤散沙。尤其東京聯合內不滿渡邊忍的人非常多,渡邊忍光是處理組織內的問題就已經應付不來,還有什麼時間陪我們玩呢?」
  
  「原來如此。太幸運了,剛好碰上東京聯合的內鬥……」
  「不,這不是運氣。」
  「哦?」
  
  「渡邊忍是個心胸狹隘,好嫉善妒的男人,但他聰明,精於算計。和其他兩位頭目結成好友,才成為東京聯合的首領,真正運氣好的人是渡邊忍。兩位頭目之一,就是被夏原小姐開槍打死的高見切。」
  
  「哇嗚,原來傑克武士大有來頭。那另一人呢?」
  「他失蹤了。自從他被人廢了雙手雙腳之後,沒人知道他的下落,有人認為他受不了屈辱而自殺了,但也找不到屍體。」
  
  「呃……該不會是他吧?」
  「就是他,池上龍二,別名鬼腳龍二,是東京公認的傳奇殺手。也許是鬼腳龍二太低估你了,也或許是上了年紀,才會……」 
  
  所謂人不可貌相,雜魚原來是老大。
  唉唉,我和小君為了躲避追殺而逃來日本,現在又成為被追殺的目標了。
  
  今日子見我一臉嚴肅,猜出我的心事,緩和道:「秋本先生不必擔心,我們早在東京聯合安排幾位線人,根據消息指出,大部分的人都把高見切和池上龍二的意外責任歸咎於渡邊忍身上,只因為他不顧眾人反對,執意要對文太下手……」
  
  當然,有反對者,代表一定也會有無腦支持渡邊忍的傢伙。
  
  「嗯,有一點我始終想不明白,我能理解渡邊忍想要搶回文太的心情。只是從劫機事件到狸小路那晚,東京聯合的做法不會太過偏激了嗎?況且當時他們對付文太的手段,很明白的就是活要見人、死要見屍。我不懂,文太怎麼說也是他的兒子。」
  
  天野今日子沉默了,看了看身旁的小君。
  小君有些感慨地向我解釋:「文太不是渡邊忍的兒子。」
  
  真的是一語道破,這下我完全明白了:為什麼渡邊忍會和天野今日子離婚,又為什麼要不擇手段的搶奪天野文太,甚至置他於死地。說來渡邊忍也挺無奈,身為堂堂日本第一幫派大老,被妻子偷戴綠帽還勉強接受,便宜老爸誰不發瘋。
  
  感情這回事嘛,本來就沒有誰對誰錯。
  況且今日子小姐和渡邊忍的婚姻是基於幫派政治,感情又更為薄弱。
  
  小君隨後也表明了今日子的委屈,渡邊忍就是個集天下男人缺點於一身的雜碎,吃喝嫖賭一樣不少。不愛妻子,自己在外花天酒地也就算了,還將今日子軟禁在家中,當作是向外人炫耀虛榮與權勢的玩物。從小君的嫌惡口氣聽來,平常被她取笑玩弄的我就好像是純金打造的新好男人。
  
  當時的天野今日子並未成為道吉會十二代目。
  她聽從父親的話,犧牲了自己。
  不過嘛,童話故事中每個被囚禁在高塔的悲劇公主,總會有個王子前來解救她的人生,不管王子是騎著白馬,黑馬,還是彩虹小馬。
  
  她會認識文太的父親純屬意外,不要意外,因為人生是一連串的意外組合而成,若沒有意外,那也就不叫人生了。
  
  當時渡邊忍有個非常歹毒的計劃,他深知天野今日子堅強不屈服的個性,為了保有道吉會的姻親關係,他找來一位和今日子極為相似的替身,用以日後控制道吉會。
  
  既然有了替身,今日子本身的存在就不必要了。
  由於此事道德淪喪,決不能走漏風聲。最後,渡邊忍決定僱用日本以外的殺手來處理,就像道吉會和我們一樣各取所需。
  
  殺手的目標,當然是今日子。
  後來的故事,就算腦殘如草泥妹也知道會怎麼演下去。
  不知道為什麼,殺手和那該死的目標發生感情好像很容易發生喔?尤其是當殺手長得又高又帥又年輕,還有一雙深邃迷人的大眼睛。
  
  呃……我說今日子小姐啊……
  我知道妳很迷戀他,但有必要用雙手捧著羞紅的臉頰說嗎?
  
