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一個灰暗下午。

  一台灰色牢車停在一棟破舊髒污的看守所前。

  天空飛來幾隻黑色烏鴉,悽涼的嘶鳴讓人從心底發寒。

  

  車門打開,獄警手裡拿著押解人犯的電擊棒走下。指揮著被他視為人渣的社會敗類走入看守所。手腳都被鎖上鐐銬的犯人拖著沉重步伐緩緩移動,有的高,有的矮,有的胖,有的瘦,其中有個少年身材特別瘦小。瘦小到讓獄卒猜不到他到底犯了什麼事情要來這裡。會來的,都不是一般的犯人,這裡不是一般的監獄。

  

  政府不承認,也不曾被紀錄過。

  這裡是黑白掛勾下,台灣當前勢力最龐大黑道組織「滄海盟」與政府地下合建經營的黑道監獄。無論是警察還是流氓還是賤民,只要得罪了不該得罪,那些真正位高權重的人。不管你有罪沒罪,都會被送到這裡來。這座私人監獄,被稱為「死人監獄」。因為裡頭的犯人,沒一個能活著出去。死了,也沒人知道。

  

  做完簡單的手續後,幾個犯人被發配到不同的牢房。一踏入無名監獄,瘦小的少年感覺到自己快要窒息。但是他並不後悔。不後悔拿刀刺殺強姦他母親的國會議員。

  

  殺人未遂,瘦小的少年。

  

  一進到牢房裡,少年差點吐了出來,儘管他肚子裡沒有半點東西。除了尿騷,屎臭,腐爛的食物,還有男人下體噁心的腥臭。牢房角落裡有另外一個高大肥胖的男人正在睡覺。

  

  「好好享受吧,人渣。」少年進去後,典獄長將雜居房的牢門鎖上,富饒興味的說。鐵欄杆外,四周的監牢房隱隱約約傳來戲謔嘲笑。典獄長只鎖了最外頭的牢門,天亮前,他沒有再出現過。

  

  夜晚,十幾個犯人興奮的圍觀,這是在這裡唯一的樂趣。

  

  少年被三個人死死壓在地上,褲子被脫下來,露出光溜溜的屁股。肥胖的男人吃飽睡飽後,從少年身後粗暴的發洩性慾,一次,又一次。

  

  汗流了,血也流了,但淚沒有流。少年沒有求饒哭喊。他只是咬著牙默默承受。他始終相信,這一切一天會過去。然而他等著的只有更多的痛苦和絕望。

  

  三個月,整整三個月。 

  

  少年的食物沒有一次是放在餐盤裡。他只能像野狗一樣舔食翻倒在地上骯髒湯水。監獄裡頭每一個禮盥洗一次,那是少年最懼怕的時刻。每當身子洗乾淨了,肥胖男人的興致總是特別高昂。玩膩後,肥胖男人便會對他拳打腳踢。少年嘴巴只剩下進食和呼吸的作用,偶爾充當肥胖男人的另一個洩慾工具。瘦小少年的眼神變的如白紙般空洞。他一句話都沒求饒,一滴淚都沒流。他寧可死,也不願求饒討好。

  

  那是少年僅存的尊嚴,他已一無所有。

  

  陰暗的牢房角落裡,肥胖男人的抓著少年的頭發洩著。他突然被一根白色的東西彈到,有點痛。高大男人低頭一看,是菸。

  

  「把他給我。」說話的男人很高,削瘦精實,菸也是他丟的。

  「幹你娘咧,你以為你是誰呃嗚──」高大肥胖的男人說到一半,嘴中又被彈入一跟菸。他咳了一會兒才把香菸吐出來。回神後,恍惚的瘦弱少年已經被男人帶走。高大肥胖的男人伸出油膩髒污的手,往前想拉住他們。

  

  男人回頭一瞪。

  

  凌弱懼惡的肥胖男人不敢輕舉妄動。他心中想道,反正也玩了三個月,有些膩了。現在多賺兩根菸,其實沒有多大損失。他拍拍油膩的肚子,躺在床上品嘗許久沒有過的享受。昏煙邈邈,男人很快的呼呼睡去,好像什麼事都沒發生一樣。

  

  監牢另一端,少年沒有說話,也沒有反抗,像個死人一般。不管發生什麼事情,他都不在乎了。帶他走的男人心中有個很大的疑問。眼前少年的年紀太小了,怎麼會出現在這裡?就算是莫須有的罪名,也是得是成年人。他猜的沒有錯,瘦弱的少年今年才十五歲。貪污的法官一捶敲下,少年就成了十八歲。

  

  「你可以叫我一狼。你呢?叫什麼名字?」一狼丟給少年一條濕毛巾,要他擦擦身體。瘦弱的少年懵懵懂懂的望著他,以為自己聽錯了。

  

  只要是人,都會有個名字。三個月來,第一次有人把少年當成人來看待。少年大口大口的呼吸,平穩激動的情緒,他緊張的咳咳喉嚨,乾啞的說出坐牢後的第一句話。

  

  「我……我叫阿七。」 

  

  少年的名字是七浩。

  李七浩。

  

  

  

02—

    

  死人監獄有著各式各樣的人,像是社會的縮影。不同的是,這裡沒有好人,也沒有女人。只有被當成好人的壞人,或是被當成女人的男人。他們是被放棄的一群社會邊緣人。在這裡自生自滅,直到發爛腐臭。

  

  蹲苦窯的日子很不好受,阿七站在牆邊,從矮小的欄杆窗往外看去,雨聲悉哩花啦的切碎他的記憶。當阿七殺人時,老天也是下著如此淒厲的雨。

  

  雞姦阿七的男人叫做肥仔彪。在一狼出現的那個晚上,阿七其實心底已打定主意,要咬掉肥仔彪的老二和他同歸於盡。要不是一狼,阿七現在可能已經被肥仔彪的同夥活活打死,或是落得的比死還要悽慘的下場,但阿七並不在乎。

  

  一狼的雜居房內除了阿七外還有兩個人,磚頭和森林。磚頭,二十一歲,身材高壯,打架強悍,拳頭連磚頭都可粉碎。為了十萬元幫一位黑道大哥作黑牢,沒想到被送到這裡來。森林,長相斯文白淨,頭腦聰明, 勾結中共的「叛國賊」。就像一狼總有抽不完的菸一樣,森林手上總有看不完的書。

  

  他們住的是八人雜居房,原先只有一狼磚頭森林三人,現在多了一個阿七,但仍然空曠的很。膽怯的阿七不敢和磚頭和森林說話,縮在偏僻的床邊,渾渾噩噩的睡著。

  

  第二天早上,受刑人一如往常的來到食堂準備打飯用餐。稀到不能在稀的地瓜粥,硬到不能再硬半顆饅頭。阿七害怕又緊張。端著餐盤走到最不起眼的角落。他只是想要一個人安安靜靜的吃完飯。過去三個月,肥仔彪把阿七當成自己的狗,自己的玩物。他不許阿七在桌子上吃飯,要他像狗一樣的趴在地上。

  

  啪的一聲!肥仔彪用力的打了阿七一個大耳光。然後把他放有三個饅頭的碗公放在阿七旁邊的桌上,他果來還是來了。  

  

  阿七恐懼的顫抖著。其他人默默吃飯,沒人想插手這件事。

  三個月,一次都沒有。

  

  「昨天那瘦皮猴搞你搞的爽不爽啊?」肥仔彪露出一口黃牙問著。

  阿七狠狠的瞪著他。他很怕肥仔彪,很怕很怕,阿七從來沒有這麼怕過一個人。但是他不准肥仔彪說一狼的壞話。他的眼神讓肥仔彪很不爽。

  

  阿七被摔到角落,冷粥灑滿地。肥仔彪的拳頭凶狠無情的落在阿七身上。阿七吭都不吭一聲,即使他滿嘴都是血。

  

  典獄長聽到有人鬧事的聲音,進來看了兩眼。發現是肥仔彪和李七浩,冷冷笑笑後又離開。這兩人都是被上頭特別交代過的。肥仔彪的大哥是某幫派大老,沒有人想去動他,李七浩招惹的不該招惹的人,他遲早會被搞死。

  

  再打下去,阿七真的會死。

  肥仔彪生氣了,這小子從來沒有這樣瞪過他。

  

  就因為一狼?

  的確是。

  

  一狼出現在肥仔彪身後,拍拍肥仔彪的肩膀。

  他一回頭,一狼把一根點燃的煙插入他右眼,滋滋作響。肥仔彪像死豬一樣的哀嚎,他想抓起一狼打死他,卻沒想到被一拳狠狠的打倒在地。

  

  動手的人是磚頭。

  他的拳頭連磚頭都能粉碎。

  

  磚頭再下兩腳,踩著肥仔彪的雙手,讓他動彈不得。

  一狼蹲下,對肥仔彪說:「阿七是我的朋友。」

  

  煙屁股完全沒入肥仔彪的右眼裡頭。肥仔彪痛苦的在地上打滾求救,但是沒有半個人幫他通知獄所。等獄警將肥仔彪送醫後,右眼確定失明。事發半個小時後,一狼被三位獄警毒打一頓。雙手反銬背後,關警閉絕食七日。

  

  那天晚上,月亮很圓。

  磚頭告訴阿七,朋友是一狼唯一的信念,也是他唯一的歸宿。

  

  失眠的夜晚依靠在稀薄的藍色月光下,彪悍過人的磚頭不准阿七流下眼淚。

  「一狼就是看上你一身傲骨,你哭等於侮辱他的眼光。」

  

  

  

  一直到幾年後,一狼死前,阿七再也沒有哭過。

  

  

  

03

  

  秋風微寒,阿七拖著沉重的步伐。

  野外,在一群獄卒的嚴密看守下,地上一道道受刑人殘缺的腳印在黃土風沙下枯萎凋零。他們失去的不只是時間,還有對於生命的熱情。

  

  阿七常常仰望天空,渴望自由卻也明白不屬於自己。

  

  他們來到一片工地,這地方曾經有棟不知名建築,據說是在日治時期政府對犯人作人體實驗的所留下殘酷刑場。建築已經被工程車施工打毀。剩下一片斷簷殘壁。犯人的工作就是要把這廢墟坍塌後的大量水泥和建材給清除,以利下一個建築工程方便進行。有些受刑人負責拿槌子把剩下的殘壁敲碎,有的人拿鏟子鉅子負責把露出地面的鋼筋剔除,大部分的人是扛著沉重的水泥塊運到外頭的廢棄區,把那些沒有作用的殘骸集中在一塊。

  

  在獄卒的分配下,阿七和一狼磚頭等人分開做事。身材瘦小的阿七唯一能做的工作只有將水泥廢材搬運到外頭。即使這樣,沉重、尖銳凹凸的水泥塊仍時常割破阿七的粗糙的手掌,讓血液凝結在灰黑的油漬上。

  

  腳鏈的聲音來來去去 ,一塊又一塊的水泥沉重落下。

  三個小時後,短暫的午飯時間。

  

  阿七拿了饅頭清水,和幾個見過面但不認識的人坐在一起休息,其中有個人讓阿七覺得有點奇怪,奇怪的不是他的長相,也不是他的行為。苦力勞動也大半天了,這個區域的人他多多少少都看過幾次,就只有對那個人完全沒有印象。