  「他也來自台灣?」
  「他似乎有日本的血統,但我無法確定。只知道這幾年他都待在台灣,也知道你們的組織正處於非常時期,局勢混亂。雖然如此,我還是讓文太去了台灣一趟,很可惜……並沒有找到他的父親。」
  
  「他的名字呢?」
  「很遺憾……」今日子搖搖頭說:「他只說自己是……」
  
  「狐狸狗。」
  我想了想天野文太的長相,斬釘截鐵地說。
  
  「耶?秋本先生怎麼知道?」
  
  發Q,我怎麼會不知道?這比剪刀石頭布好猜多啦。剪刀石頭布還要三選一,他奶奶的又強又高又帥又年輕又去過日本的台灣殺手就只有狐狸狗一個啊!
  
  「那麼,狐狸狗知道他有個兒……」話還沒說完,我就知道自己問錯了問題。以我對狐狸狗的了解,他看似冷漠,卻是個負責的男人。他不可能在知道自己有私生子的情況下決定和Jill在一起。「不,應該這麼說,妳打算讓他知道嗎?」
  
  「沒有。」今日子搖搖頭,心平氣和地說道:「我知道自己留不住他,也不想用文太來束縛他。當初是我們都太寂寞了,對他而言,我只是個過客,即使他不愛我,我還是很感謝他對我所做的一切……」
  
  我和小君沒有說話,靜靜聽著今日子道完心事。
  此時一陣清爽的涼風從屋外吹來,今日子對著門口微微招手,原來是文太抱著一顆籃球,把嘴巴吹得鼓鼓地看著我們,皺著小小的眉頭抱怨:「你們好久喔。」
  
  今日子微笑著,點頭示意。
  
  「來了來了。」我起身向文太走去,帶著他到外頭呼吸北海道的新鮮空氣。散步時我不禁想道,狐狸哥到底是有多大支才讓今日子對他如此死心塌地?
  
  走一段路後,我瞄了瞄跟在身邊的小狐狸狗,忍不住蹲下來問他:「紅豆泥哥哥和不要你的混蛋爸爸誰長得比較帥啊?」我一邊問一邊指著自己。
  
  「當然是紅豆泥哥哥!」
  「哈哈哈!再說一次!」
  
  「紅豆泥哥哥最帥了!」小狐狸狗一手抱著籃球,一手用手指學起我拿槍的架勢,還自己配音配得很開心:「碰!碰碰碰!呵呵呵!碰碰!碰碰碰!」
  
  不是我偏心,是小狐狸狗太惹人疼愛啦。
  
  見到小狐狸狗的小手槍碰在我身上,非常配合的我雙手摀著胸口,假裝痛苦地倒在地上:「嗚啊啊……我死掉啦……」
  
  與小狐狸狗嘻鬧的我躺在地上,享受片刻輕鬆。
  天空好藍啊……
  
  「碰!」
  
  視線中,顛倒的小君雙膝併攏地蹲下,也假裝開了一槍。
  她的長髮滑過左肩,從湛藍的天空垂下,搔得我額頭和耳朵有些癢。
  
  「怎麼沒有反應呢?」小君甜膩笑著,輕聲問著。
  「別動。」我打起手勢,要旁邊的小狐狸狗遮住眼睛。
  
  「嗯?你又想做什麼壞事……」
  小君口中的氣音撩人,細微的只剩下唇型和淡淡清香。
  
  我輕撫小君的臉龐,輕輕地和她接吻。
  願她長駐我心,永遠美麗,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
  
  
  
—17—
  
  難以形容的感覺,當發現自己真心愛上一個人。
  我不是沒有談過戀愛,也曾經淺嘗過那份最複雜、也最單純的男女情感。相對於親情、友情,愛情是最容易產生獨佔、嫉妒等等極端的情緒。
  
  為了讓愛情保持最幸福美好的模樣,相應而生的便是責任、誓言、婚姻。好讓我們可以小心翼翼地呵護著,安心地在夜晚睡著,而不用擔心枕邊情人悄悄溜了出去,不論是心靈還是肉體。
  
  我與小蔓之間的感情微妙而複雜。我喜歡小蔓,在乎小蔓,我也願意娶她,與她相守一輩子;但前提是,如果我的人生中沒有小君。
  
  小蔓曾經試著忘掉這段殘缺的感情,與另外的對象交往、談戀愛,甚至縱容自己一夜情。但她沒有找到出口,也使我非常難以承受……不單純只是有被小蔓背叛的痛苦,更多的是來自於自己傷害小蔓的內疚與自責。
  