  

  休息時間結束,獄卒在一旁吹著哨子催趕犯人上工,再抱怨與無奈的歎息聲中,阿七回到自己的工作動線,阿七不經意的回頭一撇,發現剛才那位讓他好奇的人偷偷摸摸的從獄卒身旁的大鐵鍋中摸出三個饅頭,接著又神不知鬼不覺的溜走。別說饅頭少了,獄卒連他在背後扮鬼臉都不知道。

  

  他是飛鼠,二十一歲,慣竊。

  

  曾經於一個早上連續行竊十家銀樓,手法乾淨俐落。只是犯案後他並沒有把得手的錢財交給指使他犯案的銀樓內賊,反而送還給被銀樓欺騙詐財的市井小民,因此得罪了道上大哥,逃亡十月後被捉來這座無名監獄。

  

  飛鼠一手捧著三個饅頭,腳步輕快無聲的溜入工地一個秘密的地下通道。

  鑽過碎石,灰塵和汙土,三個饅頭早已髒兮兮。

    

  但飛鼠和他的兩個朋友並不在意,三人在沒人知道的地下室裡忙裡偷閒的享受著。儘管弄得一身髒汙,但一整天都不必在外頭流汗賣力,他們願意的很。

  

  飛鼠的另外兩個朋友,一個叫土豆,一個叫洪半仙。

  

  土豆,二十一歲,情形和阿七很像。從小相依為命的妹妹因交友不慎染上毒癮,遭人控制賣淫。土豆嚥不下這口氣,三翻兩次的與地方角頭性命相搏,最後搏到了死人監獄。

  

  洪半仙,二十五歲。入獄前是個江湖騙子。他從前有個好友,有塊二十坪不到的祖傳房舍。那幾年土地改建,建商看中洪半仙好友附近的土地,大量收購用以炒地皮,附近百戶人家不敵建商的軟硬兼施,紛紛轉賣,唯有洪半仙好友不肯,成了建商眼中的釘子戶。幾年下來,釘子戶附近的土地全被移平掏空,只剩下洪半仙好友的房舍。大門打開,環繞在房子旁的是深達十公尺的壕溝。讓脾氣固執的他住不也是,走也不願,最後上吊自盡。洪半仙一氣之下將建商的半數土地全騙來捐給慈善機構。

  

  「我看到那傢伙了,來三個月就讓肥仔彪玩三個月的小子。」 飛鼠啃著饅頭,在昏暗的地下室對洪半仙和土豆說,土豆回道:「那有什麼特別的嗎?很多看起來白白嫩嫩的幼齒傢伙都被肥仔彪玩過啊。」

  

  「但從沒有人能讓姓廖的幫他出頭。」洪半仙。

  「洪仔,講清楚一點,那姓廖的到底是什來頭,讓你那麼在意他。」飛鼠往後一躺,二郎腿一翹,悠哉的問。

  「來頭可大了,他是鐵觀音的兒子。」洪半仙摸摸鬍子。聽到洪半仙的回答,飛鼠坐起身來,差點把蠻頭渣吐出來。

  

  「你們在說什麼,我嚨聽無。」土豆。

  「阿土豆你無識啦!你嘛不是在外面混的。」飛鼠拍了一下土豆的頭,又說:「鐵觀音是殺手的老大,你要找有點門路的殺手,都得經過他老人家的同意。」

  

  「殺手不就是碰一下然後跑路嗎?還有分門不門路的喔。」

  

  「當然有啦,說到偷東西,就是飛鼠我。說到騙人,沒人騙的過半仙仔。說到殺人,就是鐵觀音。說到你嘛,大家都知道你憨頭憨面。但每個來這裡蹲的人,結果都是有進無出,跟死了沒兩樣。姓廖的不一樣。我們都是因為犯了法,惹到某些上面的混蛋王八而被抓進來受罪。」洪半仙吃完饅頭後舔舔手指:「我說的鐵觀音,比那些上面的王八蛋還要王八更上面。那為什麼他兒子會在這裡出現?」

  

  「哇阿災。」飛鼠。

  「知道你就說嘛。」土豆。

  

  「哼哼,聽了可別驚到挫賽。」

  飛鼠和土豆把頭湊過去,想一聞究竟。  

  

  「我也不知道。」

  洪半仙搖搖頭,小聲說。

  

  「拎娘咧!又耍我!看我敢不敢拔你鬍子!」飛鼠從背後勒住洪半仙脖子,伸手亂拔一通。土豆則一臉無奈的看著他們。一會兒後,臉紅脖子粗的洪半仙才把飛鼠推開,皺著眉頭揉揉自己的下巴說:「就是因為不知道,才你要對那小子扮鬼臉啊。」

  

  飛鼠和土豆聽的一頭霧水。洪半仙一腳把旁邊破舊的木門踢開。破門應聲倒地。蹲在地上阿七一臉驚嚇的看著他們三個,尷尬的笑了笑。

  

 

  

04

 

  「半仙仔,你怎知道他一定會跟來?」飛鼠的眼睛瞪得像荔枝一樣。

  「你都喊我一聲半仙仔,我當然料事如仙。」

  「厲害厲害,佩服佩服。」飛鼠拱手拜拜。

  

  老舊的地下室上頭旁有個不大不小的凹洞,光線淺淺的照射進來,位居隱密偏僻,才不至於讓其他人發現。阿七這時才仔細看清楚飛鼠的模樣,個頭小小,笑起來可以看見兩個凸出的門牙。由於動作迅速又精於偷竊門道,才被朋友起諱名「飛鼠」。

  

  至於洪半仙就不用說了,他半生聰明反被聰明誤,為了一個朋友而落入大牢。但銅牆鐵壁般的監獄,一定也有讓它倒下的縫隙。洪半仙不打算在監獄裡渾渾噩噩的過一輩子。被關進來的第一天就想著逃獄,直到現在也想了三年。

  

  逃獄需要計畫,計畫需要朋友。

  他一直都在注意一狼。

  

  洪半仙在入獄前是「滄海盟」的一份子,他不是無名小卒,反而是盟主薛滄海身邊的紅人。因為他不僅聰明,更料事如神。但他太年輕又太有能力,當洪半仙犯下錯誤時,滄海盟裡其他眼紅的人利用這千載難逢的機會把洪半仙關到這裡來。

  

  無論是汙陷還是嫁禍,不擇手段。

 

  身處於複雜的幫派社會中,洪半仙自然了解黑道與殺手間密不可分的關係。大多數被社會知道的殺手,多是起於個人恩怨,利益衝突,是幫派文化發展下的一種必然結果。

  

  而另一種殺手,他們人數不多,但自有一套規則和結構。

  他們自己就是一個組織。

  

  上道的傢伙私底下都稱呼其組織為「三丁」。三丁並不在乎錢,殺人的價碼起伏很大,從幾百塊到幾千萬都有。「三丁」不只和幫派打交道,也和政府當局有秘密來往。不論是黑道白道,只要向三丁證明有人該死卻沒死,那人必死無疑。

  

  「三丁」的領頭就是鐵觀音。唯一本名比諱名響亮的殺手,廖三丁。和其他不為人知的殺手不一樣。當在江湖混了了幾年,可以沒見過廖三丁,但不可能沒聽過他的名字。每一方勢力都有高的領導者,白道最高是總統,黑道最高是南北兩方老大。

  

  介於黑白勾結的灰色地帶外,就是三丁。

  

  廖一狼是廖三丁唯一的兒子。

  一狼被關入死人監獄消息只有幾人知道,洪半仙是其中之一。

  這幾年鐵觀音已經很少自己動手殺人,幾乎都交由他兒子廖一狼。

  一狼當然不比鐵觀音更狠更高明。

  相對的,他一點也不遜色。

  

  死人監獄裡的犯人都是社會底層的傢伙,一狼的身分遠高於這層次。他相當於總統兒子,相當於往後三十年呼風喚雨的幫派老大。所以為什麼?什麼理由?什麼原因?讓一狼在死人監獄待了三年,甚至更久。無論原因為何,洪半仙都相信一件事——

  

  一狼不可能在死人監獄裡渾渾噩噩的過掉一輩子。

  

  洪半仙問阿七:「你聽到了多少?」

  「你姓洪,叫半仙仔,旁邊那個叫土豆,偷饅頭的我不知道。」

  「我叫飛鼠,你跟來這裡做什麼?」

  「想知道你們在做什麼。」

  「你看到了,別人辛苦作工,我們三個躲在這裡偷懶聊天睡大覺。」

  「我我我……我不會跟別人說的。」

  

  「小兄弟,你知道你很有名嗎?」洪半仙搭上阿七的肩膀,阿七緊張的抖了一下。洪半仙接著說:「讓肥仔彪玩玩沒什麼大不了,很多像你一樣白白嫩嫩的小兄弟都被他玩過。那種人是垃圾,以前就只會仗他大哥曾水虎的面子,自己沒多大本事,臭豆腐一塊。現在他瞎了一隻眼睛,這裡的兄弟大多暗暗叫好。」

  

  「曾水虎?他是誰?」

  「你不知道曾水虎?來來來」。洪半仙找了塊較乾淨地方,四人拍拍灰塵坐下,儘管飛鼠和土豆已經聽過了很多次。「滄海盟的盟主薛滄海你總知道吧?」

  

  「聽過。」

  

  「他是姓薛,但本名並不叫滄海。薛老出身於高雄的一間小漁村,從十六歲就出海補魚,靠著大海生活長大 ,該說他有過人的才智還是機運呢?我想兩個都有。薛老是第一個想到也做到從外海走私毒品,成了台灣第一位毒梟龍頭。為了不忘本,薛老創立滄海盟後,也捨棄本名,改為薛滄海。薛老有一個從少時跑船就認識的的拜把兄弟,滄海盟能有現在的天下,也是他們兄弟倆打拼三十年出來的。」

  

  洪半仙歇口氣,繼續說:「幾年前,有人設計要幹掉薛老,但他的三十年的兄弟幫他擋下子彈,薛老活了下來,但他兄弟死了。薛老辦了場前所未有的隆重葬禮,台灣,大陸,香港,新加坡,日本,韓國,泰國,該來的人都來了,不該來的人也來了,幾千個人為他哀悼。薛老告訴大家,那就是他和兄弟的葬禮,以後他死了就直接埋在他兄弟旁,不用再辦了。而為薛老擋槍的好兄弟,就是曾水虎。」

  

  「曾水虎生前在滄海盟的地位我想也不用再解釋,他一直都和薛老平起平坐,受到大夥兄弟尊重敬佩。然而在曾水虎死了以後,很多流言流語都傳了出來。薛老一共有三個老婆,五個兒子,薛老最疼的是他最小的兒子。有一天肥仔彪喝醉了,瘋言瘋語的說薛老的小兒子不是薛老的種,而是曾水虎和他小老婆偷出來的。肥仔彪這番話當然惹火了薛老,薛老原想把他當場剁碎了餵狗。肥仔彪跪在薛老腳邊,哭著說他當年幫曾為曾大哥擋了一刀,薛老因此動了念頭。肥仔彪才會出現在這座死人監獄。」

  

  「肥仔彪不是會為別人擋刀的傢伙。」

  想到被肥仔彪欺負的過去,阿七忍不住反駁。

  