  無法否認,對小蔓的感情有一部分來自於責任,儘管她從沒要求過。
  曾經把小君和小蔓兩人放在對等的關係上,但我錯了。
  
  因為人生沒有如果。
  
  我對小君的感情直接而單純,我愛她勝過自己。
  從國中相遇開始暗戀、喜歡她。
  
  疏離、重逢。
  質疑、信任。
  
  到深深明白自己不能沒有小君。
  人生中重要的回憶,幾乎都和小君有關。
  失去她不會讓我死掉,但我就不再是我,也不知道自己會變成什麼。
  無法想像,也不願去想。
  尤其當小君就在能感受到,觸碰到的時候……
  
  「抽幾張吧,笨蛋司。」
  
  柔軟舒適的床上,兩人的夜晚。
  洗完澡的小君把一疊塔羅牌像紙扇般展開,那是小君在狸小路商店街買來的塔羅牌,我從來不知道她會玩算命占卜。
  
  也或許她不會,只是因為有趣而買來玩玩。
  反正我不是很在意。
  我在意的是小君的一顰一笑、一舉一動。
  
  何先生的葬禮後,我和小君踏上了遠走他方的旅途。從台灣到日本,隨著獨處的時間越來越多,我們也更加了解彼此……慢慢的,慢慢的,當我察覺到的時候,小君已變得相當溫柔。雖然依然偶有嬌縱,但早已沒了從前的蠻橫不講理。
  
  「好吧,要抽幾張?」
  「三張。」
  「三張牌代表什麼意思?」抽完後,我拿著牌問。
  「代表過去、現在與未來……等等,先別看。」
  「嗄?為什麼?」
  
  三張塔羅牌被小君收走後,我一臉納悶。
  
   「不是在適當的時間看的話就不準了,以後你就會知道啦。」小君也沒偷看,只是小心翼翼地把我抽出的三張塔羅牌放進袋子裡收好。
  
  聽到小君說了「以後」,我也不再堅持,我喜歡聽她說以後。
  
  「好吧,那看看其他牌總可以吧?」
  我攤開剩下的卡牌,在畫有各式花色與人物的塔羅牌中挑了一張。
  
  「可惜,沒抽到這張。」 我有些遺憾地表示。
  「你喜歡這張牌?」
  「我喜歡妳。」
  
  我把塔羅牌放在枕邊,對小君告白。
  
  「喔?原來只是……啊……」
  
  小君還沒說完,已經被我抱個滿懷。
  我將小君安在胸膛前,讓她傾聽我的心跳聲。
  良久,良久。
  她明白,我的心是為她砰然跳動。
  
  小君用雙手緊緊摟著我的腰,十根手指都能清楚感受到。
  有點呼吸不過來,胸前的衣服漸漸濕了。
  
  「妳哭了?」
  
  小君在我的懷中搖頭,微微抽動。
  從未見過她表現出如此惹人憐愛的模樣,叫我怎麼受的了?
  
  「別哭,乖喔。」
  「……嗯。」
  
  不行了,我真的不行了。
  我想要小君。
  不論是她的愛情,還是她的身體。
  只要有關小君的所有一切,我都想占為己有。
  
  「小君?」
  「嗯?」     
  「還記得那天晚上嗎?當我知道要暗殺的目標是何先生時,我不知道該怎麼辦。後來,妳什麼都沒穿的抱著我,和我聊天……」
  
  「……記得啊。」
  「妳知道為什麼那天我什麼動作都沒有嗎?」
  
  「因為你不確定自己是不是愛上我了,所以你不會對我怎麼樣……」小君破啼為笑,吸了口氣:「那天你身體硬得很難受卻一點也不敢動,我都記得喔。」
  
  「讓妳猜猜,我現在在想……」
  「你想和我上床。」
  「妳不怕嗎?」
  「為什麼要怕?」
  「為什麼不怕?」
  
  小君挺直腰身,雙手環繞我的脖子,與我四目相望。
  眼前的她臉好紅,心跳得好快。
  我們感受著彼此的氣息和體溫,然後忘情舌吻。
  直到彼此喘不過氣,害羞的小君才輕輕地在我耳邊呢喃軟語……
  
  「……笨蛋,因為我也想要……」
    
  ※
  
  枕邊的塔羅牌悄悄滑落,開了正面。
  是Vi號。
  The lovers,戀人。
  
  
  
—18—
  
  無法拋開那念頭,只能任由它一天一天的說服我。
  對不起,我知道不該有這樣的想法。
  但是我……
  我不想回台灣了。
  
  零想把政府怎麼樣就怎麼樣吧,說穿了他也是為了自己的理念和正義,只是立場與手段上的不同,更別說狐狸狗已經倒戈相向。
  
  台灣有這麼多人,警察這麼多,黑道這麼多,為什麼就是我得阻止他呢?
  就算台灣發生動亂,還有紙巾在啊。
  
  紙巾比我聰明,比我有能力,也更有遠見,他能夠擔保小黃、小蔓還有草泥妹的安全。若我正面與零宣戰,反而會讓等他們陷入更大的危險。
  
  尤其是小君,尤其是零深深明白我和小君密不可分的關係。
  唯有小君,我要自己保護。
  
  因為有小君的教導,才會有現在的我。零不殺我,卻無所不用其極的想殺掉小君,好讓我變成像他一樣無藥可救的喪心病狂。
  
  就算只有百分之一的危險,我也絕不拿小君做賭注,永遠不會。
  
  ※
  
  道吉會在天野城近郊的地方蓋了座私人的觀音寺,供人參拜。
  站在寺廟門口,可以觀望遠方的黑部利山的雪谷山壁,是在台灣看不到的北國風景,從五月份一直到現在的十二月,我看著黑部利山上的積雪一天一天地堆積、覆蓋,直到整座黑部利山成了白茫茫的一大片。
  
  夕陽薄暮,蒼風芎雲,壯麗嚴峻的天風山景,暮光穿透雲層,澄紅色的彩霞在純白色的山顛上渲染化開,讓人不得不讚嘆大自然鬼斧神工的傑作。
  
  在觀音寺賞雪的人,不只有我一個。
  還有寺廟的主人,天野光治。
  在來到天野城之前,我與天野光治先生有過一面之緣。
  在來到日本的航班上,與我協力打倒歹徒的那位老先生。我早覺得他和道吉會定有關聯,只是沒想到他就是道吉會十一代頭目天野光治。
  
  正如我所猜想,天野光治是位合氣道的宗師,就算當時我不出面,他也有能力獨自將那幾名歹徒制伏,救回文太。想來也是,天野文太如此重要的一位孩子,也只有天野光治能讓今日子放心交托。
  
  合氣道與太極拳系出同理,只是在文化歷史發展上略有差異。兩者皆著重不蠻力攻擊對方,而是將對方的力量引導至無威脅的方向,甚至吸收化為自身的力量而反擊。強調技巧與年齡、性別、體格無關。調合與運用自身的「氣」,控制與破壞對手的「氣」來決定勝負。如同太極拳的重意會不重招式,合氣道亦可使用在稱手的武器上。
  
  而從「精、氣、神」的中國丹學三寶來看,太極拳與合氣道的共同點在於「氣」的調合與控制,之後則往兩個不同的方向發展。
  
  王海勝教授所教導的太極拳,走的是「精」這條脈絡。
  簡單解釋,精代表人的身體健康,所以太極拳才會給人強身健骨的印象。
  至於合氣道,就是「神」的範疇;其中包括魂、魄、意、志、思、慮、智,總歸為人的精神層面。
  
  因此,身為合氣宗師的天野光治自然是位富有智慧與禪思的老者。
  每當與他談話,總能讓我成長許多。  
  
  
  「天野先生,您認為人生中最重要的事情是什麼呢?」
  「人生有許多不同的階段,不能一概而論。」
  「那麼,以您現在而言呢?」
  「要我現在說,人生最重要的是找到內心的平靜。」
  「我知道,您說的是今日子和文太。」
  
  「可以說是,也可以說不是。平靜是一種永恆的心境,而不是特地指某個親人,某個朋友,或是某個偉大的時刻。如今我站在北海道的山下,我自小生長的土地,對我所擁有、所失去的一切感到知足,因為我已經完成了我的使命。」
  