  「他現在當然不會,但以前他不是那樣的。肥仔彪為曾水虎擋刀那件事是我親眼看見,也是我為肥仔彪作保的。」洪半仙搖搖頭嘆道:「可惜那刀毀了肥仔彪,正因為那刀,讓肥仔彪夜郎自大起來。在曾大哥面前是一個樣,私底下又是另一個樣。自己為有曾水虎當靠山,到處作威為福。就算進了監獄也已難改了。」

  

  阿七陷入沉思,洪半仙攤手:「不過,你有名的原因並不是因為肥仔彪,而是為你出頭,被禁閉絕食的一狼。他……」

  

  「半仙仔別說話,快躲起來,有人來了。」飛鼠看看地下室的灰暗出入口,緊張的提醒。他們四人迅速的躲到一塊倒塌的大石牆後,屏住呼吸。

  

  沙沙,沙沙。

  很快的揚起灰塵,爬下來了兩個獄卒。

  他們拿著手電筒和電擊棒四處搜索。

  其中一人說:「你確定有人躲在裡面?」

  

  「這幾天上工總感覺少了兩三個人,肯定藏在這。」

  「想不到下面還有這麼大的地方,就別讓我找到。」

  

  石牆後,洪半仙,飛鼠,土豆,阿七四人緊張的流下冷汗。  

  飛鼠偷偷的瞧,眼見兩個獄卒就要走回去。

  噗嚓,曲身在狹小縫隙裡的土豆左腳一痲,不慎擦出聲音。

  兩位獄卒對視一笑,拿著電擊棒朝石牆走過去。

  四人心中一驚,糟了。

  

  土豆在想該怎麼辦?慌張的他只想到一個法子。自己走出去讓獄卒抓走,保其他人平安。況且被發現也是自己害的,怨不得別人。

  

  土豆深深吸了口氣。

  

  「我在這裡。」

  

  土豆傻眼的聽著。

  石牆另一頭,阿七已一腳踏了出去。

  

  「就你一個人?」幾秒後,獄卒問。

  「對,只有我一個人。」

  「很好。」

 

  說完,獄卒一棍往阿七頭上轟下。

  土豆發抖的狂流冷汗,聽見倒地的阿七被人採斷手指。

  接著是電擊棒恐怖的吱吱聲響。

  

  

  

05

  

  當阿七醒來已經是三天後的事。他迷迷濛蒙的躺在冷硬的石床上,頭暈欲吐。他想起小時後和爸爸媽媽過年時圍爐吃火鍋的情景,阿七的家境並不富裕,火鍋裡也沒多少肉,但他並沒有因此不滿足。他不滿足的是自己還沒長大,還沒能分擔爸媽的辛勞艱苦。阿七沒唸過多少書,但他唸的那幾年,他都是最認真,功課最好的哪個。從小他就想當一個醫生,並不是因為醫生可以救人,而是一生是他知道可以賺最多錢的職業,知道只有認真讀書,才能讓爸媽過上好日子。

  

  但阿七還沒來的及長大當醫生,爸爸就病死了。

  留下的龐大醫藥費壓垮了他和母親的生活。

  現在,只剩下他一個人了。

  

  懸想至此,阿七害怕的睜開雙眼。  

  一睜開眼,看到了一狼,還有土豆,飛鼠,洪半仙。

  

  這裡是一狼磚頭等人住的八人雜居房。自從阿七出事後,洪半仙三人也住了進來。自選床位是這監獄少有的自由之一,原因是獄卒也懶的管瑣碎小事。

  

  阿七一坐起來就頭痛欲裂,身體也沒法活動自如。

  看到他們都在,他有點安心,也有點疑惑。

  

  一狼磚頭森林,土豆飛鼠半仙。

  還有阿七,一共七個人。

  

  一狼等人在雜居房中圍成一圈,看到阿七醒來,土豆挪了點位置讓他席地而坐。

  阿七屁股還沒落地,就聽到一狼的拍拍洪半仙的肩膀,開心的對阿七說:「多虧了你,才讓我認識半仙那幾個好傢伙。」

  

  洪半仙回說:「有緣沒緣,總是會碰頭的。」洪半仙之前不是沒想過和一狼打交道。正因為他知道一狼是誰,才不敢輕舉妄動。但在眼見一狼為阿七挨鞭,阿七又一人擔罪後,洪半仙知道一狼和阿七是把命交給他們都能放心的朋友。

  

  「後來怎麼了?我只知道我昏過去了。」阿七問。

  一狼回道:「你運氣很不好,他們只打了你一頓就把你放回來了。」

  「那不是很好運嗎?」

  「看看你的手。」

  

  一狼露出他的左手掌背,手掌背上烙著一個的奇特的傷疤,像是尖叫的人臉,又像是扭曲的骷髏頭。阿七剛醒來並沒有注意到,低頭發現自己左手掌有一個一樣的烙印。他朝其他五人瞧去,發現磚頭也有。

  

  「這是什麼?」

  「代表你已經是隻鬥雞了,你沒賭過鬥雞嗎?」

  「有,但我不懂。」

  

  一狼看向森林,打個意思要他說明,平時沉默寡言的森林推推眼鏡:「你有沒有發現,這座監獄裡沒有三十歲以上的人?」

 

  經森林這麼一說阿七才想到,的確全都是青壯年。「在這裡犯了過錯,或是年過三十的人,都會被烙上人面傷疤,成為鬥雞。」

 

  森林繼續說:「在古羅馬時期,西方有種奴隸,他們沒有自由,被主人奴役訓練,在競技場上互相比鬥廝殺。你想不到的是民主的我們也是一樣。這裡是私人監獄,政府早已放棄我們,任由上頭有錢有權的傢伙生殺予奪。獄方每三年便會舉辦一次『鬥雞』,每一位鬥雞都要上場廝殺,取悅觀賞的權貴們,讓他們下注娛樂。」

  

  磚頭笑了笑,搖搖頭:「上次最後一場比鬥是我和一狼對上,我和他從早打到晚,又從晚打到早,始終難分上下,弄得上頭不開心,我們兩個都遭殃。若早一點認識一狼,放點水故意輸他便好了。」

  

  「他媽的什麼鬼話?」一狼跳起來罵:「我寧願割懶啪也不要你故意輸我,你他媽的為什麼不是我故意輸你呀?說的好像你打的贏我一樣。」

  

  「好好好,你行你行,下次和你對上,我一定認真輸你。」

  「不用等到下次,現在就來打!」

  

  一狼直接往磚頭揮拳過去,磚頭隨手擋了下來。接著兩人批哩趴啦希哩呼嚕的打成一團。拳拳到肉,腳腳生風,沒有半點玩笑的意思。

  

  阿七土豆飛鼠半仙四人傻傻的看著一狼和磚頭,不知該如何是好。

  

  「別緊張,他們不打我才覺得奇怪。」

  森林悠哉的點了根菸。

 

  

  

  從那天後,阿七跟著磚頭一起練拳。

  仰臥起坐,伏地挺身,還有正拳,正拳,還是正拳。

  

  在一次與磚頭的練習對打中,阿七的小腿脛骨被磚頭掃中,他疼的卷縮在地上喘氣,兩手押住好比斷腿的痛楚。土豆想扶阿七起身,被一狼一手擋住。

  

  「站起來。」阿七滿頭冷汗,趴在地上看著說話的磚頭。他知道站起來後又會被踢倒。但不站起來不代表磚頭不會繼續。磚頭揪起阿七的領子,給了他肚子紮紮實實的一拳。阿七瞪大雙眼,肚子好似被大砲貫穿般的灼熱燃燒。

  

  再次失神倒下,連呼吸都窒息。

  磚頭轉頭問一狼:「多久。」

  

  「十七分,比昨天少三分鐘。」

  聽到後磚頭嘆口氣,對阿七說道。

  

  「今天到此為止,明天繼續。」

  「不要,我受不了了。」

  

  連抬頭都沒力氣的阿七倒在地上虛弱的回答。

  他厭煩了,厭煩了在枯燥煩累的生活中鞭策自己。

  厭煩了日復一日重複百般無聊的動作。

  厭煩了比別人早起,厭煩了比別人晚睡。

  厭煩了努力站起來卻還是倒下。

  

  深夜,阿七徹夜難眠,揮不去的是磚頭失望嘆息的神情。

  

  十二月的雜居房裡濕冷難熬,充滿著腐朽的霉臭味,阿七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獃獃的望著黑壓壓的天花板。現在他有了一些朋友,也不再像以前那樣受人欺負凌辱,所以呢?那又如何?阿七仍然不知道自己的人生和未來何去何從。永遠都吃不飽,永遠都穿不暖,永遠都不知道自己在什麼時候會死去。這樣的日子他過的了三年五年,但過的了十年二十年嗎?就算過的了,那和死了又有什麼分別。

  

  如果一狼當初沒有出手幫忙,他已經自殺了。

  寒風從鐵窗裡吹來,而阿七連打哆嗦的力氣都沒有。

  像攤死水,蓋著發霉的被子,躺在發霉的床上。

  

  「很冷,對吧?」睡在阿七隔壁床的土豆問。

  「早習慣了。」

  「我說的是心裡頭的冷。」

  「那我還沒習慣。」

  「代表你還活著,只有死人才會習慣心冷。」

  「聽起來你好像很懂感覺這玩意兒。」

  「我跟你說過以前的事嗎?」

  「沒有。」

  「想聽嗎?」

  「不想,但你想說也可以。」

  「真是個倔強的傢伙。」

  「如果我夠倔強,就不會受不了磚頭的訓練。」

  「你們每天這樣搞,是人都受不了。」

  「你也這麼覺得?」

  「我只是覺得,你怎麼還會把自己當成人呢?」

  

  阿七愣愣的看著天花板思考著土豆說的話。

  

  「三年前,我和你一樣被人欺負。我知道你有注意到我手腕上的傷口。是割腕沒錯,只是我連刀都沒有,所以用咬的,用抓的。有一天晚上,手腕被我弄爛,血沒流多少,卻癢的睡不著。我坐在門口發呆,看見飛鼠從鐵門外溜回來,手裡拿著一大包牛皮紙袋。你也知道飛鼠的本事,只要給飛鼠一點點機會,他會偷到連內褲都不剩。我看到他,他也看到我,飛鼠小小的罵了聲幹,完蛋了。」

  

  「這我聽說過。」

  

  「那段時間他們發現了有人偷東西,但找不到證據。於是他們公告,只要有人指認竊賊是誰,那個人便可以離開。那公告幾乎掀起了整座監獄,每一天,每一個小時都有人被指認識是竊賊,而他們通通有去無回。因為除了我,沒有人知道是飛鼠幹的。當然,我說的離開不是指出獄,任何知道這座死人監獄的人都不可能再出去了,我們已經是不能被這個國家接受的存在,我們在這裡所受的一切對待,將會瓦解民主人權的基石。」

  