  「請容我無理地詢問,就算是為了道吉會的利益、逼迫今日子嫁給她不愛的男人的時候……您也是如此平靜嗎?」
  
  「呵呵,你可是第一個因為這件事而指責我的人啊。」
  「天野先生,我只是認為不應該……」
  「那是我給小女的考驗。」
  「……」
  
  「若是小女無法獨自思考,僅僅只是聽從我的吩咐,而沒有判斷是非對錯的能力,那麼道吉會遲早會被東京聯合給併吞。作為父親,我自然希望她獨當一面,成為道吉會的
一代領袖,而不只是權力鬥爭中的魁儡。」
  
  「不過今日子是個女人,就算她想反抗,又能如何……」
  「嗯?」看到天野先生笑容,我瞬間懂了。
  
  當年狐狸狗受僱於渡邊忍只是表面,他實為天野光治的臥底。
  加上狐狸狗現已出走叛逃……縱然我想不明白原因,舊故新事,也難怪王海勝對狐狸狗始終不信任。
  
  「那麼文太……」
  「文太那孩子是個意外,是天下掉下來的禮物。」
  「請問,天野先生認識廖三丁?」
  「不然你以為我為什麼要建這座觀音寺?」
  「您知道他死了?」
  
  「好幾年前,鐵觀音就知道自己會死。他不只知道自己會死,還知道什麼時候會死,知道會死在誰手上。」
  
  「人生無常,終須一死。」
  
  聽了我的感嘆後,天野先生邊笑邊搖頭。
  
  「為什麼要笑呢?」
  「因為你只是個孩子,無法明白那句話的涵義。」
  「那我怎麼做才能夠明白?」
  「當你死過以後,你就會明白了。」
  「我知道天野先生的意思,但我不會讓那種事發生。」
  
  「啊,雪飄過來了……」
  「真的呢。」 
  
  「秋本先生。」
  「嗯?」
  「可不可以請你停止這場雪呢?」
  「您在開什麼玩笑,我又不是老天,怎麼能……」
  
  「所以,你又怎麼不讓那些事發生呢?」
  
  
  ※
  
  
  二零一零年,十二月十七。 
  
  小君失蹤了。
   
  我找不到她,吃不下東西,也睡不著覺。
  沒有告別,沒有預兆,沒有隻字片語,小君就這麼消失了。
  她怎麼可以這樣呢?
  
  找不到,找不到, 找不到,找不到,找不到。 
  我問過天野城中的每一個人每一條狗,翻過了每一個監視錄影……
  最後,只得到一個我完全無法接受的結果。
  小君是自己選擇離開。
  
  為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啊!
  
  文太哭著跑走,說我把他弄得好疼。
  說我好凶,好可怕。
  
  為什麼夏原姐姐要離開?
  為什麼你沒阻止她?你不是最喜歡她了嗎?   
  就算我很可怕,為什麼小君要走……
  為什麼……
  
  
  ※
  
    
  秋本先生?
  你看起來憔悴了好多啊。
  
  秋本さん? 
  かなり憔悴した顔つきですね、大丈夫ですか?
  
  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我,畢竟有好長一段時間沒有見面了。
  我是石川,也就是以前的長島耕作。
  我和家人已經重修舊好了,這都給感謝秋本先生的幫忙。
  當然了,我是有重要的事情才前來拜訪。
  
  僕のことを覚えています?長い間に会っていませんでしたね。
  僕は石川です、昔の長島耕作です。
  僕もう家族と仲直りしましたよ、秋本さんのおかげ様で。
  もちろん、今回も重要なことがあるので、会いに来ました。
  
  關於那位叫做「木槿」的女孩。
  她好像跟你說過,她是和我從小認識的青梅竹馬吧?
  事實上,我並不認識她。
  
  その木槿という娘なんですけど、
  彼女が私は彼女の幼なじみと言ったみたいですね?
  けど、僕、彼女のことは知りません。
  
  把你從海上救出來的人,不是我祖父,而是那個女孩。
  她給了我爺爺一筆優渥的酬勞,希望他和祖母能好好照顧你一陣子,還串通了些的謊言,讓你以為是被祖父所救。
  
  あの時、あなたを海から救出したのは、僕の祖父ではなく、その娘でした。
彼女が僕の祖父にかなり大きいな金額のお金を渡しました。祖父と祖母が秋本さんの面倒しばらく見て欲しいと伝え、しかも秋本さんが助けたのは祖父だったと信じるように、ウソまでを作ってしまいました。
  
  我們是過來人,知道每個人都有不想讓別人知道的秘密。
  祖父看你們倆都不像壞人,也就答應了。
  
  僕たちも色々あったので、人は絶対一つ、二つぐらい他人に知られたくない秘密を抱いていると分かっていますね。
  祖父はあなたたちは悪い人ではないと思って、ちゃんとあの娘の言う通りやってくれました。
  
  就在前幾天,祖父給了我這本日記,說一定要交到你手上。
  現在,我把日記交給你了。
  
  この間、祖父が私のところにこの日記を持って来て、絶対秋本さんに渡してくださいと言われたので。
  今、秋本さんに渡します。
  
  放心,我可沒有偷看。
  那本日記全都是漢字,我看到就頭痛啊。
  啊……真是不小心,說溜嘴了。
  
  大丈夫、読んでいませんよ!
  漢字ばかりだったので、読むだけで頭が痛くなるんですよ....もう...
  あぁ、しまった、ついにしゃべっちゃった……
  
  秋本先生,雖然我們不是很熟的朋友……
  但看到你現在憔悴的模樣,我真的覺得有些難過。
  
  秋本さん、僕たちはそんなに親しい友達でもありませんけど、
  あなたの憔悴した顔つきを見たら、ちょっと悲しくなりました。
  
  秋本先生,那我先走了。
  請多保重。
  
  では、先に失礼します。
  お元気で。
  
  
—19—
  
  
二零零四年,二月二十九
  
  我好難過
  早上爸爸在房間燒炭自殺了
  慶幸的是,爸爸並沒有死,在送醫後被醫生救了回來
  媽媽要我別告訴哥哥,我當然不會說
  因為哥哥是個笨蛋,就像他的笨蛋朋友李政司
  什麼都不懂,整天只會乳殺打球打電動
  兩個笨蛋!
  
  
  
二零零四年,三月三日
  
  今天才知道,原來我們家欠了三千多萬的債務
  那也是爸爸為什麼要自殺的原因
  我該怎麼辦?
  怎麼辦才能弄到這麼多錢?
  
  
  
二零零四年,三月十三日
  
  有點開心,也有點難過
  和老哥回家時,李笨司一直偷看我,還以為我不知道
  難過的是……我答應和游宗霖交往了
  他爸是那間企業的執行長,若能和爸爸的公司合作就好了  
  
  
   
二零零四年,三月二十二日
  
  笨蛋司的爸爸車禍死了……
  他看起來好難受,可是我不知道該怎麼安慰他
  還好有老哥,他們真的是最好的朋友
  游宗霖就不說了,噁心
  爸爸的情緒好了些,我必須忍耐下去
  還有,新聞整天都在播陳總統槍擊案,煩死人了!
  
  
  
二零零四年,四月七日
  
  晚上,老哥一邊打魔獸一邊問我為什麼要一直刷牙
  我不敢告訴他,因為我和游宗霖接X了
  我到現在都還在發抖,一定要寫下來,我是哭著寫的
  覺得自己好像X女,為了錢而賣了自己
  好難過,我不想這樣……
  
  
  
二零零四年,六月十五
  
  李笨死畢業了
  我想,我和他再也不會見面了吧
  這兩個月來,游宗霖一直說服我和他上床
  還說什麼給他當畢業禮物?
  真是有夠不要臉
  在我不斷拒絕下,腦羞的游宗霖大概也知道了我並不喜歡他
  
  後來,我和游宗霖達成了協議
  名義上我們仍然是男女朋友,但我不會干涉他另外找女人,事實上我根本懶得管他想幹麻,也早就知道他私底下和哪幾個女生上過床了,對我比較有影響的是,我不能否認自己沒和他發生過關係,不然會讓他很沒面子
  
  唉‥…
  那些討人厭的風聲也許早就傳到李笨司的耳裡了吧
  所以他才會裝作沒看到我
  這樣也好
  因為我已經回不去了
  不要再哭了,黃小君,妳要堅強
  
  
  
二零零五年,七月八日
  
  這是撕掉三頁後再重寫的第四次
  頭還是有點暈,但我不敢相信那不是夢!
  一切都是真的!
  