  「那麼管理監獄的人呢?他們不也一樣知道嗎?」

  「你真的認為他們是政府派來的監獄人員?」

  「他們……」

  「以前也是犯人,不過通過了上層的篩選,成了管理人員。」

  「也就是你所說的離開。」

  「沒錯。」

  「只要你當年指認飛鼠,你就可成為獄卒。」

  「不用挨餓,不用受凍,還可以拿鞭子,多好?」

  「但你沒有。」

  「我只是沒有出賣他,而你卻為我們擔下了。」

  「一狼也為我做過同樣的事。」

  「你們兩個都是同樣的人。」

  「我們七個都是。」

  「是呀。」土豆輕輕的嘆了口氣:「是呀。」

  「你後悔了嗎?」

  「後悔什麼?」

  「當時的決定,如果你選了另外一條路,現在就不用受苦了。」

  

  「會後悔的人,不管做什麼決定都會後悔。」土豆轉頭橫著看阿七:「況且,我並不在乎吃不吃苦,我在乎的是離開這裡,我想知道我妹妹現在過的好不好。」

  

  「你該不會喜歡你妹吧?老提到她。」

  「想到哪了?我只有她一個親人,在遇到你們前,只有她真正在乎我。」

  「這回說的離開又是什麼?逃獄嗎?」

  

  阿七轉過頭來問,他知道這只是癡人說夢的玩笑話。

  

  「對。」土豆認真的看著阿七。「就是逃獄。」

  「你看起來不像在開玩笑。」

  

  「我不是。」土豆坐起身子,半靠在冰涼潮濕的牆壁上:「以前我只敢想想而已,但現在情況不一樣了。半仙早有打算,飛鼠在獄中多次冒險扒竊也是為了收齊逃獄所需的工具,而現在又加上你們和森林。也許你還不知道,森林有一套逃獄計畫,半仙已經和森林討論好一陣子,他們兩個都是聰明人。雖然他們說就算一切順利,也只有三成的機會能成功。三成,值得我們用性命去賭了。怎麼?你也坐起來?」

  

  「你說的都是真的?」

  「是半仙要我找個機會告訴你。」

  「什麼時候?怎麼做?」

  

  「別那麼激動,詳細的情形只有半仙和森林知道。他們只說現在還不是時候,要我們好好等待機會。三年,我們的計畫還需要三年的時間準備。而我們現在最大的問題是不久後的鬥雞,你和磚頭一狼都要上場,他們兩個好傢伙輪不到我們擔憂。只有你是大夥兒最擔心的,你至少要做到一點,活下來。」

  

  「鬥雞很可怕嗎?」

  「如果你不怕死的話,就不可怕。」

  「我原本不怕。」阿七笑了一下「但現在好怕。」

  

  「過來。」土豆招招手,阿七把身子探過去。

  土豆拿下自己脖子上的護身符,小心翼翼的放在阿七手上。

  

  「小時後我和妹妹去媽祖廟求的平安符,她一個,我一個,很靈的。」

  「我不能收。」

  「誰說給你了?借你而已。要活著還我。」

  「如果死了呢?」

  「那就去打媽祖兩巴掌。」

  

  阿七搖搖頭,無可奈何的笑了。

  

  「還有一件事很重要,你一定要記著。」

  「我一定記著。」

  

  「三年後的行動凶多吉少,誰也不能保證誰能活著出去。最後不管是誰到了外頭,要照顧出不去的兄弟的家人,或是完成他們最想做的事,真的做不到也沒關係,至少報個平安,立個碑也好,讓我們能找到路回家。半仙有個雙胞胎弟弟,一狼有個頑固的老爸,飛鼠的爺爺奶奶不知道還活著沒有,其他人我還沒問清楚。而我,你也知道就那麼一個妹妹,要是我死了,你一定要好好的照顧她。你呢?」

  

  「你說什麼?」

  「家人,要我們照顧的家人。」

  「不,我是說出不去的什麼的家人。」

  「出不去的兄弟的家人。」

  「什麼的家人?」

  「兄弟的家人。」

  「什麼?」

  「兄弟。」

  「再說一次。」

  「兄弟。」

  「土豆,再說一次。」

  「你是我們的兄弟,阿七。」

  

  「那你們……」阿七緊緊握著手中的護身符。

  「就是我的家人。」再也沒有寒冷。

  

  

  

06─

  

  鬥雞,死人監獄裡僅有的大眾娛樂。無論是特地遠道而來的有錢人,還是如土豆他們毫無人權的階下囚,都可以欣賞鬥雞場上可能發生的任何驚喜和血腥。那不是外頭的空手道,柔道,摔角,拳擊,或是任何格鬥相關的比賽可以相比的。因為它們多多少少都有所謂的規則,以及運動家的精神。

  

  而鬥雞,就只是鬥雞。

  

  把兩隻雞圈在籠子裡,讓外頭圍觀的人們下注娛樂。最後羽毛四散厭厭一息,有時候還可以見到眼珠子被叼出來的的景象。不會有人對雞隻的下場有罪惡感,因為牠們只是雞,只是禽獸,不是拿來下蛋就是拿來吃。監獄裡的鬥雞也一樣,沒有人把他們當成人來看待,鬥雞是他們最後剩餘的價值。從某種角度來說,監獄裡其他不用鬥雞的囚犯算是賺到了。觀賞一場鬥雞的花費可不便宜,也許比一個人辛勞工作一輩子所賺的錢還多。

  

  世界上就是有人願意花大筆的鈔票觀賞兩個男人喚醒最根本的獸性廝殺血鬥,致死方休,用盡各種的方法置對方於死地。鬥雞不只在這個小小國家地下發展,也對了許多海外權貴的胃口,儘管文化國情的差異,對『弱肉強食』的渴求卻絲毫沒有不同。放在任何一個國家地方,鬥雞都是絕對違反人性的存在,如同這塊死人監獄一樣,不能為外人所得知。

  

  再怎麼嚴格的保密,總是會有消息走漏,每三年舉辦一次的鬥雞,往往會有人想把這黑暗之地公諸於世。而最黑暗的地方,自然會有最黑暗的規則。鬥雞本身是由政府與黑道長年協商下發展出來的非法活動,而控制整個局面的,正是三丁與其他國家聯合的殺手。

  

  掀開鬥雞的事實,也無法改變人性殘暴的本質。

  就算死人監獄和鬥雞消失了,也會有另外一個地方取代它。

  也許在泰國,在香港,在大陸,在美國,在歐洲。

  也許那些地方早也已經有了。

  

  

  

  二月,鞭炮,燈火,街道上洋溢著歡欣的年節氣氛。穿新衣,戴新帽,小孩吃著糖,四處恭喜發財紅包拿來。七零年代十大建設步上軌道,台灣經濟起飛,只要打拼遍地黃金。然而對七浩他們而言卻是遙遠不可觸及的世界

  

  鐵灰鏽的建築,佇立在二月的寒風雜草中。冷硬的鐵牢大門掛上霓大紅色的招牌,鑲著一連串小小的霓虹燈炮。閃亮的「welcome the chickenshow」顯的諷刺詭異。

  

  今年來的人多了很多。

  

  他們一個個的走下黑色的禮車,人人都帶著五顏六色的面具,像是歌劇魅影,又像參加一個盛大的舞會。有矮的男人,高的男人,胖的男人,瘦的男人,有黑頭髮的,白頭髮的,金頭髮的,每個有錢的男人看似都不盡相同。但他們身旁所攜的女伴都沒有多大的差異。年輕貌美身材高挑,貼身的禮服,細長的高跟鞋,像是同一個工廠壓出來的芭比娃娃。就算那些女人們不戴面具,也瞧不見她們真正的臉龐。

  

  對會出現在這場合的男人來說,女人的確是芭比娃娃。

  玩膩了玩壞了,換一個新的就好了。

  

  來賓們在穿著西裝的典獄長帶領下魚貫而入,穿過充滿鐵銹味的大門,幾個女人忍不住皺眉掩鼻。某些男人覺得腥鏽刺鼻的味道就像是臭豆腐般,雖然臭但喜歡,一聞到這種獨特的味道,忍不住興奮起來,忍不住猜想一會兒會看到什麼有趣的鬥雞。

  

  經過層層鐵道後,彷彿是另外一個世界,兩邊穿著燕尾服的獄卒恭敬的打開大門,裡頭光彩奪目,撲著奢華紅巾的長桌上擺著各式精雕細琢參盤桌具,烤豬烤雞,莎拉鮑魚,如滿漢全席般豐盛豪華,應有盡有,以及端在一旁桌上一字排開的典藏名酒。不只餐點,連穿梭其間的服務生也是從獄卒裡精挑細選過,各各眉清目秀。

  

  看到如此景緻,剛才皺眉的女人才笑了出來。每位戴著面具的來賓都有自己的半開式包廂和位置。這層樓是環型設計,中間一大片是讓人凌空下望圓形廣場。他們坐在舒適的沙發上,享用服務生送上來的美酒和餐點,準備欣賞即將上演的表演。

  

  其中北面最大的一間包廂,坐著一位五十來歲的中年男子,方臉尖眉,雖然上了年紀雙眼仍炯炯有神。輕輕搖晃酒杯的手指上戴著足以在台北買下一棟房子的玉戒指。此時一個影子出現在包廂門口。沙發上的中年男子是才從政壇退休不久的國會議員,他由幫派起家,黑白兩邊都吃很開,滄海盟的盟主薛滄海也與他有匪淺交情。他一生縱橫霸道,也是社會上有頭有臉的人物,他要什麼,就一定要得到手,不管是金錢,女人,還是名聲地位。唯有一件事,他已經永遠失去,也不曾擁有過。

  

  他至今仍無法相信他深愛的女人會選擇一個在鄉下送信的郵差,而不是已經踏入國會殿堂的自己。無論哪一點,他都不甘心,不服氣。一開始男人等待,相信她會過不慣苦日子而回到他身邊,苦苦的哀求他。他甚至會在寂寞的夜晚獨自練習原諒她的對白。

  

  幾年過去,她沒有過到一天苦日子,只是平凡。

  對她來說平凡就是幸福,她愛平凡的丈夫,也愛他們平凡的孩子。

  濤天怒火把平凡的家庭燒的支離破碎。

  男人永遠忘不了得不到的那女人。

  忘不了七浩在他胸口刺上的那一刀。 

  

  包廂門口的男人年約三十,難得穿著西裝。不高不矮不胖不瘦,外表沒有任何特別的地方。他是監獄的最高負責人,人稱豹子。他走到議員身旁微微行禮,幫議員倒了一杯酒,輕聲地說:「一切都照先生您的吩咐安排。」

  

  「李七浩的事我相信你會辦得很好。」議員搖搖酒杯,又說:「另外,我想向你要一個叫做馬國棟的傢伙,七年前入獄。外頭都傳說他是第一流的打手,我要他做我的保鑣。」豹子聽聞,神色微變:「先生,馬國棟已經死了。」

  

  「那更好。」議員毫不在意的說:「代表一定有人比他更能打,是吧?」

  「關於這點……」豹子面有難色,想繼續解釋時,議員揮揮手道:「行了行了,我想自己親眼瞧瞧,你就別掃我的興致了,走開。」

  

  「先生……」

  「走,別讓我說第三次。」

  「是。」豹子閉上嘴,安靜退下。

  