  昨天晚上,在說好的最後一頓情人節晚餐,我被游宗霖下了迷藥,差點被他和他那幾個朋友給強暴……其實我有看到他在酒裡下了藥,但我還是喝了下去,因為爸爸和他們家企業的合作案已經要簽約了,我忍耐了這麼久,絕對不能在最緊要的關頭放棄
  
  只是一個晚上,很快就過去了
  我不知道該怎麼寫
  到現在還是有點不敢相信,游宗霖那些人並沒有得逞
  
  因為,有兩個陌生人救了我
  其中一個是位非常美的女人,她說我可以叫她「冬姐」
  另一位,是和我年紀差不多的男生
  第一眼看到他的時候,我以為他是李政司
  
  他和李政司長得一模一樣,只不過他理著幾乎是光頭的髮型,臉色蒼白了些,身形削瘦了些,卻非常強壯
  
  他一個人就打倒了游宗霖那三個人,打到他們趴在地上不敢爬起來
  他沒有告訴我他的名字,但總有一天我會知道
  
  難以相信,他們是特種殺手,隸屬於一個特別的地下組織
  就像漫畫中的城市英雄,尋找夥伴,打擊罪惡
  冬姐說她很欣賞我,希望我能加入他們
  還要我不需要再擔心爸爸欠下的三千萬債務,他們已經處理掉了
  我問冬姐,為什麼對我這麼好?
  
  「只要妳願意加入,三千萬太划算了。」
  
  我願意!當然願意!
  不管是不是夢我都願意!
  
  
  
二零零五年,八月十日
  
  然後用殺手見習生的身份進入了「三丁」
  三丁,也就是組織的別稱
  依照規定,我必須完成他們指定的一項任務,才正式成為三丁的一份子
  而冬姐說我的任務非常特別,可以先讓我取得正式成員的資格
  雖然不太清楚詳細情況,但聽起來似乎還不壞
  
  ※ 以下非常重要 ※
  
  首先,冬姐和我坦白
  她會選上我的原因不單純只是欣賞我的能力和個性
  另外還有一點,是因為李政司喜歡我
  因為他是「七號」的兒子
  七號是三丁中公認最強的殺手,也是冬姐的地下情人
  當然,不知情的李笨司完全狀況外
  七號不是死於車禍,而是三一九槍擊案中一場離奇的意外
  大部分的人都認為七號的死因是自殺
  但為什麼呢?沒有人知道
  
  第二,那天救了我的男生是……
  我先稱他為蛋頭,因為他的光頭很像一顆蛋,又不告訴我名字
  我知道這很難令人相信,然而事實不會因此改變
  蛋頭是李政司的「複製人」
  
  儘管複製人有非常大的道德爭議存在,一切是為了研究李政司身上的「先天性冷血無感症候群」,目前還不是很清楚那是什麼樣的症狀,只知道那非常重要
  
  總之,李政司本身太過重要,所以才從他的胚胎培養出了蛋頭這件事在李政司出生前就已經決定好了,從某方面來說,蛋頭和笨司也算是孿生兄弟吧 
  
  由於李政司的身分敏感,他們不只從蛋頭身上研究「先天性冷血無感症候群」,還把他嚴格訓練成李政司的替身
  
  若情況必要,蛋頭必須代替李政司去死
  蛋頭連個名字都沒有,就只是用來保護李政司的影子
  好不公平……
   
  對蛋頭來到的世界而言,他根本不存在
  
  
  
二零零五年,八月十二日
  
  蛋頭的身體並不健全,或許是從小就被當成人體實驗的對象,也或許是在複製胚胎上有了缺陷,蛋頭的聽覺嚴重損壞,什麼都聽不到,也不懂得怎麼說話
  
  為了和蛋頭溝通,我決定開始學習手語
    
  
  
二零零五年,八月十三日
  
  在冬姐的許可下,我拜訪了蛋頭的房間
  五坪不到房間裡只有一扇窗,一張木床,一本月曆
  我很難相信有人住在這樣的地方
  小小的窗戶邊放著一個水杯,還有ㄧ個仙人掌的盆栽,蛋頭常常看著仙人掌發呆,一看就是好幾個小時
  那幾株小小的仙人掌,好像是蛋頭唯一的朋友
  
  
  
二零零五年,八月十四日
  
  我好開心!蛋頭笑了!
  就在我用手語比了笨蛋的時候,蛋頭跟我一起笑了!
  而且當我離開時,蛋頭偷看了我一眼,被我發現後又立刻轉過頭去
  蛋頭的表情讓我想到了李笨司,好可愛
  