  一滴紅酒不慎從杯口中滑出,悄悄落在地上,滲入黑色的地毯裡,男人穿著高貴皮鞋的腳尖不耐煩地在上頭踱步。由這地方垂直往下一百公尺處——關著眾多犯人,燈光幽暗,人聲吵雜,他們密密麻麻的擠在圓形的廣場欄邊叫囂怒罵,大聲吆喝。一年中只有這時刻,犯人壓抑的情緒得以宣洩,只有這個時刻,他們會忘了自己是人生的失敗者,忘了人生痛苦的一切,因為沒有什麼會比即將在眼前發生的情景更瘋狂殘酷。

  

  在眾人的吆喝聲中,一位身材高大,皮膚黝黑的男子從監牢石牆的一端走出來,這座監獄分成東南北三處,他是南監公認最危險的一個犯人,個性暴躁意怒,精神極度不穩定,因為殺人而入獄,在服刑期間又殺了兩位同寢室的犯人,被稱為「殺人犯」。很自然的,他的事蹟讓他成了今年鬥雞火熱的人選之一,不少人在他身上押了大把賭注。

  

  粗糙的皮膚,壯碩的身形,不受控制的暴躁情緒,天生的鬥士。

  可惜他生錯了年代,如果他是在古時候的年代,肯定是一位在戰場上以一擋百的猛將,留史留名。而不是在腐爛的角落裡茍延殘喘,被人當成發了瘋的危險殺人犯。儘管如此,這仍然不影響他無以發洩的怒氣。有些人,天生就是無法控制自己。

  

  廣場另一端,是北監的一位犯人,當他走上台時沒人注意到他。他太平凡了,沒有值得讓人注意的地方,就連服刑的這幾年也沒有惹過任何麻煩。這是鬥雞往年來的常例,第一場安排一個特別強悍,一個沒什麼看頭,用以激起群眾的情緒,第一場鬥雞不能說是比賽,而是一種有目的的表演。

 

  南監的眾犯人都還記憶猶新,死在那男人手下的兩人下場有多麼悽慘。第一個人的腦袋被敲碎在馬桶裡,只因為拉了一坨很臭的屎。第二個人因為打呼太大聲而被撕掉鼻子,早上發現時已經失血過多死亡。

  

  上層二十位權貴,地下兩千位犯人,一同注視著他們兩個。他們期待著,殺人犯會怎麼宰割對手。隨著兩人越走越近,群眾也越來越緊張激憤。

  

  沉重的鐘聲敲響,鬥雞開始。

  

  不起眼的男人迅速往前一跳,一拳貫碎殺人犯的下巴。

  鐘聲餘音未畢,殺人犯碰的一聲倒在台上。

  

  全場鴉雀無聲,在高處觀賞的老議員躬起腰,雙眼直盯著台上站著的男人,沒有經過任何思考,議員知道就是他了,一定是他,那位打死馬國棟,更一流的打手。

 

  議員已經老了,權力也沒有過往的威風,近幾年,他身邊共事多年的老友一個個的死於非命,不是車禍橫死街頭,就是旅途中心臟病發。從不吃齋唸佛的議員也知道這是因果報應,只是找上門的不是冥冥中自有註定,而是讓他成天提心吊膽的後生晚輩,那位名號王鐵衣的可怕傢伙。年紀輕輕,二十出頭歲,卻擁有領導眾人的優秀資質和氣度,他早已攏絡各方勢力,渾然是北台灣黑道的代表,再過幾年便足以與滄海盟分廷抗禮。

  

  王鐵衣標榜的,正是幫派與政治劃清界限,政治歸政治,幫派歸幫派。情況許可時,幫派願意幫政治進行地下作業,但絕對不是政治的走狗,這對過去黑道政治全都攬權在手的議員來說無疑是不可不除的眼中釘。但一年年的過去,從他們想除掉王鐵衣,漸漸變成了逃避王鐵衣的威脅,時代早已不知不覺中輪轉更替。

  

  老議員需要的不是最周全的保全,或是飛到國外避居,那皆無法逃過訓練有素的殺手。他想過從「三丁」裡買通一位殺手來保護自己,他最後一個朋友就是這麼做,結果他的屍體一年後在大安溪的水泥桶被發現。

 

  老議員需要的,是一條本領高強,卻又對自己忠心耿耿的狗,能夠時時刻刻的保護自己。來到屬於滄海盟的死人監獄要人,已經是沒有辦法中的辦法,也是老議員最後少數能動用的權力。他揮揮手,站在門外等候的豹子又恭敬謹慎地走進來,老議員提出他心中的疑問,那人是否如他所想,是三年前在鬥雞上打死馬國棟的好傢伙。如果是,他要他,不惜任何代價。

  

  「不是,馬國棟不是被打死的。」

  豹子又說,就算是現在站在台上的男人,也打不死馬國棟。

 

  老議員有些不開心地看著豹子,你給我說清楚是怎麼回事。豹子笑了,笑他的愚蠢,他藏在臉皮下的笑容顯的特別詭異。老男人怒意難抑,狠狠的搧了豹子一耳刮,指上堅硬的戒指在豹子臉上留下幾條淡淡的血絲,豹子仍然微躬著腰,一點也不在意。反而是老男人的怒氣,在視線轉回台上後,一瞬間被驚嚇掩沒。

  

  他就是李七浩。

  

  

  

07

  

  阿七靜靜地站在台上,雙拳緊緊握著。

  

  臉上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沒有任何勝利後的喜悅。對他而言,這是再自然不過的事。現在的阿七不再是過去的瘦小男孩,他長高了許多,幾乎與高瘦的一狼一樣。不過阿七並不瘦,他很結實,藏在破舊泛黃的刑衣下的是千錘百鍊後的體魄。阿七的輪廓分明,眼神裡是無所畏懼的堅強。阿七低頭,看著自己踩著的地方,他的思緒回到了許久以前——

  

  三年前,阿七與土豆夜談後沒多久時間,鬥雞如期舉行。

  第一次參加鬥雞的阿七在台下看著毫無規則的暴力相殘,當有人被打斷手,打斷腳,甚至吐出濃苦的膽汁時,群眾便會爆出陣陣歡呼。當年阿七才十五歲,他完全無法接受發生在生命裡的現實。他必須爬上擂台,不是打死人,就是被人打死。不同於一狼與磚頭過人的經驗與身手。阿七只能顫抖,只能挨打逃避。

  

  根據鬥雞的規定,若沒有打死或打倒一定的對手,落敗而未死的鬥雞將會被割掉一顆腎作為懲罰的代價。在歷經三場鬥雞後,遍體鱗傷的阿七已經無法走路了,更別提在鬥雞上取得勝利的場次,阿七看過太多雙腿被打斷的鬥雞死命地爬上台,然後被對手活活打死。

  

  第四場比賽的前一天晚上,鼻青臉腫,一隻眼睛差點瞎掉的阿七躺在床上,與土豆說笑:「瞧瞧我現在的樣子,媽祖並沒有保佑我啊。」

  

  「是媽祖保佑,我現在才能和你說話。」土豆低下頭,閉上眼睛說,他不想讓自己哭出來。他們每個人都知道,包括阿七他自己,他明天就是一具冷冰冰屍體了。在豹子的安排下,他的對手是許久前欺凌他的肥仔彪,先前礙於一狼等人的保護,肥仔彪動不了阿七,但情勢所致使他們無可奈何,肥仔彪甚至揚言,要在鬥雞場上姦殺阿七。

 

  那天晚上阿七只想好好地和他最後的朋友們道別。當接受自己的結局後,阿七坦然的面對死亡,就像花開花落,春去秋來,任何東西都有消失的一天,說聲再見並沒有那麼困難。阿七自私的想著,難過的人不是他,而是被留下來的朋友們,他只是早了一點到遠方等候罷了。

  

  不管是不是真的有媽祖,不管她是不是有保佑阿七。

  最重要的,另外有人保佑了他。

  

  第二天早上,有人發現肥仔彪死在雜居房內,他骯髒的頭撞破了馬桶,亦或是骯髒的馬桶撞破了他的頭。獄方很快鎖定一狼,但他們找不到證據。

  

  於是,一項已經很多年沒有實行過的條件又被搬了出來,只要有人指認誰是犯案的兇手獲共犯,將可以脫離犯人的身分,成為獄卒的一員。從挨鞭的,變成拿鞭的。一個又一個指證與被指証的犯人被獄卒拖出牢房,有去無回。而公告的條件始終沒有撤銷,因為他們都不是真正的犯人。直到在也沒人敢冒名指認。

  

  阿七跪在地上感謝媽祖保佑。他知道動手的人是一狼與磚頭,策劃的是森林,他們七個都知道。只是,幾天後毫無預警的,一狼磚頭林森三個人都被抓走。焦急的阿七如熱鍋上的螞蟻卻又束手無策。他問過半仙,問過飛鼠土豆,他們也只能搖搖頭。

  

  但很快的,阿七知道了出賣他們的人是誰。

  

  夜黑風高,看守所外的廣場,廣場中有個三公尺高的吊台。

  一狼已經被吊在上頭一整天,滴水未盡,滴食未沾,他全身被脫光,連內褲都不剩。廣場旁圍滿人潮,這是監獄第一次公開鞭刑。大半夜,聳動的人群圍繞在一旁,等著看即將上演的好戲。獄中的生活已經枯索乏味到無可奈何的極致。在黑暗的牢籠裡,殘酷的暴行被扭曲成娛樂的發洩。

 

  那不只是可憐,更是是可悲,可恨。

  

  阿七和土豆等人站在人群中,慌張的幾近瘋狂。阿七大吼著,在半仙與飛鼠的制止下才沒有衝出去。他的表情猙獰痛苦,像是憤怒的惡鬼。為的是被吊起來的一狼,為的是不見人影的磚頭。為的是站在一狼身後,拿著鞭子的森林。

  

  森林手上的刑鞭重達三公斤。當他揮動鞭子時,鞭口像毒蛇一樣犀利的扯下一狼身上的血肉。黑色的鞭子一次又一次重重甩下。濺灑的血花幾乎將月亮染紅。一狼背上的傷口千瘡百孔,慘不忍賭。血肉糢糊的糾纏一塊,撕裂的皮膚如烈火焚身。

  

  森林把繩子剪斷,一狼像布偶一樣攤倒在血濘的土地上。他收起刑鞭,一旁典獄長豹子對林森露出一個滿意的笑容。好像在說森林出賣兄弟根本不值得一提,森林別號叛國賊,他連國家都能叛了,更何況不是親兄弟的兄弟。

  

  最後,把一狼背起來的是磚頭寬厚的背影。磚頭默默走入人群中,沒有人敢擋在他們面前,阿七等人著急的搶到磚頭身前,阿七抓抓他的手,他的腿,顫抖的嘴唇說不出任何話,磚頭露出一個讓人放心的笑容:「瞧,我們不都還活著嗎?」

  

  幾天後,一狼在雜居房醒來,他全身感到火辣刺痛,化膿的血水在米黃色的繃帶上微微渲染開。還好這些傷勢對洪半仙來說還是可以應付的範圍。阿七,土豆,半仙,飛鼠,大家都在。磚頭也在,早晨的陽光灑在他臉上,顯的蒼白。

  

  一狼還活著,是因為磚頭把罪擔了下來。

  

  一狼沒有說話,他只是脫下橘紅色的上衣,露出飽受風霜摧殘的上半身。他的右邊肋骨旁,有道很明顯的刀疤,還有手術縫合過的痕跡。

  

  一狼說:「三年前,因為我的關係,我和磚頭都被拿掉了一顆腎。少一顆腎,或許不是很健康,或許會常常生病,或許不能喝酒,或許不能玩女人……但還是可以活的。」

 

  磚頭伸手,想阻止一狼繼續說下去。一狼的雙手緊握,憤恨地看著阿七,那不是對阿七的憤怒,而是對這無法無天監牢的最後控訴。一狼甩開磚頭虛弱的手,掀開他的上衣,要阿七看個仔細。

  

  阿七一輩子也忘不了,他的心被罪惡凌遲,在痛苦中沉淪。

  磚頭結實滄桑的胸膛下,有兩道手術刀疤。身體左邊那道剛開不發生不久,血肉糢糊的傷口,只用簡單的針線縫合起來。磚頭是犯了罪,但不該受到這種對待。磚頭的身體已經壞了,有如被掏空的皮囊。活著,卻不知道能活到什麼時候。

  

  「陪我練拳吧。」磚頭的笑容笑容溫柔的撕裂了阿七的心。他點點頭,和磚頭一起揮出一日一千拳。只有揮灑汗水在某件事物上,他們才能麻痺漸漸侵蝕的絕望。

  

  ——阿七猛然睜大雙眼,思緒回到三年後現實的鬥雞場上。

  緊握一雙鐵拳,無所畏懼的猛者姿態。

  

  緊連著,場上出現第三個人。他往阿七衝去,阿七側踢他的小腿脛骨,疼的使他彎下腰,臉落在阿七的腰肩附近,阿七的兩手順勢押住他的肩膀,右腿膝蓋猛然往上一蹬,粉碎了對手的臉骨,沒有絲毫的猶豫和憐憫。

  

  「下一個。」阿七淡淡說著,一臉理所當然。
  

  擊倒第二人後,寂靜的群眾沒有任何喧嘩鼓譟,阿七在場上做的事正是他們想看到的殘酷和暴力。隨著血肉紛飛,他們看到的不只是阿七剛猛的身手,還有蘊藏在他舉手投足間意念,一種永遠都無法得到救贖的罪惡和悲傷。

  

  有些人驚訝的認出阿七,他就是幾年前被肥仔彪押在地上雞姦的瘦弱男人。接著上場的對手已經知道他是阿七,卻不知道阿七的拳頭裡藏著什麼,可以讓他堅持每天練拳到凌晨三點才願意休息。

  
  而他們得到的的答案是鼻頭悶刺,眼前暈黑。

  時間不到半小時,又是兩人倒下。

  

  「下一個。」阿七抹掉不小心噴到臉上的鼻血。

  

  在老議員的指示下,場上一左一右跳上了兩名對手,連戰四人後的阿七一個不注意,被其中一人踢中肋骨,往後踉蹌幾步,被另一人從身後反手架住固定。眼前的對手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亮出手上的鋼鐵指虎。

  

  右拳,右拳,右拳,右拳,狠狠的落在阿七臉上。

  

  土豆和飛鼠在台下恨恨的叫罵,差點衝上台去。滿臉是血的阿七轉向他們,微微搖頭。

阿七的視線被鮮血染紅,他往方噴出三顆牙齒。

  

  右拳,右拳,右拳,右拳!

  

  那人大叫一聲,手腕因為太用力而脫臼,拳頭停在阿七臉上。滿地都是阿七的血,抵著對方脫臼的全頭,阿七面不改色:「一點都不痛。」

  

  根本一點都不痛。

  

  從前的日子沉默痛苦,仍然要過。阿七毫無怨言地跟著磚頭訓練自己。日子一天一天的過去,日成了夜,夜成了日。日日夜夜累積成生命中最重要的殘時片光。

  

  那時阿七連睡覺都會夢見在鍛鍊自己。

  

  他的力氣一天比一天大,速度一天比一天快。原本高大壯碩的磚頭,阿七挨不了幾下便會不支倒地。慢慢的,阿七感覺到磚頭的拳頭越來越虛弱,磚頭的身體也越來越瘦。

  

  一直到有一天,磚頭的手軟弱地打在阿七臉上。

  阿七從來沒有這麼痛過。

  

  「我要跟你說一件事,這件事我只跟你說,連一狼我也沒跟他說過。」

  「我在聽,不管你說什麼我都聽。」

  

  「我一直把你當成是我自己的弟弟,是因為我真的有一個和你差不多大的弟弟,每次看到你,我就會想起他。作為哥哥,我沒唸過什麼書,也沒有什麼特別的本事。了不起長的比別人高些壯些,拳頭大了些。我很能打,我弟弟也因此崇拜我尊敬我,但那又代表什麼呢?從前,我的拳頭只知道打人,只知道打的越狠越打力,別人就越怕我。我也不在乎有多少仇家,反正沒人打的過我,反正我背後有個很硬的靠山可以靠。但是當我走錯一步,被關進這裡後,沒多久我弟弟就被人打死了。不,我說錯了,我不是走錯一步。從一開始,我就走的大錯特錯。拳頭,是用來保護自己所重視的一切。傷害別人是非不得以的手段,而不是目的。更不可以因此沾沾自喜,你一定要聽進去。」

  

  「我知道,我知道。」

  「那就好。」

  

  「你身體有好點嗎?膝蓋還會不會痛?要不要我去在弄點熱水?」

  「不用了,我現在很舒服。」

  「你這幾天看起來好多了,也許……」

  「我感覺的到,很快就能見到我弟弟,終於可以跟他說聲對不起了。」

  「磚頭,可以答應我一件事嗎?」

  「好。」

  「……見到你弟弟之後,一定要等我們,不要先走。」

  「那還用說,當然。」

  

  那天晚上,磚頭走了,他走的時候體重不到三十五公斤。

  不管是什麼,只要和磚頭的拳頭的相比。

  根本一點都不痛。

  

  阿七猛然往前一撞,額頭撞斷了對方手上的指虎,手指因為鐵塊夾雜而發出喀啦喀啦的骨折聲響。接著阿七扭腰轉身一翻,把背後那位紮紮實實的一記過肩摔。他悶聲一聲仰倒在地上,緊接而來的是阿七鋼鐵般的拳頭。見到阿七兇狠的神態,手纏指虎的對手連忙轉身落荒而逃。阿七從昏死去的對手身上起身,雙手沾滿鮮血,一滴滴落在腳邊。

  

  台上狂怒的男人環視群眾,染血的眉頭緊纏深鎖,阿七張開雙臂,四周仍然寂靜的有如冬夜白雪,只聽的見阿七把心中那份的遺恨嘶吼發洩。臉色蒼白的老議員嚇癱在柔軟舒適的沙發上。

  

  隔著三層樓的距離,李七浩正狠狠地瞪著他。

 

 

  

08

  

  老議員拿出手帕猛擦臉上的冷汗,他大聲責問:「為什麼李七浩還活著?」

  豹子往前走去,輕輕地彎下腰,說道:「您現在最大的問題不是為什麼李七浩還活著,而是為什麼我會讓李七浩活著。承蒙您的提拔和照顧,豹子才能從一介無名小足成為這裡呼風喚雨的典獄長。你對我來說就像是一個偉大的父親,儘管你從來沒把我當成是兒子,甚至當成一個人。我對你來說只是一條你我吃屎我就會去吃屎的狗。但是,但是,豹子還是把您當成父親一樣的尊敬。」

  

  老男人狐疑而驚懼的看著他:「你……為什麼用名字稱呼自己?」

  豹子笑了,晃了晃食指:「阿,你終於問對問題了。」

  他的笑容冷到讓人從心底發寒。

  

  議員驚覺,立刻從西裝內袋掏出防身用的手槍,但已經來不及了。豹子一手按住他的肩膀,一手在他脖子上用針筒注入一劑不名液體。灼熱的刺痛感瞬間燃燒了他的全身,癱瘓他的四肢,但知覺仍然異常清楚。豹子拔出針筒,血漬皮膚上的針孔噴洩而出。豹子把針筒隨手一扔,在癱瘓的男人面前蹲下:「你別緊張,李七浩看的人不是你。」

  

  豹子拿下假髮,露出與受刑人一般的一分頭,兩手抓住耳朵,熟練的把臉上的假皮膚撕下來,露出原本白淨斯文的臉孔,乾淨的像是另外一張面具,他說:「是我,林森。」

  

  動彈不得的老男人根本不知道森林是誰,但對森林來說那並不重要。

  

  「另外,我還要告訴你,馬國棟是我殺的。三年前,他躺在簡陋的手術台上,在對你忠心耿耿的豹子的指示下,他被注射了跟你一樣的藥劑,我拿著生鏽的手術刀,劃開他的肚子,用手拿出了他剩下的一顆腎臟。不到幾個月,他因為多重器官衰竭而死。為了讓我得到豹子的信任,他甘願犧牲自己。他叫做磚頭,是我的兄弟。」

  

  「豹子呢?」

  「我就戴著他臉皮取代他,連你都沒有發現,你覺得他可能活著嗎?」

  

  「我懂了……我懂了,你是三丁的殺手,對吧?王鐵衣出多少錢,我出兩倍!三倍!不!我出十倍!十倍!我還可以幫你弄出監獄,過你要的生活,要不要?要不要!」癱瘓的老男人慌張的說道,甚至連做不到的事情他也信口開河。在政府與黑道勾結,最不能被揭露的社會體制下,沒有任何犯人可以活著離開。

  

  「為什麼你會認為我是殺手?在這裡我們除了一條命外,什麼都沒有,我為什麼要當殺手幫別人賣命?別傻了。你無法改變接下來會發生的事。」森林說完,冷汗從老男人的臉上落下:「對,你說的對,我和你無冤無仇,你沒有理由殺我。」

  

  「不不不……你又抓錯重點了。」森林走到他身後,冰冷的右手撐開他緊閉的嘴角,男人無法轉動脖子,看不到森林的表情,只能從眼角餘光瞧見他手上拿的土製炸彈。森林想把炸彈塞到他嘴裡,但男人不斷的緊閉反抗,森林只好拿出小刀,把他兩邊的嘴角劃開,硬是把比拳頭還大的炸彈塞到老男人的嘴巴裡,接著封上一層又一層的黑色膠帶。鮮血從膠帶的縫隙溢出,染紅了男人高貴的阿曼尼襯衫。

  

  「弄髒了你的西裝,很抱歉,不便宜吧?」森林拿出議員的手帕,仔細幫他把襯衫上的紅汙拭去,擦完後,又工整的折疊成一小塊,小心的放入議員的西裝內袋裡。森林雙手搭在他的肩膀上,看著他,面無表情的說:「你要相信我,我個人不想殺你的。只是,你對阿七所做的事我都知道,你欺負他,等於欺負我。我實在找不到放過你的理由。別用那種眼神看我,是你自己該死,無我無關,可惜了那套西裝。」

  

  老男人驚慌的抬起頭,屋頂上的探照燈閃起刺眼的光芒,耳邊是人聲暴動警示大噪。一名警衛慌張的打開包廂的門,大聲喊道:「長官!北監倉庫發生了爆炸,大火無法制止,現在整個監獄都起火了,請讓我帶你和先生去安全通道避難。」

  

  「我知道有個地方最安全,你先去吧。」

  「長官?什麼……」警衛話還沒說完,頭上被就被子彈開了一個大窟窿。

  