  
  
二零零五年,九月九日
  
  今天是李笨司的十五歲生日,也是蛋頭的大日子
  所以我幫蛋頭買了生日蛋糕和蠟燭
  
  只不過,蛋頭卻不知道什麼是生日蛋糕,為什麼要慶生蛋頭的出生,一點都不值得慶祝,所以也沒有人幫蛋頭慶生過
  
  我哭得好難看
  今天也是我第一次主動抱著男生
  蛋頭有點被我嚇到了,只敢輕輕拉著我背後的衣角 
  
  
  
二零零六年,五月六日
  
  已經好久沒有翻開這本日記,這段時間太忙碌了
  雖然還是不知道我的任務為何,但冬姐依然盡心盡力地教導我各種有關於殺手的知識,其中我最喜歡的是易容學與犯罪心理學,用真相包裝謊言的極致藝術
  
  於是,高中便成了我絕佳的練習場所
  為了避免與人太過親近而曝露底細,以及冬姐希望我能在往後運用本身的優勢(就是女人天生吸引人的魅力),我將自己裝扮成孤傲的女人,遊走於多位男生之間,控制掌握他們的感覺
  
  這段時間,我可是做得相當不錯喔,至於誰是苦主我就不寫了
  畢竟我還是有點良心的嘛……
  
  可惜的是,我和蛋頭的關係仍然停滯不前
  以感情遲鈍這點來說,蛋頭比起李笨司可是有過知而無不及
  聽老哥說李笨司都交到女朋友了,蛋頭卻還只是喜歡看著仙人掌發呆
  看著看著……
  我也常常陪著蛋頭一起看著仙人掌發呆了
  不過呢,仙人掌變成了兩個,我還偷偷在盆栽上畫了笑臉
  
  
  
二零零六年,七月七日  
  
  我的任務下來了
  等了一年,終於到了可以證明自己的時候
  我從冬姐那拿到了一個牛皮紙袋
  裡頭有三千萬本票、一百萬現金、兩張到北海道的機票、偽造的身份證與護照,以及一把黑色的鑰匙
  
  冬姐說,在北海道的山巔上,我可以找到一個鐵盒
  鐵盒裡除了任務目標,還有一把專屬於我的槍
  一年來的辛苦絕對絕對不能白費
  我ㄧ定會做到!
  
  這不僅是為了我自己,也是為了蛋頭
  雖然冬姐沒有明說,但我想她的意思已經表示的非常明白
  從這一刻開始,我和蛋頭會在殺手路上互相扶持,並肩而行,他不再是某個人的影子,而是我最重要的朋友……
  
  好想好想,好想現在就告訴蛋頭我們在日本的新名字喔
  
  他是秋本明
  我是夏原香 
  
  
  
—20—
  
  日記只寫到七月七日,之後全是空白。
  我在黑部利山上找到了小君帶走的半島鐵盒。
  鐵盒已經被打開了,裏頭除了她的左輪手槍,沒有其他的東西。
  至於半島鐵盒原本的秘密……
  
  老實說,我已經不在乎了。
  
  以前,當有人嘗試和我討論星座、命運之類的話題時……
  我會告訴他,我從來就不信這一套。
  
  全世界有幾十億的人口,把他分成十二等分,隨便一個星座都有幾億人,要在裡頭要找幾百個愛吃屎的也不是不可能,更別提套一堆看似專業的理論分析。
  
  在我看來這一切都只是狗屁。
  因為人只會注意自己想注意,相信自己想相信的事情。
  
  經過三天的搜索,他們在山谷中找到了小君。
  完整,但早已僵硬冰冷。
  
  小君被安置在大廳堂,用純白色的長巾覆著全身。
  掀開一角,是她蒼白的臉龐。  
  我咬破食指和中指,點紅了小君的嘴唇。
  她真的好美,能被如此美麗的女孩子喜歡,是萬分幸運……
  
  
  遺憾的是,她從來沒有愛過我。
  
  
  流亡歲月後,是無邊無際的自我放逐。
  我獨自躺在荒涼山巔上,被清晨結起的薄霜包覆,連呼吸都覺得麻煩。
  殘缺的我,僅擁有著她遺留的笑語和三張塔羅牌。
  
  是愚人、倒吊人、還有命運之輪。
  
  
  
  
  
                  殺手行不行6.英雄不再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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