  「陰間。」

  森林一手拿著豹子的臉皮,一手拿著冒著煙硝的槍枝。

 

  他站在高居三樓的樓層,望眼前的發生的一切,每個人爭先恐後的想逃離逐漸被濃煙侵蝕的鬥雞廣場,人打人,人踩人,人殺人。一大片瓦牆拌著火舌墬落地面,將一群來不及閃避的人砸成肉泥。監獄內的秩序悄然瓦解。幾分鐘前,有其他典獄長已向政府通報暴動之事。很快的,將會有大批秘密軍隊前來鎮壓現場,摧毀一切證據,不惜任何代價。

  

  議員嘴裡炸彈發出最後的倒數聲響,接著輕輕地爆炸。老男人腥紅色的眼球如金魚般的暴突,七孔流血,奇狀慘不忍賭,現在才是真正的倒數計時。

  

  老人淒厲地哀嚎著,將一切帶入失序瘋狂的世界。

  

  ——時間倒數回三分鐘前。

  當阿七過人的身手震攝了全場的關注時,洪半仙和飛鼠溜的獄卒眼線,來到放滿雜物的儲倉室前,洪半仙拿著森林偷偷給予的鑰匙,輕輕鬆鬆的走進去。洪半仙和飛鼠兩人各拿著一罐汽油,並肩站在黑暗的倉庫裡頭。那是土豆偷偷從外頭的門路一點一點收買而來的,為了這兩罐汽油,他準備了整整三年。逃獄計畫早在三年前就開始了,磚頭犧牲自己不只是為了保護阿七,更是為了保護他們七個人的夢想。

  

  「鼠仔,你知道嗎?」洪半仙滄滄笑道:「我夢到一把火燒掉這該死的監獄,已經十七次了。」飛鼠大笑,輕哼一聲,將手上的汽油灑滿整個房間。心情緊張萬分,但無比暢快。「才十七次?我都快七十一次啦!哈哈哈!」

  

  「嘿!出去後你想做什麼?」洪半仙問。

  「那還用說,我要先喝個一場大醉!喝個痛快!」

  

  飛鼠本來想順口回問洪半仙出去後想做什麼。不過也沒必要問了。這一群兄弟裡他們兩個感情最好,他知道洪半仙不想再做騙人騙口的生意,打算籌筆小錢開間小吃攤,安安分份的過日子。他們也說好了。洪半仙當頭家,飛鼠就是他第一個夥計。

  

  想到這裡時,飛鼠登然倒地。

  飛鼠的鮮血沾糊視線,意識朦朧的看著洪半仙被二名獄卒圍毆。

  

  「快走!快走啊!」洪半仙大吼著,並不是獄卒圍毆他,而是洪半仙拼命的扯住那兩人,他用嘴巴咬下其中一人的耳朵,因為這舉動洪半仙被打的頭破血流,一隻手臂被折斷凹在背後:「你快點走啊!走啊!」

  

  洪半仙咬破汽油罐,在混亂中灑滿纏鬥一起的三人。

  洪半仙說的沒錯,飛鼠不能停在這裡,他的工作還沒有完成。

  一狼他們還需要飛鼠。

  

  飛鼠顫抖著,堅強的爬起來。兩名獄卒怎麼樣也無法掙脫身負重傷的洪半仙。飛鼠的眼神和洪半仙在黑暗中交會,洪半仙露出有點惋惜,但絕不後悔的笑容。兄弟的情誼和義氣,點燃了洪半仙手上的火,完成他最後的堅持。

  

  火焰燒的很旺。轉眼間吞沒了洪半仙的身影,火舌猛烈的向外蔓延。

  惡火延燒,為沉黑的夜空染上血色火紅。

  那一點都不燦爛,一點也不。

  它燃燒的是一輩子也無法遺忘的悲傷。

  
  ※

  夜晚,大火,監獄。

  阿七滿身血漬,遍體鱗傷地站在森林面前。

  
  「給你的禮物。」

  森林右手一攤,意指他身邊坐在沙發上樣貌悽慘,半死不活的老人。

  阿七看了他一眼,彷彿那老人只是一攤水中的爛泥。

  

  「我把他的最後一口氣留給你。」

  「讓他走吧。」阿七當然認得他,認得從前那個毀掉他生活一切的男人,但他已經走到窮途末路,隨時都會痛苦的死去,他已經得到應有的結果。聽到阿七憐憫的口氣,厭厭一息老人像地獄裡的惡鬼般的狠很瞪著阿七,也許他恨阿七比阿七恨他還要多了一些。

  

  「行,你說了算。」森林一槍打破從三樓觀賞鬥雞的玻璃鏡牆,玻璃碎片散落一地。他往後走幾步,一腳把老人連沙發從三樓踹下去,掉下去後是犯人們的嘶吼哀嚎,以及往上竄燒的熊熊火舌,像極了地獄,但對森林而言,人間與地獄沒有任何差別。

  

  「是我殺了磚頭,我欠你一個道歉。」

  「你不要說話。」阿七低頭,握緊雙拳。

  

  「我不奢望你能明白我的犧牲,就像我無法明白你的痛苦。」

  森林丟掉槍,丟掉面具,在阿七面前恭敬地鞠躬:「對不起,這都是為了顧全大局,為了讓我們能離開這裡,磚頭他……」

  

  阿七瘋狂大吼,往前把森林撲倒,他跨坐在森林的肚子上,一拳又一拳的往森林臉上招呼,打出了血,打出了恨。

  

  「我知道!我知道那都是計畫!」阿七緊揪著森林的衣領,額頭靠著他的額頭,兇狠地說:「我也知道你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我們。但為什麼不是犧牲我!為什麼不是犧牲我!為什麼就不讓我被打死!為什麼不讓磚頭活下來……你以為我明白那是計畫後就不會恨你嗎?操你媽的,我還是恨你!因為我知道你另有目的!為的是燒掉這他媽的該死監獄!你為什麼不撕下你假腥腥的面具,再假腥腥的告訴我,你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我們?」阿七緊閉著雙眼,聲音哽咽:「如果不是七個人一起出去,那又有什麼意義……」

  

  「生命的意義不在於活的長久,而是活的精采。」

  

  森林用力推開阿七,緩緩的站起來。

  「如果那是你想要的答案。」

  

  森林兩手抓住耳朵,把臉上皮膚用力扯下。

  一絲一絲的,從額頭到下巴,下巴到鼻子,整張臉皮被林森自己撕去。

  手上血淋淋的人臉騰著熱氣,森林的五官成了可怕的紅色肉紋。

  如森林所說,阿七無法明白他的痛苦。

  

  「林森,告訴我為什麼你會被叫做叛國賊。」

  「我無法忍受腐敗無能的政府,人可以虛偽,但國家絕對不行。我們過去幾年所受的苦,就是這高歌民主旗幟,虛偽國家的最大悲哀。」

  

  阿七閉上雙眼,靜靜思考森林告訴他的話。森林說的不多,卻在他心裡掀起萬丈波瀾,只有受過與他們相同待遇的人才能理解林森想表達的理念。阿七沉著的思考著幾乎沒人想過的事,也許一百年,兩百年,才會有一個人會有如此荒謬的想法。而他們往往都被當成痴人說夢,被當成瘋子異類般的對待。所以呢?那又如何?李七浩並不在乎。

  

  「森林,就從我們七個人開始……」瘋狂的世界裡。

  「建立一個新的國家只有瘋子最清醒。

  

  「我以為只有我這麼想過。」森林面對著阿七,往後退了幾步,踏在高樓危牆邊緣,他沉默了一會兒,才又說道:「只可惜,我早和磚頭約好了。」

  

  等不及阿七反應,森林帶著微笑躍入崩塌的火海。

  

  

  

09

  

  一狼和土豆早就擺脫人群,他們一路上非常小心,確定沒有其他人發現,依照先前說好的地方來到秘密通道前等待其他夥伴。土豆焦急的東張西望,想著森林,阿七,飛鼠,洪半仙四個人怎麼這麼慢,會不會出了什麼事?

  

  想著想著……灰濃的塵煙中慢慢出現阿七和飛鼠高矮不一的身影。土豆的心裡一半是喜,一半是憂,來了兩個,走了兩個。阿七和飛鼠什麼都沒說,一狼與土豆也知道不會有人再來了。飛鼠的雙手手指焦黑破爛,十指指甲也都斷裂破損,露出青紅的指尖肉,那是飛鼠在倒塌燃燒的倉庫中找尋洪半仙所弄傷的傷口。逞兇鬥狠後的阿七,好似具行尸走肉。

  

  四人眼前的路悔暗不清,背負的重擔痛苦不堪。

  支撐他們繼續走下去的是男子漢的約定。

  只能勇往直前,堅持到底。

  

  飛鼠走到前面,扳開通往秘密通道的磚片,要帶著一狼他們離開這裡。這也是飛鼠最後的工作,飛鼠的身手矯捷,知覺敏銳,這通往外地的通道便是他發現的,只不過裡頭的通路曲折繁雜,沒有飛鼠帶路絕對無法走出去。

  

  一路上十分安靜。少了洪半仙與森林,一狼等四人小心翼翼的走在黑暗通道裡頭。飛鼠在最前頭,阿七第二,第三是土豆,一狼殿後。阿七對這通道並不陌生,正是三年前誤闖禁地,結識土豆飛鼠三人的地方。髒污的灰塵,詭譎的氣氛,黑暗中隱隱約約的不安。阿七握緊拳頭,下唇緊閉,他不會再讓任何人奪走任何東西。

  

  一時三刻後。「噓,注意。」飛鼠雙耳微動,小聲地提醒,他揮揮手要其他人躲到一個倒塌的櫃子後方,情況不太對勁:「別出聲,有人來了。」一狼也注意到了。不只有人,還是很多很多人,紛亂的腳步一陣陣地踩在他們緊繃的思緒上。

  

  那不是監獄裡的獄卒,而是政府派來的鎮暴軍人。黑暗中看不清楚他們的身影,可以確定的是,每個軍人全副武裝,手拿57式步槍。一狼才稍稍一瞥就看到十來個黑影。一狼和阿七的拳頭再硬,身手再好,也不可能一次對付這麼多拿槍的對手。更何況飛鼠和土豆已經疲累不堪,情況非常糟糕。他們人躲在掩蔽物後方,緊張的等待聆聽。斗大的汗珠一滴滴的落在地上濁黑的泥土中。老天隨時都可以判他們死刑,任何一分鐘,任何一秒。

  

  飛鼠從口袋拿出一小塊鏡子,在櫃子後偷偷觀察外頭情形。武裝軍人到處搜索,翻箱倒櫃地找尋可疑的地方。眼看有一小隊軍人正慢慢逼近,距離他們不到二十公尺。

  

  十五公尺,十公尺。

  三公尺。

  

  軍人就在櫃子的另一邊.用槍托敲打著。

  飛鼠捏著鼻子,要大家先別呼吸。

  再撐一下,一下子就好了。

  

  二十秒後,軍人沒發現異狀。他們交頭低語一會兒,領頭帶著小隊往反方向離去。

  阿七此時鬆一口氣,卻聽到飛鼠低沉穩重的聲音:「我這人沒什麼長處,就只是小動作特別多……要不是認識了你們,或許我會比當年的阿七仔更悽慘吧。我們已經走一半,再一下就到外頭了。嘿,兄弟們,這次就聽我的好嗎?等一下不管聽到什麼聲音都不要回頭。拼命往前跑就是了,出口就在左邊通道不遠處。不管發生什麼事,千萬不要回頭……」

  

  飛鼠的聽力比一般人更敏銳,剛才那軍人低語的交談讓他下定決心。武裝軍人並不是放棄搜索,而是他們打算在地下實驗場裡灌毒氣,寧可全殺,不留任何活口。飛鼠移身到掩蔽物外頭,招手要一狼他們準備行動,他小聲說——

  

  「路途上如果走散,就在約好的地方見,我會一直等著你們。」

  阿七點點頭,他還沒明白飛鼠的意思。

  

  飛鼠右手一揮,一狼,阿七,土豆三人安靜迅速的往出口方向奔去。他們拼命的跑,拼命的跑。急奔中,阿七聽到後方傳來丟擲石塊的敲打聲。是飛鼠?飛鼠沒有跟上來嗎?阿七的心頭慌亂,他想停下腳步,卻被一狼一掌打醒。

  

  「別回頭,你想讓飛鼠丟臉嗎?飛鼠自然會有辦法和我們會合。」

  一狼欺騙自己,欺騙阿七,他們只能這樣相信。

  

  飛鼠在黑暗中奔跑游擊,不斷對軍人丟擲石塊,實實虛虛。他一個人就把一整隊軍人搞的手忙腳亂,不知從何追起。隨著時間過去,追逐的軍人也越來越多。

  

  十個,二十個,三十個。

  很好,非常好,飛鼠被逼到死胡同,大口大口的喘氣。  

  三十把槍一同指著他,這是何等風光?

  

  「半仙仔,怎麼能讓你一個人當英雄去見磚頭呢?頭家上路當然要帶夥計啊!」飛鼠坦然面對敵人,灑脫說道。三十名武裝軍人們手指扣著板機,疑惑的看著飛鼠。飛鼠到底在笑什麼?有什麼好笑?他們永遠不會明白飛鼠的笑容代表什麼。

 

 

  隊長一聲令下,三十把槍將飛鼠風光大葬。 

 

 

  

 

  沉夜,微風。

  阿七推開頂上的大石頭,狼狽地從乾枯的地道中鑽出。他吃了滿嘴泥土,覺得喉嚨又乾又緊,他彎著腰,把一狼從土裡拉出來。土豆還在下頭,但他們已經聽到武裝軍人追趕的腳步與槍聲。他們就快追上來了!

  

  土豆卡在出口細小的石縫間,臉色蒼白,虛弱地看著一狼與阿七,一狼緊握著他的手,哀傷地問:「你中彈了?」

 

  土豆滿臉冷汗,點頭。

 

  阿七著急地責備他:「你為什麼不早點說,我可以揹你阿!」

  「我……不能……不能連累你們。」

  

  「沒關係,你會沒事的,沒事的。」阿七緊張地抓著土豆的手,和一狼一起拼命的拉著土豆。就在眼前,他們已經可以看到外頭的天空了,怎麼可以在這裡放棄?

  

  「……答應我,我的妹妹……好好照顧她,不要讓她被別人欺負……」土豆的眼神漸漸渙散,聲音也越來越小。「我答應你,我當然答應你,快點起來,讓我們一起離開,我們一起去找你妹妹,好嗎?起來啊!起來啊土豆!」

  

  「……謝謝你,阿七。」

  

  阿七拼命的拉,一時用力過度往後跌倒,摔的一身都是髒污的泥土。出口被拉扯變形,倒塌的泥土石塊卡住失去意識的土豆。

 

  土豆的上半身攤倒在出口外,下半身緊緊卡住通道。阿七不顧跌倒受傷的膝蓋,又爬去了土豆那,想把他拉出來。阿七的左腳抽蓄,膝蓋皮肉被磨掉一大片,露出血白色的骨頭。左腳使不上力,只能用右腳踩著石頭,吃力拉拔。只是無論阿七怎麼努力土豆只是在出口那安詳的閉上雙眼,一動也不動。

  

  如同最偉大的戰士,守護他最後的兄弟。

  阿七知道,土豆再也不會醒了。

  

  黑夜深沉,沉的讓人心碎。

  荒蕪的大地寸草不生,風沙刮來無情的嘆息。

  是不是有那麼一個地方,可以讓緊緊相依的約定實現?

  

  如果有,無論多久都等。

  如果沒有,天荒海角也要找尋。

  如果只是一場虛幻的夢,希望這場夢永遠不要醒。

  

  

  

10

  

  一狼揹起膝蓋脫落的阿七。黑色烏鴉在黑色天空盤旋,他們的身影看起來是那麼悽涼。人為什麼會有尊貴賤之分,為什麼有人注定被欺凌致死?為什麼老天不肯給他們一點點活下去的尊嚴和機會?四周一片寧靜,除了背後熊熊燃燒的黑暗監獄。

  

  「大夥兒都上路了,只剩下我們兩個。」

  「…………」

  「你還記得入獄前的日子嗎?」

  「記得,但記不清楚了。」

  

  「我也是。其實,我待在牢裡的日子,比在外頭自在快活。因為認識了你們幾個好傢伙,如果再給我一次選擇的機會,我仍然不會後悔。」

  

  「我們都是身不由己,哪能選呢?」

  「是啊,身不由己。阿七,你知道我最初進來這座監獄的原因,並不是因為犯了什麼罪或殺了什麼人,而是為了進來殺了一個人嗎?」

  

  「你是為了殺林森,我不明白為什麼,但有這種感覺。而我也知道,林森的聰明一直是別有目的,儘管如此,他仍然把我們當成最重要的兄弟,尤其是你。」

  

  「我和林森都是殺手,但身處於兩個敵對的立場,同為殺手,比起林森我的層次可差多了,我很會殺人,但也只是殺人。而林森要殺的,是整個腐敗政府下的黑暗體制,也就是這座根本不該存在的監獄。認識他沒多久後,我就知道自己殺不了他,我打從心底折服於他的理念,他是對的,我才是錯的。不過立場什麼的早已經不再重要了,我不只殺不了林森,還和他稱兄道弟。殺手本該是冷血無情,你看我有多失敗?」

  

  「失敗的殺手,卻是有情有義的好兄弟。」

  「阿七,再見了。」

  

  沉黑的雨夜,一狼的雙眼殺意沸騰。

  

  悽涼枯朽的荒地上,是一狼與阿七單薄的身影。

  他們背後,巧巧地來了四名全副武裝的特種部隊,為的是消滅一切證據。

  

  第一聲槍響,一狼一手推倒阿七,另一手迅速擲出兩把飛刀。

  見血封喉,兩人倒下。

 

  下一秒,槍聲接連不斷。一狼硬挺著身子再擲一刀,第三人應聲倒地。

  最後一人眼見事態不對,轉身拔腿就逃,眼見他越跑越遠,一狼猛然往地上一蹬,凌空騰身兩公尺高───

  

  阿七抬頭望著高高在上的一狼。

  一狼身後愁雲密佈,打下一道刺眼的閃電。

  飛刀以幾乎不可能的拋物線,穿進了目標的咽喉裡。

  

  

  蒼天有淚,大雨頃盆。

  

  

  一狼仍然是那自信自傲,帶有一點悲傷的表情。

  阿七的視線立刻被鮮血染紅,心臟彷彿被雷雨打碎。

  一狼的肚子如蜂窩般的被子彈貫穿。

  

  

  雨切碎了現實,也切碎夢想。

  

  

  「別哭。」

  

  

  一狼躺在地上,雙眼迷濛的說。

  阿七跪在一狼身邊,緊緊咬著牙齒。

  牙齒被咬到滲出血來。

  我不哭,不哭。

  

  「你是男子漢吧?」  

  

  阿七點頭。

  

  「你是我們的兄弟吧?」

  

  阿七點頭。

  

  「我們終於成功了,對吧?不要後悔。你如果後悔,代表你否定我們的約定,否定我們所努力的一切……我知道那會很難受,但即使只有你一個人,你也必須走下去。因為你是男子漢,是我們的兄弟……」

  

  阿七點頭。

  

  

  

  「嘿,我不是說了……別哭嗎……」

  

  

  

  阿七點頭。

  他早已淚流成河。

  

  

  

  

  

  

  

  大海,白浪如花。

  一狼和阿七並肩在在海灘前,望著遠方夕陽燦爛。

  

  「哈哈!我就知道一定是你們兩個先到!」洪半仙大笑著走過來,他身上大半包滿繃帶,不過是場火災,哪難的了洪半仙?

  

  「拿去,說好的。」

  一狼笑笑,丟給洪半仙一瓶啤酒。

  

  「那我的咧?我超海量,兩瓶都不夠喔!」飛鼠跟在洪半仙後頭,活蹦亂跳的說著,看來閃子彈的功夫他可以說上好幾年了。

  

  一狼嘖一聲,抓起地上的酒,連丟三瓶。

  「夠爽快!」飛鼠開心的大笑。

  

  「我不喝酒的。」森林緩緩走來,精神看起來很好,身上的衣服筆直如新。臉上皮膚的傷口也復原的不錯「不過看在你的面子上,我喝。」

  

  「這還差不多。」一狼再丟。

  

  「你們夠了喔,人沒到齊就在喝,太不夠意思了!」

  土豆出現在一狼身後,用力打他一拳。

  

  「我以為你睡著了嘛!」一狼辯解,再遞給土豆一瓶,聽到一狼這麼說,大家都哈哈大笑著,土豆愛賴床的老毛病怎麼樣都改不了。

  

  「來!敬磚頭!」

  笑聲過後,一狼舉酒,大聲喊道。

  

  「敬磚頭!」

  

  眾人大笑。

  一飲而淨,豪興萬千。

  

  「我還沒到,你們敬個屁啊!」

  一道再熟悉不過的聲音響起。

  

  「我們等你等好久啦!」

  眾人轉頭,阿七開心的對磚頭說。

  

  海風苦鹹,夕陽燦爛。

  手上酒瓶濃郁,七人的笑聲豪爽灑脫。

  

  不論海角天涯,山枯石爛。

  七人在此聚首,直到盡頭。 

  

  

  

  

  

  

  

  大海,白浪如花。

  夕陽西下,徒留滿天悲傷。

  

  海灘上有七瓶空啤酒。

  阿七站在海邊,孤身一人。

  他哭過,笑過,活過,也死過。

  

  「你果然在這裡。」海邊出現另外一個人,五十來歲。他穿著黑色的西裝,帶著黑色的墨鏡。手指修長,看起來十分有力。

  

  「抱歉,我認錯人了。」那人走近一看,對阿七說道。

  阿七沒有回答,只是轉頭看著中年人。

  他已經一年沒有說過話。

  

  「一狼,廖一狼,你認識他?」

  「他是我的兄弟。」阿七愣了一下,然後看著對方。

  「真剛好,他是我兒子。」

  「你也是殺手?」

  「當然,有興趣嗎?」

  

  會長折腰,禮貌恭敬地邀請阿七。

  

  

  

  殺手七號的傳奇,從此開始。

  

  

  

  

  

                       殺手行不行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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